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論農工弟兄言志 攀瓜葛堂屬交通
且說甄閣學的大哥說:「自從那年廢去八股,改試策論之詔下來,以為從前科場積弊,可以掃除乾淨,功名思想又不覺油然而生。便從開年,關起房門,家事一概不問,在屋子裡埋了半年頭,只等到臨場,拿穩了中一個新舉人。偏偏文昌不照命,六月間忽然害起病來。當時以為傷風感冒,並不要緊,吃一二帖發表藥就會好的。誰知害的是個瘟熱病,被大夫當作傷寒看,下反了藥,幾幾乎嗚呼哀哉。好容易找到葛古辛葛大夫來看,才搬轉過來。整整的在牀上睡了三個多月。等病復了原,題名錄已賣的不要賣了,白白搭了一回科場,只好怨命,空歎一口氣罷了。跟著後來就開『 經濟特科』,老弟在京裡托了人情,把我保薦。不先不後,老爺子棄養,下半年泰水又去世。連三接四不順心的事,把我那熱騰騰的功名念頭消滅得一絲沒有。起服之後,老弟進京供職,不是力勸我捐個道台往南洋去?是我在世故上閱歷了這麼多年,眼睛裡看的,耳朵裡聽的不算,單是保府這些親戚故舊,數一數,哪一家做官的有個好結果?哪一位有個好收梢?況且碰著這個時代,說是做官的真能夠替國家辦事,為祖宗爭光,我敢大膽說一句:一萬個當中選不出一個。指望著做一場官,不與祖宗丟臉,不為子孫造孽,就算是天字第一號的了。現在捐輸濫賤,皇上家無非是借這沒相干的名器騙換天下人有用的銀錢。這些茫茫眾生都抱了個一本萬利的主意,剝來剝去,仍是剝的自己皮肉,尚洋洋得意。一官到手,像得著一把開山斧,去掘金窖一般。這其中如願而償的卻有幾個,便是本來還有一碗飯可吃的,他偏貪心不足,不安本分,更想發注橫財,七拼八湊捐了官出來,到後來一敗塗地,連飯都沒得吃的,也實在不少。我這篇話叫人家聽了,未免說言之太過。普天下二十二省,自督撫以至未入流,難道就沒有一個超群拔類人物不成?但是到了這個世事,就是有一個肯挖出心來替國家辦事,肯洗淨手,不問百姓要錢,奈何在上頭的人偏不肯容你這樣做!所以有點識見的人都存厭世主意,隱避不出,盡著這些狐群狗黨擺尾招搖,混得世界糊裡糊塗。我從前廿年已把這一關打破了。即如老弟你官至閣學,不謂不清高,不貴重,試問服官以來,可曾做過一兩件事情能夠上對君親,下對百姓的沒有?就是大姪兒轟轟烈烈,現在山東署著道台,屢次地明保、密保,存記、傳旨加獎,按到實處,恐怕全都靠不住。並非今日我打破你們的興頭,其實世局是這個樣子。」
一些話,甄閣學在旁邊坐著聽得慚汗交流,句句說得在理,不能批駁,只好對著笑道:「在大哥閱透人情,抱定厭世主意,守這些田園房產,逍遙林下,頤養天年,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。但是兩個姪兒一年大是一年,成家授室,養兒育女,一年用度多是一年,只這點生產,那能夠取之不竭?今日小弟也並不敢強行大哥之志,往下輩子看,似乎應該替他們籌個出路才是。」 他大哥連連點頭說道:「 老弟此話,固然有理。卻是我的主意何曾沒有想到?現在計算我有的家私,要與他們捐一兩個官的錢尚還有餘,至於他們做了官,能夠替祖宗爭一口氣,替國家辦一點事,我卻不敢說。若像那一時風行貪贓枉法、賣國害民那些事,我卻敢說:這兩個小孩子是萬萬不會的。若說不貪贓,不枉法,便是好官,那也未必盡然。『誤國』兩個字的罪名,據我看來,無論官大官小總逃避不了。何以故呢?姑據不貪贓不枉法一邊而論,那是最好的了。