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傳警報災禍有先聲 發誓詞師生同患難

  卻說軒轅正裔正在譯書,忽見日本中江篤濟和大望來到,喘吁吁的對黃勃道:「不好了!近聞各國因貴園不能抵拒俄國,讓俄國獨得厚利,將東三省占了。各國各因自衛起見,也須向貴國求得同等利益,為匹力均勢之計。今者各國各派專員前來北京合議,但是各國公使,已得其本國政府之諭,向中國指索豁與之地。前禮拜二,已會議一次,略將瓜分的地圖,附以貼說,某省某省應屬某國某國,照會北京政府,速即預備派兵鎮定民心,以免抵擋,然後交豁。說是限六日回復,三個月實行。只留一二處為滿洲人並皇帝寄足之地。足下已聞否?」那黃勃聽了此言,不覺哇的一聲,口吐鮮血,不由得仰身倒了。嚇得正裔和篤濟姊妹二人急忙扶住。那大望便道:「現今此信未必確實,閣下何必如此。」
  那黃勃兩眼垂淚道:「好哥哥、好姊姊,快把刀來將我殺死了,再來碎屍萬段的斬了,尚是不能蔽我的罪。這中國是生我的父母,是活我的恩人。他的土地,載著我十四年;生的百物,養著我這麼大。如今他亡了,我也不曾有絲毫報答他,我尚能算得一個人麼?」說著,頓足捶胸地大哭起來,又說道:「況且自我的首先始祖而來,皆托生在此中國的地上。我祖宗、我父母、我兄弟姊妹,連我自己的身,一絲一發,何莫非此中國養大的!我只道我死了,他尚千秋萬歲的長在世間,不承望他被外國來分裂了,世界上便無他的國名了。嚇!老天!老天!何不把我黃勃雷擊火燒,蛇吞虎咬,水淹刀傷,油煎岩壓的嚴嚴重罰,代我的中國受這場惡禍;為何卻把我的中國亡了!為何卻把我中國亡了!」說著,又號啕大哭。
  正裔急得無法,只得慰道:」好兄弟,你且聽我一言。我中國養你這麼大,他臨危的時候,你應該和我想法去保他。若但這樣的痛哭傷感,倘或一時死了,便使中國少了一人保護,你豈不是罪上加罪?依我說,尚是出去打聽消息,一面與我國在此留學的同胞商議,大家同回故國,好歹盡我們的心力,且去保他。若不能保住,那時我和你同死未遲。難道我便捨得國家麼?好兄弟,我的心都碎了。你別誤我時刻,與我打聽去罷。」說著,已是淚如雨下,那中江姊妹二人也不禁傷感。
  黃勃聽了,也恐耽誤打聽的時候,忙收了淚道:「如今我們當往何處打聽?」正裔道:「我們一處去找我們回回的,問他聞的如何?」中江篤濟忙道:「我記得那本《慘禍預言》內頭一頁,載云:『若有熱心愛國的人,將我此書編成章回體小說,傳佈國中。或且人人醒悟,盡照著書中那先時佈置,轉禍為福的各章,急急辦去,這中國或且可以死中復生。所以此書原名又叫做《醒魂奪命散》。』著此書的人,既然是個先知之士,前此無不所言皆驗。你們照他的言編做小說,或是真能救活中國也未可知。依我說,編譯此書,真是片刻難緩。不如我姊妹且和黃君出去打聽了,軒轅君且趕速將那書編成小說,趕緊付印,這也是一宗報國之事。」黃勃聽了,便推正裔道:「好哥哥,你快編去,我和兩位打聽去罷。一禮拜不能成功,我就殺你呢!」說著,便拉中江姊妹跑了。後來黃勃打聽回來,說尚未有確信,因此二人只一面探聽,一面急急忙忙的將《慘禍預言》編輯起來,冀能救得中國,此是後話。
