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
  趙大令成名飛過海 王三太箴語勖官方

  話說趙青雲接著他伯伯來了回信,去見王三太爺,說是他嬸母家裡得了疾病,十分沉重,要告假回桐城去看望。當時王三太爺雖然舍他不得,那王三太爺是個古板老誠人,見他有這孝心,不肯以一己之私違了他的天性,便應許他回去看望。趙青雲便辭別了王三太爺,同號裡的同事,打點行李回家探親。那王三太爺本來存了個意見,要想過了今年自己退位,把這鹽號的事務托付把趙青雲接管。屢次地在青雲面前說過,也寫信報告過東家,東家是照著所請的了。故再三地叮嚀青雲早些回來。恰恰號裡剛要領辦秋綱鹽的時期到了,特預備一萬銀子的匯票,一萬現銀子,交給青雲。叫他出來的時候,不必先回吳城,拿著這兩萬銀子去揚州一趟,把秋綱辦好了,再回來交賬。趙青雲唯唯聽命,徑自回了桐城。列位你當趙青雲的嬸母真個害了什麼沉重的疾病沒有?料想列位說是趙青雲的托詞,誠然一點也沒料錯。詎知王三太爺在號裡與趙青雲談今說古,什麼鬼接頭咧,什麼飛過海咧,一些官譜。趙青雲拳拳服臂,記在心裡。自從那夜得著一夢,不知是吉是凶,通宵達旦,千思萬想,忽然覺悟。便寫了一信與他伯伯,請他伯伯留心同族裡有沒有選官病故的一些事情。正是趙青雲的天官賜到宮,同縣同族出了一樁天造地設的好機會來湊著青雲。所以他伯伯備細地寫了一封回信。青雲便托說嬸母病重,回家看望的大題目,向王三太爺面前告了假,回到桐城。
  人家常說的一個笑話說,是有一家人家窮得到萬分,三十晚上連年飯都沒得吃。早早地把一扇破大門關上,蒙著破棉絮睡大覺。到三更半夜,忽然間拍拍的叩門聲,這人還當是要債的來了,蒙著頭,死也不答應。越不答應,敲得越急,那人無可奈何伸出頭來問是誰。敲門的道:「 我是福神,來散福的,快開門。」 那人道:「 你散你的福,與我什麼相干?不開門。」 一霎時,祿神、喜神又來敲門,那人仍是照樣說:「 你分你的祿,你報你的喜,與我什麼相干?」仍是蒙著頭睡大覺,不去開門。福神、祿神、喜神三個人說道:「這人真是有些古怪。」 說著,那邊財神雄赳赳氣昂昂騎著黑虎來到門口,與福祿喜三神稽了首。福祿喜三神道:「我們來了許多時,那人總總不肯開門。尊神是中外通行的星官,諒他要開門歡迎的了。大家可以一淘進去,看看這是個什麼古怪東西!」財神便命招財童子用金鞭擊門,那人正睡得黑甜,在破棉絮裡安樂非常。只聽門外大聲疾呼,又在敲門說:「 是財神到了!快開門,快開門。」 那人憤憤道:「財神到了,到他的,敲我的門做什麼?愛站在門外,站著。我要睡大覺,沒工夫來與你財神開門。」 呼呼地又睡熟過去。四神門在門外互相議論,這人真是怪物,別家豬頭三牲,高燭檀香,請都請我們不來,我們找上門來,他反不肯開門迎我們進去。正說話間,忽見紅雲五朵擁著一位紅臉菩薩來到門口,將門輕輕一抓,說:「 是運氣神到了。」 只見一扇破門「 呀」 地大開,那人囚首垢面,鶉衣百結,當門磕頭,迎著這紅臉菩薩進去。福祿財喜四神也跟著進來。眾口交責那人,如何吾神在門外候之許久不肯開門?運氣神只輕輕把門一抓,爾便如此歡迎,是何道理?那人嗤的一笑,道:「你這一般勢利神,誰來迎你。運氣神來了,還怕你們不跟著他跑咧。」 趙青雲此時大約是運氣神找上他的門了。閒言少敘。
