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公子多情驚逢舊遇 美人薄命哭訴離衷

  話說趙鼎銳等自洪一鶚祖餞之後,接著趙鼎銘的丈人徐士勛餞行。這徐士勛也是個在籍的紳士,年已望六,稍有田產,坐了一任松江南匯縣學訓導。生平有兩位小姐,一位公子,大小姐嫁與現任內閣中書王立經的兒子王世達,這二小姐就是趙鼎銘的妻子。公子尚在襁褓,因他是晚年得子,五十四歲上討妾沈氏生的,現在家中納福,到也自在安閒。因女婿是頭一次進京,故也要備桌酒席給他送行,這也不必細講。單說趙鼎銳擇定了二月十二束裝就道,就約定杜海秋李亦仙二人在他家會齊,一陣出城,坐船前往。又往各親戚家告辭謝酒,吉慶和便去妙相寺,告訴了法真進京的日子,代著辭行,諸事料理清楚。
  十二日天明,洪一鶚就來恭送一會子,杜海秋李亦仙均帶著家人腳夫挑了行李衣箱考具,齊集一起,趙氏兄弟及吉慶和的物件是早預備好的,當下也喊腳夫挑了各件,就命小芸押著先出城去,又僱丁三頂轎子。趙氏兄弟便進去在父母面前告了辭,老夫婦也叮囑了兩句,又同妹子說丁幾句話,然後又往自己房內與妻子話別。徐小姐見丈夫即刻就要動身,未免依依不捨,好像有許多話要說,一時不知從那裡說起,外面又催著要走,只說得兩句道:「你在外身體要格外保重些,晚上早些睡,一到京裡就寫平安信回來,我在家專等你的喜信。」趙鼎銘聽說,連答應了幾聲「曉得。」復又說道:「你在家也不要煩,我在外自會保重,到了上海,我就有信回來,不必等到京的時候。」說要,轉身走了兩步,又回頭來說道:「你晚上千萬也要早點睡,被窩可要蓋暖了,我不在家沒人照應你。」還要望下說,只見趙喜又進來催道:「大少爺同諸位少爺們都等著呢,請二少爺快點罷,如果遲了,今日就趕不上下水輪船了。」趙鼎銘聽說,只得望著他妻子說了聲「我走了。」徐小姐的眼框子便紅了一紅,也說了聲:「一路順風,連科及第。」底下的話便哽咽著不能說了。
  趙鼎銘就趕著走到廳上,大家一見齊聲笑道:「這位二姑娘實在難出繡房呢。」趙鼎銘臉上又發了一陣紅,於是出門上轎而去。到了下關,見行李等件已經先到,家人們全在那裡侗候,大家下了轎,先在茶店裡坐下來,趙喜便開發了夫價,也泡了壺荼,同著小芸並李家杜家的家人在旁邊坐著。杜海秋等坐了一會,就往江邊上閒逛了,見上流頭約有十里多路,濃煙一縷直上雲霄,知道輪船是到了。又聽得一片聲喧,齊呼買票,杜海秋等趕著把票買好,倏忽之間船已下碇,大家忙著把東西搬上船,又檢點了一回,卻一件不少。趙鼎銳又同船上買辦要了兩個房艙,各人安排停當,一會子聽得浪聲大作,船已開行,果然掣電追風,瞬息千里。次日,約有亭午時候,已抵上海,吉慶和與趙鼎銘兩人四面一看,好似別有天地,非人間的光景。又停了一刻,船已靠岸,便有客寓內的伙計上船接客,趙鼎銳就定了同發棧房,那接客的便在此照應一切。又喊了挑夫,把東西挑上肩,就同著家人押下船去。到了碼頭上,又代他們僱了兩輛馬車,趙鼎銳等便坐上馬車,如旋風般一路而去。
  轉眼間已到了棧房,所有車錢夫價,皆先由櫃上開發,隨後一總再算。當時便有茶房將趙鼎銳等人領上樓去,一順開了三個房間,又將各人的物件搬到樓上,安頓已畢,便開上飯來,大家吃過午飯,又各自查點了一回。趙鼎銳走下樓來,在帳房裡打聽開往天津海輪的日期,那帳房內有人答道:「頭幫船昨日已開,這二幫船是下禮拜一,十九上午十二點鐘開。」趙鼎銳聽說,心中暗道:「這乃來的不巧,又要在這裡耽擱幾天了。」想著又上樓,就將此話告訴了杜海秋等人,趙鼎銘聽了這話,便歡喜道:「哥哥,難得海船這兩天不開,我們可以暢游數日了,哥哥與李大哥、杜大哥是都到過此地,單是我與吉大哥不曾到過,體們可以帶著我兩個人去各處頑耍一回,讓我們見見世面。」又道:「吉大哥你不知道此地的戲才好看呢,還有倌人,比南京的好上幾十倍。」吉慶和道:「什麼叫做倌人?」趙鼎銘道:「我聽人說上海的婊子都叫倌人的,我還聽說不像南京釣魚巷的姑娘,同客人接了線頭,然後才能去住,還要六塊錢一夜;此地的倌人只要客人是個標臉,頭一次進門的時候,只須擺抬酒他就留著住宿了,到了明日早上起來,不過要把四塊錢做什麼下腳,以後便一個錢不要,由他常來了。最討便宜的是戲班子裡小花旦小武生,那些倌人一見了這等人,便不要命的拉了來,認他朝歡暮樂,還要貼錢把他用,做衣服把他穿,這不曉得是什麼緣故?」