但這卻是個人之私,他只顧守真抱撲,廉介自持,一味地博個一身名譽,是個清官,以外的事任他糟到怎麼樣地步全然不去顧問,因循貽誤,地方受無形之害,其誤國之罪勝於貪酷。就是你兩個姪兒質地忠厚,即依老弟見解,捐個官叫他出去,也無非庸庸碌碌,在朝廷多一個蠹祿蟲罷了。故我決計不要他們走這一路。但是坐吃山空,不要說我這一點家私,就是再多也是不夠的。我在十年以前也就想到了這一層,要想興家強國,除了實業上沒有第二樣!就我所有的田產能夠認真地把種植講究起來,一生吃著不盡。你這兩個姪兒,大的我取名叫學藝,小的叫學農,叫他專門在農工兩件事上,一年一年的考求做法,不定後來還有個好結果。」說著便順手在桌案上取了一本書,翻了兩翻,又向甄閣學道:「這是我一個朋友俠庵新近的著作,把這農工兩件事論的真剴切。如果能照這論實 行 起 來,還 了 得嗎?」甄閣學用手接了過來,架起老花眼鏡,一看題目是《論振興實業之方》,便一行一行往下看去:
有宗教競爭之時代,有政治競爭之時代,有經濟競爭之時代。自今以往,由政治競爭而轉入經濟競爭,正蓬蓬勃勃方興未艾也。
競爭,正蓬蓬勃勃方興未艾也。甄閣學道:「今之新學家,口中心中不知有多少時代,有多少競爭。這一篇論說開頭一連鬧了三個時代,就鬧了三個競爭。我看他們事事講競爭,究不知可有一件事競爭得過人沒有?」他大哥道:「你不要說這些腐話,往下看罷。」 甄閣學捻捻鬍子,低下頭看去:
經濟云者,自古所稱,即有大本領,大才幹之謂。今之所稱,即為能以小本博回大利,令其財常流通,而發達之謂也。而握經濟潮流之中心者,實為農工商三業。
甄閣學看到這一句,回轉頭來向他大哥道:「原來守著這一句『握經濟潮流之中心』,在農工商三業的發財秘訣,連世代簪纓都不想去承襲了。可惜大哥還少了一個兒子去學商。」他大哥不去理他,只說:「你看下去再說。」 甄閣學一手擎著茶杯,呷了一口茶,又看:
目今泰西氣燄洶湧而來,大有摧殘亞東之勢。動不動開交涉,以騷擾我政府,發兵艦,以凌挾我邊疆,紛至沓來,令人目眩心悸。我不知其命意所在,而不知其目的,亦以保護其農工商,護張其農工商而己矣。蓋今日世界,農工商發達,雖兵力稍薄,亦足以自存;農工商不興,雖兵力甚雄,終不足以自保。斷斷然乎我國農工商守數千年之習慣,而不肯更新,稍有聰明身家者,莫不趨於做官之一路,而農工商之實際,士大夫反不一行過問,又焉知農工商之真相哉!
甄閣學一面看書一面搖頭,隨手翻過了十幾頁去,又停住再看:
農者何?自地土中生出天然品者是也。工者何?變生貨為熟貨者也。商者何?將變換貨之方位而使其歸於有用者是也。合而言之,則農工變貨物之形狀者也,商變貨物之位置者也。農工不生產,則商無貨可運。是以先有農而後有工,先有農工而後有商,乃一定天然之秩序。故曰;農本而商末,本末云者,猶言先後也。
甄閣學看到此,點點頭。
雖然農工商三等社會中有思想有學問者最多則在商人,工業次之,農則鳳毛麟角矣。蓋商人來往廣見聞多,胸襟闊,故性情活潑,敢作敢為。視農工局處一隅,見聞寡陋者,相去甚遠。故將來立於社會重要之地位者,必在商人也。抑又聞之,外國之商人為主動,而農工為被動。故以商人偵彩外國之情形,嗜好何物?消流何品?然後督飭農工當種何物,著何物,製造何品,消流無礙。非若中國人,由農人任種何物,工人任造何物,不計外人之嗜好,以致貨物積滯不銷者也。故自大體言之,非獎勵商人,無以為農工之先鋒,非製造有見識,無以為商賈之後勁。
甄閣學點著頭道:「這一段論得卻有點道理,我倒要看他想出個什麼獎勵的法子來?
