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美情郎陡遇美嬌娃 妒心人暗施妒奸計
佳人才子兩相當,一思難忘,一見難忘。竊玉頻頻又偷香,說不牽腸,怎不牽腸。 妒花風雨來何狂,驚起鴛鴦,驚散鴛鴦。情郎情女各杳茫,說不思量,怎不思量。
右調《一剪梅》
話說錢雨林,一日在書房中與白雁鴻誦讀。正值春和天氣,只見「雙雙瓦雀行書案,點點楊花入硯池。萋萋芳草埋階砌,細細鶯聲過短牆」。錢雨林語白生曰:「春和景明,正可郊外踏青,尋花問柳。只管埋頭案上,不幾令春色笑人寂寞乎?我同汝告知田先生,待三月三日,曲水流觴之辰,前往虎丘遊玩一番,何如?」白雁鴻曰:「正合我意,日在此間悶坐,真如楚囚,不知人世間更有樂事矣。」兩人議定,不在話下。
卻說姑蘇有一人,姓萬名锺,別號典之。家道富豪,廣有錢財。但為人趨勢赴炎,結交權貴,性情慳吝,真是一個守錢奴。娶妻李氏,生下一女,年已及笄。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花羞月之貌。《西廂》本上有幾句,足以形容:翠裙鴛帶金蓮小,紅袖鸞綃玉筍長。淡白梨花面,輕盈楊柳腰。妖嬌,滿面兒撲堆著俏,窈窕,一團兒純是嬌,這女子,因正月十五日元宵所生,取名宵娘。賦性聰明,女工之外,吟詩作對,書畫琴棋,無不通曉,且無一不妙。求親者日至其門,他父母只不輕許。此是何故?只因宵娘美貌高才,自誓必須要貌若潘安,才如子建者,方許牽絲。若是俗子白丁,縱堆r篡金積玉,他也看不到眼裡。父母因愛惜他,凡求婚者,必與他商量。那有一個如他意的?所以桃夭未詠,徒賦標梅耳。當日生他之時,原在虎丘祈保,如今一十五歲。三月三日,父母要往虎丘還願。到了三月三日,準備轎馬,安排香燭,宵娘與母各乘轎而來。萬典之引童僕,乘馬隨之。一路上柳綠花紅,山明水秀,看不盡的好景致。宵娘在轎中,詩興勃勃,遂口占傷春詩一首:
春光知我早來迎,春草春花遍野生。
春樹暮雲增感歎,春江漲水阻離情。
春詩牽惹文魔興,春酒掃除榆鬼橫。
只有春思思不盡,無端春悶悶春城。
吟畢,不覺已至虎丘。下轎,參拜觀音大士。宵娘因記得小青當日參拜菩薩詩一首,遂述而告菩薩之前曰:
稽首慈雲大士前,莫生西土莫生天。
願將一滴楊枝水,灑作人間並蒂蓮。
拜畢,父母拈香酬願。誦經已完,山僧供柏子茶,松花菜,用飯完,宵娘同侍女喜兒自去遊玩。父母在僧舍閒談,且按下不提。
又說錢雨林與白雁鴻至三月三日,遂將欲往虎丘遊玩之意,告知田先生,先生大喜,說:「昔李青蓮道:『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。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。古人秉燭夜遊,良有以也。況今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。』尋花看柳,正是吾輩快心事。但昔日聖門狂士遊春,也要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。可再邀幾個知己,方不寂寞於春光。」錢雨林素有相知二人,皆年方二八,長於詩歌,一名柳長卿,一名梅含香。即請二人到,相見禮畢,五人共往虎丘。不乘轎馬,緩步而行,互相談論,一路而來。只見桃花亂飛,人踏千片紅玉,柳絮橫舞,鳥啄萬縷黃金。萬紫千紅,試問春價值多少;綠暗紅稀,不知肥瘦竟何如,行至半途,見一塢中,穠桃錦杏,梨花含笑,楊花飛雪。又有一小橋流水,芳草芊芊,盡自可人。田左人曰:「我等且少憩此處,茵草而坐,各拈一花,題詩一首,如不成者,罰依金谷酒數。」眾皆從之,請各拈花。遂將杏花、桃花、梨花、楊花,寫成四鬮。柳長卿曰:「我輩五人,如何只用四樣花?」田左人曰:「小徒白雁鴻詩學尚淺,不通推敲,只付在某花之下,作一絕句足矣。」四人笑笑說:「也罷。」錢雨林首拈杏花。遂吟曰:
桃花開罷杏花開,一望江城錦繡堆。
孔聖壇中沾雨化,董仙林內倚雲栽。
枝頭紅鬧惹詩興,村裡香聞問酒杯。
牆外遊人雖可愛,何時得襯馬蹄回。
吟畢,眾人稱賞不已,日:「字字推敲,真詩壇飛將,直駕鮑、庾而上之矣。且末二句,取古詩『一色杏花紅十里,狀元歸去馬如飛』之意,意氣亦自不凡。」田左人拈得桃花,遂吟曰:
春光到處將無同,入眼桃花分外紅。
小院深深藏國色,低牆樹樹綴天工。
濃妝妖豔宜含雨,妖態輕盈不勝風。
仙種觀中疑尚在,武陵問渡為何空?
