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避災星浪跡寄江湖 逢眾俠揚名在荊楚

  災星照、意彷徨,書箱琴劍走他鄉。
  鵲橋翻成雀角怨,暮樹江雲天一方。
  逢眾俠、意氣楊,天涯知己共流觴。
  白雪陽春同唱和,問柳尋花興致狂。
  右調《搗練子》
  卻說雨林自見宵娘書後,又見程氏甚是賢淑,亦頗相得,病漸漸好了。一日正要往石佛寺中,探謁田先生,方出門來,忽見小和尚月荷,氣喘喘的走來,急語錢生曰:「你的禍到了,還往那裡走?」雨林驚問曰:「我是個讀書人,有何禍事?」月荷曰:「你還不知道麼,幾日前萬家小姐死了。」雨林大驚,半晌失語。徐曰:「果然是麼?你故嚇我!」月荷曰:「首七紙已燒過了,這還是假的?」雨林忽倒在地,痛哭不止。月荷曰:「還有大事與你說,你且止了哀罷。我前日萬家請去,追薦小姐,道場已畢,萬典之言說:『我家女兒,被錢雨林勾引,良家閨女,以致殺命。他前男扮女妝,暗入人家,我全不知,後被你送書來,方才曉得。我今定要告他償命,你與木易婆就是干證。』說得其實利害。我想此事,一入衙門,如今的官,那有如當年喬太守亂點鴛鴦譜,替你遮蓋的。況你是個怯弱書生,把你到堂上,如那做歪詩的人,推推敲敲,一聲拖倒,將你那嫩屁股上敲敲打打,你怎過得!又你父手中無錢,雖然姓錢,其實沒錢。俗言說:天下衙門往南開,有理無錢休進來。你既無錢,他上下通通,皂隸將刑弄的重了,書吏將稿做的狠了,可不將你弄壞了麼。又恐牽連我的屁股,也要弄的疼痛哩!如今聞木易婆已避了,你也可遠逃,被告不見,干證自然免提了。我將來告你,你不可緩。」雨林聽言,冷汗從溝子流出。曰:「此事誰於他說來?」月荷曰:「你還不知,這是白相公前將一書,說是你的,使我進去。」雨林曰:「白雁鴻與我訂盟,如何害我?」月荷曰:「他也有求婚之意,故下此毒手。」雨林曰:「好個拈香兄弟,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也。」月荷曰:「你且不必者也之乎,先尋生路,我今去也。」雨林別了到家,急於父母言知此事。父母曰:「前王非仙原說今年不利,宜出外避之。如今三十六計,走為上計。今日七月初一,明日成日,宜出行,可就前去。但無斧資,奈何,奈何!我今往親戚朋友,借貸些去。」雨林曰:「世態炎涼,人情冷熱,相談盡道輕財利,誰把千金肯贈人。不必往求守錢奴。我有兩個交友,柳長卿、梅含香,頗有義氣,父親可去請來。」其父去了。雨林到房中,於妻程氏言及此事,程氏曰:「事已至此,惟有逃避,可以免禍。」雨林曰:「父母亦是此說,但無路費若何?」程氏曰:「此事因我所致,今可將我首飾衣服典當,以充路費可也。」雨林猶未回言,妻已令侍女叫賣婆來,拿去典當。須臾得銀十兩,方欲與生,忽父母親請柳、梅二生到庭。雨林出見,言:「我今遭此奇禍,欲走他鄉,奈無斧資,乞二兄義氣,助我數金,異日當效銜結。」柳生曰:「兄罹此奇冤,我等不能代伸,一旦遠別,從此雞鳴風雨之思,秋水伊人之懷,曷能自已。」梅生曰:「兄有急難,弟輩惟有況也詠歎而已。但今事急,我等且告回,與兄措置路費。也再不必來家,明日就在江邊等侯送兄了。」柳生曰:「言之極是。」茶罷去了。