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懲惡鴇賢令尹施威 避貪狼俏佳人脫籍

  話說王娟娟巧遇吉慶和等訴了一番苦情,又大哭一場,吉慶和等人當晚亦無從想法,只問了住處,然後各散。吉慶和等回到同發棧,杜海秋道:「不意昨日戲謔之言竟成語讖,居然吉兄遇著意中人了。」趙鼎銳道:「這王老大的女兒遭人騙賣,逼良為娼,實是可憐已極,但必得想個什麼法子,將他弄出來才好。」李亦仙道:「沒有什麼別的法兒,只好我們捐資代他脫籍,除去吉兄每人出五十元,湊足二百元之數,贖他出來再作計議。」杜海秋道:「亦仙之言固屬盡善盡美,特恐那惡鴇因五年期限未滿,還不肯放贖,即不然任意要索,飽其欲壑而後已,那時將如之何呢?」吉慶和道:「據小弟看來,那鴇母雖然極惡,豈無一點良心,王大女兒押在那裡不過二百元身價,年半以來已代他剩了六倍其數,今再備價去贖,還有什麼不放的道理呢!」趙鼎銘道:「吉兄之言頗近情理,我們四人當代償其價就是了。」趙鼎銳道:「我們將二百元預備齊全,明日同到那裡,將那鴇母喊來,吉兄便如此如此問他,看他如何說項,如果肯了好極,否則再作計議。此時已夜深了,我們且各睡覺,明日再說。」大家安息無話。
  次日午後,一起到了王娟娟處,略坐了片刻,吉慶和就將鴇母喊來問道:「你姓什麼?」鴇母道:「老媽媽子姓胡,我娘家姓陸。」吉慶和道:「王娟娟是你親生的,還是帶來的呢?」胡陸氏道:「娟娟不是親生的,是別人家押在這裡的。」杜海秋道:「押了幾年了,是多大歲數來的,你出了多少身價呢?」胡陸氏聽了這說,心裡就狐疑道:「奇怪,這幾個客一次沒有來過,就是昨日晚上林韻仙家有個姓吉的叫了個局,怎麼今日一到就問起這些話來,難道里頭有什麼委曲嗎?我且不管他,如果他們要代他贖身,我就說期限未滿,不能就去。萬一勉強,再說他生母未來,諸多不便,必得去信喊他生母才好行事,若再執意要贖,必須到了價錢我才放手。」一面想定主意,一面說道:「娟娟是前年冬天才來的,由他生母押在這裡,言明五年,身價並不大,卻是五百塊洋錢,老爺們問他,想是要代他贖身麼?」大家聽了暗暗的好笑,吉慶和趙鼎銘亦暗暗的想道:「竟有這等事,倒被海秋猜著了。」
  只聽杜海秋道:「只因這位吉老爺昨晚在林韻仙家吃酒,帶了娟娟,看他生得還好,要想討他回去。據你說五百塊洋錢,如果討他只須備了原價就可討了?」胡陸氏道:「承老爺們賞臉,看上娟娟,只是他的造化到了。但有個苦衷,礙著他年限未滿,不便就去的,老爺們同吉老爺可不要怪。」趙鼎銳道:「據你說年限未滿,不能就去,勢必要過了五年了。」胡陸氏道:「這是老爺們明見。」
  吉慶和道:「我知道你定要五年的道理了,譬如五百元被人贖去,是但有本錢回來,利錢尚無著落,等到五年以後本利都有了,那時有人來贖,再備了現在的原價,你不是一個錢就變了十倍。」胡陸氏帶笑說道:「照老爺們這樣說,老婆子竟要發死了,那裡敢有這個妄想呢!」李亦仙道:「我是知你的意思的,雖說要等五年,不過是這麼句話,要是贖他的時候,能比原價再加一倍也就可以撒手的,可是不是呢?」
  胡陸氏又笑道:「這位老爺真會說,居然猜著老婆子的意思了。」李亦仙又道:「你既被我猜著,這就好商量了,我勸你勘破些,原價料你定是不肯,若再加一倍,亦未免叫吉老爺太吃虧。不如我給你作個主,勸吉老爺添二百元,把這件事就成就起來。你要願意肯呢,明日午後就人價兩交,你把主意拿定了,不必三心二意的亂想,況且娟娟歲數也不小了,等到五年後,未必有人肯出這樣的身價。」胡陸氏聽了這番話,又見吉慶和那樣,樣子又急得狠,光景是個肥羊,不如任意敲他一下,遂又說道:「承老爺們賞臉,出了這樣的大身價,老婆子還不知好歹嗎?不過這裡頭還有個難處,他的生母不在這裡,必得要把生母喊來才可做事呢,如老婆子現在作了主,萬一五年後他生母來贖,見沒有人了,那時向老婆子要起人來,老婆子從那裡還他呢?他生母著鬧狠了,競去縣裡告起來,不是老婆子還要吃官司嗎?老爺們明見,此事老婆子是不敢做主的。」
