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開勝筵招飲一枝園 訪彼美重遊半山寺
卻說趙鼎銳接了書信,走入書房將封口拆開,看了一遍,原來是李亦仙因一枝園早梅已開,約他十五日申刻小飲,並仰幕吉慶和,請他代約同往的話。看畢擺在一旁,便進內室內換便服。且說吉慶和回到房內,也換了一件衣服,有人掌上燈來,他就坐在燈下暗暗想到:不料王大那種樣的人會有那樣女兒,可惜是生長蓬門,終日受苦,將來就嫁個女婿,也不過村夫俗子,了此終身。幸而遇著個性情和軟的,還算不幸中之大幸,若遇著個蠻牛,一言不合,非打即罵,他那種嬌憨身體如何能受?再不然嫁個農戶人家,春耕夏耘,灌園種菜,他雖不曾乾過這些事,到那時節拖也就要拖死了,只才是佳人命薄呢。一個人只管胡思亂想,不期趙鼎銳走了進來,看他正自出神,嘴裡還唧噥著,不知說些什麼話,便悄悄的立在他背後聽了一會,只是聽不清切,但聽得半句「可恨我吉壽人」,底下聽不出了。
此時趙鼎銳已料著他心事,多分是記念王大的女兒,便笑著說道:「先生敢是著魔,所恨何事,莫非恨那意中人麼?」吉慶和見背後有人說話,嚇了一跳,便立起身,見是鼎銳,也便笑道:「今日遊興甚濃,可謂乘興而游,興盡而返了。」趙鼎銳道:「在小弟看來,遊興雖濃,未免撩人情緒耳。」吉慶和笑而不答。趙鼎銳又道:「十五日申刻,有一敝友奉約老兄一枝園小酌,幸勿見卻。」吉慶和又狐疑了一會,然後趙鼎銳才笑說道:「老兄不必疑猜,待小弟直說了罷,這位敝友也是小弟同年,姓李字亦仙,榜名兆庚,因仰慕老兄大才,現值一枝園早梅已開,故囑小弟奉約一敘,並有簡札在此。」說著把李亦仙的信拿出來遞與吉慶和,吉慶和看罷,便道:「既承李兄錯愛,本不敢辭,奈既未識荊,又未造訪,怎好便擾盛筵?還請善為我辭,改日再當領教。」趙鼎銳道:「若以未曾相見,小弟明日當陪老兄同往一訪,何必因此固辭,有拂來意!」吉慶和道:「若得如此,小弟再不敢辭了。」
被此又說些閒話,用過晚膳,一宿無詞。次日卻是十四,趙鼎銳就同吉慶和去拜李亦仙,彼此見面,無非說些仰慕的話,這也不必細述。到了十五午後,他兩人就換了兩件衣服,帶著小芸,往一枝園去。走到桃葉渡口,小芸就僱了一隻小板船,二人乘船而去。
原來這一枝園在秦淮河對過,若由利涉橋去,就要繞些路了,故此在河這邊人要往一枝園,皆是僱船就近。一刻工夫船已靠岸。本來這個園子有所河廳,臨河砌著石頭碼頭,以便遊人上下。對面一帶河房皆是教坊。夏秋之間凡那公子王孫,多半假此宴客,因為這園內房廊寬敞,陳設精工,即招妓侑酒,亦頗順便。吉慶和走出船頭,望上一看,只見一排玻璃窗隔內,拉著水墨梅花白綾窗擋,外面一帶朱紅漆亞字欄杆上,橫著一塊小小沈香木深刻的橫匾,填著雲藍色「停艇聽笛」四字,吉慶和看罷便道:「好一所河廳!」說著下船來,同趙鼎銳上得碼頭走了十幾層坡台,復向東轉了個灣,便是這園子後門。進了後門,是窄窄的一條曲徑,兩旁皆種著修竹,穿過曲徑,又是一道圍牆,從圍牆西首夾道繞至前面,中間開了個月亮門,上寫著「梅花深處」。剛到門首,有個園丁走上前來說道:「李老爺在鏡水軒呢!」說著便在前領道。進了月亮門,吉慶和四面一望,只見奇峰疊岫,皆是玲瓏石堆就的假山,山上種著百十株老梅,疏疏落落開了幾枝花。轉入假山,迎面一座六角亭,亭之周圍皆裝著碧油闌干。打從左側過去,是小小的一個魚池,池上一道卍字小橋。靠著右首圍牆,又是一座玲瓏石峰,山峰頂上也栽了七八株梅樹,半腰裡嵌著一塊磨磚扁額,寫著「小香岩」三字,由卍字橋過去,臨池三間楠木客廳,便是鏡水軒。那園丁走進廊簷,掀起大紅夾氈軟簾,說了聲:「客到。」大家都站起來迎接。
