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真婚配拆散假婚配 好姻緣翻作惡姻緣
喜團圓,恨團圓,錯配鸞鳳顛倒顛,只是怨蒼天。
好姻緣,惡姻緣,紅顏薄命最堪憐,一夢赴黃泉。
卻說雨林聞得萬家悔親,氣得目瞪口啞,半晌不言。
徐曰:「此是那一個讒言害我也。」因此終日怨恨,憂憤成疾,百方調治,全然不應。父母無計可施,至館中告知田先生。先生曰:「我有一計,可救他病。你可央木易婆,向他說萬家又成親了,即日過門。你可將程氏女娶來,就說是萬家女兒,勿令他知。待至夜成親之後,他雖知道,貪著夫妻恩愛,也就將萬家宵娘忘了,病即可癒。除了此計,恐多少醫生,難治此想思病也。」錢居先聽了,遂至木易婆家,與銀三錢,說知此事,木易婆亦允了。至次日早到錢家,看雨林在牀,木易婆曰:「相公恭喜,我今朝又往萬家,於你說親,他依舊允了。即日就要過門,相公你道喜也不喜?」雨林曰:「你因我病,故來謊我。」木易婆曰:「你父母央我去的,如何謊你?你不信時,三兩日就要過門,難道也是謊的?相公可自寬心養病,待三兩日好做新郎也。」雨林似信不信,只得答應。心是日父母亦來言:「萬家又成親了,已看定四月初八,浴佛吉日合巹。我兒可扎掙精神,那日好迎新人。」雨林見父母說,方半信半疑,病漸漸好了。至四月初七日,父母又言:「我兒新愈,恐怕過勞。明日也不必你親迎,只在家伺候可也。」雨林也允了。至次日孔雀屏開,大會親鄰吃酒,鼓樂喧天。至將晚之時,見一頂轎子,大吹大打,娶新人來也。拜了天地祖先,送入洞房,直至親朋散去。雨林至房中,吃合巹交杯,挑去蓋頭,用目一視,全不像萬宵娘的模樣。眉覺濃些,色覺紅些,眼覺大些,只是足下一雙金蓮一般亦覺豐豔動人。心甚疑之,不好動問。吃交盞畢,越看越不像了。乃不覺微吟曰:
花正新時燭正新,如何今夜似非真。
自疑新女非才女,卻是何人喚美人。
吟畢,女子正色而言曰:「我雖醜陋,乃是郎君父母,六禮聘來,今夜如何不喜,反自沉吟,是何道理?」雨林曰:「我因數日有彩薪之憂,將你家姓字忘了,故自沉吟以思,非有他故也。」女曰:「我自姓程氏,難道你家做親日久。還記不得?」雨林知是父母因他病久,故將程作萬,以解我憂。乃轉笑曰:「是了、是了,我何懵懂至此乎!」遂與就寢,成夫婦之事。次日亦不言語,只是病復加重,顏色憔悴,形容枯槁,日甚一日。父母心惶,乃往街與他盤命。見一人掛招牌,上寫王非仙談命處。三錢銀一命。乃入館中。茶罷,王非仙曰:「居士欲算何命?」居先曰:「乃小兒的命,屬猴相,今年一十五歲,十一月十七日未時生。」
非仙盤了一回,寫了八字,再三椎看,乃是:
丙申、 二十二、 癸未。
庚子、 三十二、 甲辰。
辛酉、 四十二、 乙己。
乙未、 五十二、 丙午。
六十二、 丁未。
良久,非仙曰:「此命取食神格,身下坐祿,年上透出正官。時上偏財有印,是有功名之命。但金寒水冷,骨肉無情。卻喜丙與辛合,為人性格溫厚,心術端正,交人有情。時上有財不聚,妻宮犯羊刃,為人剋妻,且有意外之妻。子宮冠帶,三子必奇。初年運行平平,至甲辰、乙巳,丙午運中大發,當有異路功名。今年己卯日,犯歲君,且卯酉一衝,子平云;『日犯歲君,災殃必重。』再逢戰之鄉,必主刑於本命過此則利,須往西北恩星之地避之,方保無虞,此是真言。」
錢居先聽罷,取銀還了命錢,王非仙送出而歸。居先至家中,對妻袁氏說道:「王非仙將兒子的命,俱都算著,言今年犯歲君,須出外方好。」夫妻遂對雨林說知,欲他出外。雨林曰:「術士之言,未足深信。『父母在,不遠遊』。豈有父母在堂,朝越水而暮楚山,是何道理?」父母亦不深強他,與他調養病症。自娶妻之後,病亦漸漸的好了些,且按下不提。