獎勵商人者何?整頓關稅、貨幣、度量衡、海陸交通為最要。
甄閣學搖搖頭,自語道:「這不過是人云亦云的話罷了。」
獎勵工業者何?有能創出新器,給與「專利」是也。
看到此處,便把書一推,除下眼鏡,用手巾擦了擦兩眼,拿起旱煙筒來。一旁老媽子早點上火來。甄閣學「 叭叭」的咂了幾口,慢慢向他大哥說道:「據俠庵這篇論上說的話卻也不錯。但是天下的人總要有個執業,大哥認定農工兩字上教姪兒們,是沒有再比這兩樣好的了。不過總得有真實的考驗,方能得真實結果。單憑著口能說,筆能寫,按到實際仍然是行不去,如今人多犯這個毛病。就是我那兒子在山東,今日見了撫台,上什麼樹藝的條陳;明日見了藩臬,又議什麼製造的章程,鬧得個天花亂墜。就有這些麻木不仁的撫藩,公以他放個屁都是香的,沒有一樁不依著他的辦去。黃二麻子這兩日像熱鍋裡螞蟻,度日如年,催著我回去。他忙些什麼?無非是想乘你姪兒在台上,趕緊抓一兩個優差到手。現在耽擱的日子也卻不少。這幾天天氣不冷不暖,我打算日內就要動身去,免得山東在那裡盼望。」 他大哥聞聽甄閣學說要動身,不覺紅了紅眼,卻不來十分勉強留。他便說這:「也是正經。昨天學藝還說黃老二著急得了不得,請他來對我說,叫我勸你快點回山東的話。但是我這一病,若不是黃老二一帖藥挽回來,我現時也不知投在誰家去了。咱們老兄弟還能有這些日子聚會,須得怎麼樣酬勞酬勞人家,盡咱們一點心。」 甄閣學道:「這事大哥倒不要掛著心上。我老早允許他過,到了山東,他要什麼差事什麼缺,包與他弄一個。」 他大哥道:「這是你的願行,你自去還。我怎麼好就這樣白白費人家的心。」 回過頭來,對徐氏太太說:「你就斟酌配幾樣合用的禮物,另外封二百銀子程儀,叫學藝親自送出去。」徐氏太太答應道:「照辦。」 甄閣學也便去歸著行李,又往親戚家中辭行,一連兩三天,無非是餞行送禮。這些事情敘也敘不完的,徒然浪費筆墨。做書的有兩句呆話:是有事即長,無事便短。
現在且說濟東泰武寧道的甄觀察,一日接到黃二麻子電稟,知道老太爺由保定回到京城,把家事佈置好了,擇日起身來山東,便吩咐首先派人來把上房打掃乾淨,裱糊起來,預備老太爺到來好住。這甄觀察是山東省有一無二的紅道,署著首道,兼著十幾處局子的總辦,誰人不奉承,誰人不巴結。自從得了老太爺有動身的消息,把個歷城縣的馮大老爺忙個不了,生恐怕差事辦的不週到,再四的叮囑帳房、師爺、差總、家人不要替我省錢,只要甄大人說一個「好」字就是了。這卻是做首縣的心法,並不是馮大老爺一人是這個樣子。此時航路已通,由北京至濟南不要十天就可到得。甄觀察數著日子,一天盼一天,還不見到。在電報局打了個電去問,復電回來,方才知道,因為老太太的肝氣病發了,耽擱下來,沒有動身。這肝氣病是老太太的老毛病,近年上了些歲數,時常發的。甄觀察故並不在意,仍舊地上衙門,到局子辦公事。一天撫台因辦公上的事要與司道商量,叫承差拿名帖來請,正傳齊伺候,要上院去。忽然電報局送來一封京電,收發委員不敢怠慢,趕著送到門房來,交送門上大爺。