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觀燈景豪傑護嬌娃 設盛筵良朋修祖餞
話說吉慶和領了鄉薦,在家忙碌了個把月,諸事辦畢,因念著趙鼎銘不知曾中與否,這日偶然進城,買了本江南題名錄,翻開一看,只見三十二名舉人是江寧府江寧縣學附生趙鼎銘,心中好不歡喜,回到家中告訴了母親。那柳氏也是歡喜無限,因道:「天理昭彰,一定是不錯的,我兒你不虧趙家,焉能有此日,所以世界上的事都是這樣,帶人好就是帶自己好,你以後就是發達上去,不可學韓宏那豬狗忘恩負義,都要學趙家父子這個樣子,不可把他的恩德忘卻了,要重重的報答人家。」吉慶和聽說了一遍,便道:「母親,孩兒雖然中了舉,還要進京會試,這宗盤費那裡有呢?現在卻好想法了,趙老二既已高中,孩兒就與他同年,他必定是要進京的,孩兒也可向他商量,與他同去。但是年內就要往南京的,母親仍然住在此地,等過了一年半載,孩兒再中上了,就好另想別法,即使不中也要想個法子安頓你老人家。」柳氏道:「我兒功名事大,難得有此機會,自然年內就去,我在此間亦不甚苦,李大亦很照應的,來安亦知勤慎,不要你掛念著,你去趕你的功名就是了。」
母子商議定了,吉慶和就預備動身,卻好這日接到趙鼎銳的信,信中是先言賀喜並述及他兄弟也中了的話,秋後就約他即日到寧,一俟新正即便同行北上。吉慶和把來意又告訴他母親,柳氏更加歡喜。吉慶和過了兩日,就僱了船隻動身。在路行有十日的光景,至十一月半後已到南京,當下就把行李等件挑到趙家,趙弼父子見了面,彼此先道了喜,又敘了些闊別的話,不必細說。吉慶和過了一日,又往妙相寺去了一趟,法真是因趙弼說起已知他是中的,故見著面不過道喜暢談而已,顧全自暗暗的罵了韓宏,以後過了兩三年已是去了,也不知他現在那裡,故吉慶和不去尋他,杜海秋、李亦仙是至好的朋友,不得不去往拜一趟,他二人也來回拜,又給吉慶和備酒接風,一連鬧了十多日。看看又要過年,到了新年,大家沒得事,無非酒食徵逐,尋些歡樂之事而已。
這日正是元宵佳節,六街三市齊放花燈,釣魚巷十數家勾攔,也各家湊了些錢,紮了許多燈彩,遍請狎客前去觀燈,故此杜海秋、李亦仙就約了周夢梅並趙氏弟兄吉慶和等人,一起到那裡吃酒。大家到了韓小六子家,見他廳上果然紮得好燈,光怪陸離,維妙維肖。
正看之間,那楚芷香、陸月舫、王韻秋、金佩蘭、朱素琴一班歌妓也到了廳上,各人就認著各人客,拉到自己房內。趙鼎銘也去到王喜風家,將林小四子叫了來,坐在那裡談笑了一會,便有男班子來請赴席,大家又回到廳上開懷暢飲,只吃到二鼓將盡方才席散。出得門來,只見皓月當空,燈光匝地,真是銀花火樹,照耀通衢,大家便信步閒遊,賞看燈月。剛走到夫子廟,只見廟前牌樓上紮就一座龜山,高聳天半,上堆著人物花木、走獸飛禽,各種燈彩玲瓏精緻,巧奪天工,那些來看的亦復人山人海,擁擠異常。杜海秋等人正是觀望徘徊,忽聽一片喧闐,人聲鼎沸,大家掉轉頭來一看,見是東牌樓面前擁著一堆人,在那裡吵鬧。吉慶和便道:「我們何不前去看看,卻是何事?」大家即走到那裡,但見有個二十歲左右的人,生得一表堂堂,也是書生打扮,卻不是本地口音,是山陝一帶的人物,抓著本地的流屍,按在地上亂打,又聽他嘴裡說道:「這聖廟的地界,怎容得你這雜種調戲人家婦女,不是沒有王法了嗎?咱老子把你這雜種打死了,也算給地方上除了一害!」說著,舉起拳頭又望下打,只打得那流屍哀哀求告,仍不撒手。