卻說萬宵娘自考錢生之後,心裡思想錢生才貌雙全,真可相配,但不知天從人願否耶?終日放心不下。自父母允親之後,心中大悅。忽聞被石佛寺和尚不知送的何書,遂大罵木易婆悔親,心中悶悶,幾番踟躕,乃問母曰:「前日那禿光光送的何書?我父看了,就退了婚。難道是錢家退婚的書?可於兒說知才好。」母曰:「你父因愛惜你,不肯言出,你倒反問。可是你與木易婆三月初七日做的故事,不知何故寫在上面,那老王八也不對我念念,就把婚退了。」宵娘知事有露,瞞之愈彰。乃正色而言曰:「此事原來是實,我因錢郎有貌,未知他才,故令木易婆引來,當面一考,以完終身大事。所考詩對見存,不惟有貌,而且有才,何嘗一官涉於非禮?待一飯之後,即便出去,這是母親知道的。」母曰:「你父也不怪你這一件,只是他又娶程氏為妻,豈有你於他作妾之理,故此退了。」宵娘一聽此言,忽然變色,半晌不言。徐曰:「果有此事,果是實言?」母曰:「四月初八日娶去,大吹大打,街上人都曉的。還有在他家吃過喜酒的,豈是假的?」宵娘聞之,不覺淚下數行。頓小足曰:「錢郎、錢郎,何薄倖一至此也!當日虎丘一遇,何等留情,今日又娶別人。俗言,癡心女子負心漢,信不虛矣。但不知是何緣故,娶得如此太忙,令人心疑。母可瞞我父親,暗叫木易婆來,我吩咐令他訪問。」母愛女兒,真個瞞丈夫,令喜兒叫木易婆進來,到小姐房中說話。木易婆聞叫,遂隨到房中,一見小姐曰:「小姐、小姐,你連累我了。三月初七日之事,是你教我引他進來。你要做個學道考他,與我何干?昨日被你父親,將我千老賤人、萬老賤人,罵我臭死,還要把我送官。你道如今的官,明鏡高懸,至公無私,如當日包老爺的有幾個?若一紙送到裡邊,將我的老命斷送了也罷,只恐扯出錢生,拖著箕來鬥便動。還牽連出小姐來,出衙入府,飽了那個色中餓鬼的眼睛。我老身所以千忍萬忍,一字兒也不敢回答,他方才了休。若我當日講起來,如今也不知七顛八倒,弄成個怎麼的模樣了。還看你在繡房中,安安穩穩的坐著裡麼?」小姐曰:「你老人家的一片好心,我也知道了。我父親也不怪此一件事,只為錢郎於四月初八日,又娶了一位妻,所以退親。我看錢生虎丘一遇,甚是顧盼,又男扮女妝,以進我家,在我身上也可謂極是留情的了。不知何故,又變起卦來,娶程氏的女兒,令我心疑。欲寫幾字,令你送去,看他如何回復?」木易婆日:「是了、是了,那一日浴佛節,我往華藏庵燒香去,路上見一家迎親的,卻不見新郎,只是轎子,大吹大打,好不熱鬧,誰知就是他家。錢郎真是薄倖,這個天殺的,小雜種,囚根子,如此雜情。如隨風的柳絮,逐波的桃花。看來前邊一番慇懃,都是假意虛情,既得隴,復望蜀。俗話云:見吃著碗裡,又看著鍋裡。真可惡,真可惡!」宵娘曰:「你也不要太罵他,或者別有緣故,出乎不得已,未可知也。你一訪,自然明白,天下抱不白之冤者極多。我且寫書,你拿將去。」宵娘走筆如飛、寫畢,付於木易婆去了。又叫回曰:「問得清白,我有禮謝。」木易婆袖書,也不到家去,竟往錢家門前。正遇錢雨林扶杖散心,遂問曰:「錢官人恭喜!老身不知,才來與你道喜,你新娘子卻不知比你虎丘遇的那個學道何如?」雨林曰:「我有無限心事,因病不能到你家一告,今幸你來此。家中不便說話,可就此旁彌陀庵中坐坐。」木易婆同行,不幾步入庵,坐定。幸此日眾僧於人家道場請去,止有一小沙彌看家,殿上無人,兩人就地磚上坐下。木易婆曰:「錢官人有何病?既在病中,又何娶妻太忙?難道老婆是個女醫,交盞做得藥餌。」雨林曰:「只為此病,所以生出許多葛藤。也不知那一個畜生,將你我做的事都傳萬典之。萬典之退了婚,就生起此病,實是為小姐而成的。」木易婆曰:「既為小姐,如何又娶?」雨林曰:「只因病重,吃藥不應,父母用計,叫你來,說萬家允親,就要過門。我也當真,你何忘了?」