若是循常公文也就照例擱他起來,等到晚上匯齊送進去。因是北京電報,不知所為何事,大人正要上院,這一去不知同撫台談到什麼時候才回來,設或這電有要緊事件,豈不誤了。門上大爺一接到手,即刻戴上帽子,拿著上去。此時甄觀察已衣冠齊楚,剛跨出簽押房門,門上拿著電報,搶步遞上去。甄觀察早已看見,折身回到簽押房,用剪刀拆開封套,取出電報紙,全是些外國號碼,臉上露出不豫之色。哼了一哼說:「 這些委員拿著很大的薪水乾些什麼事?懶得報都怕翻,就送進了,真豈有此理!」 兩太陽角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來,望著門上罵道:「王八蛋,還不快去叫熊師爺來,只管呆站著乾嗎?」 門上大爺見大人發了脾氣,早同小鬼一樣,話也聽不出了。甄觀察急得冒火,跺腳道:「吩咐你去請熊師爺,怎麼著?」 門上被大人一腳跺醒,掉轉屁股,恨不得把兩隻手也變成兩條腿奔著去請熊師爺。一霎時熊師爺跑得滿頭大汗,走進簽押房,垂手一立。甄觀察頭也不點一點,便將這封電報摔了過來。熊師爺雙手捧著,就在簽押桌子角上取出一看,只見上面畫的是:
山東 3444 1280 6670 3910 3017 2099 6494 2525 6591 2514 0354 3003
一面翻開電報彙編,按著號碼去找,要想快點翻出來討好。誰知心中著急要快,偏是快不成。不是這個頭尾不對,便是那個號數翻不出,弄的手忙腳亂,不知翻哪一號才好。執帖門上又進來稟知,說是兩司都到齊了,等著大人到了一同進去。院上又來催過了,把個甄觀察急得沒法,不知這電到底是一件什麼倒運事,只管罵電報局委員,當差懶惰,心中又怕誤了院上的傳喚,看熊師爺翻了有半個點鐘,一個字不曾翻得出來,一手指著紙道:「師老爺前頭那幾個字不必去找了,一定是濟寧道甄。你只趕快把底下幾個字翻出來,叫我明白明白是什麼事,我好上院去要緊。」 熊師爺急得頭上汗珠像黃豆大的一顆顆滾落下來,用一隻袖頭揩著,一手翻著書,隨翻隨錄寫出:
「毋改令晨辰旰人殢」
幾個字來。甄觀察眼睛盯著紙上寫的字,口中喃喃,心中突突,轉念怎麼翻出來的字不成句讀?竟猜詳不出究竟是樁什麼事。外邊又來說:「是院上接二連三催了好幾回,兩司都上去了,叫請大人就去,撫台大人等著商量事呢!」 甄觀察這個時候鬧得出不出進不進,心裡一橫說道:「管他媽的什麼事,且先上院去,回來再慢慢的翻罷。」 大踏步地走出簽押房來,往二堂上轎,忽然覺得五心發潮,終覺要把這件電報事弄明白才好。復轉身回來,不到簽押房,徑向三堂走來,一路進來,叫著太太道:「方才來了一封京電,局裡沒有翻來了,我叫熊師爺來,雖然翻出,卻是看不斷句讀,究竟為的什麼事?恰巧院上有事,又催請我快去,我終究為這事放不下心,煩太太再來看看,不要熊師爺弄錯了。」 黃氏太太在房裡答應走出,迎著接了電報,就在堂屋中間桌子上攤開,看了一遍,仍然不懂,叫丫頭在房裡拿出一本官商快覽,照著紙上的碼子對去,只見寫出「 母故」 兩個字。