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
周 英 如
昭武之東某市鎮,嘗張雜局。士女冶游,竟日連衽舉袂,紅霧幕衣。有少年姜某,仰見西樓一女子,憑窗凝望,與樓前矮屋薔薇化綽約爭麗,絢成妙彩,遂仰睇不移。女亦秋眸專注,目成焉而神癡也。比日斜人散,兩人猶相對而望。有見者嗤之,始各避去。
次日姜復往,女已先在。樓高而屋隔,語不可聞。姜以手中素帨,裹約指金環擲諸樓上,女報以腕釧一枚,遂掩窗而入。女蓋周姓名英如,依母以居。父某為茶商,遠出矣。姜故悉其根荄,伺黃昏無人,伏其家寢門之右。既而鳥棲人定,潛窺英如之閨,閨已扃見英如獨坐燈下,絮絮與燈語。姜以腕釧觸窗櫺,以聲致英如。英如訝然,問曰:「誰?」姜曰:「我也,腕鍾在此。」英如復大驚,趨至窗下悄語曰:「速去!遲且敗。」姜求啟戶再三,英如終不可。姜曰:「君豈畫圖耶?何顏如玉而心如石也?」英如祈之曰:「幸相愛,何忍陷我?乞從後戶出,更思遠策,今不能納也。不聽,我乃呼!」姜懼,乃遁還家,鬱抑殊苦。
俄聞叩鐶聲,啟門,則小髻弓鞋滿身香露者,英如至也。謂姜曰:頃者拒君,良非得已,而思君彌迫,故轉就君。」姜大喜過望,遂締衾席之好。將曙,英如去,夜定則來,如是者數月。
於是姜年幾冠矣。其父亦服賈於外,其季父主家政焉。以姜尚未室,一夕論婚,擇焉而未決。姜甚恐,欲白母而聘英如,乃先告英如,而與之策。英如意殊懈,請媒諸其家,乃反不欲。姜竊怪其故,又疑其曉夜獨行,略無所阻,亦卒無覺者,非弱女子所能,必有異。旦俟英如去,尾而追 之。出門數武,已飄然失去,大詫而返。潛訪諸其居,則英如固已死矣,始悟所接者,英如之魂也,為之悲痛。
是夕英如至,笑曰:「君謂我死耶,姑勿畏!吾導君往見一人,足祛疑抱,而慰君懷感之情。」使姜憑其肩,攜之以行,若飛燕驚鴻之迅,欻至一城中。巷市曲折,殿閣相比。及大第之門,雙獸齧環,寂然虛掩。排而進之,蘭棼桂棟,暖若仙居。內有鏡堂焉,四壁皆鏡,冷光逼射,眉發皆寒。西南隅懸一響板,英如彈以指,泠然一聲,便有數女子連翩而出。影入鏡中,花紅玉白,迷離遠近。中有一女,宛如英如。卻顧英如,儼然在側也。而再視諸女,忽復不見。方欲致潔,英如曰:「此上清瓊館,不可延佇。即曳其裾,引之徑出。
旋至家,乃謂曰:「英如與君,空有解佩之緣,合當數面,盡於此矣!吾非英如,狐女也。實有夙分,慮君之情將專一於英如,故彷彿其容,見於左右。疑竇既啟,良緣斯盡,今亦訣矣!」姜不及挽留,已霞舉而逝。始悟所接者,並非英如之魂也。卒婿於他姓。
廬 山 怪
奉新宋蓀侶外史,嘗以壬子七月之望,宿廬山絕頂僧寺中。夜半矣,明月滿天。徐聞風颯颯有聲,落於高樹之杪,中有歌者、語者、笑且罵者。訝而窺之,見數武之外,地勢平坦,眾影紛然,略如人間演劇狀。藉草為茵席,因樹為屏幛。金鼓絲竹之聲,作於樹上,節奏殊妙。衣服冠帶須鬟械仗之屬,亦率類梨園。念空山靜夜,焉得有優伶若此?心知其怪,姑伺之。裝演十餘莃,莫知其色目;嘔啞歌唱,亦不知其何曲也。
已而數人相和,歌聲甚朗。歌曰:「吸日精,蝕月華,諸君妄意凌煙霞。煙霞墮地失顏色,但見玉水生桃花。桃花一萬片,飛入陳王家。仙人化作塵與沙,秋風吹雨打閒衙。南樓美人嗟復嗟!湖中不見東來楂,空山夜半啼棲鴉。」隨其聲而記之。俄有金光從空下,乃一頭陀,狀甚怪,大聲叱曰:「何物邪魅,敢爾喧擾,法當死!」卓錫一聲,則眾形盡變,其演技者皆獸也,而其司器者鳥也;轉瞬之間,欻然俱滅。
蓀侶以癸居三月卒於京師,卒之前數日縷述於餘。不知其果然否也。
戴公
有戴公者,少任俠。其鄰人貸豪者金,無以償,豪者迫奪其女。戴怒,殺豪者,亡走五嶺間。