  吉慶和道:「萬一他生母五年後競不來贖或者已經死了,終不然你把他留在這裡,當一世的婊子麼?」胡陸氏便放下臉來道:「吉老爺怎麼說起這樣話來呢,就是做買賣,從沒有強買強賣的道理,況且是討人,都要兩相情願。一相情感,任他錢再多些,終是不成功的。」趙鼎銘聽了這個話,便勃然罵道:「放屁,老爺們抬舉你這忘八旦,老豬狗還敢在老爺們面前辯嘴,你既說老爺們強買,老爺們就強買,人是要定的,你敢再說半字不肯麼?」杜海秋、李亦仙、趙鼎銳忙攔道:「二弟不要為著人家的事動肝火,也不是你討的,何苦來呢。」趙鼎銘道:「那有這種混帳東西,占著良家女子,強逼為娼,還要勒贖,天下那裡有王法麼?」吉慶和趕著作了個揖說道:「二哥不必動氣,總是小弟多事,現在雖五百元我都不討了,何必嘔氣,我們走罷。」說著便要出來,趙鼎銳忙退後一步,悄悄的與王娟娟說道:「你不要急,早晚包管你出這個門。」娟娟亦點頭會意。於是大家出了門,回到同發棧。
  趙鼎銳道:「此事須宜早辦,遲則必變,老鴇之心最不可測,今日我們雖將些話謊騙他一會,他雖一時未能參透,久必生疑,即使毫無他變,但被二弟罵了他一頓,是一定會遷怒娟娟的,再叫娟娟受他蹂躪,這就更慘了。但不知上海縣現係何人,我擬往縣裡去辦他。」杜海秋道:「要打聽縣裡是何人,這卻容易,何不去樓下賬房裡一問便知明白了。」趙鼎銳道:「正是。」說著就往帳房裡問。
  原來這上海縣是兩榜出身,姓卜名世成,號熙之,雲南大理府人,丁酉科的舉人,戊戌科的進士,由主事改用知縣,卻是趙弼放雲南主考的時候中的,第二年就聯捷上去,過了好幾年才部放出來。趙鼎銳打聽清楚,滿心歡喜,次日一早就往縣裡去拜。卜知縣知是老師的世兄,自必慇懃款待,趙鼎銳便把胡陸氏逼良為娼,漲價勒贖的情節及王娟娟遭諞,現在情願從良的話,前後說了一遍,就托卜知縣懲辦。卜知縣滿口應允,立刻傳齊通班差役,並移知英公堂協同捕探往提,限本日解縣,這且慢表。
  再說鴇母胡陸氏被趙鼎銘罵了一頓,心中好不氣惱,見他們走後,當晚因娟娟尚要出局,並未發作。等到次日一早起來,便把娟娟叫去罵道:「你這爛貨,人家才帶了一個局,你就騙得人家那種樣子,不是你這爛貨作妖作怪的,何以人家就要代你贖身?我把個信,不要以為懷已剩了千把塊洋錢,比身價多出幾倍,就想遠走高飛。少我一天,我讓你出我的門,就不算老娘的手段。」王娟娟聽說也罵道:「你這沒良心的老豬狗,不過押了二百塊錢,已代你剩了幾倍,你還不知足,還要百般勒索,我看你這樣狠毒,眼見得死在頭上了,勸你不要這樣罷。」
  胡陸氏聽著更加大怒,便走上前來,將娟娟頭髮一把揪翻在地,舉起手來就滿身亂打。娟娟睡在地上,仍是哭了罵罵了哭,嘴裡還說道:「你就把我打死,我陽世沒法辦你,陰間裡去也告你一狀。」
  兩人正打得難開難解,忽聽一片人聲說道:「只就是胡陸氏家。弟兄們出點力,不要放走了一個,為最胡陸氏是個要犯,我們先把他帶著。」說著已到裡面喊道:「那個是胡陸氏,叫他快快出來,我們是奉縣裡同新衙門裡大老爺的命特來拿他的。還有個王娟娟,是案裡的要證,一起帶了走。」胡陸氏見了一班差人來拿,已嚇得魂不附體。惟有王娟娟心下明白,就蓬頭垢面的哭著說道:「諸位公差來得正好,我小女子已被這胡陸氏要打死了,求諸位公差在縣大老爺面前方便一句!」那些差人一面聽,一面拿出鐵索,將胡陸氏鎖起來,又押著娟娟並娘姨大姐等眾一起進城。到了縣城,先將胡陸氏等押在班房裡面,然後進去稟到。
