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老奴仗義激烈陳詞 方外多情慇懃下榻

  話說老奴顧全勸了吉慶和回寓,自己仍到公館,便在房內牀上,睡在那裡獨自感歎。只見個小丫頭走進來說道:「顧老爹,老爺叫你呢!」顧全聽說心中暗想:「此時喊我沒事,必然問那吉先生的事了,我何不如此如此,說他一番,若把他說轉過來,叫他贈些盤費也是好的。」一面想,一面跟著小丫頭走到廳上。只見韓宏問道:「剛才那個什麼姓吉的走了嗎?他對你說甚言語,你可說與我知道。」
  顧全道:「那吉先生起先著實的羅皂,說是十年前老太爺老太太同老爺皆是他老子救活的,太太還是他老子出錢討的,他現在家裡遭了橫事,流落下來,來找老爺,老爺就不認他了,天下那有這等忘恩負義的人。老奴聽他那些話,因想老爺平時極其慷慨,最恨的世態炎涼,凡那有面子不少錢的人,偶爾錢不就手,來此通挪,老爺無不應允。那種人尚且如此,而況是個同鄉受過他惠的,今日落難下來,老爺定然周濟他,豈有推不認得道理呢?那時老奴見他一派胡言,實在可惡,就想打他一頓,後又想到老爺的事多,那裡記得從前許多事呢,恐怕一時忘卻,老奴若果真打了他,後來老爺想起來,是真受過他惠的,豈不反怪老奴荒唐,倚著主人勢利,欺壓窮人,那時老奴就真個該死了。因此將他勸回客寓。他臨出門的時候,還說明日再來,定要老爺會他,若再說不認得,就要將老爺的底子掀出來,叫街上人聽聽。老奴聽他那種話,看他那樣的情形,甚是不識不盡。只可恨老奴不是從小兒在這裡的,此中虛實不甚清楚。若是果有此事,也還罷了;著實無此事,在老奴的拙見,等他明日來時,竟拿封帖子將他送到縣裡,就說他冒認同鄉,捏言訛詐,著實的辦他一頓,免得他在街上喊喊叫叫,說是老爺負義忘恩,叫走路的聽見也不知誰是誰不是,且可滅了他的口,叫他吃點苦惱。就便老爺真受過他惠的,他再也不敢上門了。非是老奴撮弄老爺辦他,為的是一來遮掩耳目,二來警戒他下次。」
  韓宏聽了這番話,直氣得暗暗切齒,因罵道:「好個老奸巨滑的奴才,分明是借著他人當面罵我。我若此時擺佈他,又惹得那些奴僕們說我心虛,把個忘恩負義的事更做實了;若是罷了,實在難消這口氣。也罷,暫且忍耐,等那姓吉的走了,再借個味兒將他收拾收拾。」心中想罷,便正色說道:「你頗看得透切,天下豈有無交情無瓜葛,一面不認識就來借錢的?況且他遭了難,只好怨著自己運氣壞。我也不曾帶累他,與我什麼相干。他明日若再來羅皂,可莫怪我不念從前!」正要望下說,便停住了口,覺得自己話說溜了,大意露出實話來。因趕緊改口道:「莫怪我不念異鄉孤客,定把他送到縣裡究辦,以警將來。」說著便轉身進去。顧全也自退出,暗暗的切齒罵道:「好個狼心賊子,我剛才那一番話,句句刺心,他應該轉過意來,商量一個法兒安頓那姓吉的,或是送些盤費,使他回鄉,仍不失忠厚之道。乃競一毛不拔,還是忍心害理,說不認得他,真是天良盡喪了。」說著已到自己房內,仍舊坐在那裡納悶,一夕無話。次早起來,一心念著吉慶和在客寓內不知他一夜怎麼樣子傷感。因就開了賬箱,將平時積聚下來的銀子,還有二兩多些,取出來放在腰內,便急急的去看吉慶和。到了客寓,問明房間,只見那兩扇房門仍是緊緊的閉著,就在外面喊了兩聲,吉慶和從夢裡驚醒,這才起來。
  你道吉慶和如何起得這樣遲呢?只因他昨日回寓之後,前思後想百感交集,一夜未睡,眼睜睜的望到天明才矇朧睡去,故此起得遲了。吉慶和開了房門,顧全走進來,先道了聲「早」,然後望下說道:「先生昨日去後,我便回去在房裡納悶,適值主人來喚我,打量他必有話問我,就進去看他什麼情形。果然他見面就問,我便趁著他問我的時候,就含譏帶諷著實訴說一番,指望他回過意來,送些盤程,先生也好作個計議。爭奈他老羞變怒,不但不能幫助,反說先生若果鬧狠了,他便要用點勢力。我聽他這個話,以後便不能說了,因想這種人是不問心術的,說得到,做得到。若真激惱了他,弄出岔枝兒來,不是幫先生忙,反是累先生受害了。況且先生的時運太壞,還是忍耐些的好,因此難以報命,現在可另想了個主意,這城中漢西門有座清涼山,山下有個叢林名妙相寺,寺內住持名喚法真,是河南長沙府首縣人。
  那和尚與我甚是相得,前日去他寺內閒逛,他對我講起,說有位施主是杭州人,要寫一百部楞嚴經,去做功德,叫他找人抄寫。只要字好,寫得快,雖多送些筆資亦不妨事。連日法真和尚正各處找人抄寫經卷,想先生是文墨人,字法一定是好的,想薦先生去抄寫抄寫,既可得他幾個錢,又可免了房飯,暫且住兩個月再圖機會。但不知先生意下如何?若是願意俯就的,我便去會他,光景不致於推卻。」