  且說桐城縣有位鄉紳名叫趙棠,平生只慕做官。自家積蓄不多,虧他的交遊廣,東拼西湊弄了上萬銀子,捐了個海防縣知縣,歸部銓選。在趙棠自己設想是馬上可以得缺,卻不知道新開捐輸是要趕第一卯報捐,四十五天包管選缺。怎奈趙棠住在鄉僻小鎮,等他知道有這捐輸,已是趕不上頭卯的了。再張羅銀子,托人報捐,輾轉下來算辦得最快,已在第四卯上,早被頭二三卯上的人壓積住了。一時那能遇缺,趙棠便仍在家裡盡候。誰知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何況年深日久,趙棠焦思苦慮得下病來,也就壽終正寢。不遲不早這個當兒,京裡有信出來,說是選了江西的上高縣缺。家中得了這個信息,喜又不是,哭又不是,自歎趙棠命中不該應作官,不然就有這麼湊巧的事呢?族中人多話多,內中便有人說:「這白白丟了這麼多銀子,豈不可惜!不如叫他的兒子舜琴頂上他老子名字去作。子承父業,不是一樣的嗎?」有曉得一點事的人就道:「這個業是不能承的。況且舜琴年紀很小,若查對那履歷上填寫的年貌不能相符,還要鬧出大亂子來呢!」 有人說:「據你這樣說,難道就這麼白白地丟了不成?」 有人說:「這事沒有想的法子,只好認運氣罷。」 有人又說道:「 我卻有個法子,可以兩全其美,不知道可行得去,行不去?」 眾人都道:「 既有好法子,何不說出來,大家商量。況你老輩子年高有德,想出來的主意總不會錯的。」諸位當說有個法子,可以兩全其美這個人是誰?就是趙青雲的伯伯。聞聽眾人要問他什麼法子,他便說道:「據我看來,若叫舜琴去頂他老子的名字是萬萬做不得的。依我的愚見,不如在我們同族裡找一個人出來,叫他頂著趙棠的名字去做,多少拿幾個錢出來,替趙棠辦喪葬的事,餘下的錢給舜琴娘兒們做過活。在這一邊,譬如白丟了,還樂得收回幾個。在那一邊,貪得便宜,作現任的官,豈不是兩全其美的法子。」 眾人都說道:「你老輩子倒底說的不錯,沒有再好過這個主意的了。但是我們這鎮上同族的這些人,誰又能拿得錢出來,不是又是件難事嗎?」 趙青雲的伯伯道:「大家如若以我出的主意不錯,肯照這樣辦,我們這一族姓趙的人就未必找尋不出來一個。」 眾人都道:「我們是錄找不來,率性求求你老輩子罷咧。如有人承認,一定照你老輩子話辦。」 趙青雲的伯伯又道:「 既然如此,須得舜琴的娘出來,趁大眾都在此地,說說定。我去尋個同族的人承認就是。」大傢伙便把趙棠的妻子同舜琴一起叫在趙青雲伯伯跟前,三面說明白,找人頂替,貼補辦喪葬及日後過活的話。他伯伯這才寫信叫了趙青雲回家。又邀齊在場親族同趙棠之妻,說定貼補趙棠喪葬費一千兩,趙棠妻的養贍費一千兩,並許帶著舜琴同到衙門去。當時大家都說趙青雲的伯伯做事公道,稱贊不了。趙棠之妻便把趙棠的官照檢齊交付青雲。青雲就在辦鹽的銀子裡挪出二千兩,當著大眾交給趙棠之妻。看見白花花的一封一封鹽庫錠,喜得眉開眼笑,收拾過去,感激不盡。從此以後,趙青雲便改名叫趙棠,把原來的名字做了外號。料理進京好出去作官。一路風餐雨宿,不必細表。到得京城,就在安徽會館住下,拜同鄉,扯親戚。青雲在吳城時候,這與一般官場中是給交慣了的,周旋應對,一些自然,毫不勉強。一般同鄉、京官均被他聯絡得非常要好。投供、領憑、引見一切事都有人替他料理,慰慰貼貼。到什麼時候,該在什麼地方去投供,他便穿著衣帽去投供。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去領憑,也有人帶著他去領憑。他自己一毫不要費心,成日家三朋四友,下下飯莊子,逛逛琉璃廠,聽聽戲,到下處,逛窯子,鬧個不亦樂乎。因此也便很交識了幾位知己朋友。內中便有替他籌劃。是不久要帶缺出京。趁著自己在裡頭拜一兩位闊老師,將來到了省,什麼升調的機會,便好作個奧援。青雲雖然是把官場中的應酬學了一點,其實那做官的秘訣他卻未曾得到。難得有這知己朋友替他未雨綢繆,便連聲拜托。京城裡是有這一種人,專門與外官帶馬扯皮條的,受了青雲托囑,尋著熟路,花了千兒八百。某中堂,某尚書、侍郎都拜為老師。這老師循例,門生出京要送一二封本省督撫的信,無非是說某人是我門生,到省後要他照應的些話。有了這封信,到省先投遞了。那督撫見面便要格外地垂青。但這信雖是說循例送給門生的,然而門生得了這封信,大可大用,小可小用,也是個循例的酬報。青雲腰包裡放著王三太爺現現成成的二萬銀子,樂得慷他人之慨,各處的餽送均豐於常例。所以上至尚侍,下至司員、部書沒一個不說趙青雲好的。這封送行信也因此寫得格外切實。