雨林轉見父母,戀戀涕哭曰:「父母在堂,吾弟又小,何忍舍膝下而遠遊。」父母曰:「男子生而志在四方,何必戀戀作兒女之態。況我年尚不大老,還可自辦衣食,你放心去。王非仙言你有功名在異路,又你前夢觀音大士言龍頭蛇尾,當有前程。或者此行,得一官半職,可也未料。只要你路上小心,不比在家,勿親匪人,凡事謹慎可也。」說罷淚下。雨林咽哽入房,妻取銀,縫在雨林裡衣內。曰:「妾首飾衣服止湊十金,與君前去。但此去,雲情雨意,雖不念兩月之夫妻,霜鬢雪髮,當常記六旬之父母。早去早歸,一路風餐露宿,戴月披星,須要事事謹慎。不可親近匪人,更不可窺探人家女子,若在外惹出事來,更不比在家了。」言畢,泣下數行。雨林亦下淚曰:「賢妻之言,當銘肺腑。但我父母在堂,要你早晚孝順,那《琵琶記》上有云:『寧可將我來埋怨,莫把爹娘冷眼看。』」遂深深作下揖去。程氏忙回禮曰:「奉侍翁姑,乃婦道之常,何勞再三吩咐。」說話之間,不覺已雞鳴了。父母急喚雨林曰:「可早出到江邊去,若待天明,恐萬家知道不便。」雨林別妻掩淚而出,見父母悲切不已。父母亦含淚勉強曰:「不必泣哭,放心前去,古人曰:『丈夫非無淚,不灑別離間。』我兒快走,雞已叫五次了。」雨林拜辭母親,母親進出大門,徘徊哭泣,倚門而望。
  雨林同父走到江邊,天已明了。見柳、梅二生走來謂雨林曰:「我二人到家收拾,每人只辦得銀十兩,以為吾兄途中之用。且吾兄如此美才,必遇豪俠,古人云:『莫愁前路無知己,天下何人不識君。』」雨林曰:「蒙君盛情,何以克當。七襄之報,當在何日乎?弟有老父母在堂,望二兄看顧一二。」遂拜下揖,二人急扶住曰:「古人托妻寄子,況兄之父母,即弟等父母一般,自然點檢,不勞吩咐。」雨林曰:「我這一去,不知流落天涯,成個甚人!與二兄得再會否耶?」柳長卿曰:「昔司馬萬里歸來,便成個文士。范蠡五湖出遊,便成個富翁。兄今日一遊,安知異日不高車駟馬衣錦榮歸乎!放心前去可矣。」三人灑淚將別,雨林又曰:「我走的忙,未辭田先生。祈二兄轉致弟意。」遂登舟。其父悲痛。二人挽之而去。
  卻說錢雨林是日登舟,相伴祗是琴劍書箱,孤身隻影,並無一人作伴。一日一夜,到了金陵泊舟。舟中獨坐,如《西廂》所云:「離恨重疊,破題兒第一夜。」燈下獨坐,船家各去後艙睡了。對月徘徊,好生難過。乃賦客身孤影詩一首曰:
  恓惶獨自誰為鄰,舉目惟伊與我親。
  月下銜杯影對照,燈前搦管意同勻。
  幻中看幻俱知幻,身外尋身不是身。
  孤影隨形成兩個,可憐影伴可憐人。
  吟畢,就寢。忽見觀音大士在前,雨林再拜。大士言曰:「宵娘真魂,我已交付風流院中,後會有緣。但汝此去有難,或至急時,即念救苦觀世音,我便默佑。但不可如太史公隨牛馬走耳。」雨林方欲再問,忽船家叫曰:「好順風,可放夜船了。」猛然驚醒,自記於心。遂放舟至揚州。雨林謂船家曰:「揚州古稱佳麗地,可暫停舟,待我上岸,一看瓊花何如?」舟人乃挽舟,雨林上岸,竟在瓊花觀中。見瓊花已枯,無甚可觀。忽一人文不文、武不武,村不村、俗不俗,見雨林秀麗,乃向前作揖曰:「小生姓牛名何之,乃一富商也,相公何處人氏,因甚到此?」雨林曰:「小生乃姑蘇錢雨林,欲遨遊江湖,故到揚州,一看瓊花。不意人道洛陽花似錦,偏我來時不遇春。」牛何之曰:「原來是蘇州相公。」急邀到館中,酌上海曰:「小生亦欲遨遊江湖,乞相公同船,方不寂寞。」雨林一時不記菩薩之言,遂允了。同到船中,又同吃酒,興酣之後,牛何之出言嘲耍,捏手掐腳。雨林正色言曰:「我乃天地間一丈夫,豈是龍陽小子,牛兄何不尊重?若再如此,當以無情劍砍之。」牛何之知事不諧,待雨林醉臥,乃竊雨林行囊而去。至次日醒時已烏有了。雨林急問船家,船家曰:「料就是相公昨夜吃酒的那牛兒拐去,何又問我?」雨林遂不做聲,只長歎了一聲:「罷了!只是路上無費,如何是好?」