吉慶和便上前解勸道:「壯士且請息怒,暫釋貴手,這所打的究係何人,所為何事,敢請一言,待小弟叫他服罪便了。」那人正打得高興,聽有人同他說話,便停著不打,仍然抓著那個流屍,立起身來將吉慶和一看,見是個公子模樣,丰姿瀟灑,品格清奇,卻非那些濁世的惡少可比,便緩緩答道:「辱承下問,待小弟慢慢言來。小弟偶爾經此,忽遇這一起流屍,圍繞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,任意調笑,那女子被纏不過,便出口狂罵,那知只起流屍不但毫不知恥,而且更肆妄為,欺那女子是個單身,甚至上前動手。小弟實在看不過去,即呼喝了兩句,他們就蜂擁而至,向小弟來打,以為小弟是外鄉人,最好欺的,不能奈何他們怎樣,那裡曉得小弟雖是異鄉,卻慣抱不平,彼時實顧不得了,遂把這一起的雜種打倒了幾個,正要將那女子送回去,不抖這廝又抱奮勇來尋小弟,因此小弟卻不便饒他了。」吉慶和聽說便道:「老兄仗義,救困扶危,實深欽佩,但這些下流子弟,必得老兄懲治方可稍斂形骸,今既懲警一番,小弟意欲冒昧轉求,饒他一個初次,以後叫他格外警戒,不再胡為,不識老兄尚可推情一二否?」那人道:「既蒙愚教,敢不遵命,只是便宜這廝了。」說著放了手,那個流屍便扒起來抱頭鼠竄而去。
吉慶和又道:「深蒙雅愛,不棄鄙言,但未識高姓大名,尊居何處?殊屬荒唐之至。」那人道:「小弟姓洪,名一鶚,字翼雲,原籍山西,現在寄寓中正街後。」說罷便轉問吉慶和的姓名居址,吉慶和一一回答,又將趙鼎銳等人代通了名姓,大家又立談了一會,始各散去。洪一鶚便將那女子先帶回家,次日著人到那女子家內送了信,由他父母領了回去不表。
再說洪一鶚回去之後,就念著吉慶和並趙氏兄弟諸人,個個溫溫爾雅,因暗想道:「咱在此孤陋寡聞,何不同他們往來往來,也可為他山之助,咱當明日前去且往拜了他,看是如何,再作商量。」又將這話與白蒓秋說了一遍,白蒓秋道:「若果為名教中人,正當前往拜謁,旁的不說,就多認得兩個人也是好的,但不過浮華子弟有損無益,不可交遊就是了。」一夜無話。次日一早洪一鶚起來梳洗已畢,吃了點心,就寫了愚弟帖子,直望趙家而來。到了通濟門大街,見右首門牆上貼著太史第趙宅的報帖,洪一鶚想道:「原來他家有人點過翰林的。」於是直走進去,將帖子拿出,說明來昕,請管門的人進去通報,一會子見那管門的出來相請,洪一鶚便跟著走到廳上。
但見趙鼎銳弟兄及吉慶和皆在那裡迎接,彼此見著又作了個揖,然後分賓主坐下,有人泡了荼,趙鼎銳便道:「小弟正擬與吉兄前去趨候,乃蒙吾兄先臨,有失迎迓,歉疚的很。」洪一鶚道:「豈敢,豈敢,昨晚識荊。欣慕之至,理應趨前奉教,何敢有勞。尚未請教,貴榜是那一科恭喜的?」趙鼎銳道:「小弟是庚子科僥倖,與昨晚相見的杜海秋、李亦仙兩兄同年。吉兄是今年高中的,與舍弟同年。」洪一鶚便轉口道:「晚生冒犯之至,以諸位老先生之前,便爾妄自尊大,死罪死罪。」趙鼎銳、吉慶和齊聲說道:「洪兄切勿如此,吾輩處友,原以道義相交,何論尊卑貴賤,若以名分而論,只是世俗之態。無謂極了,洪兄如存此意,是直視小弟等為世俗矣,既蒙不棄,仍請以兄弟相稱,尚可以互相砥礪。」洪一鶚道:「承誨諄諄,便當從命。」吉慶和道:「洪兄想定是恭喜過了?」洪一鶚道:「先父在日也曾隨任讀書,不幸先父於前歲見背,故此尚未僥倖,慚愧慚愧。」趙鼎銳道:「尊大人在日作官何方,想亦是科甲出身了?」於是洪一鶚便將先代事跡,以及他父親曾作總鎮被人陷害,他又如何淪落如何遇著白蒓秋的話,原原本本說了一遍。趙鼎銳等人聽說,又感歎又羨慕,皆道:「尊大人雖被陷害,有吾兄英才挺拔,足以大振家聲,到是難得令正以青樓賤污之身,獨能別具隻眼,雖鬚眉中尚不可多得,其他可想而知,可羨可敬。」吉慶和又道:「洪兄遭遇之奇,自不必說,但掃眉之下更作何事消遣呢?」洪一鶚道:「暇則觀書,亦常學劍。」於是大家痛談了些經史,洪一鶚又講了些劍法,談了些時務,彼此極相佩服。