  吉慶和道:「難得老丈關切,顧念同鄉,就是暫且棲身,也非容易,那還有什么不願意,致拂高情呢?但恐字跡惡劣,不堪中式,這便如何?」顧全道:「先生太謙了。」說著便從腰內將那帶來的二兩多銀子拿出來,放在桌上,說道:「這二兩多銀子權作房飯之資,即請收下,不必介意。」吉慶和道:「萍水相逢,諸承關切,已是多情可感,若再蒙厚賜,何以克當?這是斷乎不能消受的。」
  顧全又道:「老朽是個爽快人,況是同鄉,不必過謙,且自收了,等先生發了財,再加倍還我有什麼要緊呢!」說罷站起來便告辭而別。吉慶和隨著他送出客寓,心中著實的感激,不料奴僕中有這等好人,卻從那裡說起。一日無話。
  次日午後,顧全又來匆匆的說道:「妙相寺昨已去過,法真和尚極口應承,現已招呼人打掃淨室,請先生今日就去。」吉慶和聽說又感激又歡喜,即便收拾清楚,算清房錢,叫人挑了行李,同著顧全一齊望妙相寺而去。走了一會,已到了清涼古道,時值暑盡秋來的天氣,遠遠見清涼山上古木參天,真有明淨如妝景象。
  又走了半里多路,只見一帶紅牆斜映著西山夕照,朝南三座圓門當中,門額上寫著「敕賜妙相禪寺」六個金字。對面一垛磚牆,照壁中嵌著磨硃漆的「皆大歡喜」。進了山門,穿過甬道,便是伽藍殿,兩旁列著四大金剛神像。伽藍殿後是一個極寬大的院落,中間有座白磐石砌就蓮花說法台,上面一順五開間朱漆窗櫺,屋頂上現出大雄寶殿,兩廊一帶房屋,左邊是文昌殿,下首便是客堂,右邊是關帝殿。下首廊柱上掛著一麵粉紅漆牌,上寫著「僧寮」二字。打從大殿左側鵝卵石鋪成回紋卍字路過去。又是一道重門,裡面三間廳房,是寺內僧眾打禪之所,兩邊亦有迴廊,廊柱上貼著黃紙寫的「禪堂止靜,緩步低聲」八個字。從西首廊下轉入進去,是六扇雲藍粉漆灑金屏門,左邊開著一扇,上豎著一塊方丈的扁額。由此而進,靜悄悄並無人跡,中間一條曲徑,兩邊皆是翠竹蒼梧,古僻幽深,果然是一點紅塵飛不到。吉慶和見了頗覺羨慕,穿過曲徑,便是白磬石三層台階,上裝著紫竹欄杆,上面一所明三暗五古舊的房屋,簷前掛著一排蝦鬚竹簾。吉慶和同顧全步上台階。
  有道人通報進去,法真和尚便迎出來,見了吉慶和,彼此見禮,復又通了名姓,然後依序坐下。小童獻上茶,大家先喝了一口。法真又叫人將吉慶和行李搬進來,就在他住房後面桂花亭旁邊那所屋內安頓。這才望吉慶和道:「老僧久仰大名,自恨識荊無自。昨得顧老先生薦引,極慰渴懷。今睹清顏實深萬幸。以後便可時常叨教了。但是小庵雖居城市,僻近山林,暮鼓晨鐘,頗嫌寂寞,加以黃薺淡飯,粥板齋魚,悅口既難,安居亦陋,尚望包涵一二,莫怪老僧相待之疏。」吉慶和便忙接口答道:「住持說那裡話來,小生游子他多,羈人異地,已作窮途之哭,誰憐失路之悲。幸得顧老丈之一言,尤蒙大和尚之見許,三生有幸,一榻可安,得來此地勾留,便是眼前極樂,誠非所料,尚復何言?第恐攪擾禪機,殊為耿耿耳。」法真見他語言不俗,便極口謙遜,復又談了些書法,顧全這才作別,又向法真道了謝。然後法真與吉慶和送出方丈,見顧全去了,二人才回客廳,只見先前搬行李的那個道人走來說道:「吉先生的房已安頓好了。」法真聽說,便領著吉慶和打從東首自己臥房窗腳下過去,繞了三四個灣子,便是桂花亭,越過亭子轉入腰門,卻是一所小小三開間的屋子,雖不寬大也還潔淨。法真便指著那屋內西首一間說道:「這便是先生下榻之所了。」二人同到裡間,吉慶和見自己的行李等件已安排得齊齊整整,心中甚是感激。因又向法真說道:「謝謝。」二人復到方丈。不一時擺出晚飯,彼此用畢,又閒談了一會,才各歸臥房而去。
  吉慶和到了臥室,就在燈下寫了一封平安家信,預備寄回襄陽。忽然觸起離愁,便歎道:「不料我吉慶和若大家財,因遭了兩樁橫事,弄得乾乾淨淨,不能在家侍奉老母,共守田園,反致流落異鄉,與老僧為伍,命途多舛,何竟一至於斯耶!」著實的感歎了一番。不覺已是二鼓時分,便放開被褥上牀安寢,一夕無話。到了五更將盡,聽得佛殿上晨鐘聲響,便自起來開了房門,就有個小童送淨面水,梳洗已畢,帶了家信走到方丈裡面,見法真已在那裡打禪,便不敢驚動,回轉身來就向各處遊玩,又尋知昨日那個道人,將家信交付與他,請他得便寄去。正欲復回方丈,只聽背後有人說道:「吉先生起得好早!」吉慶和掉過頭來一看,正是法真,因答道:「住持早。」一面說,一面走,不一會又到了方丈,只見桌上擺著四碟小菜,兩碗稀飯,於是二人吃了稀飯,在那裡閒談,彼此極相愛慕。由是吉慶和便在此安身,徐圖機會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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