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名妓知人解衣推食 英豪重義誓海盟山

  卻說洪一鶚直睡至日高三丈才起來,坐在稻草上發怔,想著昨夜之事,恍恍惚惚猶如做夢一般。正在那裡出神,猛見廊下走進一個半老婦人,目不轉睛瞧著自己,洪一鶚便帶怒喝道:「你這婆子可不奇怪,咱坐在這裡有甚稀奇,再不快去,莫怪咱要得罪你了。」只見那婦人不但不去,反更走到面前,彎著腰帶笑說道「請少息怒,尊姓可是洪麼?」洪一鶚道:「咱便姓洪,問咱這甚?」那婦人道:「既是姓洪,這便不錯了,我家姑娘叫我來請你即刻就去。他因昨日夜裡不知同你講了些什麼話,怕今日不去,故又叫我來尋的,你到底可是姓洪不是麼?」洪一鶚聽說便站起來,將身上的稻草抖了一抖,又望著那婦人說道:「你是白蒓秋叫你來的嗎?」那婦人道:「正是他叫我來的,他還說叫我同你一陣去呢!」洪一鶚道:「你先走,咱隨後就來了。」那婦人又低聲說道:「我家姑娘叫我悄悄的告訴你,說你衣裳太壞,未必肯去,他今日大早,已暗暗的叫人買了一套簇新的皮衣,還有鞋襪帽子等類,全交付與我了,現在擺在我家呢。你可先到我家,把衣服換起來,再同你一陣前去,不是都有光輝嗎?」
  洪一鶚聽了,心中著實的感激,不料這青樓中人,居然有此見識,有此多情,咱洪一鶚倘有發達之期,定要重重相報的。一面想,一面同著那婦人走了出來,穿過幾條街巷,不一會已到那婦人屋裡,那婦人便將衣服拿出,卻是玉色素棉綢短襖,二藍摹本二毛洋皮袍,天青寧綢二毛羊皮大衿馬褂,醬色寧綢草狐背心,品藍素緞棉套跨,元色湖縐束腰,元色素緞扣花棉鞋,另外一頂時式平頂棉小帽,以及小衣襪子均皆齊全,洪一鶚就從頭到腳週身換了個簇新。那婦人見他換了衣服,就哈哈大笑道:「我說我家姑娘眼力不錯,這樣一位體面公子,南京城裡只怕還尋不出第二個來呢。可憐運氣不好,少了兩件衣裳,就弄得那種樣子了。相公你放心罷,我家姑娘是最愛標臉最多情的,你昨日那個樣子他還看得中呢,你今日這個樣子,只怕他見了你就不肯放你出來了,我們快快去罷,他在那裡等得心焦呢!」
  說著,就同洪一鶚出了大門,轉不上三四個彎子,已到王喜風家門口,那婦人便先走進去,望著兩邊的男班子說道:「這位洪大少爺是我們姑娘在上海的熟客,昨日在孫大人家吃酒,姑娘碰見他,才知道洪大少爺來了好幾日,住在評事街棧房裡,我們姑娘今日一早就叫我去找,我到評事街找了兩三家客棧才找到的。」那些男班子聽見這個話,就跟著兩個進來,到了白蒓秋的房門口,那婦人先去通報,洪一鶉也跟著進了房間。白蒓秋一見他進來,便笑著說道:「你好,到了此地好久都不想到我這裡來走走,若不是我昨日在席上碰見你,今日叫人去找你,你還不來呢!」洪一鶚聽說也順口答應:「這可錯怪了咱來,你到南京咱連個影子全不知道,你為什麼不捎個信給咱?咱不怪你,你到反怪咱,咱可不明白這個道理了。」正說之間,又見男班子泡了茶來,遞上兩把滾熱的手巾,洪一鶚接過手巾,擦了擦臉,又喝了兩口荼,便道:「咱才起來你就叫人去找,咱連點心都沒吃,這會兒肚裡可餓了,你可招呼他們買些點心來吃罷。」白蒓秋便叫人去買點心,一會子端進兩碗火腿面來,兩人對吃了面,又擦了手巾,男女班子都退了出去。