  趙鼎銳道:「這有什麼緣故呢,終不過是下賤罷了。」杜海秋道:「你到不要說他下賤,越是闊嫖客大老官,並他些什麼大人,偏檢這些姘戲子的倌人嫖,才算有體面,只怕你我要去嫖他,還巴結不上呢!」趙鼎銳道:「算了罷,我不願有這體面事,暗地裡給人家刷鍋。」於是大家笑了一陣。李亦仙道:「吉兄與趙二弟初到此地,也當得請他們一頓,我們晚上先去吃番菜,然後去看戲何如?今晚你請,明日是我的主人。」「罷罷,我們趙二弟羨慕此地倌人好,我明晚就請他去吃酒,或者有愛上他標臉的也未可知。」趙鼎銳說:「海秋你不要作孽了。」李亦仙道:「趙二弟的臉雖標,卻不如吉兄的臉生得俊俏,恐怕吉兄是有人要愛上的。」吉慶和道:「小弟是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云,不必說絕無人愛,就果真有了也是不願的。」杜海秋哈哈哈大笑,望著趙鼎銳道「意中人遠天涯近,吉壽人可謂情癡矣。」
  此時已是上燈時分,李亦仙便邀他們出去吃蕃菜看戲,直至夜半方回,一宿無話。到了次日,因上海早間無甚趣味,大家就在客寓內閒談,吃過午飯,杜海秋就著人僱了兩輛馬車,先往各處一遊。將近五點鐘光景,杜海秋便帶著各人到了個舊游之地,進得門來又詢問明白,卻好林韻仙剛才回來,聽見有人詢問,即著娘姨下樓招呼,於是大家就跟著娘姨同到了樓上。林韻仙已站在那裡迎接,一見杜海秋,便慇懃說道:「杜老爺三年弗見哉,請裡廂坐沒哉。」說著便讓了進去。大家坐下,娘姨泡了五碗茶,林韻仙讓了茶,又問了各人姓名,然後向杜海秋道:「現在阿是要進京去會試格,幾位老爺阿是一道子來個住拉啼場伙唔別子奶,三年日日拉裡牽記奶,一封書信弗曾把拉唔格,沒叫別人家真個要牽記煞。」李亦仙便學著蘇白,笑道:「先生弗要牽記哉,今朝是來個哉,阿有嗜閒話說。」說得大家笑個不住。
  杜海秋便招呼預備擺酒,林韻仙聽說,趕著叫娘姨下去預備,杜海秋又叫林韻仙薦四個人來,林韻仙就斟酌了一會,拿出幾張局標並筆墨之類,放在杜海秋面前。林韻仙一面說,杜海秋一面寫,李亦仙是蘇蕙芳,吉慶和是王娟娟,趙氏兄弟是金大寶金小寶,卻是姊妹兩個。
  林韻仙便把局票拿了出去,著人去叫。一會子擺了酒席,大家都入了坐,去叫的局先後也到了三個,只有吉慶和的還不曾到。三巡酒過,王娟娟才跟著個娘姨走上樓來,剛進了房,李亦仙便喊道:「吉兄的人來了。」吉慶和掉轉頭來一看,忽大驚道:「你怎麼到這裡來的?」趙鼎銳、杜海秋聽說也看了一看,便道:「你不是半山寺廟祝王大的女兒麼?」王娟娟便發了一回怔,這才說道:「好像是在那裡見過的,急切卻記不得了。」趙鼎銳道:「你曾記三年前十月初間,我們三個入到半山寺閒逛,在一局亭上,同你老子閒話,你老子在那裡講,你給人家做平金的扇套上剩了許多錢。正講得高興,從京貨舖子拿了生活回來,尋著你老子,還說他同誰絮聒的,可記得不記得麼?」王娟娟猛然想道:「是了,但不知三位老爺尊姓什麼?」
