第十四回 高捷南宮鄙夫喪膽 榮歸故里寒士揚眉
話說王娟娟多仗趙鼎銳托了上海縣,將胡陸氏懲辦以後,斷令發堂擇配,趙鼎銳又托縣令妥為照料,吉慶和又交了些銀子與娟娟使用,諸事辦畢。十九日上午十二點,趙鼎銳將房飯算清,即來海輪直往北京進發。開出吳淞口外,走到茶山海面,忽然風浪大作,把一條偌大的海船,竟簸得或上或下。趙鼎銳及李杜三人尚可掙扎得住,惟有趙老二吉慶和及小芸不能掙扎,始則哼聲並作,繼則大吐不休,吉慶和就不過兩手抱定牀柱子,聽他顛簸哼一會吐一會,而趙老二便大喊大叫道:「哥哥,我不進京會試,不要那勞什子的進士了,你可做好事,同管船的商量,叫他回上海罷,我是再不能吐了,肚腸子要翻出來了。」又喊道:「我的爹呀,我受不住了。」說著,哇的一聲又吐了出來。
大家正在那裡暗暗的笑他,忽聽噗咚一聲,趙老二由鋪上滾下,剛剛滾在吐的上頭,把個趙老二糊了個沒鼻沒臉的黏痰,他也不管齷齪,仍是大哼大喊。小芸本來睡在底下,也是吐得個沒法,看看過了黑水洋,風浪稍靜,大家才舒服了少許,過了一日才到大沽口外,因水淺海輪不能進口,又用駁船裝了行李物件,才往天津紫竹林。到了紫竹林,客棧內的伙計上船接客,仍同上海一樣不必煩絮。大家住定,歇息一夜,次日即僱民船開往北通州,又由通州僱坐騾車,這才到京。大家就借寓江寧會館。安頓已畢,趙鼎銳就去拜了兩位同鄉京官並那有年誼的世伯世叔,又料理他兄弟與吉慶和去拜老師及太老師。過了兩日,又是本科同年團拜,一連忙了好兩日,又復過試,大家才定了定神,以待入闈。
到了三月初八,各省士子皆進場會試,不必細說。三場完畢,大家把文章取出來互相賞看,彼此皆稱贊了一回,以後便在那裡等榜,終日無事,有的去吃館子,有的去逛窯子,還有的去聽戲,種種不一。光陰迅速,這日傳出榜信,大家即有點心思起來,待到放榜這日,個個引領以望,自不必說。趙鼎銳同寓五人,心裡也似小鹿跳的一般,在那裡盼望。一會子報子來報,趙鼎銳、吉慶和皆高高的中了進士,其餘三人卻名落孫山。於是杜海秋、李亦仙便鬱鬱的不樂起來,趙老二到還曠達,見杜李二人那種樣子,便道:「杜大哥、李大哥不必悶,功名是一定的,強求不來,難道中的都是好文章,不中的都是放屁?我們不必理會他們中的人,但預備預備仍回上海,看那些姘花旦姘武生的倌人,再看那些什麼大人闊老,嫖那些姘花旦姘武生的人,比在這裡中了還強得多呢。就便中了,請問有什麼大好處,不過誇耀鄉間,說起來某人中過的,是個鄉紳,如此爾爾。固然,皇上家無甚事幹,空有個虛名;即便有了大事,這中的許多進士,能有幾個如我們吉大哥胸羅經濟,我大哥品學兼優,將來可為皇上家建一番事業?仍不過借作個進士的名,求兩封老師的信,去各處去打些秋風,再不然住在本籍,倚仗鄉紳聲勢,上好挾制官長,欺侮愚民,穿插衙門,包攬詞訟,藉飽欲壑而後已。我們不中到也落得乾淨,免得人家談論,說我們是個劣紳。就是小弟中了舉,那裡是我的本意?只因上承親志,下礙著老婆情面,女流之輩他曉得丈夫有個功名,他便有了體面,不然不是哭就是鬧,閨房之樂固難靜好,而且我那呆子名終不得脫,所以小弟因為這兩層,便去鬼混了一次。