  洪一鶚才望白蒓秋道:「小生惠蒙青眼,推解多情,此義此恩如何圖報?」白蒓秋道:「名流淪落,紅粉飄零,千古傷心,莫過於此。奴雖下賤,亦出於無可如何,若再不審賢愚,徒求歡笑,春風秋月,付與等閒,亦不過如老妓潯陽,嫁作商人之婦。且當今之世未必有江州司馬淚濕青衫,奴閱歷風塵,遍觀狎客,不少王孫公子,豈無富賈巨商,聞人多多,半皆俗惡可厭,欲求一英氣勃發,倜儻非常者,竟不可得。昨觀君飢寒交迫,風雪夜行,在彼時不過存女子之心,頓生憐惜;及到接談之後,以言相試,而君言言壯,君志志雄,淪落如斯,猶且窮不失義,他年騰達可想而知,而且神采威嚴,英姿颯爽,斷非潦倒終身者。奴不敢埋沒英雄,謬效梁姬之舉,些須之贈,何足掛懷,但願君努力加餐,以待朝廷之用。奴此中況味艱苦備嘗,年復一年,終非善策,當亦留心物色,別作良圖。」洪一鶚道:「頃聽良言,欽佩無已,舉世圂濁,誰復知人,卿獨能別具慧心,獨具隻眼,雖名公巨卿中尚不可得,其餘卑卑者更無足道矣,巾幗英雄,惟卿獨稱,第恐小生才薄,有負厚情。」
  白蒓秋道:「君毋過謙,奴審之已久。但君家世族,以及君平日所操何業,昨以途遇匆匆,未及細問,請更詳細一言。」洪一鄂道:「咱之宗祖,皆以名宦終身,至先父才就武棄文,官居河南總鎮,後因遭人陷害,籍沒其家,兩袖清風,退歸原籍,不意又連年荒旱,四壁蕭然,以致先父母皆鬱鬱於懷,不上半年,盡皆棄世,咱只得草草完殮,投奔他鄉,幸遇卿卿,不致身填溝壑。至若咱當先父在日,也曾隨任讀書,以八股不足為濟世才,故閒暇之時並以學劍為樂,良以英雄名將皆從馬上得來,且當此伏莽未安,西夷逼處,一旦海疆不靖,雖文章錦繡,又安足恃為。」白蒓秋一面聽說,一面點頭贊羨,暗暗想道:「此人抱負不凡,他年必為名將,我當善以待之也,算終身有托了。」因說道:「聞君之語,志慮非常,但一勇之夫似尚不足以為恃,仍望經心書史,尚論古人,然後經濟飽於中,施為著於外,智勇足備,謀略兼優,將相之才庶幾不愧。」
  洪一鶚聽罷,便站起來深深一揖,極口謝道:「惠咱箴言,頓開茅塞,從此當留心經史,熟習韜鈐,以副賢卿之期望便了。」二人正談得高興,忽見男班子進來說道:「鄔大人家有人來,說今日碰和,叫姑娘三點鐘就去,不可遲誤。」白蒓秋聽說便道:「你代我回他,就說我昨夜回來遲了,感冒風寒,身體不爽快,頭痛的很,不能去,得罪他罷。」男班子答應著走了。白蒓秋就向洪一鶚道:「你猜這個大人是何人呢?」洪一鶚道:「遙想是現在的候補道。」白蒓秋笑道:「真正被你猜著了,說起這個人來才好笑呢,聽得人家說,他從前本是隨宦出身,姓於,因跟了一位現任廣東督撫,剩了七八萬銀,就洗了手不做只個行業,又復了本姓,仍是單名,是個廉字,就遵例捐了個候補縣丞。該應他運氣好,到省之後,又鑽謀了一趟京餉,一趟海運的差使,就得了個補缺,後以知縣用的保舉,他由此又花了些錢捐實知縣,指分江蘇,不到三四年,剛剛溧水知縣出缺,他又在部裡托了人,做了手腳,不多時就選了出來。後因他品行卑污,難為民望,又被督撫奏參了。他過了二三年,他那舊主人放了江蘇撫台,他就到他舊主人面前哀哀的跪求,他舊主人憐他是個舊僕,既是有志向上,亦不怨記及從前,遂答應他開復原官,他又報效了兩三萬銀子,居然奉旨准予開復。及至開復以後,他卻不敢再做知縣,恐怕被參,就羨慕這候補道是最闊的,稱呼的是大人,除了督撫,連藩臬兩司都是平行的,他就捐升了候補道,以為做了道員就可得兩趟優差,把從前的本錢得回來。那裡曉得等到今日都不曾委過一次,空拿著一分掛名的薪水。官場中有曉得他根底的,皆不同他往來,他卻掩耳盜鈴,還有時鬧皮氣,擺架子,在那裡嚇鬼,你道好笑不好笑呢!」洪一鶚笑道:「這實做成個大而無當,覥不知羞了。」