  次日開船,吃船家的飯。走了三四日,已到江州。都是船家管飯,是日要過鈔關換船,泊舟城畔。船家曰:「相公如今要換船,可將船錢見賜幾文,且連日飯錢,也要算個明白。」雨林曰:「我路費被牛兒拐去,將何還你?」船家曰「官家不使閒人,況那有白白的吃飯?今日無錢,必定和你算賬。」雨林不得已,遂畫幾幅畫,題幾首詩,進城去賣。只見買畫看的還有。但曰:「如何不妝上好顏色?」雨林歎曰:「早知不中時人眼,多買胭脂畫牡丹。」自後也算還賣了幾幅,得銀一兩二錢,清還船家。至於所題之詩,人人笑曰:「這一個窮途酸漢,他也題詩!豈不知官大好吟詩。我這裡張翰林、楚進士的詩也用不了,誰來要你這幾首窮詩做甚麼事?」雨林聽言,乃長歎作詩一首曰:
  漫道名高好吟詩,單寒何事費神思。
  推敲須出有錢口,平仄空調無運時。
  偶寫弄獐不是誤,故吟糕字反成奇。
  文章亦自隨涼熱,老杜千秋真我師。
  雨林吟畢,正自歎息不已,忽見一人,不履不衫,非儒非仙,走到面前。問雨林曰:「小兄何故長歎?請到敝寓共話。」雨林見此人氣概不凡,遂收拾字畫跟來。不幾步到了寓所。坐定,乃問曰:「老先生貴處貴姓?」那人曰:「學生姓王,也不必說名,別號非仙。天文地理,星相奇門,略曉一二,歪詩也做幾首。最愛結交江湖豪俠,只是素性直率,不好巧佞奉承,所以人多冷眼,並無知己。適見小兄丰采不俗,秋水為神玉為骨,異日必有奇遇。何故在此長歎?」雨林曰:「小生姓錢名之繼別號雨林,姑蘇人也。因有雀角鼠牙之誣,故逃避至此耳。老先生既精虛中之術,將小生賤造看一看。」乃念八字。非仙曰:「貴造我在閶門時已看過了,你可知道麼?」雨林曰:「原來先次看命的,就是老先生,如今都應了。請問先生何故又到此?」非仙曰:「我朝游北海,暮過蒼梧,有何定蹤?前自貴處,游到洪都,訪一故人不遇,今又在此賣卜耳。請問小兄今欲往何處去?又如何在此賣詩畫?」雨林曰:「欲往西北方,亦未有定向,因路費被人拐去,不得已賣字畫,以作斧資耳。」非仙曰:「如今肉眼多、慧眼少,識詩畫者,能有幾人?我昨觀天象,見德星聚荊楚分野,必有許多這豪俠在那方。我今亦欲往荊州,與兄同船,路費自有。」說罷,遂收拾書箱四寶,同雨林到船▉▉酌談詩。雨林問曰:「題詩以何為佳?」非仙曰:「三百篇之後,莫盛於唐,雖有初盛中晚之別,然大要以清真切當為上。如李青蓮之豪邁,少陵之真切,自足千古。當時以詩取士,二人竟不入選,可千古而不可一時。迄今言詩,只推李、杜,那些應制的,反出其下。又賈浪仙以僧而能詩,高適五十學詩,皆名重千古,何嘗在科目乎?但詩亦有遇不遇耳。如古人有得意於貓兒狗子者,有失意於南華第二篇者,如孟浩然以『不才明主棄』的一句,致拂上意,終身不用。蘇子瞻以『地下惟有蟄龍知』的一句,幾遭奇禍。若非遇明主,亦與『上方珍饌來珠域』之句,同付法場了。吾兄適間『文章亦自隨涼熱』之句,足盡此意了。」