  杜海秋道:「我姓杜,這位老爺姓趙,那位就是吉老爺。這吉老爺自從在一局亭上看見你一面以後,便便慕你極了,隔了個把月,只怕還瞞著我們去訪了你一趟,不知可遇見你沒有?」王娟娟道:「只是幾時的話呢?」吉慶和道:「總在冬月初的事,我昕見你老子說,你因京貨舖子裡沒有生活,你悶得很,到什麼乾姨娘家去了,可是有的麼?」王娟娟聽說,便籟籟的流下淚來,咬著牙齒恨道:「諸位老爺們且請吃杯酒,小賤婢的情節一言難盡,難得在此遇見老爺們,又蒙格外垂問,小賤婢的冤就可以伸了。待老爺們吃過酒,當細細的稟上。」說罷就靠著吉慶和坐定,大家胡亂飲了一回,趕著吃了飯。吉慶和便問道:「你怎麼會到此地,你老子知道不知道呢?」王娟娟道:「自從老爺們去過之後,第二年夏天,我老子就得了急病,不到兩日就死了,死下來一無所有,又無本家親戚可以設法,只有我這乾姨娘平時同我最好,我就跑到他家去,請他代我打個主意,當時並承他的情,就一力擔承,叫我不要作急。果然第二天不知他是怎麼弄的,就將衣衾棺木弄了來,共計約有二十元的光景,當下就把我老子收了殮,我那乾姨娘就陪我在廟裡,等我老子過了三七,請人安葬了他,就說我人大了,獨自住在廟裡不便當,莫若同他同去住,在他家各事順便些。我聽了這話到也不錯,後又想著他家也不是有餘的人家,怎麼養得起閒人呢,因把這話就對他說了,他又說道:「姑娘這算什麼,乾姨娘雖窮,你吃的一碗飯,還不至於沒有,好在姑娘還有一手的好生活,平時再拿些生活做做,剩幾個錢貼補你乾姨娘就是了。我於是就在他家住下,才住了五個月的光景,這日他又向我說:姑娘,現在米糧甚貴,外面的生活又不好,你乾姨娘的事你是曉得的,你縱然貼我幾個錢,那裡得夠。我現在另外想個主意,我有個表妹妹姓朱,在上海湖絲廠裡做女工頭,一個月都要剩十幾塊洋錢,就是那些女工,每天至少也要剩二三百文,不如我同你到上海去他那裡,請他把你弄到湖絲廠裡做女工,我也去廠裡隨便找件事,剩幾個錢一天零用零用,伙食就貼在我表妹妹家吃。」
  話猶未了,忽聽得喊了一聲:「不好了。」大家嚇了跳,再一看時,原來趙鼎銘聽見這話在那裡著急。杜海秋道:「那時你曾答應他呢?」王娟娟道:「彼時我原不曾答應,後又被他千說萬說,我又想他的光景是不能養著閒人的,不若就同他去走一趟再說罷,因此就答應他了。」
  趙鼎銳道:「到了上海曾找到他的表妹妹呢?」王娟娟道:「及至來到此地,就在小東門外一個小客寓裡住了下來,他第二天將我丟在客寓裡,他一個人就找他表妹妹去了,等到晚上他才回來,說是已找著了,明日他表妹妹還自己來接我們,同到他家裡去。到了明日果然有一個半老婦人來尋他,見著面時,姐姐長妹妹短慇懃的了不得,又誇贊了我一回,又說包我十天就到湖絲廠裡做工,每日可得二百幾十文,坐了一會就一起到他家裡去了。過到七八天上,我那殺了剝老豬狗的乾姨娘,不說不道,瞞著我就走了,那時他的什麼表妹妹才對我說道:我不是你乾姨娘的表妹妹,我姓胡,你的乾姨娘說你老子死了,衣衾棺木全是他買的,他用了一百餘元,你沒有這宗錢還他,因此將你押在我家,押了二百元,言明五年之後來贖,我聽了這話,就哭了一場,拼著一死,那裡曉得他日夜看守,拼死不得,欲待逃走,不能出門,由此又過了個把月,他就逼我為娼。我雖不肯,經不起他那樣毒打,他又不放你死,終日終夜就同看犯人一樣,被他逼不過,沒法想,只好向他商議道:為娼可是從你了,但是一件,不論富貴子弟以及富商大賈,要我中意我才接他,不能逼我失身;如果相逼,我拼著你打死我都不行。至於你押了二百元,只要你答應我這句話,包管你兩個月把這二百元剩回來,以後剩的錢還是歸你。這個老殺剝才答應了,聽我擇人不得相逼。因此年半以來,但出局不接客,已經代他剩了有一千餘元了。諸位老爺們的明見,看我可苦不苦麼?」說罷,便嚎啕痛哭。吉慶和也流下淚來,大家亦代為歎惜不已。當晚無法可想,只得各散。欲知想出什麼法來,救得王娟娟回去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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