黃氏太太不覺身子往後一倒,暈了過去。甄觀察也放聲嚎啕大哭,兩邊侍立的丫頭、老媽子都不知老爺,太太為了何事,一個倒在地上沒有了氣,一個哭得氣都回不過來,叫的叫「太太」,喊的喊「老爺」,鬧得個一團糟。內中有伶俐的趕著跑出去,把少爺在書房裡請了進來。看見桌上攤著電報,翻出「 母故」 兩字,方曉得祖母去世,兩眼落下淚來,看見父母悲痛得暈了過去,忙著吩咐老媽子衝薑湯,好半天才把老爺太太灌轉來。扭上手巾,揩過臉,甄觀察依舊是抽抽咽咽,哭個不止,黃氏太太帶著哭聲,叫少爺把那電報翻完來看,是今日辰時入殮。
看書的諸位,不要說電報局委員拿著事不當心辦,因為官場中的忌諱是最大的。這封電是報喪的,電報局本著報喜不報憂的話,故意沒有翻出來,並不是偷懶,表明不提。「現在差不多交未時了,咱們就乘著今天入殮日子,把靈位設起來,傳裁縫趕緊做孝衣,成了服,再慢慢地商量別的事罷。」甄觀察依著黃氏太太所說,叫老媽子把門上喚進來說:「先拿我手本到院上去,就說剛才接著北京來電,老太太病故,先稟知一聲,隨後再具稟帖上來。」 門上「 咂咂」地答應下來。濟寧道衙門裡設靈成服,諷經建醮,素衣白馬,弔客盈門。雖然是看甄觀察一面為人生大不幸的事,在官場上一面得了這個機會,逢迎趨蹌,送奠敬的,送經儀的,又鬧了個落花流水。過了一七,甄觀察報丁的稟帖上去。不兩天,就委了濟南府知府來署事,所有各局所的總辦仍然留著,那也是近年各省督撫照應私人的通例。
一日,甄觀察擇定日期,與老太太開弔。搭棚、結彩自有首縣辦差,就是衙門內少一個提調的人。恰好黃二麻子由京城趕回山東,見了甄觀察,問了些老太太身後一切的事。黃二麻子能言會道,自有一篇委曲的對答及特別唁慰的詞令。甄觀察聽了,未免又做出一副憂慼的容顏,說些罪孽深重的套話。方談到開弔的日子,諸事還要拜托。黃二麻子哪有不應允的,自然是說卑職該效勞的。甄觀察又說:「此次實在是對二哥不住,往返兩次,多受辛苦。家父來諭,敘起家伯病,若不是遇見二哥回春妙手,岌岌至於不治。兄弟時刻記在心上,總想騰挪一個優點的位置,方才問心得過。誰知半中腰裡鬧出這個岔子,雖然承大帥憲恩,把各局所差事不另委人,留著等兄弟回來。但兄弟是丁憂人員,理應回籍守制,再要占人家的差事也就下不去了。打算回京之後,請家父的訓再說。至二哥的事,昨天承夏方伯親來唁弔,兄弟乘便就把尊銜交給方伯。他一口應承,既是我的內親,無論怎麼總要檢好的委你一個,但是不能求速。夏方伯與兄弟交情,二哥知 道,諒 來 十 分 靠 得 住,就 是 多 些 日 子 也 不 要緊。」黃二麻子矗起兩隻驢耳聽見夏方伯允許委他優差,立刻趴倒在地,就磕了無數頭。起來請安,含著一泡眼淚,苦聲苦氣的說道:「大人真是卑職的重生父母。大人在這個時候,還把卑職的事掛在心上,教卑職將來 怎 麼 樣 報 答 才好!」聲音漸漸地嗚咽,只差哭出聲來。甄觀察道:「 二哥切不可這樣,使兄弟反難過。」 黃二麻子登時轉過笑容,又商量些開弔的事,便退了出來。