  雨林曰:「承領大教,頓開茅塞矣。但詩之好歹,以何為上?」非仙曰:「只要說題真,寄興遠,不失溫厚和平之旨,斯佳矣。你看唐人的詩,何嘗有一句打人牙齒。李長吉之詩,稱為鬼才,只是太艱深耳。近日詩人,以纖巧為新,以幽僻為奇,百端扭捏,反失大雅風味矣。」雨林曰:「當哉斯言,可與言詩矣。」二人飲至夜分,乃寢。次日放舟至黃州地面,赤壁下泊舟。至夜見月白風清,二人又彈琴吹簫,共酌船頭。憑弔當年,舉酒酬詩曰:「明月在水,孤鶴在天,東駛未往,常在此間。」酬畢共飲。雨林問曰:「赤壁兩賦孰佳?」非仙曰:「赤壁鏖兵,公瑾雄才奇謀,誠足為一世之雄。而東坡不言,只言曹公兵容之盛,正是借曹公說法,驚醒世人。言如此權勢,如此氣燄,而今安在哉?令千古奸雄,如冷水澆背,陡然一驚,此是文章妙處。至『自其變者觀之』、『不變者觀之』二段,意自高妙,然詞調未免落宋人理障矣。所以不如《後赤壁賦》空靈。至羽士化鶴一段,尤入非非想天矣。」二人談飲。酒酣,乃取文房四寶,欲作詩弔古。雨林日: 「不必分題,我二人可共聯一詩,何如?」非仙曰:「兄請先唱。」雨林曰:「還讓老先生。」非仙曰:「兄雄姿英發,自當先步,老夫隨後塵可矣。」雨林曰:「僭了,乃是簸之揚之,糠秕在前耳。」非仙曰:「不敢,正是淘之汰之,瓦石在後耳。」二人大笑,雨林乃首吟曰:
  長江萬里放孤舟,(雨林) 赤壁尤存古蹟留。(非仙)
  作賦雄才偏憶軾,(雨林) 崖兵奇策獨懷周。(非仙)
  文章功業成何濟,(雨林) 明月清風尚未休。(非仙)
  擊楫中流憑弔古,(雨林) 煙波一望一添愁。(非仙)
  吟畢,二人談笑共酌,不覺東方之既白。次日順風放舟,不幾日至漢口泊下。二入又酌酒曰:「此去荊州不遠,吾二人可將一路風景,聯成一賦,以志歲月何如?」乃共作賦,一人一聯。非仙首曰:
  一孤湖水,萬里長江。住集文昌,夜半鐘聲驚細夢;停舟焦石,清晨玉韻起蒼心。鞋山漲中流砥柱,湖口塞一郡咽喉。金陵鬱千秋之佳氣,江州收九水之狂瀾。吳郡自此隔界,楚邦由是分流。蘭溪為驛遞之公所,黃州屬蘇子之舊游。三江夏口,流不盡英雄血淚;團風市鎮,見幾多山水奇觀,漠漠汀洲,半座漁船拖白鷺;悠悠綠水,有個嘉魚跳碧波。日擊石頭,尚有祭風台跡;耳聆江面,如聞赤壁歌聲。白蘿山邊,有個道人敲玉板;神靈磯上,見一漁人弄釣竿。荊襄據上流,誠哉用武之地;武昌多佳麗,允矣文獻之邦。
  賦畢,共酌。舟人乘風放舟,不幾日到了荊州。二人同寓福昌寺中,王非仙仍賣卜,以供二人之費。時已近中秋,二人寺中陳設瓜果,飲酒賞月,又同聯詩曰:
  今年看月在荊州,(非仙) 幾處笙歌幾處憂。(雨林)
  天上晴光分外滿,(非仙) 人間離恨愈添愁。(雨林)
  客窗對影驚鄉夢,(非仙) 旅邸停杯念舊游。(雨林)
  況復廋樓無興致,(非仙) 最憐此地過中秋。(雨林)
  吟畢,共酌。自此在荊州。日月如梭,三秋過了,又到嚴冬時候。二人在寓,並無一人青目,冷落殊甚。雨林乃作一對云:
  富貴多知己,貧賤少故人。
  非仙曰:「我亦有一對,寫出你看。」
  無錢雖是知己少,有酒卻喜故人多。