吟畢,眾人觀看,咸曰:「好詩、好詩!構思新雅,視吾輩真大巫之與小巫之矣」。田左人曰:「吾素不愛雕琢艱僻之句,不過信口拈成,但勿噴飯足矣,何勞過譽乎。」梅含香拈得梨花,遂吟曰:
濃李夭桃太早狂,梨花留得殿青陽。
枝枝綻蕊玉含笑,瓣瓣呈芳雪帶香。
獨洗鉛華放素色,不堆脂粉鬥新妝。
惟愁雨打閉門日,落盡瓊瑤春去忙。
吟畢,眾曰:「句句清新,足堪壓倒元、白矣。梅兄可謂詩中之仙風道骨者也,惜李、杜不及見今人耳。」柳長卿拈得楊花,遂吟曰:
不與群花一樣妝,也無嬌豔也無香。
紛紛飄雪瀼江岸,點點飛綿過女牆。
墜地片時起又落,迎風半刻伏仍揚。
武昌撲面知多少,那管離人泣路旁。
吟畢,眾人賞曰:「不幽深險僻,真詩中有畫手也。」田左人曰:「眾人皆成詩,白加色可將楊花題一絕句,庶不負今日之勝游。」白雁鴻亦一時興發,遂吟絕句曰:
乍觸簾櫳又過牆,不成嬌豔不成妝。
只因輕薄從天賦,顛倒春風直恁狂。
吟畢,眾咸曰:「誰道白兄不知詩也?此詩引而不發,寫盡楊花之妙矣。」田左人曰:「曾子固亦能詩矣。」眾笑曰:「自是強將手下無弱兵,足見先生訓迪之功。」眾遂起行,至虎丘。見遊人兩兩三三,共賞春景。五人茶罷,在寺前寺後一遊,來至千人石上,坐談觀景。忽見一女子,身穿白羅衫,腰繫白紗裙,露出一雙三寸淺紅色鞋,頭戴白玉琢成的梅花簪一枝,手執素扇一柄,遮遮掩掩露半面,正從千人石畔過來,後隨一侍女,髮方齊眉,色亦秀媚,穿青羅衫,繫白紗裙,足下穿秋色鞋一雙,亦隨過來。低聲謂曰:「千人石上有人,小姐須遮面而過。」眾人在石上看見,齊聲曰:「誰家好個女子,胡然而天也,胡然而帝也。」眾口稱美不已。錢雨林一見,觸起觀言大土夢中之言,身穿縞素,頭插梅花便是小青後身,與我有緣。不覺歎曰:「今日正撞著五百年風流業冤也。」不禁自言自語,幾至出神。眾人下石,各自散步。錢雨林急趕女子,隨尾其後,見出山門上轎,父母隨之而去。追問童僕曰:「此是誰家內眷?」內一人答曰:「是萬家小姑娘。」錢生不捨,又隨至轎旁,見女子自轎窗中,頻頻顧盼,似若留情。雨林隨至半里之遙,轎內宵娘細細觀看曰:「世間有此玉人,覺我形穢。但外貌雖佳,不知才學何如?若得此子同夢是甘,亦不負我一段才名。」自思自想。轎走得緊,錢生不能隨,遂立柳樹下。蓋宵娘前因千人石上人多,故掩面而過,未及見錢生,至錢生隨來,方看個明白。
話說錢生正在柳樹下沉吟,忽眾人齊到,柳長卿曰:「雨林何不老成,獨自在此看佳人也?」梅含香曰:「佳人遇佳人,兩美相逢,自然戀戀不能忘情。」田左人曰:「勿得狂言,路人聞之不雅。」柳長卿曰:「前言戲之耳。」見路旁有酒館一所,甚是清雅,惟時日已及午,眾人入館坐定,叫主人陳列酒餚,大家飲酒取樂。田左人曰:「今日之游,四美具矣,二難並矣。且又美酒嘉肴,高歌暢飲,較古之典春衣者,不更快乎?」梅含香曰:「王羲之三月三日一遊,流觴曲水,千古誇為盛事。吾輩今日,少長成集,一觴一詠。不減蘭亭,何樂如之。」柳長卿曰:「昔曾點暮童冠,浴沂詠歸,聖人歎曰:『吾與點也。』然係言志,未見諸行事。我等今日,比曾點浴沂之狂,更覺過之。」