  且說此時黃勃去後,這裡正裔打開書一看,果然先載一引,與篤濟方才所說相符。及看此書的開端,卻是兩首詩。看了一看,不覺吃了一驚。後來細細看去,卻載著黃勃也在其內,竟將黃勃得到此書以及等等行為,都說得毫釐不爽。心中著實驚訝,愈覺得著此書之人,真有一片的苦心,如何便能如此設想。益信得此書可以救國,便急急的譯去了。只因眼前黃勃暨譯者所行的事,都被此書載了,所以莫辨何處是那人起筆之處。
  卻說那瓜分警報傳到中國,便有些真正志士,急得似螞蟻在油鍋上一般,成日裡如狂如癡,東馳西走,呼號奔告,直至寢不安席,食不甘味,苦苦的思量要抵抗外人。也有些平日會說大話的,到了此時,好似狗子聞獅吼一般,早把尾巴子夾在屁股後,連頭也不敢仰一仰,只是坐以待斃了。
  不意有個裔州地方,有一位士子,姓曾,名郡譽,字曰子興。先前也曾出洋,進過美國大學堂。畢業回華,後來被某官府聘為學堂教習。只因官辦的學堂,專意教人學作奴隸,那世界上人人應知的公理,卻不肯與學生談及。所以鬱鬱不樂,銷了差使,將自己的家業賣了,以作經費,即往城外自立一所學堂,便名曰自立學校。那學生額設一百二十人,已經辦約二年有餘。那日聞得瓜分中國之信,那子興立即大開演說之場,召集諸生,上堂聽講,並且開了大門,招人入聽。到了人集頗多,那子興便上壇講道:
  「兄弟今日得到警信,說是各國已經議定瓜分中國。現令德兵已由膠州遷至煙台,英兵已向瓜州進發。為佔領揚子江流域,又云英國已派總督來華,管理領地,巳經到了香港。如此,法國不日定必進兵兩廣。日本定必進兵福建。可伶我堂堂大國,將被諸強臠割以盡。諸君試思,人有玩好之物,一旦見奪於人,尚且不甘。況且如今我們的中國,自四千年以來,就是我們祖宗所藉以托身安命長養子孫的土地,世世相傳,流到我輩。雖是早被那韃子據了,但是那滿人的聰明才智,是不及我們漢人的。他是野蠻賤種,雖然一時得志,我們尚可再圖恢復,如明太祖驅逐元人之事,我們漢人必能做到。若是被那外洋白種人得了,他便四處設立警察,日夜邏巡,監察我們,不許我們聚集談話。你們想想,不得聚集眾人,尚能恢復得國麼?況且更於一切要害之處,屯駐精兵,將我地方建築鐵道,四通八達。不論何方有事,他幾分鐘之間,便可集兵盈萬,哪裡與我民有個下手恢復的地方呢?那時估量我們,已是無從反抗。更用滅種的手段,將我們全種滅了,好將土地把他們國裡人,滋育蕃息,快活受用。你道滅種是用何法呢?他於大兵到來之日,先說我們是賤種,是野蠻,無智無才,不能創造利器,訓練甲兵;又不能大眾同心,愛護國土;卻只人人專愛身家,不肯共謀有益大眾之事。此種人,不能享福於地球土,應當滅絕淨盡,讓他有智的受用。即便縱兵搶劫銀錢,姦淫婦女,踐踏民人,焚毀村鎮。那時加以土匪乘機發作,亂殺亂搶。那不肖無恥、狗豬不如的漢人,或應他招募,做他兵卒,自殺我本回的同胞。那官兵也是極意騷猶的,不用言了。列位試想,那時的光景,耳中但聞民人乞命之聲,目中但見骸骨縱橫之慘。天上火光,地下血赤,炮彈轟天,橫飛紛射。眼巴巴看著骨肉慘遭暴虐,妻孥橫被摧殘。逃難過山丘,不忍見祖宗暴骨。飢民方槁餓,裂我肢體而生吞。斯時之景,其何堪也。或有幸而漏網者,則彼必橫侵暴斂,以困其生。居屋有稅,人回有稅,器具、禽畜無不有稅。畜一犬每年須納錢一千;畜一牛則每年須繳洋十圓。欲買衣服,須先有納稅之款,始得禦寒。欲糴糶糧,須先有人公之錢,始敢果腹。乃至死一人,則買棺有稅;生一兒,則報名有稅,如有八口之家,每月如不能繳公二百數十圓,則不免囹圖矣。