被我混了來,上則聊慰父母,下便可以驕妻子,如果要建功立業,何必一定舉人進士呢?而且現在洋務大興,會說鬼話會寫鬼字的人,皇上家比舉人進士還要看得中,以為他是懂洋務的,不像書呆子只曉得拘文牽義,之乎者也已焉哉,所以就中了舉人進士也是無用,不如還是不中的好。」趙老二說了一番呆話,把大家說得喜怒交集,趙鼎銳也覺聽不下去,只得喝道:「二弟你只管不輕不重的亂講,難道呆病當真又發了麼?」趙老二見哥哥有了怒意,這才不說,於是杜海秋三人真個料理起來,先行回去,趙鼎銳、吉慶和仍在京裡等候殿試,暫且慢表。
再說韓宏連年官運頗佳,仗作鑽謀,得了好兩次釐金差使,銀錢卻剩得不少,又在釣魚巷討了個婊子做姨太太,到也顧盼自雄。雖然有了些臭錢,那患得患失之心,終不能掃除盡淨,知道吉慶和中了舉,他心下便有些不安,然還不致終日愁悶,以為一個舉人尚無甚聲勢,他便找到我,也可想法待他。這日偶看會試題名錄,見吉慶和又聯捷上去,心下卻十分著急,暗暗想道:「他此時中了進士,那聲勢比舉人大得多了,不必說別的,單是他的老師就是王公大臣,以及翰詹科道,還有那些同年世誼,多半是京裡的闊老。萬一記起前仇,在我這官上尋兩件錯處,或說我貪婪無厭,或說我卑鄙不堪,在京裡托個御史奏參一本,將我的功名革去,這是極容易的事。即不然遇著欽差查辦別事,他順便托一句,再將我從前的作為和盤托出,我仍是個不了。他當初來找我的時候,我原不該因他是窮秀才,看不起他,以為他是必無髮達,又怕他因我認了他,就借作從前我受過他家惠的,常來找我,所以忍心害理的說不認得。如果當日是知恩報恩,把他留在我這裡,他今日發了上去,我還可以得他好處,他也可以格外照應。在從前我卻自以為得計,到了今日反是我無見識了。雖說如此,還須想個什麼法兒,等他回來的時候,去彌縫了才好。不然終久是個芥蒂。」獨自坐在那裡亂想。
不料他那釣魚巷討回來的姨太太站在背後,看他拿著一本書,嘴裡咕噥著,聽了一會,有時聽得兩句卻不清楚,便問道:「老爺一個人在這裡看什麼書,嘴裡說什麼知恩報恩,窮秀才大闊老,難道只書上有這些話麼?」韓宏聽背後有人說話,回頭一看,見是自己的妾,便道:「你不曉得這本書上有個人,當年是個窮秀才,而今中了進士了,我在這裡羨慕他。」說著,就站起來到了內室。
他妻子見他而有愁容,便道:「老爺今日為何愁容滿面,還有什麼難辦的公事?」還未說完,只見他的妾道:「我剛才在廳上看見老爺拿著一本書,呆呆的看著上而,又說什麼窮秀才大闊老知恩報恩的話。我問老爺,聽老爺說書上有個人,當年是窮秀才,現在中了進士,頗羨慕他。我正要問老爺,既是羨慕的人,應該面有喜色,為何帶著愁容的話,老爺卻就進來了,究竟是什麼情節,太太一定知道。」他妻子聽說,便望著韓宏道:「可是小吉中了嗎?」韓宏道:「怎麼不是呢,天下事竟難料,我以為他決難發達,今日這事頗難處,怕他找我們。」他那妾便插口道:「他已中了進士,老爺同他又無牽搭,他為什么要找老爺呢?」