  白蒓秋又道:「當今之世,那大面無當覥不知羞的,又豈獨他一個,如平日所謂大人長老爺短,出則輿馬僕從,入則呼奴使婢,千百之中有幾個鐵錚錚的,不損人,不利己,為國為民呢!但學得會鑽狗洞,就是他大本領,這不是比我輩還要無恥十倍嗎?」洪一鶚道:「憤時疾俗,人皆有之,但是你也太現身說法了。」白蒓秋道:「不是我的嘴壞,實在睜不開眼來。」你一句我一句,正談得暢快,又見那龜奴鴇母齊雙雙的進來說道:「姑娘,鄔大人家又來叫了,說是今日定要去的,如果再要推病,就要送我們了。好姑娘,請你成全我們一次,去應酬一刻罷,好在洪大少爺是姑娘的熟客,我們再求求洪大少爺,請他老人家在這裡坐一會,我們再叫兩個蛄娘來陪他老人家,斷不讓他老人家走,都等姑娘回來就是了。」白蒓秋聽說便怒道:「擺甚麼臭架子,去了多少趟,只是應差,連局包還不曾拿過他一個,還要送人家官呢,幸虧是個大人,若是個小人,再帖他兩個局包才好。我是定不去,他要送官叫他送官就是了。」那鴇母又苦苦的哀求了一會,這才轉口,又望洪一鶚道:「你可不許走,務必等我回來。」又向那鴇母道:「媽媽,請你就把四妹妹找來陪他,在這裡吃晚飯,再代我添兩樣好些的菜。」說罷連修飾都沒有,就是隨身衣服,站起身來就走。那鴇母見他去後,果然把林小四子叫了來,陪著洪一鶚,一會子又擺上晚飯,小四子陪他吃了晚飯。
  卻好白蒓秋已經回來,走進房間嘴裡咕噥著:「受他娘的鳥氣,這碗飯斷不能吃了。」說著便坐下來,望著小四子道:「四妹妹今日有累你了。」小四子答道:「姐姐不曉得,說到那裡去了。難得姐夫到這裡來,論理呢,小姨子原不合陪姐夫,既是姐姐不在家,終不能叫姐夫冷冷清清的獨自坐著,也只好從權些罷了。俗語說得好,行得正坐得正,不怕同和尚坐一板凳,和尚且不怕,況是姐夫呢,不要說客氣話,我走了,好讓你陪姐夫多談談心腸話。」白蒓秋聽說又笑罵道:「壞丫頭,你說好了,我明日才叫你認得我呢!」白蒓秋見小四子走後,便望洪一鶚道:「今晚你也無處投宿,就在這裡住下。但我有一言,尚望容納:觀君之貌將來必成大器,今與君一宿,誓不再接他人。奴意如斯,但不知君為何如?倘不以飄茵圂絮,願訂白頭,奴固得人,君亦有托,兩有裨益,即請一決。」洪一鶚道:「小生愚魯不才,萍飄無定,辱承高義,方且報德良難,若再委以終身,更覺難於圖報,況家無立錐之地,小生雖願,特無養畜何如?一再思維,實不敢冒昧從事,卿當原諒並望三思。」
  白蒓秋道:「自古英雄半多貧賤,昔韓蘄王之潦倒,梁姬獨識其人,及到托以終身,蘄王即慷慨應允,迨黃天湯一戰,千古傳為美談。奴雖蒲柳之姿,頗願效梁姬之事。君誠淪落,當亦上效韓王。若以養畜為虞,奴尚可稍助棉薄,惟願君一心所向,百折不回,奴便終身有幸了。」洪一鶚道:「既承諄屬,敢再固辭?爾我一言,堅同金石,倘存二志,天必厭之。」白蒓秋道:「承君不棄,俯訂白頭,奴若稍有悔心,定再墜煙花之苦。」於是二人山盟海誓,矢志不移。果然不到十年,洪一鶚剿滅土匪,卒成大器,白蒓秋亦封為夫人,此是後話不表。
  再說白蒓秋見洪一鶚允了他終身,心中大喜,因此就跳出火坑,又斟酌了個盡善盡美法子,在南京僻靜地方,賃了所房屋,與洪一鶚二人居住,所有日用一切以及洪一鶚的衣履等事,皆係獨任。洪一鶚亦頗重大義,日則誦讀經史,夜則習諳韜鈐,此愛彼恩,居然是賢夫賢婦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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