  一日趙青雲正坐在會館房裡,預備將要出京的事情。忽然有一位戶部司員勒子涓衣冠齊楚跑了進來,向著青雲深深一揖,笑著說道:「恭喜青翁升官發財。」 便在袖筒裡抽出一個紅紙封套,恭恭敬敬遞給青雲。青雲一時倒怔住了,不知何事。雙手接了過來,一面讓坐,一面將紅紙封套內裝的物件取出一看,原來疊著兩張戶部執照。打開再看,一張填著同知銜,一張填著花翎,均是趙棠的名字。隨手又套了進去。說:「費心得很。」勒子涓說:「豈敢,豈敢。青翁休怪兄弟辦事遲緩。遲雖遲了幾天,青翁這冰銜花翎可著實討了大便宜。如若未引見之先報捐,要多用兩張印結。這兩張印結該多少銀子。見既引了,這兩張即結的錢不是樂得省的嗎?這該打算盤的去處,不能不打算盤,並不是一定嗇苛,青翁以為何如?」 青雲又極口稱謝,並說:「這捐款等一下就送過來。」勒子涓道:「何必如此忙法呢?」間談一回,便也去了。青雲在京諸事辦停妥了,便去稟辭老師,作別朋友,不用說是送下程,請餞行酒的鬧得一塌糊塗。青雲受了高明人的指教,自然也用一番留別恭敬的酬答。擇吉出京,仍繞回到桐城,上墳祭祖,耽擱三五天,帶著舜琴前去赴任。一帆風順,不多幾日便到了江西地界。一過九江,青雲坐在船艙裡不覺心裡畢剝一跳,想道:過去不遠就是吳城,此番過吳城,還是上去不上去的好?若是上去,見了王三太爺,他問起我那辦秋綱的事,我將何詞以對呢?若是不上去,將來被他曉得了,尋到我上頭,又是怎麼個辦法呢?沉吟了半晌,方才得了主意。仍然悶著心裡,不肯發作出來。這日正是大北風,船戶扯著半篷呼呼地叫著往前跑,遠遠看見望湖亭。青雲便在中艙吩咐家人:「叫船戶在吳城把船灣了。我有事要在此耽擱兩天。」 家人傳話出去,船戶那敢怠慢,把舵一搬,篷腳一帶,那船便向著岸邊行去。一霎時下錨打碇,把船灣好。家人進艙回說:「船已灣船。老爺若是上岸拜客,好去叫轎夫來。」 青雲一看表上才兩點鐘,說:「還早呢,用不著轎夫。你們出去罷。」 獨自個在艙裡,抱著水煙袋吸又不吸,盡著出神。好容易挨到上燈時候,後艙開出晚飯,青雲隨便吃了一點,叫家人收去。自家便青衣小帽出得艙來,吩咐舜琴:「招呼船上,我要上去有事,今夜回船不回船不一定。此地五方雜處,夜晚更得留心些。」家人早已點著了官銜紙糊篾絲燈,在船頭上等著。青雲說道:「不用你們跟著,小心招呼船上就是。」 一人走上跳板上岸去了。青雲這一去不大緊,卻把船戶同家人們大大發了議論。家人們說:「老爺是奉了王命去私查暗訪的,故爾不要人一同跟著去。」 船戶說:「這真是好清官,不要我們鎮上又出了惡霸羅四虎咧。」二人紛紛議論,且休去管他。
  只說青雲是輕車熟路上了岸,由後街繞到鹽號。號裡伙計這時打茶圍的出去打茶圍了,上酒館的出去上酒館了。走進號來,一個人沒有碰見。轉過大廳。齊巧,順叻從裡出來,碰了個滿懷,笑嘻嘻地道:「趙相公,你可來了,三太爺搬著指頭天天在算你呢。快些進去,我就來的。」 青雲也笑嘻嘻地道:「你可好,我很想你的。等一會我們在屋子裡去再慢慢說,你去做你的事,我進去見三太爺。」 順叻便自去了。青雲一直走進三太爺房來,只見三太爺皺著眉頭,抱著長水煙袋,坐在方桌邊上一張藤靠椅上,呼吸地吃水煙。