  題畢,雨林嗟歎不已。非仙曰:「我前與你算命,我今又與你相一面。你神氣爽朗,骨格清奇,眉如遠山,眼如秋波,自是聰明之子。最喜准端正,有若懸膽,為人心懷中正,中年必大發。兩耳明珠出海,功名可望。但口似婦人,笑眼帶花,多有桑間濮上之約,幸得是個男子,可也罷了。如今滯氣未退,至明年黃氣發於天蒼,便有許多好處,只恐應接不暇也。你再伸左手來,我看一看。」雨林伸之,非仙捻一捻,曰:「好手,好手!錦囊之中,富貴可期。但手背青筋多露,恐一世勞碌,不得安閒耳。」
  二人自此在荊州,捱過三冬,已至歲暮除夕之夜,乃沽酒同飲,曰:「今夜不可無詩。」非仙乃吟曰:
  兔去龍來歲又更,寒灰撥盡待天明。
  老同舊歷當前棄,愁遂春風到處生。
  鶴唳風聲魂欲斷,春消酒冷夢難成。
  明朝又是新年也,怕聽晨雞報曉鳴。
  吟畢、雨林看了。亦自吟一首曰:
  鍾送黃昏雁過斜,那堪又見換年華。
  軍前守歲頻添歲,夢裡尋家不是家。
  旅邸誰人共柏桑,客窗獨自看梅花。
  最憐烏兔催人老,愁向江頭聽暮笳。
  吟畢,就寢。次日起拜新年,幾日閒遊無事。一日雨林曰:「聞此間有仲宣樓,我二人何不一遊?」遂攜手登仲宣樓,徘徊觀望,不勝傷今弔古之懷,雨林乃援筆作歌一首,大書牆上,歌曰:
  憶昔登樓有仲宜,今日重登仲宣樓。
  異代豪氣適相符,千古傷心意亦投。
  仲宣當年曾作賦,愧我無才祗自羞。
  惟有拭目遠眺望,聊舒楚囚一段憂。
  西望龍山煙漠漠,東望漢水浪悠悠。
  浪悠悠,天限南北兩地愁。
  安得神禹再出世,鑿引長江別去流。
  題畢,後書姑蘇錢雨林題,忽一日荊州豪士,紳衿,柬游斯樓。見了此歌,遂相訪雨林,彼此拜望,終日往來。其中也有愛雨林的姿色者,也有愛雨林的才名者,也有愛雨林的吹彈雅操者,也有愛雨林的山水墨畫者,也有憐雨林年少,天涯舉目無親,故意親目者。遂有求詩的、求畫的、求彈琴的,求吹蕭的,或有贈金者,或有解衣者,或有推食者。雨林也是時運將轉,比前大不相同。一日邸中忽憶家鄉,乃題詩於窗上曰:
  春光觸目動愁腸,行役何時返故鄉?
  常憶椿萱偏切念,每思棠棣亦難忘。
  魚書欲寫憑誰寄,蝶夢頻仍似覺狂。
  記得離期多感慨,整裝擬在百花香。
  雨林吟畢,感懷不已,又題絕句三首曰:
  春來萬物自添新,猶幸天涯有主人。
  忽到漆園蝴蝶夢,夢回伏枕惟思親。
  其二:
  細雨幽窗冷氣侵,相思幾度淚沾襟。
  含情慾寄孤山夢,翻覆頻聽玉漏深。
  其三:
  和衣寐坐卻傷春,睡醒從頭記夢真。
  一望殘燈猶結蕊,又看明月照孤身。
  雨林吟畢,正自獨坐思鄉,忽見荊旅幾友,共入寓所。見雨林吟詩傷感,乃曰:「如今日暖風和,春光明媚,正可郊外踏青。兄何悶悶獨坐乎?」遂共邀雨林郊外尋春。卻說那幾人是誰?一名王家修、一名朱之潢、一名商紫垣,又同王非仙五人,出城遊玩。或堤畔看柳,或塢外觀桃,或泛舟江上,或隨喜古剎。共到水月林飲酒。王非仙曰:「今日勝游,不可無詩以記之。」乃首作詩曰:
  結伴尋春到草堂,主人留客具壺觴。
  湖連琳剎橋連市,花罩煙村柳罩牆。
  樂聽鶯鳴並燕語,笑看山色與水光。
  二難四美今咸備,暫放愁眉且醉枉。
  吟畢,朱之潢和之曰:
  共踏春春憩講堂,旅懷無聊暫飛觴。
  如茵草綠平鋪野,帶雨桃紅半出牆。
  自是辟疆多客興,應教投轄醉春光。
  座中誰和驚人句,短髮蕭疏一楚狂。
