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訂蘭水芸窗成交契 續孤山夢中卜良緣

  漫道文章驚世,且誇才調絕倫。只為夙昔锺情根,惹下風流債恨。不想騰蚊起鳳,終朝握雨攜雲。窗前一夢透前因,再續還魂有分。
  一去金門獻賦,何須拘定科名。吳山楚水任▉▉,到底榮歸晝錦。須要赤繩繫足,定然紅絲牽成。風流不減《牡丹亭》,因此《孤山再夢》。
  右調《西江月》
  詩曰:
  人生一世在人倫, 天性自然付我身。
  惟有夫妻並友侶, 顛顛倒倒認難真。
  這四句詩,單說人生在世,一有我身,便有五倫。然五倫中,君臣以義,父子兄弟以恩,俱出天性生成,不假安排。惟有夫妻與朋友,這兩件卻不是性,只是一個情字。朋友情之好者,則同聲同氣,如水如蘭。情之偏者,或面是心非,或匿怨友人,甚至負義忘恩,以德為仇。從古來有幾個管、鮑,雷、陳?至於夫妻,因是情,尤有情中之情。用情之正,則為淑女君子。用情之篤,則為貞夫烈婦。用情之邪,則為姣童淫女。故情到至極處,雖小小風流一事,可感天地動鬼神。生者可以死,死者亦可以生。有如《牡丹亭》一本傳奇,當日杜麗娘何曾認得柳夢梅,只為被花神攝合,在牡丹亭一夢遂相思而死。後柳夢梅拾得小姐遺容,感觸生情,幽魂相會,還魂開棺,成為夫妻,百年偕老,你說這奇也不奇。又有《孤山夢》一本傳奇,小青何曾會過舒心談。只因孤山一夢,遂得詩一首說:
  新妝竟與畫圖爭,知在昭陽第幾名?
  瘦影自臨春水照,卿須憐我我憐卿。
  因這一首詩,朝思暮想,後過南山,有一老人,引至風流院中,得見小青還魂,重為夫妻,後竟仙去,你說這又奇也不奇。然此二本記,猶屬傳聞,恐才子文人,別有寄托,借此點綴,不足深信。如今見有似此二事的一樁奇事,說來且聽。
  話說江南姑蘇有一人,姓錢,名居先,別號慎言,本貫徽州人也。後移居閶門外之南,娶妻袁氏,夫妻相敬如賓,雖無陶朱之富,可也頗足度日。慎言平日為人,廣行善事,多積陰功,濟危扶困,買物放生。家中素供觀音大士像一尊,夫妻朝夕焚香頂禮,極其誠敬。一夜袁氏夢觀音大士,手執梅花一枝,插在袁氏頭上,醒遂有孕。十月滿足,生下一子。夫妻喜不自勝,因憶夢中之事,取名叫做梅生。年長五歲,又生一子,因重陽日所生,取名叫做菊生。
  且說這梅生年及八歲,生得面如冠玉,唇如櫻桃,眉彎新月,眼橫秋波,雖無子建之才,卻有潘安之貌。《西廂》本上有一詞,足以形容:
  眉黛遠山鋪翠,眼橫秋水無塵。俊的是龐兒,俏的是心。若能驀地乍相逢,疑是救苦難的觀世音。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梅生年及十五,父親欲教出外攻書。附近有一石佛禪林,內有一人,姓田名在中,別號左人。原係杭州名士,因游姑蘇未歸,在此哲寓設館。為人年方弱冠,秉性風雅,心性中正。先有一弟子,姓白、名加色,別號雁鴻,年十七歲,在此攻書。為人負性狡詐,心多陰謀。一日師徒正講論之餘,見錢居先引子梅生,後捧盒酒,至前拜揖畢,分賓主坐下。居先言,「犬子年已十五,雖在家誦過小學,今欲拜田先生為師。指引後學,異日成立,恩比君親。」遂酌酒下拜。田左人曰:「小生學疏才淺,不堪為人師範,但蒙老居士見托,何敢自推。又何勞過賜酒也。」遂設坐同飲。喚過梅生,一見非常。田左人日:「此子容姿清秀,異日遠到之器也。居士可謂後繼有人矣。」遂取名錢之繼,字雨林。居先別去。自此雨林在寺攻書,與白加色情篤莫逆。一日加色謂雨林曰:「我二人聯牀風雨,足為道義之交,但恐日後貪富易心,我欲拈香設誓,結為異姓骨肉,何如?」雨林曰: 「兄之所見,大為有理,但恐先生知之不雅。」加色曰:「古之管鮑雷陳曾傳至今,有何不雅?我就告知田先生,令他作個主盟何如?」雨林曰:「如此更好。」兩生遂告知田先生,於芸窗陳設香案,拜天訂盟,結為昆仲。自此朝夕相依,情同魚水。一日田先生講論之餘,三人在月下共酌興酣。田先生曰:「詩、對雖非舉業正務,然才子於吟風弄月之際,卻不可少。吾今試汝二人一對,對不來者罰水一碗,對來者賞酒一杯。」二人曰:「願領教。」遂出對云:
  北斗七星水底連天十四點
  雨林對曰:
  南江孤雁月中帶影一雙飛
  田先生大奇曰:「好對!好對!」即酌灑一杯,錢雨林飲而盡。白雁鴻尋思半日,竟不成對。田先生即令取水罰之。又曰:「我今拈韻,作詩一首,汝二人依韻和之,賞罰如前。」田先生取韻,拈得「乎」字,遂吟曰:
  詎是猖狂慕酒徒,桃源曾見避秦無。
  半生竟向流離老,七尺空慚命世吾。
  鬆菊未荒聊自適,馬牛不惜任人呼。
  閒閒十畝吳山外,寧有移文到我乎。
  吟畢付與二生觀看,錢雨林遂和曰:
  蕭條四壁笑家徒,試問新芻漉得無。
  潤屋已多書共伴,銜杯何事锺隨吾。
  胡然天也殊難問,彼美人兮尚可呼。
  屈指浮塵今古事,斯文寧不在茲乎。
  吟畢遞與田先生現之。曰,「新清風雅,足追李杜,然子入學不幾日,我又未嘗教平仄,何如此之敏捷也?」雨林對曰:「弟子自五歲上,家父即口授平仄,已推敲矣。」田先生大喜,又酌酒飲之。白雁鴻思索半日,不能措一字,田先生命取水飲之。白雁鴻曰:「弟子受罰,乞先生代吟,以蓋弟於之羞可也。」田先生曰:「你不服錢生,令他代汝和一首,何如?」白雁鴻曰:「正要如此。」雨林亦不辭,又吟之曰:
  風流曾不負吾徒,酒社詩壇近有無。
  慘矣烽煙愁且暮,蕭然囊橐費支吾。
  一枝澤國憑誰借,五夜寒烏祗自呼。
  短劍應能戡暴亂,誤人頭白是之乎。
  吟畢,田先生大加稱賞曰:「古人言『詩有別才,不在八股中論好歹』,信哉。白生我終日教以平仄,一詞莫措,何意錢生錦心繡口,不減長吉當年。」遂大家酣飲而盡散。白生因詩對不成,自覺羞慚,又連飲冷水,遂覺心悶,乃告假歸家。館中止錢雨林一人,焚香靜坐。因日間吃了幾杯,不能溫習經史,取案頭一本雜記觀看,乃是《孤山夢》小青、舒心談故事。遂戚戚於心曰:「我今年已及婚,尚未獲佳耦,若能得才女如小青者,亦不虛我一世風流才子矣。」再三觀玩,不覺失聲大叫曰:「小青、小青,你何獨與舒生有緣?當今若再轉世,我雨林亦不亞舒生,何不一再入夢耶?」只管自言自語,不覺神思困倦,遂伏案而寐。忽見白鸚鵡一雙,上下飛舞,雨林向前逐捉,忽然飛出館外。雨林心愛不捨,隨而遂之,忽至一山,青蒼可愛,上無別樹,一片盡是梅花。至一院中,上坐觀音大士,與家中父母所供奉者一般。雨林近前禮拜,忽大士言曰:「汝在館中思念小青,卻不知汝即舒心談後身也。今小青後身亦轉世矣。去汝居不遠,雖不是汝結髮正配,亦是汝锺情佳人,但若要團圓,亦如前生。今後汝遇一渾身素縞,頭帶梅花者,即是也。此乃孤山舊夢之所,故遣鸚鵡誘汝至此以告之。吾因汝父母供奉虔誠,故悉為汝告。若問功名,不在科名,卻在科名。龍尾蛇頭,可求前程。汝須牢記,慎勿泄人。」雨林聽言,正欲再問,忽然展雞一聲,猛然驚醒,乃是南柯一夢,心中大異。不敢告人,以待後驗。且看下回分解如何。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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