白雁鴻亦曰:「春遊固樂,但少一麗人以佐春觴耳。」眾皆笑語大飲,獨錢雨林默默無言,酒亦不吃。眾曰:「雨林今日,何故莫興也?」雨林曰:「不知何故,今日心煩意亂。」柳長卿曰:「我知道了,你的魂靈兒都被那人兒勾將去也。」田左人曰:「是那個?」柳長卿曰:「適間千人石畔走過來,穿一套縞素衣裳者是也。」田左人曰:「須老成些,勿得取笑。」眾見日已沉西,遂詠歌而歸。雨林至館,越思越想,乍相逢又記不真嬌模樣,反來復去,好難為情。夜半不寐,見月朗星稀,遂題一詩,於窗上曰:
一輪淡月窺芸戶,數點疏星透紙窗。
此夜相思無計策,除非魂夢到蘭房。
吟畢,就寢。夢中恍恍惚惚,如見女子。次日早起,急至閶門外訪問,忽遇昨日所見侍女,手執碧槐花一枝,笑嘻嘻的走來。錢雨林向前問曰:「汝莫非萬小姐之侍女乎?」其女不答,點頭面去。雨林又追至門首曰:「煩你傳言,昨日虎丘路邊所遇小生錢雨林專來拜小姐也。」女又不答,一竟進去。雨林站立良久,見此家門第清幽,房屋爽塏,又轉東邊,乃是一閒地。雨林循牆而走,至後,見一後門緊閉,乃是花園一所,內裡桃花盛開。門旁邊坐一小家獨院,門前站一老婦人。雨林走向前,乃作揖唱禮,老嫗回禮,乃問曰:「誰家小少年,到此何干?」雨林曰:「我有一事動問,請問,此是萬家住宅否?」老嫗曰:「正是,你問他做什麼?」雨林曰:「實不相瞞,小生尚未有婚,聞他家有個小姐,生得標緻,意欲求親,但未知他家淺深,且又不得冰人撮合,故此動問。」老嫗曰:「事既如此,既來之,則安之,請入敝居一話何如?」雨林欣然進去。但見老嫗家,院雖不大,也有桃花數株,亦甚清幽。坐下茶罷,雨林遂問老嫗姓名。老樞曰:「妾夫姓木,名易,妾乃韓氏。因先夫去世,子又早亡,只有幼孫與老身,無可度日,專與人家作冰人,人都稱我為木易媒婆。你若問萬家事,我說你聽。這萬典之家中豪富,只生一女,容貌絕世,真是我蘇州蘿薴西子再出。且不徒有容,凡書、畫、琴、棋、詩、詞、歌、賦無不通曉。常言欲嫁一個有貌,有才的丈夫,決不作俗子白丁之婦。所以求親者雖多,或是有錢豪富之子,多是貌如蘧篨。或是宦家貴冑之於,多半目不識丁。都不中他父母與他的意思,故今日一十五歲,還未許人。」雨林聞之,喜曰:「我欲央你求婚,不知何如?」木易婆曰:「我看你的容貌,十分清秀,必是中他意的,但不知你內才何如耳?」雨林曰:「我內才亦不必言,但小姐所會的,我也都會。你可先見小姐,你就說居三月三日在虎丘道上相顧盼的,他就知道了。」木易婆笑曰:「原來你兩個兒,已是張生、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了。我今且不向他父母說,先與小姐說知。」雨林曰:「如此極妙,但不知小姐是何名字?」木易婆曰:「他是正月十五日元宵所生的,名叫宵娘。丫頭名喚喜兒。」雨林遂取出白銀一兩曰:「些須薄敬,暫為利市,待成就之後,自當重謝月老耳。」木易婆曰:「未見功,先受賞,殊有愧耳。今是初四,明日月忌,待初六日我去,初七日你可到我家探信。」雨林告別而回,專聽好消息也。