  吟畢,商紫垣又和曰:
  旅約偕游到梵堂,相逢知己共流觴。
  花新柳嫩迷芳徑,燕語鶯聲過短牆。
  八嶺嵐雲開翠色,一江桃浪映天光。
  陽春不棄離愁客,細雨和風助興狂。
  吟畢,雨林和之曰:
  問花尋花過法堂,芝蘭相聚盡酣觴。
  遠觀棹櫓搖江岸,近看鞦韆出粉牆。
  李白桃紅真美景,山青水綠好風光。
  詠歌童冠偕歸去,不異聖門點也狂。
  吟畢,眾曰:「如今挨著王兄了。」家修曰:「我今日雖做幾首歪詩,然卻不喜作詩,這是何故?只為平日多假斯文,人前談詩,說的天花亂墜,及看他所作,卻令人噴飯滿案。我最惡此一等人,所以不好作詩,我今只作一春詞,以博諸兄一笑。何如?」眾曰:「更妙,更妙!」王家修乃拍手大笑曰:
  才到春來,日已更長。只見那遊春的,盡到東郊、南陌去尋芳。天偏苦了那無臭銅的,無錢、無銀、無酒、無漿。偏撞著了鶯舞燕聲百花香。你道這個時節,教人如何不興狂?只落得兩兩三三,玩耍過韶光。惟恐韶光虛度,也還好當。單是被窩裡沒個佳人最感傷。
  吟畢,呵呵大笑,眾人亦大笑。朱之潢曰:「王兄春心動了,何不暫請五姊妹來一救急耶。」王家修曰:「這是我家常茶飯,權把雨林兄作個美人一用何如?」商紫垣曰:「王兄醉了,出言大狂,罰酒一碗。」家修曰:「我不過托之空言,未嘗見之實事,如何就要罰?」朱之潢曰:「聖人云:『非禮勿言』,況錢兄遠客,又是斯文才子,安可如此褻瀆。王兄何不好德,而只好色也?」王家修曰:「今日眾人遊春,原是取笑行樂。如何又講起道學來,也未免有腐儒氣了,該罰。」眾人大笑,遂各飲一碗。王家修曰:「此事從錢兄身上生來,亦該飲一碗。」雨林曰:「素不吃大杯。」王家修曰:「素日只吃小些兒的虧,我偏要你今日吃大些兒的虧。」遂強罐口中,雨林避席。王非仙曰:「待我代飲。」取過碗來,一飲而盡。雨林曰:「王兄可謂一口吸盡西江水矣。」非仙笑曰:「不過一酒徒耳。憶我二十年前吃酒,真是『酒渴思吞海,詩狂欲上天』。」雨林曰:「試詳言之。」非仙作詩一首,答之曰:
  二十年前一酒徒,於今豪興全然無。
  水萍風絮疑同伴,地角天涯莫定吾。
  量減黃流增感慨,顱添白雲歎嗚呼。
  心頭多少傷情事,搔首惟天知我乎。
  吟畢、眾人稱賞。此時都吃醉了。日已掛山,眾人遂詠歌入城。次日,王非仙賣卜回寓,謂雨林曰:「我今到市,觀看赦條內,求山林隱逸才德之士。如有志許赴春官考。考中者不次官之。有此機會,吾兄負此美才,不可錯過,況你運將轉了,明日可辭眾友,收拾行李,上京去也。」雨林聞之喜曰:「弟雖有才,但四海之內,有才者不知多少,如何就得中選?」王非仙曰:「有志者事竟成,不必自惰志氣。」至次日,雨林辭了眾友,眾人都到寓中來看。王家修曰:「與兄方契合,倏又別去,恨相見的遲,怨歸去的早,何苦如之?」朱之潢曰:「求功名乃是大事,何必戀戀。但雨林兄年幼,更得一人同行方好。」王非仙曰:「我同他前去,何如?」眾曰:「得王兄同去,我等放心矣。」遂各出贈儀曰:「明日送別處恭候了。」不知雨林同非仙此一去何如,再聽下回分解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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