此俄、德已行於旅順、膠州者也。且一切大利所在,彼必盡行收取,吾民皆不得過問。吾民有富者,則必收其財,而使之貧。有貴者,則必抑為奴,而使之賤。凡上等之事,如讀書、做官、經商等,吾民皆不得為。所得為者,惟苦工之事耳。做工所能有幾何,而每月必須繳納苛稅,不免生汁日益艱難,那就漸漸的我們人口一年減似一年了。又況他的人可以隨意辱我、侮我、打我、殺我。其為官者,皆不禁止,必須到得吾民盡絕,方始甘休。你道可慘不可慘呢?看來,如今我們總不能逃出一死字了。但是與其等我們被屠殺殘暴而死,何如於今趕緊預備,集合我們大眾,與那來收我土地的極力一戰。戰而不勝,亦惟死耳,倒還為我祖宗傳下的地方留個名譽,給人家說此處人民是有志氣的。況且我們如果個個同心,前死後繼,也未必定是不能保住地方的。若能夠勢力日雄,或且建立不世的功業來,那我們的英名,豈不傳到五洲萬國去麼?即使失敗而死,亦死得轟轟烈烈的。大凡天地間最苦的莫如死,但是均須一死。便須想死時快活的方法。假如我們於起義救國時而死,心中必覺得正氣沖霄,光芒萬丈,哪裡更覺得苦。假如是悠悠忽忽,苟求倖免,待到那洋彈貫胸,匪刀加頸,那時方且自侮不曾及時出些心九,與大眾共襄義舉,如今竟是不免一死,卻又為人唾罵的,那心中真是又侮、又懼、又愧、又傷,這不是死得更苦麼?兄弟如今敬問諸君同胞:是待外人來殺,待土匪來殺呢?還是做個有氣義、有英風的男兒而死呢?」
  登時那聽者齊聲道:「我們皆願做個有義氣的男兒而死。曾先生你道今須如何佈置呢?」那子興未及答言,但聽哄的一聲,那一百二十個學生,盡舉手一躍道:「我等皆願立義勇隊赴戰,為國家效死,願先生做這領袖。那洋兵今日到來,裁們便今日與他決死。他明日到來,便明日與他決死。他半夜三更來,我們便半夜三更與他決死。」那先生道:「我是情願的,好歹我們師生同盟網拼一死,休作那無志無氣的人,死了也好見我們神聖祖宗黃帝、堯舜、禹湯、文武於地下了。」眾學生齊聲鼓掌,口中共高聲叫道:「為國死呵!為國死呵!男兒呵!男兒呵!男兒為國死呵!」那過路的人來聽者中有數人道:「我們都是男兒,年紀且是大些,難道反不如小孩子麼?我們也回去說給大家聽聽,也去起義兵來如何?」於是大家叫道:「我們!我們報國!報國!起義兵報國去也。」哄的一聲,大家衝出門去了。於是街上三三五五,一群一陣的摩拳擦掌,口口聲聲只說洋人來了,預備打仗罷。也有跑到鄉下轉報的,也有取出槍炮刀矛來磨洗的。有二三處已有團練,因此也便重新整頓。後來與英兵累次大戰,互有殺傷。洋兵見彼等一片血誠,甘心殉死,甚是歎服。雖然這土炮不曾爭得回來,卻與他處亡的不同,倒留個赫赫盛名流傳後世,此是後話。
  且說那曾子興同學生一百二十人,見聽眾感動,當眾人出門去的財候,便喝采拍掌,以示親愛。子興看那聽眾去盡,卻復上壇對諸生道:「諸位好兄弟,既是同心為國效死,固是可嘉。但義勇隊不是空言立得,如今立一冊子,大家須親筆簽名方可。」一個學生便向帳房取了一本簿子來,大家便公舉曾先生做總理兼教習。子興即將自己姓名簽了。諸生便欲向前題名,那子興道:「這名是不可輕易簽的。今日簽了名,便是入了死籍,一旦有事,便出去打仗。倘若有人臨陣脫逃,我們自家便派個人去殺死他。諸君,須自信臨時不至怕死,又不至被家人絆住,方可入隊。不然,恐有後梅。」那學生大叫道:「我們是不怕死的,我家是不能壓制我的。」子興道:「但是如此,你們這些年紀太小的,只可另編一預備隊。待我們稍長的先去打仗。打勝不用言了;若敗了,你們小的再來繼我一死未遲。」那一班小些的同聲叫道:「我們年紀雖小,捨死報國總是能的,為何不給我入隊?我們年少,舉動比你們更捷些,我們還要占頭陣呢!」子興道:「雖然如此,也有些太小的,他們連槍都舉不起來,不如免了。」諸學生同聲道:「是。」
