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投猛藥公子解癡魔 進良言佳人施慧舌
卻說吉慶和因到半山寺空跑了一趟,不曾遇著那意中人,回來之後,坐在都裡納悶,忽見趙鼎銳走來,說道:「吉兄,天地間競有不可思議之事。在善談因果者皆謂『積善之家必有餘慶』,在小弟看來未必盡然。即以寒舍而論,自先祖父母以及家父家母,雖不敢謂樂善不倦,而見義亦必勇為,從未刻薄待人,應該子弟皆聰明俊傑的才好。如小弟之愚,已自慚愧無地,豈料舍弟之苦竟有出人意外。舍弟從前本有個半癡的病,家父各處延醫為其診治,均未見效。有時尚覺清楚,家父始疑其有外務,遂趕緊為之授室,或者可以收心,及至娶親之後,依然如故。家父又百般試探,恐怕花柳場中另有一二知己,只要他的病可以解脫,不妨用些錢代他討回來。試探日久,亦無此事,繼更加以痛楚,又復不行。百計千方竟無轉機之日,然不過呆呆的坐在那裡不言不語,低著頭,不知他想什麼。有人問他言語,他亦不答;即不與以飲食,他亦不要。家父亦無如何,惟有聽之而已。不意近來更加利害,終日狂叫,鬧得不成事體,甚至向空中羅拜,跳躍飛騰,而且力大無窮,無人可以制服。家父急得沒法,意欲置之於死地,卻又不忍下此毒手,現已將他鎖起,待其自死,免得吵鬧不安,吉兄你道可歎不可歎!」
吉慶和道:「在小弟愚見,未必絕無法想,天下豈無呆而復明之人!若竟待之以死,似非善處之道。但不知令弟之病係因何事而得?」趙鼎銳道:「舍弟自幼資質本鈍,到了上學的時節,家父督責又嚴,這年請了個嚴先生教讀。豈知嚴先生卻與家父同窗,到館以後,功課自不必說,又重於家父之托,就格外嚴謹了。那時舍弟才十四歲,甫經開筆,這日適逢窗課題目又難了些,舍弟由早至晚,竟不能成文。先生教訓了一番,家父又督責了一晚,彼時舍弟覺得慚愧,甚為憤急,到了次日就覺身體不爽,心口亂跳,當時卻不介意,漸漸的就有些似呆非呆的樣子了。然猶朝夕課讀,那知愈過愈壞,竟有終日坐在館裡,不發一言,不念一句,到了課期,實做成個一張大白紙,兩眼望青天,如此已有半年的光景。家父見此為作,頗覺忿恨,爽性不要他讀書,看他如何舉動,察看許久,仍然如是。於是家父就延醫調治,竟是服藥罔效。過了年餘,小弟卻有個表兄從杭州來此,看見舍弟只個模樣,就同小弟說起他代他到勾欄中開開眼界,或者因此可以破愚。一連去了幾次,不但不能破愚,反比從前更甚,家父因此又疑他有外務了。」
吉慶和道:「令弟的伉儷想是甚篤了,而今有幾位世兄呢?」趙鼎銳道:「如果伉儷甚篤,倒也罷了。只恐人道尚且不知,所幸舍弟媳極其賢惠,三年以來毫無半句怨語,而且百般解說,求神拜佛,曲盡其誠。爭奈舍弟毫不知覺,如何如何。」吉慶和又道:「令弟的體質寒熱如何,前服之藥是何品味呢?」趙鼎銳道:「若論體氣,自幼常鬧肝熱,所食之物最喜水果,光景是個熱體。至所服之藥,無非麝香石蒲,開竅化痰之類,卻吃得不少。」