且說夏方伯名以元,乃是奉天錦州人,由知府坐到藩台,沒有離過山東。山東的情形似瞭如指掌,沒有一件瞞得過他,無論什麼案情,只須提個頭,他能原原本本說得出來。歷任撫台個個佩服他。夏方伯也自命為「 老山東」,何曾把個撫台放在眼角上。況全省財政俱在掌握之中,撫台要辦一件事須先同他商量,他如不依,雖是撫台要辦,也辦不成。所以撫台的權柄一大半都被藩台攬了過來,撫台卻樂得清閒自在,睡著享受。這夏方伯卻倜儻不群,風流自賞。公暇的時候,便邀集幾位同鄉親友的屬僚在內花園或是煮茗清談,或是對花飲酒,把官樣文章一筆勾銷,不巾不履,到了高興極處,傳幾名教坊的歌妓進來,串出髦兒戲看看。山東省城教坊中有個最負豔名的花旦,名叫紅菊花。生得十分妖冶,真個是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。歌聲婉轉,有如出谷春鶯,舞態翩翩,勝似穿花蛺蝶。自從夏方伯賞識之下,一唱百和,如群蟻慕羶,夸父逐臭,豔名增高百倍。紅菊花本天生尤物,又得了歷下名士一番揄揚,就是蘇小重生,莫愁再世,也難與他爭妍鬥媚。香車寶馬,當道逢迎,結交的全是一般顯官闊少,差不多一點的人想睹他一面,比見上司還艱難十倍。黃二麻子自從甄觀察與夏方伯介紹過了,他便尋頭覓路,要打通這紫薇郎省。有志者事竟成,公然被他巴結上了這一位當代名姝紅菊花。也不知費盡許多心血,耗去許多金錢,這是做官的獨有秘訣,萬不肯洩漏於人。做書的思想所不能及,這支筆也描摹他不出,並不是替他隱藏,閒話少敘。
且說濟南乃是山東首善名區,地雖占在北方,卻與南方無異。有山有水,有舟有車,天氣不暖不寒,人物亦風亦雅。飲食起居雖不能超乎京都、上海,然在北五省中要算首屈一指的了。城中有大明湖,縱橫十里,盡種葭蒲;圍繞長堤,密栽楊柳;甍樓映日,綺閣凌雲;曲檻迎風,方亭消夏;四時佳景,各有適宜;半由天生,不盡人造。春夏之交,遊人最盛。就是那當道顯官都在湖中宴客,卻是冠蓋遊山,未免貽譏大雅。夏方伯是以文正煙霞,溉之花竹,自居清流人物,不為禮節所拘。時常屏去儀從,青衣小帽,坐一乘二人肩輿,約二三知己來到湖畔,僱一隻小船搖蕩波間。夕陽西下,明月東升,移舟近岸,檢一處清淨亭台,飲酒猜拳,及時行樂,卻也算得風塵中一個佳士了。黃二麻子自得進身薇省,把左右前後上中下三等的人個個結交得如膠投漆,如乳和水,同聲相應,同氣相求,耳鬢廝磨,日加親密。就是夏方伯也稱許他才堪大用,惋惜他位屈末僚,有宴必招,無話不說。那日在歷下亭小酌,偶爾談到近日有幾處差缺更動,大帥交下許多條子來的話。黃二麻子便想乘個當口進身,自己躊躕了半晌,忸忸怩怩地向夏方伯說了卑職可否邀大人的半句,又止住不往下說,兩隻眼睛卻溜到紅菊花臉上,恰好一去一來,在寫情小說上,便要說是眉語。