  卜知縣見人犯已經提到,即便升堂提訊,只見人證齊跪在案下,卜知縣便問道:「胡陸氏,這王娟娟是由何人帶來,押了多少身價,從實招上。」胡陸氏見問,便磕了個頭,供道:「王娟娟是由前年冬月裡,由他身母王許氏帶來,押在小婦人身上,言明五年期滿,身價英洋五百元是實。」卜知縣又問王娟娟道:「你是那裡人?胡陸氏所說你可聽見麼?」王娟娟也磕了個頭道:「大老爺明見,小女子是南京江寧縣人,生母已死了十五六年,前年因父親身死,便由小女子的乾姨娘曹許氏騙來上海,瞞著小女子押在胡陸氏家,言明五年期滿,身價英洋二百元。當時小女子並不知道,後因曹許氏不辭而去,胡陸氏才親口告訴小女子的。那時小女子已知受騙,便要尋找曹許氏,一同仍回南京,那知胡陸氏堅不肯放。過了一個多月,就逼小女子為娼,小女子不從,他又百般凌虐,打得死去活來,小女子受打不過,只得從了。年半以來除他出了二百元不算外,已代他剩了一千餘元。前日有位吉老爺同趙老爺帶小女子的局,因這兩位老爺從前在南京見過小女子的,就問了小女子的情節,承這兩位老爺念小女子可憐,吃這皮肉的飯,吉老爺就要代小女子贖身,已經出到七百元,胡陸氏還不肯放贖。後來因胡陸氏言語頂撞了趙老爺,被趙老爺罵了一頓。當時胡陸氏雖不敢奈何趙老爺,等趙老爺們走了,便發作小女子,說是小女子將他們勾引來贖身的,還說五年期限少一天皆不放手,叫小女子試試他的手段。小女子實在受氣不過,便搶白了他幾旬,他就將小女子按倒亂打起來,大老爺的恩差去的時節,他還在那裡打小女子呢。大老爺如果不信,請問大老爺的恩差就是了。」說著磕了個頭,又道:「小女子實在不願為娼,求大老爺恩斷。」
  卜知縣聽了這番話,便問差人道:「你們去胡陸氏家,到底胡陸氏在那裡做什麼,不許隱瞞,從直兒講。」只見有個差人在公案前單膝跪著,說道:「小的們奉大老爺命,去到胡陸氏家,實係胡陸氏正打王娟娟,還是小的們上前喝住的。」說罷,仍立在一旁。卜知縣聽說,便把驚堂木一拍道:「本縣久聞你素不安分,逼良為娼,種種罔法,指不勝數,今在本縣堂上還敢捏詞強辯,尤屬刁頑已極!」
  喝將拖下去,從重鞭責一千下。只聽差役答應一聲,即刻拉了下來,剝去衣服,一五一十整整鞭了一千背脊,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直淋。卜知縣又喝令:「拖轉來。」胡陸氏又跪在下面,卜知縣道:「本縣本應重辦,姑念王娟娟非爾拐騙,尚覺情有可原,王娟娟即令發堂擇配,所有身價二百元,既據王娟娟已經代剩一千餘元,應毋庸議,胡陸氏著即取具切結,交保擇放,曹許氏候移知江寧縣再行提究。」胡陸氏只得唯唯遵斷,具上切結,仍由原差帶去,王娟娟當即飭送棲流女所,卜知縣這才退堂。
  次日卜知縣便往同發棧回拜趙鼎銳,順將斷結的情節告訴了一遍,趙鼎銳又請吉慶和等出來相見,吉慶和又道了謝。卜知縣又道:「王娟娟現已飭送堂內,世兄與壽翁先生如何辦理之處,請自斟酌便了。」趙鼎銳道:「承老世兄推愛,除莠安良,感同身受,但小弟等人地生疏,王娟娟既經脫籍,仍求老世兄代為招呼。昔東坡云:『寄語風流賢令尹,護花恩比種花多』,不啻於老世兄詠之矣。」卜知縣笑道:「老世兄既如此諄屬,弟當轉知堂董,妥為照料,俟諸位高捷榮歸之後,再築金屋藏嬌便了。」吉慶和又道謝了一回,卜知縣這才告別。次日又代趙鼎銳等祖餞,吉慶和又往棲流女所見了王娟娟,囑令安心耐守,俟南回之日同往金陵。王娟娟亦將願托終身,不再另嫁的話與吉慶和說明,吉慶和滿口應允,自不必說,又交了些散碎銀子與他零用著。到了十九,大家即航海進京。欲知何人高捷南宮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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