陡見青雲進來,登時眉鎖全開,笑容可掬說:「 你回來了,可盼望我死了。你嬸娘病可好了?你一路可好?你那伯伯精神怎麼樣?」絮絮叨叨問個不止,青雲不待問完,便雙膝跪落在王三太爺面前,哼哼唧唧哭個不止。王三太爺反嚇了一跳,還當他嬸娘或是他伯伯過去了。忙著放下長水煙袋,要來扯起他來。不提防這長水煙袋沒放在桌上,一半在桌子邊上,「叮噹」一聲落在地下去了。王三太爺也顧不得去拾那煙袋,急得問青雲道:「你嬸娘怎麼樣了?」 青雲仍然哭著不理,又問道:「難道你伯伯怎麼樣了?」 青雲更加哭得傷心起來。王三太爺真個當是他伯伯那話了,不由得也流下兩點老淚來。說:「到底怎麼樣咧?你快不要傷心,一路上受了辛苦,經不得傷心。你若有個長短,可更不得了呢!好好地起來,慢慢兒說給我聽。我年老人實在怕見這些傷心事咧。」青雲半天哼了一聲: 「 該死。」 王三太爺聽了便道:「人的壽數是有一定的,怎麼怪得來呢?」 青雲明白王三太爺所問非所答,隨哭著隨說:「姪兒該死,該萬死。總要求三太爺寬容小姪,救小姪的性命。」 王三太爺說:「 我有什麼不寬容你?你說要我救你,到底是為這一件什麼不了的事?也得說出,叫我好救你。」 青雲道:「 只要三太爺肯寬容小姪,肯救小姪,小姪才敢說。三太爺不肯答應,小姪今日就跪死在三太爺面前,也不敢說出 來。」 王 三 太 爺 道:「我答應你就是,我答應你就是。你快起來說罷,我真急得不得了了。」 青雲聞聽王三太爺口口應許,便朝前爬了一爬,兩隻手仍舊扶著王三太爺膝蓋上,一把眼淚,一把鼻淚,從頭至尾地訴說一遍,「如今木已成舟,悔不轉來,銀子是已經用光。如其三太爺不肯救我,也是正理小姪兒今日在此,任憑三太爺把小姪碎屍萬斷,小姪死而無怨。如其三太爺肯網開三面,成全小姪的功名,永世不敢忘記。」 說完了又痛哭個不止。王三太爺聽青雲如此如此一說,把一張癟嘴張得像個大簸箕,合不攏來。青雲伏在地下,瞪著一雙白眼往上望定王三太爺,深恐這老頭子一口氣回轉不過,卻怎麼下台,心裡老大地發慌。不提防王三太爺那張癟嘴忽然合了攏來,哈哈地大笑,伸出手來,使勁地扯青雲起來。青雲被王三太爺哈哈一笑,心裡更加急得沒有主張,拼命地跪著不起,兩隻手扶牢了王三太爺膝蓋,嗚嗚地好不傷心。王三太爺道:「你不要哭了,我早知你不是池中之物。既然有此難。逢難遇機會,我豈有不湊合你的道理。快起來,我們坐著說話,盡著跪在地下,教旁人看見了是什麼樣兒呢!」 青雲不提防王三太爺有如此慷慨,一時感激得真流了兩行熱淚,躬身拜了幾拜,才爬起來,在側邊一張椅子上坐了。王三太爺又叫他把這些事情再重說一道。青雲便說如何聽見三太爺說,文武官員都是可以冒頂的,如何起了心念,如何寫信回去,他伯伯又如何替他說合成一件事,如何的進京,在京又如何交識些大老,源源本本,錦上添花地重說一遍。青雲一面說,王三太爺一面點頭。等說完了,王三太爺道:「這事卻也辦得不錯。不過你現在既然是要去做官,要知道官是皇上家設了來為百姓辦事的。第一百姓身上的事,你確要事事留心。不要說一做了官,便把良心擱在背脊骨上,拿著百姓當什麼一樣的作踐。聞聽上高縣的缺分很好,就是本分應得錢,除了衙門內一切開銷之外,很有多的。不犯著黑著心再去剝削百姓的膏血。要留碗飯與你子孫吃吃。你是窮苦出身,銀錢須要看得艱難,不可浪費浪用。作了一任實缺,總得積攢些下來,防備後來。常言道的:官場如戲場。可見官場中是不足久恃的。至於那二萬銀子,並不是我貼身的私銀,乃是號裡的款。你既然用了,要你馬上歸著,也是萬萬歸著不出的。且由我擔認著再說。你暫且不必過問,等你到了任後,有了錢,趕緊寄來,還號裡。」 青雲聽了王三太爺一片金口良言,感激來五體投地,無言可說,只道:「小姪今天承王三太爺大恩,便是我的重生父母。