這卻不要冤屈黃二麻子是有心弔紅菊花的膀子,紅菊花也就會意,輕輕地用纖纖玉筍在夏方伯脊脊上拍了一下:「黃老爺說話,你聽見沒有?」 夏方伯經這一拍,拍得骨軟筋酥,差不多要癱瘓來下。夏方伯是詼諧慣的,斜眼瞧了紅菊花一眼,笑著指座上的人,向黃二麻子道:「你看看這合座的嘉賓,沒一位不是與兄弟有鉤連搭的親戚。俗語說得好,先親而後疏,咱們雖然也是至好,照這句俗話似乎覺得又生一層了。」黃二麻子自知冒昧,漲得滿臉通紅,幸虧喝了幾杯酒,遮蓋住,不大顯得出。紅菊花看出黃二麻子下不來台,插著嘴道:「黃老爺,我們這夏得海是狗嘴裡沒有象牙吐出來的,等我問問他。」「夏得海,你這麼說,乾自你全是信用私人,提防我參你一折子。」 夏方伯笑道:「看不出這孩子大清律例很熟,我預備你參罷。若說沒有私人,還成個世界嗎?」紅菊花說:「你們什麼撫台、藩台,豈光是用私人?連私孩子還不知有多少呢!我就敢說,我沒有私人。」 夏方伯道:「你敢說三聲沒有嗎?」 紅菊花說道:「 敢就敢!」 拍拍胸脯說:「沒有!沒有!沒有!」 夏方伯道:「你真膽大,敢拍著胸子說沒有,我偏說你有,你有。」 紅菊花說:「 你說有不能算,要還出個娘家來,那才算呢!但憑你這屁嘴亂放,壞了我的聲名,可不能答應你。」 夏方伯笑著向大家道:「 這孩子要唱『 廣成子三進碧游宮』,用起番天印來了。」紅菊花道:「你緊防一番天印,打出原形呢!」 夏方伯說:「你這嘴,動著就傷人。」 說著,伸過手來在那粉面上擰了一把,即搖著手說:「不要亂聽,我還你的娘家出來。」卻又止住不說。紅菊花說:「快還出來,遲一點我可要擰你這老臉呢!」 夏方伯把臉湊上去說:「還是給你擰一把,我雖受點疼,可留你的體面。」 紅菊花道:「 夏得海,還不出來,來老娘饒了你,何苦又要吱吱呀呀反口咬人呢!」 夏方伯道:「你真要我還出來嗎?可不要怪我說錯了。」 紅菊花道:「還得出就還,還不出就還不出。我討厭涎皮老臉的。」夏方伯說:「著,著,著,你討厭這涎皮老臉,你那個私人一定不是涎皮老臉的,是個雪白粉嫩的小白臉。」 紅菊花一個耳括子過去說:「你的姨太太的私人才是雪白粉嫩的小白臉。」夏方伯一手摸著臉,一手扯著紅菊花說:「 我的姨太太就是你,雪白粉嫩的小白臉就是從前的我。」 說的合座笑得伸不起腰來。紅菊花甩手過來,罵道:「 老不要臉的東西,這個樣也像是位監司大員嗎?夏得海,我問你,你是我的什麼人?我是你的什麼人?要想比咱們兩個再親的,合座的這些老爺恐怕沒有趕得上的。要論親不僭疏的話,應該先盡我才輪到他們。黃老爺同我是親戚。自然同你也是親戚,因我的親戚上論起來,黃老爺是要壓蓋通班的大花樣。要你委個把差事,難道還夠不上嗎?」 夏方伯道:「你們哪一代的開親戚?我卻沒有曉得。」 紅菊花道:「你不曉得的事多得很呢!難道說親戚還有假冒不成?你不信,黃老爺你叫我一聲,教他聽聽。」要知黃二麻子叫出一聲什麼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