卻說至初六日,木易婆早起梳洗,穿一套新鮮青布衣服,白布裙,兩腳如飛,走至萬家門首。正撞見喜兒買翠花二朵回來,遂同入內,見萬典之夫妻。問曰:「這幾日小姐親事若何?」萬老曰:「我小姐有了親事,汝豈不知?今日到此何干?」木易婆曰:「我有好珠花一對,乃是一女子托轉賣的,問小姐要不要?」萬老曰:「你可親去房中問他。」木易婆走入小姐房中,見小姐尚未梳妝,伏枕而坐。乃曰:「幾日不見小姐。今春和天氣,何不園中看花,而乃懨懨獨坐乎?」小姐曰:「幾日不見你老人家,今日甚風吹到此也。我因前日虎丘一遊,不知是春寒了麼,不知是冒風了,這幾日神思困倦要睡。」木易婆曰:「春悶撩人,自然如此。但不知小姐有何煩悶,何不告我?」宵娘曰:「這些個事惱人腸,古人云: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與人言無二三。我心上有事,難以告人。」木易婆曰:「別人難以告,老身在小姐門首坐,就如自己家裡人一般,有何心事,但告我,或老身有可用之處,就便效力。」小姐長歎曰:「你也說得是,我今告汝,諒你是老人家,也不見笑,也不與別人說,只可你我知之。」木易婆曰:「我活了半世人,難道這個也不知,我極是口穩的。」小姐忽然面紅,語又不語。木易婆曰:「小姐有話直言,如何半含半吐?我老人家根前,你莫要害羞。」小姐曰:「著實羞人,難以出口。」木易婆曰:「古之佳人,如卓文君一聽琴,便私奔相如,紅拂女一見李靖,便尋至店中。古之佳人,不惟具慧眼,且有膽氣,忍小羞而成大計,至今尤為美談。這都是小姐在傳書內知道的,何如此之怯弱也。」小姐曰:「你這番議論,正大光明。使我心胸洞然。我今只得對你露泄真情。三月三日,在虎丘隨父母還願,路中轎窗看見一人,容姿清奇,氣度瀟灑,就如潘安再見,衛玠重生,若得此人,成為夫妻,也不負我一個才女。但外貌雖好,卻不知腹中可有學問否?怎能勾相會一面,考他一番,以決好歹。然我女兒家,深處閨中,怎能會他?」木易婆曰:「卻是這個緣故,正好投機。我今來此,非是賣珠花,亦為此事而來。」小姐驚曰:「你何為此而來,莫非見我吐了真情,故意耍我。」木易婆曰:「我老身與千家作媒,極是老成的,何敢作耍。前初四日,有一少年,到我家,央我在小姐家作媒。他說你可先見小姐,說就是前日虎丘道中相遇的郎君。我問他姓字,他說姓餞,名之繼,號雨林。所以令我到此。其實好一個美貌少年也,小姐不可錯過了他。若要會他,這也不難,我教他男扮女妝,做賣花的引進來何如?」小姐曰:「這也使得,當在何日?」木易婆曰:「事不宜遲,兵貴神速,我明日就領他來。」說罷,去了。
卻說初七日早,雨林至木易婆家,相見曰:「好事何如?」木易婆一五一十,一一對雨林說畢,雨林大喜而去。