吉慶和趙鼎銳便走進去,見廳上客已到齊。大家作了個總揖,然後又望著主人道了謝,剛欲坐下,只見花枝招展般的一個麗人走在趙鼎銳背後,用手在他肩膊上拍了一下,說道:「趙老爺好久不見了,你家姑娘天天記掛你,逢人便問,就像得了相思病一樣,你也太狠心,為什麼有半個多月都不去看看他,害得人家想你連飯都不要吃了。」說得眾人齊聲笑道:「原來趙兄還有這樣一個多情的相知呢!我們怎麼不知道,是在那一家,幾時接交的,叫什麼名字?」那麗人道:「這個人的名字等我想想看。」說著便低低的向趙鼎銳耳邊笑道:「我代你說了。」
趙鼎銳道:「說便說,那裡還瞞人嗎?」那麗人道:「這個人叫陸月舫,現在四喜堂,是前月二十四接交的。」眾人聽了人齊聲道:「今日定叫他來,以酬渴想。」
杜海秋道:「我們卻都有了,伯英不必說,自有他的意中人;我是朱素琴,一會子就要來的;亦仙是王韻秋,現在這裡;夢梅是金佩蘭,已去叫了;惟有吉兄要薦一個與他,不能使他向隅才好!」李亦仙便道:「楚芷香甚好,風流倜儻,體態輕盈,雅善歌喉,《關王廟》尤其絕技。何不即薦與吉兄呢!」於是即著人去接,吉慶和這才與周夢梅通名道姓,大家又談了一會。
只聽得一片環佩之聲,走進三個人來,皆是雲髻高盤,鳳鬟低亞,婷婷裊裊,濃淡得宜,立定了腳望著眾人都請叫了一聲,便四散坐下。只見王韻秋走來指著陸月舫道:「小陸,你今日應該謝謝我了,不虧我畫了一道符,遣那六丁六甲神將,把小趙捉了來,你有得蹬在家裡害相思病呢,還不快給我磕頭!」說著,就動手來拉陸月舫站起身來,向著他耳朵搗了個鬼,兩人攜著手如旋風般走到炕牀那裡,出其不意把王韻秋翻倒炕上,順手伸在他腰裡格肢起來,王韻秋壓在底下,只是咯咯的笑個不住。陸月舫道:「我把你這壞丫頭格肢死了,叫你把腰子笑掉下來,才稱我心,以後你才不瞎說呢。」說著,又格肢了一陣。王韻秋實在受不住了,便討饒道:「好姐姐你放手罷,下次再不敢了。」陸月舫這才鬆手。王韻秋扒起來,坐在炕上氣喘了一會,又道:「小陸你這樣作惡,我明日定然再畫道符,念遍咒,叫你時刻想的那個人,終年不上門,讓你終年害相思病。」陸月舫聽說,正跑過來尋著他打,猛聽得背後一聲「好!」轉過身來一看,見是楚芷香悄悄的立在窗子口,望著眾人一言不發,陸月舫便喊道:「芷香站在那裡做什麼?」楚芷香才慢慢的說道:「那位是吉老爺?」李亦仙便指著吉慶和道:「這位便是。」
楚芷香又慢慢走來,杜海秋笑道:「吉老爺實在急,楚姑娘偏是慢,真要把吉老爺急煞了。」楚芷香道:「急由他急,慢由我慢,急便是慢,慢便是急。不然何以孔夫子要說那句欲速則不達呢。」趙鼎銳便大聲贊道:「好個欲速則不達,引用成語,可人可人!」杜海秋又道:「吉兄以此名姝,比那邂逅相逢的妍媸幾許呢?」吉慶和道:「得此佳麗,尚復何求,只恐小弟不能消受耳。」