正談得高興,只見小芸從內室裡走來,望著趙鼎銳說道:「老爺叫大少爺留洪少爺在這裡便飯。」說著,便退下去。洪一鶚聽說,便驚愧道:「小弟荒唐絕倫,尊大人尚不曾請見,敢請先為代稟,務要叩拜慈顏的。」趙鼎銳道:「小弟當於家父前敬道尊意,改日再請相見罷。」洪一鶚又諄諄至再,趙鼎銳才進去稟報,一會子趙弼出來,洪一鶚便過來見了禮,趙弼仍讓他原位坐下,就開口說道:「老夫竊聽先生的議論,語語切中,字字驚人,實係當今之要務。少年通達,抱負非常,他日必為棟樑之選,可敬,可敬!」洪一鶚便斂容答道:「晚生無知,妄談世故,不自檢束,尚求教訓。」趙弼道:「英才勃發,其實是欽佩的。」於是又痛談了一會,洪一鶚便在此吃了飯,然後才告辭回去,趙弼背後又贊歎了幾句。洪一鶚回到家中,便將趙弼父子吉慶和等相待的情形細細的說了一遍,白蒓秋滿心歡喜,更覺得自己眼力不差。次日洪一鶚又去拜了杜海秋、李亦仙,李杜二人便約同吉慶和並趙氏兄弟復來回拜,白蒓秋又暗暗的將他五人賞鑒了一回,亦是極口稱贊,由是往來極相親密。洪一鶚不時又特平日所作的詩文,送與趙老父子暨吉慶和李杜等人批閱,無不異常賞識。
這日洪一鶚打聽得他五人不日公車北上,遂與白蒓秋商議要給他們餞行,白蒓秋道:「家中房屋甚窄,如何能容多人,莫若去僱一隻大船,請他們在船上餞行,比家內稍覺疏暢,就是他們亦可適意些。」洪一鶚道:「如此辦法甚好,甚好。」隨即擇了二月初六,又寫了五封兩飯候光的請帖,著人往各家去送,又招呼酒館內備了一桌盛筵,一桌精細飯菜,兩桌下席,又去僱了一隻頭號大船。諸事預備停當,到了初六,洪一鶚又令將船放在桃葉渡碼頭,他便預先在船拱候。日將停午,紛紛的都已上船,大家同聲道謝,道:「今日如此破費,使小弟等何以克當?」洪一鶚道:「水酒一杯,聊壯行色,諸君高中,當以十倍償之可也。」說著,喝令開船。水手答應了一聲,便慢慢開去,開到韓小六子家河廳口,船便靠下來,大家上去坐了一會,下船吃飯。飯後又開到王喜鳳家河廳口,洪一鶚道:「此處便是小弟奇遇之地了,當得領道。」說著,先走上去。
卻好林小四子正伏在欄杆上望魚戲水,抬頭一看,見是洪一鶚,極口喊道:「姐夫你為什麼兩個月都不來,姐姐在家好吁?」洪一鶚道:「你姐姐狠記掛你,說你這兩個月內不知搭了多少小姨夫了。」林小四子聽說,便望他啐了一聲,掉轉頭來就走,大家跟著進去,就在小四子房內坐下。
吉慶和道:「洪兄,你不知道這林姑娘是我們趙二哥的貴相知,洪兄說話可要留神點才好。」洪一鶚道:「不妨事,咱有這樣的連襟,二哥有這樣美人,小姨子有這樣的小姨夫,還有什麼話說呢,咱今日回去便告訴他姐姐,免得他姐姐常代他愁,說他不知好歹,一個月到要搭十七八個小姨夫。」說得大家哈哈大笑。林小四子又罵了聲:「嚼蛆,舌頭要緊。」又道:「我過一天,定去告訴姐姐,叫他把你跪在搭板上,還要等我去討情,才放你起來。」大家聽說又笑了一陣,這才下船。一會子那各人的意中人,如王韻秋、朱素琴、陸月舫、楚芷香、林小四子都上了船,洪一鶚又另帶了一個花靜芬。此時已是夕陽西墜,各歌妓就先唱起曲子來。停了一刻,船上皆點了燈,果然是光耀通明,照得水面上如同白晝,中艙裡酒席已擺得齊齊整整,有家人上來請他們入席,洪一鶚便要送酒,大家又執意攔住,於是就序了科分年齒,接次坐下。只見珍肴畢集,水陸並陳,各人又道了謝。洪一鶚就先點了一出《餞別》,真是金樽檀板,說不盡那勝概豪情,大家痛飲了一回,然後各歌妓又互相勸了酒,猜了一會子拳,又合唱了一枝《賜宴》,末後洪一鶚又叫花靜芬唱了一枝《榮歸》,這才各散。欲知後事何如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