吉慶和道:「以此藥而治此病,似乎大相背謬。麝香石蒲雖曰化痰開竅,但係極熱之品。令弟本來肝熱的體質,因一時憤急,遂致觸動熱痰。熱痰一動,不以清涼化之,勢必任其盤踞。盤踞既久必致蒙入心包,焉得不日益加重,近日時醫往往如是,一見此等病症,輒曰開竅化痰。竅固要開,痰亦要化,而不追問其始末,細察其寒熱,一味浮躁氣習,裝模做樣,轎來轎去,自高身價。每到一家略一接脈,即胡亂開一方,忽忽而去。病勢稍重,即便推手,另請高明。究其果有本領與否?仍不過如我輩以耳代目,讀得幾句湯頭歌、藥性賦,便自懸壺於市,自誇國手。庸醫誤人,殊可髮指。小弟雖不知醫,但據吾兄所言,以令弟平日之體質,卻係熱痰所致,欲治此病,務要驅除熱痰,以清其心,然後加以調理方可有效。」趙鼎銳道:「聞兄之言,使小弟頓開茅塞,舍弟之病,為醫家所誤,是一定不疑了。當稟知家父,尚求為舍弟一治。」吉慶和道:「小弟偶爾妄言,卻不可據以為實,還得斟酌盡善才好。」
說著,趙鼎銳自匆匆的去了。一會子吃了飯,趙弼就著小芸來請吉慶和過去。到了廳上,趙弼讓了坐,即說道:「頃聞大小兒所言,先生之論極是。二小兒素有肝熱,現在之病,光景全是熱痰,先生素精岐黃,敢請為之一治,若能全愈,這就是他的造化了。」吉慶和道:「晚生向不知醫理,不過稍閱各家書籍,適以大哥所言,妄參末議,臨症一切,尚難自信。既承老先生垂囑,晚生萬不敢辭,且待看了脈再行參酌。」趙弼道:「得蒙垂佑,是感激無地了。」說著,就命家人掌了燈,一齊同到內室。走過院落,只聽裡而大聲狂叫,在那裡說彌勒佛、現世音、孫猴子,又是什麼王母娘娘請他赴蟠桃會,一會子又說十殿閻羅王叫他上任,捨不得爹媽,哭一陣笑一陣的,鬧個不住。吉慶和走到房內,只見趙鼎銘鎖在那裡,看見有人進來,便伏在地下磕了無數的頭,嘴裡又說:「像是天宮裡下來的神將,奉玉皇大帝來請我,我是不去,你趕緊去罷。若再不走,我就打你了!」說著,把張椅子抓來,望著吉慶和摔去,吉慶和讓過一旁。趙老只是呼喝,他哪裡曉得,口裡還是喃喃的亂說。
吉慶和仔細看看他的氣色,只見二目通紅,兩頤飛赤,已知道他全是痰火。又騙他將舌頭伸出,細看一看,見舌中飛紅,舌尖飛赤,滓液稀少,乾燥異常,薄薄的有點浮苔,亦是赤色。又騙他將兩手脈細細按過,然後仍到廳上坐下。趙弼道:「先生才看二小兒究竟如何,有無治法?」吉慶和道:「二哥之病實是痰火,看他面目通紅,舌燥而千,六脈洪大不寧,顯係熱痰盤踞。從前所服之藥不但無益,反而有損,現在若再用麝香石蒲等藥,則更邪入心包。為今之計,當以清涼之品進之,或可有效。」趙弼道:「先生明見萬里,請即賜一方,以便煎服。」
吉慶和就拿了一張紙,細細斟酌了脈案,然後寫出幾味藥來。乃是:
犀牛黃三分 礞石三錢 朱茯神三錢 連翹二錢 犀角尖三分 竹茹三錢 川貝母二錢五 涓石三錢 海浮石三錢 蓮心一兩
趙弼看了藥方,便道:「高明極了!」吉慶和又讓道:「此係妄擬,尚望斟酌。」趙弼道:「小兒病已如此,即便誤投藥餌,也是他命該的。而況此方極其高明,且從未服過此等清涼之劑,先生不必過慮。」當時就著人去藥舖子內配回來,隨時煎好與趙鼎銘服下,果然那夜就安靜了好些,大家也覺有效。一連服了好幾劑,慢慢的大好起來。後來又請吉慶和增減了兩位,遂合一料丸藥,日常帶吃,不到半年,居然病魔全退,一復如初。合家好不歡喜。惟有趙弼更加欽佩吉慶和的見識,又送了許多禮物,以作酬謝之意,這且不表。