倘然能夠這麼一路順風做去,終久忘不了三太爺。還要好好地孝順才得安心。」 王三太爺道:「 我也期望你此一去,做了清官,留名千古,庶不枉自栽培一回。你那寡婦嬸娘同你那伯伯,卻是應該好好地孝順孝順。至於我這麼大一把年紀,風前之燭,瓦上之霜。今日見面,明日不得見,也不算奇事。況且有吃有穿,有兒有孫,還得飢餓著我不成。今日成全你這事,是我愛你有出息,重你伯伯的囑托,並不貪圖你將來怎樣的酬報。只要你肯聽我的話去做好官,不要害百姓,那就算是我不枉自喜歡一場,你也算是孝順我過了。別的事可不要掛懷,好好地用心做官去罷。時候已經不早了,你可回船去,明日不必再來。號裡辦秋綱的事我會去料理,你放心就是。」說完了便催青雲回去,青雲猶戀戀不捨。經不住王三太爺接二連三地催他,只得趴下地去,磕了幾個頭,抹著眼淚告別而去。回到船上已經三更以後,吩咐船戶明日黎明開船。各自熄燈睡覺。睡一夕無話。
  五更將盡,呼呼家東北風又吹起來了。船戶整理篷索,扯起滿篷,比小火輪還快。真是時來風送滕王閣,一百八十里路程,不到三個鐘點早已到了章江門官碼頭。船泊停妥。先找了一處客棧,暫且歇腳,然後租定公館,佈置齊楚,這才出門拜了幾位同鄉。跟著就有長班來送拜客單子,並代他辦繳憑,稟到諸事。青雲均一一地交付長班,候他把稟到的公事備齊,好上各道衙門。青雲趁這空兒便去拜同寅,以便請教到任一切的事情,並上高缺的肥瘠。連著忙了好幾天,也有見著面的,也有沒見面的。那時南昌知縣是鄒景星,新建知縣是武魁,都是江西省著名的老州縣。青雲在京的時候,早有人寫信出來,托囑過鄒武二人照應。所以一見如故,凡有初次到省稟見上司的禮節,上高縣的出息,詳詳細細都告訴了青雲。
  官場中人是眼淺皮薄,看見一個實缺知縣到省,總是要哄一哄的。獨有那一班做作著長隨的人更加哄得利害。因為州縣衙門裡向來是收養這些無業游民的。有什麼刑名、錢穀、賬房、書啟、閱卷、徵收、謄批、掛號、硃墨這些名目,此是據坐著的而論;還有站著的一般,是什麼門稿、簽押、錢漕、稅契、書稟、辦差、監獄、值堂、內外班一大些名目;再下一等,便是親兵、轎班、三小子了。依這三等而論,自然是坐的最高,站的次之,但這每等之中還有個上中下。先說坐著的,上等便是刑名、錢穀、賬房三種。這刑名是專代縣官理詞訟的。錢穀是管度支的,故爾聲價極重,辛工錢也極多,因是極重的聲價,得極多的銀錢,稱呼必要別於老爺,因此別稱為師爺。老爺得的是廉俸,師爺得的便別為束脩,其實就是辛工,換個名目,便覺尊重起來。這賬房是掌合署的財政出入擴充,故並刑錢二席,居於上等。閱卷、書啟無非是舉人、秀才的末路,所辦的事又可有可無,是爾降於刑錢賬一等。其餘這徵收、掛號、謄批、硃墨總名曰「散席朋友」。江西老例,每席五塊眼鏡洋一月。這龍洋、鷹洋、本洋,耳朵裡聽得倒也很多,從來沒有聽見過有個眼鏡洋,不知是那一國製造出的。列位不要少見多怪,這眼鏡洋是總集龍洋、鷹洋、本洋而成的,卻並不是把這些洋錢拿來熔化了另鑄這眼鏡洋。說來卻也有個原故。江西居在腹地,並非通商口岸,市面通用都是銀子。因南贛與廣東毗連,時常行商,有兑換用處。內地錢店,洋錢不辨真偽,遇著商人拿洋錢來兑換,他不論是龍、是鷹、是鬼子頭,總在面上鑿他一鑿,走一家如此,走十家亦如此,走到後來,中間一塊都被他鑿穿空心,只留下一轉邊子,像個眼鏡框,這便是眼鏡洋得名之由。要知中下等是什麼,且待第二編出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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