至次日早,到木易婆家中,欲扮女妝。木易婆曰:「我家莫有細軟衣服。」雨林急取銀一兩,曰:「可往典當鋪內,貸兩件來。」木易婆即往鋪中,將銀二錢賃衣裙,藏了八錢。回來於雨林妝扮起來。用烏帕裹頭,身穿著青緞衫兒,腰繫著白細裙兒,腳下將木易婆兩隻青花鞋穿上,還嫌大些。耳上用白絲繫上耳墜,可是雨林生得十分白淨,也遠看不出,蓋色與線一色耳。取出家中商人所寄翠花兩對,放在盒中,令他捧上,然後取出鏡子一照,雨林大笑曰:「我今日反做個鬚眉婦人也。」木易婆曰:「好一個美貌女子,縱有丹青畫不成,不施脂粉天然態,那裡認得是假的。」兩人說說笑笑,走到萬家門首。見萬典之正出門來,木易婆曰:「小姐要翠花,這小娘子有翠花,我引來與小姐看。」萬典之轉叫喜兒,引進小姐房中。心疑曰:「那有這等美貌女子賣花耶?」有事遂去。雨林進房,見小姐同母坐。其母見二人進來,禮畢,問曰:「這一位是誰?」木易婆曰:「他是徽州女子,到此賣花。」母曰:「好一個美人,多少年紀?」雨林曰:「晚生一十五歲了。」母笑曰:「女子何稱晚生?」
雨林通紅了臉。木易婆曰:「此是他徽州鄉俗。」母曰:「如此一個好女兒,如何腳與你老人家的一般大?」木易婆曰:「幼年因他父母愛惜、怕疼未纏,故大。」母細看耳上曰:「如何不鑽眼兒。」木易婆曰:「說是父母愛惜,腳也怕纏,還肯鑽眼兒哩!」母曰:「腳已長成,不可為矣。眼兒還要日後鑽一鑽,不要怕疼,可惜你一表人才了。」說罷吃茶,後取花看,問要多少價。雨林曰:「任憑吩咐,一花何足輕重乎。」母曰:「與你五錢絲銀。」雨林曰:「彀價了。」遂遞花收銀。母曰:「他遠方人,女兒可留吃飯,我往前邊看飯來,你三人坐坐。」其母去了。木易婆語小姐曰:「此就是錢郎,小姐可相見。」兩人四目交視。雨林曰:「自虎丘一見小姐之後,一日三秋。今幸蒙小姐傳召,得見玉容,真是千古奇逢,何以克當。」小姐含羞言曰:「前日一見郎君,宛如玉人,但我之意,須要才貌雙全,方許百年偕老。故令誘君至此,以試真才耳,非別有他意。今日只可淡詩論賦,若一言涉於邪淫,即當鳴鼓而攻,幸惟諒之。」雨林曰:「小姐正言侃侃,令人佩服,自當守約候考,何敢再及他事乎。」小姐曰:「我先出一對,你對。」遂出對云:
入則孝,出則弟,守先王之道。
雨林應聲對曰:
誦其詩,讀其書,畏聖人之言。
小姐聽畢曰:「對得切當。但用成語,尚屬易對。我再出一對,你對。」遂出對曰:
文宣王,周宣王,司馬宣王,一君一臣,一不君不臣。
雨林應聲對曰:
鄒孟子、吳孟子、寺人孟子,一男一女,一非男非女。
小姐聽曰:「此對甚難,你對湊巧,足見才矣。仍須考詩,有我去年在中秋前一夕,作的一首,限你和韻。」乃念詩曰:
一窗好月照衾寒,來夕天涯人盡看。
雖憶酒非偕靜侶,未能瓜破散鄉團。
湘簾半卷鍾未遠,巫夢常聞捕到殘。
最恨佳期偏杳杳,誰憐悄坐寄儂歡。
雨林聽了,不待思索,即和之曰:
桂影扶疏月影寒,中秋前夕舉頭看。
清光豔似黃金波,皓魄皎如白玉團。
旅邸把杯頻照影,深閨敲韻待更殘。
應知明夜冰輪滿,幾處寓愁幾處歡。
和畢,小姐大加稱賞曰:「字字不脫前一夕,方是作手。只恐是你平日做下的,又或竊取他人的,你再作一首,何如?」雨林不辭,遂吟曰:
長空月淨雲輝寒,不待中秋人盡看。
玉鏡尚和一釐缺,冰輪猶欠半分圓。
光搖花影疑郎至,亮透紗窗驚夢殘。
餘興再留明夜賞,只愁把酒與誰歡。