再說趙鼎銘的妻子徐氏,本係官家小姐,自從嫁過來終年與呆子作伴,口雖不言,心裡不免有些含恨。且那呆子全不知道恩愛兩字,猶如不曾嫁作丈夫一般。現在看見丈夫的病好了,真是喜出望外,加之呆子見有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老婆,又賢慧又美貌,而今的呆病又好了,伉儷之篤比那本來不呆的人尤甚百倍。趙老兒夫婦見兒媳皆能和好,心中也自歡喜。又過了半年,各處舉逢鄉試,徐小姐聽見這個話,這日晚飯以後,趙鼎銘進得房來將欲安寢,徐小姐就坐在燈下歎了一口氣,不覺兩眼珠淚雙流,滾滾的落個不止。趙鼎銘見了這樣,不知他為著什麼哭得如淚人兒一樣,自己便茫無主意,趕著上前低低的叫了一聲道:「娘子,你何以這等傷心,為著何事竟流下淚來?不妨告訴我,若是受了別人的氣,我是不怕人的,盡可罵他們一頓,代你出氣,免得你在此傷心。」徐小姐聽見這個話,卻暗暗的好笑,道他不知我心事,反說人家把氣我作,終不免還是有點呆,不若等他急透了,我再如此如此。一面想,一面只是不理他,拿著手巾擦眼淚。
趙鼎銘更是沒法,又望他深深的作了一揖,說道:「好娘子,你可要把人怄死了,問你話你不肯說,只是哭得眼睛都腫起來,卻是何苦呢!我也不是你肚裡的蛔蟲,怎麼知道你的心事,快快說罷,我都依你就是了,你卻不要再哭,我心裡已經怪疼的了。」徐小姐又歎了口氣,才恨恨的說道:「不知幾百世作了孽,變了個婦人家,遵守三從四德,稍有點差錯,就要被人家談論,守著姆教只是女子應分之事,所以在家就要從父,出了門嫁個丈夫,他與我平行,不是長輩,為什麼又是從夫呢?只也罷了,古訓昭然,牢不可破。既已從夫,自然各事皆從夫意,若遇著丈夫不習好,或是不向上,又說是做妻子的不善勸說,一味的順著他,不是該死了?就如我在家做女兒的時候,跟著父親長到十八歲,也無甚差錯。到丁你家來,實指望你功名上進,我的臉上也有些風光,不想你得了呆病,這也不能怪你,只得終日的提心吊膽來服恃你,又指望你病好了,曉得我的甘苦,代我爭爭臉,也不枉辛苦了三載。那裡曉得你的病托菩薩是全好了,承你的情,是終日同我不能離,就像離了我就要死的一樣。自己的書本子這半年多不曾摸過一次,看看的又要科考,滿耳裡聽得某家相公取了案首,某家少爺取了前十名,等到學台按臨,又聽紛紛的進了學。別人家好不體面,我家總是冷清清的,叫我可不慚愧。若是叫我勸你罷,又怕你不信我的話,再把呆病犯了,豈不又是晦氣!想來想去終是女人做不得,不如還是死的好!」
趙鼎銘聽了這些話,已是心中不忍,又聽他說不如死的好,趕忙上前把他嘴掩住道:「好娘子,你不要恨,你的苦楚我都曉得,都是我這不長進的累你的,你千萬不要難過。我從明日起包管你用勸,等到縣考的時候,包去考了首案,來代你爭光就是了。」徐小姐聽說,又緩緩的說道:「不是我囉嗦,你就把我丟開,你自己想想,一來要對得起你父母兄嫂。旁話不說,單是為你煩了多少神,著了多少急。二來自己掙出個功名,也好走在人前,站在人前,而且哥哥是個舉人,不能兄弟連秀才都沒得,自己也覺得慚愧。」趙鼎銘連連的答應:「我都依你用功,你萬萬不可再哭再恨。我如果有虛言騙你,你從此不睬我就是了。」於是二人才安歇。欲知趙鼎銘如何用功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