韓宏道:「你不知道,他雖中了進士,京城裡外難道不要用錢?他本來又無錢的,因同我有點交情,他回南的時候,必定要來找我,我所以怕他來。」他的妾又道:「老爺這到不要慮,即使他來,能應酬即應酬,不能應酬就回復他,老爺同他不過有點交情,也不是承過他的情,不能得罪他,恐怕他反臉,在我看來可不必慮。如果真怕他,我還有個法兒,等他一回來,不等他來,老爺就去拜他,先酌量送他點賀儀,把他的嘴堵住,叫他不好開口,我還做了人情。老爺想想看能用不能用呢?」只因這句話把韓宏提醒,暗道:「我要彌縫前事,何不等他來到南京,我便如此如此,也就可以消釋了。」一面想,一面說道:「你的話到也不錯,到虧你想呢,且到那時再說便了。」
且說趙鼎銘及李杜二人公車報罷,仍由海道南回,道經上海並未耽擱,只趙鼎銘拜了卜知縣一趟,又去王娟娟那裡走了一回,告訴他吉慶和已中進士,並叫他耐守一兩個月,等吉慶和殿試回來,就可掣回南京成其眷屬的話,娟娟好不歡喜。以後三人便回金陵。
洪一鶚自從得了榜信,不對到趙家探問,後知趙鼎銳同吉慶和中了,也是代為歡喜。這日打聽趙老二及李杜二人皆已回來,便去訪候並慰藉了些話。又過了個把月,趙家又得了殿試的信,知趙鼎銳是個三甲,用了主事,吉慶和卻是二甲點了庶吉士。七月將盡,二人便請假回籍,又帶著王娟娟同行,到八月中旬已抵金陵,將娟娟權寄趙宅。吉慶和又將娟娟的原委告訴了趙弼,趙弼到也欣羨道:「一個白蒓秋能救英雄於末路,一個吉壽人出貧女於火坑,公子佳人遙相映,真可羨極了。」
次日洪一鶚知道他們已經榮歸,便來道喜,接著趙家的親戚故舊,也個個皆來恭賀,還有不認得吉慶和的,聽見趙家人說,順便亦來趨奉,於是你家接風,他家洗塵,鬧個不了。洪一鶚又備了一桌酒,請趙氏兄弟吉慶和並李杜等五人聚飲。這席間就談起王娟娟的話,洪一鶚極口豔羨,吉慶和就趁便說道:「小弟有一事,擬同翼兄奉商,因娟娟一事,現在寄居趙府,雖承年伯與年伯母不棄,卻實在攪擾不安,鄙意擬相商於翼兄,可否轉達老嫂或暫同居,或合尋一所房屋,為常過之計。小弟此次回籍,擬將家母遷移來此,以便就近迎養,不識翼兄以為何如?」杜海秋道:「此事極妙,兩美同居,後先繼美,真是遙遙相印,我想翼兄的老嫂絕不推辭,不必待稟命而行,此時竟答應了,就可擇日遷徙。」洪一鶚道:「既承吉兄不棄,小弟當飭令家人,刻日打掃,先騰兩間淨室,聊作青廬,隨後俟老伯母來寧,當再合尋一所,為同居之計,那時拙荊卻好常聆慈訓,小弟亦可朝夕晤教了。」吉慶和大喜,各人便開懷暢飲,直至席終而散。
洪一鶚當晚即將同居的話告訴白蒓秋,白蒓秋也極其情願。過了一日,吉慶和與趙鼎銳又去拜了制台及藩司各當道,制台又差具回拜,其餘皆親自到門賀喜謝步,吉趙兩位足足忙了半月才覺清楚。吉慶和又擇了個吉日,就同娟娟搬過杜家,卻好白蒓秋與娟娟極相契合,又拜了異姓姊妹,由此吉慶和更十分喜悅,到了九月半後,便回襄陽去接老母。欲知吉慶和的母親何日來寧,是否與白蒓秋同住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