小姐聽畢曰:「愈出愈佳,字字是中秋前一夕。若在他人口中,未免是中秋賞月而已,真才子也。我已知才貌雙全矣。可歸於父母言之,通媒妁之言可也。」正說間,喜兒掌飯到了。雨林戲曰:「小姐須要舉案齊眉。」小姐曰:「須要莊重,不可輕薄。」三人同食畢,雨林猶徘徊不去。小姐促之曰:「大事不在今日,可急歸去。若我母再來,看出破綻,反為不便了。」雨林不得已,別小姐而出曰:「願小姐留意。」方欲再言,其母又至曰:「吃過飯了,再坐一時也好。」雨林曰:「正欲謝一飯之恩,何敢再賜坐耶。」其母曰:「此女大樣,好像個男子。」遂出去。
卻說雨林到木易婆家,卸去女妝,笑曰:「我今日復見我本來面目矣。」遂與木易婆言曰:「初十是開日,你可往他父母前作伐,我自謝你。」說罷去了。木易婆將前所賃衣服,還於當鋪中。至初十日,又至萬家,在小姐父母前,言錢雨林求親之意。萬典之曰:「此生我也見過,可以做得門婿。但不知小姐之意何如?」遂同妻到小姐房內,曰:「今日錢家求親,此子甚是清秀,但不知我兒之意何如?」小姐曰:「婚姻之事,一任父母主之可也。」出來與木易婆說:「我再商量。」木易婆去回錢生曰:「好事已有八九分了。」不意錢雨林父母,因子大未婚,又央李媒婆在程家求親多時了。卻說這程家,原與錢家有瓜葛之親,一見求親曰:「古人下玉鏡台,傳為佳話,何不可之有。」遞即允諾了。雨林不知,又與父母言往萬家求親之意,父母言程家已許了。
雨林聞之,憂鬱成疾,連日茶飯不進,奄奄待斃, 父母驚惶,遂商議曰:「好男兒占得九妻,使媒往萬家求親,有何不可?」雨林曰:「須木易婆作媒,方好。」父母遂央木易婆往萬家求親。萬典之見女兒喜此門親事,夫妻慨然允了。
木易婆回報,雨林大喜。走至書館中,正值白雁鴻在館,問雨林曰:「數日何不到館?」雨林曰:「我有天大好事,何暇來此。」白雁鴻曰:「有何好事?」雨林起初不說,白生問之再三,曰:「你我訂盟,此事不說,何足為兄弟乎?」
雨林遂將會萬宵娘的事,一一說明。說:「你看這是大事不是?」卻不知白生一見宵娘之後,也有求婚之意,今乃被他占去,心甚不悅。假意答曰:「好固是好,但無故入人家,未免越理了。」雨林自悔失言,只得默默不語。
卻說白生千思萬想曰:「我欲求親,白白被他占去。他又有了程氏,萬小姐豈肯於他做次妻。我有計了,拆散他後,不患不是我的。」遂寫一書,備前備後,假作雨林筆跡,言初七日相會之事,又言父母已訂程氏。令石佛寺一小沙彌,名喚月荷者,將書傳去。你說是錢相公寄來的,月荷原與白生有龍陽之交情,遂不辭,竟自送去。萬典之一見書,大怒曰:「我前日原疑非賣花的。」其妻曰:「我見他腳大異樣,耳又不鑽眼兒,且口稱晚生,誰知竟是假的。這個醜陋,一概不言,只是他已訂程氏之女,我兒豈可於他作妾乎?你明日叫木易婆退婚就是了。」其夫依言,次日叫木易婆到家,大罵:「老賤人,做得好事,我今不成錢家親事,你若再有一言,我把你送到官,打斷你的筋!」水易婆知事有洩露,不敢發一言,竟報雨林,言如此如此,已退婚了。又不知後來何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