木易婆曰:「我豈不知,只是不好對小姐說,恐後他怪我不是。他今叫我去,與你一個柬帖兒,我又不是《西廂》上的紅娘,令我與你傳書遞柬。」雨林忙問曰:「書在那裡?」木易婆曰:「在我袖裡。」雨林曰:「快拿來我看。」木易婆曰:「你要快,我卻要慢。小姐的書,你要禮拜開讀。我捧書的也先要禮物相贈,方許你看。」雨林曰:「手中無物。」木易婆曰:「你無物我也無書。」雨林曰:「有了,我現帶銀煙袋一支。權當禮物。」木易婆曰:「這一根正好使用,只是還嫌細些兒。」接了煙袋,方袖內取出書遞於雨林。雨林看了又看,點點頭兒,跌跌腳兒,忽失聲叫曰:「小姐、小姐!你怎知我萬種情懷,一腔心事也。」木易婆方欲問書上寫得什麼話,忽見雨林色變,倒地臥下,不省人事。木易婆急抱扶,呼喚半日,方才醒來。將木易婆嚇得一身冷汗。曰:「錢官人莫非為此煙袋,故卒然氣死,仍與你,我去也。」往外就跑。雨林曰:「那為此。我是病久的人,一見此書,不由我心上疼痛,所以跌倒。你既來,可不明不白的就去乎?」遂忙喚小僧,借來筆硯,將佛前弔紙,扯了一片,寫了幾行。不過說他父母瞞他,只說是娶的小姐,卻不知又是替身的話。木易婆袖了書,急忙就走,只恐雨林又跌倒,倘叫不醒,如何是好。水易婆去尚未遠,雨林出門叫曰:「你當回信來,我自謝你。」水易婆曰:「不來了,你只一謝,也謝彀了。」雨林方歌再叫,忽父親走來,曰:「我兒病未大癒,不可過勞。」遂扶歸家。
卻說木易婆回到萬家,見了小姐曰:「為你只一書,如催命的符,迫魂的票。他一見書就跌倒在地,死了半晌,幾乎將我唬殺。幸叫醒了,與你草草回宇。你看,我去。今後再不管此閒事了。」說罷袖中取書,付與小姐,往外就走。小姐曰:「你可吃了飯去。」木易婆曰:「只一驚就吃彀了!再不吃了!再不吃了!」竟自出去。小姐看畢,方知是父母瞞他,雨林不知,也出於不得已。又聞見字跌死,不勝心疼。遂自思曰:「原來錢郎不是薄情的。如此鍾情於我,就與他做次妻執小星之義亦所甘心。但我父母必是不肯,此段姻緣竟付之南柯一夢了。」越思越愁,越愁越恨,遂成鬱症。數日不起,茶飯不進,其母晝夜守涕,父抽籤問卦,卻無吉兆。臥牀四十餘日,夢寐中時見錢郎,醒來愈加沉重。忽一夜夢觀音大士曰:「汝與錢生有緣,但不在今日,除非如小青之與舒生,方可會合。今我因你父母吃齋虔誠,送你魂暫入風流院中。將楊枝水你飲一點,你身不壞,好待將來與錢生相會。」宵娘正欲再問,忽被母啼哭驚醒。謂母日:「兒適間一夢,見觀世音言我與錢郎有緣,但不在今日,須如小青之會舒生。這話也可信可疑。又與我楊枝水一點吃上,說我身不壞,又言將我魂暫送入風流院中去了。是我真魂已去,病必不能好了。待死之後,可依我言,不可入土,將棺寄放虎丘觀音殿旁。日後或菩薩之言有應,卻不再見父母了麼?切記,切記!」說畢,淚下如雨。母亦痛哭,仍將此言,對萬典之說。典之亦哭來看,宵娘曰:「兒今病重,必不能起,身後之言,已於我母說了,父可允從。」父亦痛哭曰:「你言豈有不從,但我老兩口,如何捨得下?」宵娘曰:「觀音之言,定然不虛,還有相會之日,也未可知。」從茲遂不飲食,過了三四日,竟嗚呼了。可憐如花似玉女,化作彩雲散作霞。死後顏色不變,父母痛哭,自不必說,用棺殮了。
卻說萬典之見女兒死了,思恨不過。待七日燒紙,請石佛寺眾僧,來誦經禮佛。道場完畢,對月荷和尚曰:「我女之死,全是錢雨林所致。我今將棺寄在虎丘寺上,告他個調戲良京閨女,以致殺性命事,要你同木易婆作證。」月荷亦不敢回言,木易婆聞此消息,攜孫不知何處去了。月荷到寺,再三踟躕,乃竟私自走來,告知錢郎。不知後事何如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