趙鼎銳道:「此話恐未必的確。」李亦仙道:「伯兄何以見得?」趙鼎銳道:「前日海秋約游半山寺,壽翁先生也去同游,那寺內廟祝有個女兒,雖是小家碧玉,卻還嫵媚動人。壽翁一見便自傾心,及至薄暮回來,適奉老哥的大札,小弟先去換了衣服,即便到吉兄處約他,走進他的房門,只見吉兄坐在那裡出神,噍裡還咕噥著不知說些什麼,悄悄的立在背後聽了一會,但聽他說得一句『可惜我吉壽人』,以後便聽不清白,非念若人而何?」
杜海秋道:「偶爾相逢,便能如此,是真可謂情癡矣,難得難得。」說罷,大家通笑個不住。此時鏡水軒已點得燈燭輝煌,酒席擺得齊整,李亦仙因與吉慶和初次宴會,再三讓他坐了首座,周夢梅二座,以下便是杜海秋、趙鼎銳、李亦仙主位相陪,楚芷香等五人亦各挨次坐定。三巡酒過,上了頭菜,有教師敲著鼓板,王韻秋就先唱一枝《醉太平》,接著朱素琴唱《赴宴》,陸月舫金佩蘭合唱一出《黃鶴樓》。個個是聲調悠揚,宮商合拍,大家又唱了一回酒。
周夢梅便望著楚芷香道:「只聞《關王廟》是其絕調,務要一聆妙音,我先浮三大白,以助歌興。」芷香道:「今日這《關王廟》是斷斷不能唱的,雖蒙吉老爺賞鑒,卻是初次,吉老爺尚不曾到我家裡去過,若唱這個曲兒,不但名實不符,還要惹我們老爺動氣,說我荒唐呢。我便唱個《驚豔》罷!」杜海秋連聲贊:「好!」王韻秋便插嘴道:「芷香你不要太這妖精似的,你與吉老爺才初次會面,便吃起醋來,若同你接了交,只怕我們連話都不能同他說了,在我看來不必唱《驚豔》罷,不如就唱個《喬醋》才名實相符呢!」話才說了,只聽淅瀝嗦落一片響聲,大家仔細一看,原來楚芷香抓了一把瓜子,向王韻秋打來,灑得滿桌子上亂響。於是大家又笑個不住。吉慶和說道:「王姐姐與楚姐姐俱不必爭論,據我的愚見,《驚豔》也不唱,《喬醋》也不唱,今當人月雙圓,莫若唱個《佳期》為妙。」楚芷香就拿過琵琶來,彈唱了一曲。此時已有二鼓時分,大家的酒都已吃得半醉,遂乘著酒興,同到各家走了一回,然後各散而去。
過了十數日,這日吉慶和正坐著無事,忽聽牆外書館裡,高誦唐詩上那一首秦韜玉的《貧女吟》,於是觸起半山寺那個人來,遂暗暗想道:「日前見他一面,未便接談。今日無事,何不獨自去一訪,或者與他略親面話,也可聊慰渴懷。」想罷,即換了衣服,出門照著舊路,真望半山寺而去。一會子到了山上,但見術葉盡凋,山瘦見骨,已非復從前景象。四面看了一看,便走進寺內。王大見是熟客,亦走上前來請叫了一聲,說道:「那兩位老爺呢?」吉慶和道:「我是到城北尋個朋友,因沒會見,順道攏你這裡歇一歇腳,故此他那兩位老爺沒同來。」說著信步仍走到一局亭上,靠著欄杆椅子上坐了。王老兒泡了荼來,吉慶和先談了兩句不關緊要的話,然後問道:「你家女兒這一向曾做點細生活沒有?」王大答道:「這細生活那裡會常有呢?去年做的那兩件是千載難逢的,不必說細生活沒有,這半個月京貨鋪裡連粗的皆沒有了,我女兒倒也清閒,今日實在悶極了,到他乾姨娘家去走走,有兩天才回來呢。」吉慶和聽說,便發了個怔,又道:「你女兒這乾姨娘家住在那裡呢?」王大道:「他這乾姨娘家住的遠呢,下了山向北走三叉路口就向東走,不多遠再向西,旁邊有口大塘,順著塘邊向北曲曲彎彎一條小路,走過小路,然後再向東就到了。」吉慶和都裡記得清白什麼向東向西,只是悶悶的坐了一刻,便下山來,一路上自思自歎,好不寂寞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