  於是依次簽名,十三歲以上者,皆得人籍,計共八十四人。其餘三十六個小孩,卻另用一冊。也都簽了名。子興道:「你們忒小了,如令我且讓你簽名,作為後備,那戰時你們卻不須出陣。」只見那一班小孩哭道:「我們在家裡也是死,不如讓我們各做愛國的人,死了也死得好看些。」全堂學生不禁同聲傷感起來。那子興卻用手巾拭了眼淚道:「好兄弟,我們好男兒只是死了,何必過作唏噓。如今當以商量大事為要。」諸人也止住了哭,靜聽子興說道:「我們現在也無器械,也無軍火,連那軍餉糧食一應無有。就是有了人,也不過一百多人。剛才來聽的那些人,他們雖已經激動,卻是靠不住的。一時他氣過了,卻仍是坐著空望倖免的,這全仗著我們去組合他。不但這班人,即那秘密匪黨,也都要運動他。如果我們人多了,那就可得勢些。一面更要運動紳富,捐出錢來,預備糧食軍火,這須是四出演說,激起人心,然後立起義勇隊來。這邊官府就是壓制,我們人多了,卻有何怕?且我們是保衛地方,設立團練,他們卻有何說?即不然,我們演說時被他找去殺了,我們前仆後繼的,仗著上貫天日的真誠,那怕則個?如今你們演說尚未熟,說去未能動人。那演說之道,須是善察聽官的顏色。覺得這句話他們不以為然,我便用言解去;覺得這句話他們激動了些,我便火上加油,逼緊了來;覺得他們誤會了,將要輕舉妄動,我便解釋一番;覺得他們實心實意的信從了,我便立時代他合起團體來,更復代他布划計策,要他辦去。總之,這抑揚輕重,增減變化,是第一要緊的。如今限一個禮拜肉,你們每日練習演說二點鐘,練習熟了,然後分往各鄉開演。更有要緊的一樣,我試問你們,若是人集多了,也有軍火糧餉了,那些驟合之眾,非但不知陣法,並那放槍之法也都不知,卻有何用?如今我們須要天天夜裡演說,上午習操,到了人集多了,方能分頭教演陣法。一切臨戰攻擊,與那全軍分合進退守險設伏種種步法、手法、口號,都要練得純熟,方有用處。如今我便去運動紳富,仗我三寸不爛之舌,說他捐出資財來辦團練。你們這裡緊緊的商議,即著高等班學長姜一心訂定課程。那兵操,仍是天天我來教練。只是學堂功課仍是不可盡廢。我們中國存著一日,我們仍盡著一日義務,這考究普通學門也是要緊的。如今已將上半天全加入兵操功課,下半天仍是要照常上課的。我便知照臨院和各教員,把課表改了。你們稍有空暇,還要寫信寄與各處朋友,告以大禍將臨,教他速速預備去。那地圖,更要每人早早預備一張。研究研究。我們雖是拼卻一死,也須有些把握,有些佈置。我是早把此身舍給你們的,你們一日生著,我便盡心盡力,為你們打算一切。你們一日死,我便同死罷了。」只聽諸生齊聲叫道:「咱們同死罷!」正鬧著,忽見兩個公差來了。正是:
    外患方殷,內難又起。
  未知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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