晚坐楓林,遙見少年從數騎來。丰儀軒邁。見戴即下馬楫曰:「先生幸過僕,僕請執鞭!」戴愕然曰:「何敢!」少年曰:「先生幸過僕,僕將有丐於先生!」戴問:「所欲云何?」少年前跪曰:「先生不過僕,仆死不敢言。」戴怒曰:「言則言耳,何卑屈乃爾?餘不耐此姝姝者!」少年叩頭流涕曰:「老父與波利君不協,數戰於赤谷之野,為飛戈所中,傷其左臂。藥窮矣,唯得生人肝一寸可以療之。求之數萬人,無肯與者。苟不肯與,強取無益也。聞先生之義,忘身急入,敢以請!」戴笑曰:「此孝思也,吾豈惜之?」即引佩刀自剖腹,截肝授以少年,熱血淋漓,殷及於履。少年歎曰:「真天下義士!」隨出藥傅創,創立復,乃殊無所苦。少年持肝頓首謝,即馳馬而去。戴頗異之。
時豪者子訴之官,捕戴不可得,則執鄰人而鞫之,務言戴所在,拷掠甚慘苦。戴聞之,歎曰:「我實殺人,復累人。何生為?」遂歸自訟,赴獄中,脫其鄰人。案乃定,刑有日矣。有叟來視之曰:「餘,昔少年之父也。披肝之惠,夙夜弗忘,故來免義士於難。」因出大竹一節,解其係而係竹焉。桎梏鈕鐐之具,頓之如拉朽。叟攜戴出獄,監守之吏見而弗問,門壁城垣亦無所障阻。徑從叟步出郭外,繁星羅天,隴坂微白。
行不百步,入一山,林木蔚密,不復辨途徑。初聞履下落葉瑟瑟作聲響,已覺兩足無所著,有類躡虛。比曉,進止一石屋,虛明洞達,煙霧滿宮。出而曠覽,則飛鳥在下,碧落可探,身在層峰之頂矣。遠見雲中一拳倒影入海。叟曰:「天台也,餘無所睹焉。」叟引戴遍歷山徑,花草禽鳥,多非世有。屋前一大樹,垂夾癭癭,其實如豆,乃仰以為食。經數日,叟謂戴曰:「此地孤高,不可不至,亦不可久處。吾舊有田廬在牛女之墟,今欲與義士偕往。」戴從之。
盤行曲折而下,始達於人境。道路跋涉,無異尋常,非復向者所飄忽。既至,則村郭室屋飲食服用,亦悉如眾人,亦有廝役供指使,鄰里親舊過從問訊者。其地乃汀水之南,漳水之西也。
其明日,有白雁雙翔集於庭階,羊豕雞魚之屬,皆自行而至。叟太張供具,銀燭金尊,輝映簾幕,始笑謂戴曰:「吾有故人居石鏡山下。聞其女端好福相,甚宜室家,知義士尚鮮妃匹,已為君媒定。今乃吉期,行至矣。宜易冠服,整備作新郎。」戴驚喜稱謝。俄而絲竹貫耳,儀從甚盛,香車及門外。戴俟於堂著,贊拜如禮。導入青廬,則釵光釧響,袖香扇影,迷離於脂奩鏡台之間。戴雖偉丈夫,鐵石心腸,至此神骨俱靡也。於是賀客履相錯,宴樂者累日。
然獨不見少年。戴疑之,以問叟,叟曰:「偶出勾當,逾月即返耳。」戴信之,而終以越獄遠竄,心不自安。隱隱偵其消息。乃聞人言:「戴固已伏法,未聞其逃也。」大訝其故,以問叟,叟笑曰:「亦無他,前所繫大竹,即吾兒子代公抵罪矣。」戴駭絕號慟,慷慨曰:「某罪本不赦,又禍郎君,奈保復偷活?」遂取刀自刎。叟奪其刀作色曰:「義士何獨為君子?義士能剖腹,兒子不能斷頭耶?況彼尚可生,義士反趨於死,計亦左甚矣!」戴乃止,而詰其由。叟曰:「新婦當知之。」戴退問婦,婦出一碧玉如意授戴曰:「君去西北七百步,有巨石如盤。以如意擊之,石當開。中有紫筍長尺許,即袖歸以獻翁,無失。」
如言,果得之。叟植筍庭中,須臾解籜成巨竹。竹忽裂,一人自竹中走出,乃前少年也。相見各大笑。謂戴曰:「為君故,歷此一劫,大事畢矣!」又曰:「吾屬皆神仙中人,以豪氣未除,欲物色人間奇士,登之寶籙。君俠骨非常。是以在此。今姑以此宅讓君,與賢偶暫住人間。異時解脫,會當長晤。吾從老父先去矣!」遂與叟俱逝。
戴六十餘,無疾而卒。葬之日,其棺輕焉。婦齒亦界五六旬,少好如昔。戴卒之翼日,忽失所在。戴以避仇匿處,本姓不著,戴其變姓也。
心疾
魏某觀獵於南山。有鹿躍而過其身,魏驚倒,眾救而歸,心猶悸,忐忑不已。夜半,覺胸間豁然若剖,百體若解散,有物自身中飛出,少焉乃止。於是見其家人,皆絕不相識。生平所事,無復記憶者。視其狀,若迷若忘。與人言,語謬亂而不可以理。眾咸以為祟,守而治之,累日了無效。一夜,有言於室者無見也,眾懼而相語曰:「鬼。」則答曰:「否也。」又曰:「妖。」亦曰:「否。」魏忽覺胸如物觸,間胸中語曰:「我非我,即子也。子非子,即我也。」遂寂然。魏瞿然捫心,忪忪者久之,病乃復。
非非子曰:宋陽裡華子病忘,朝取而夕忘, 夕與而朝忘。在途忘行,在室忘坐,亦失其心也。賴魯儒生治之,七日而瘳,今乃自復焉,幸矣。
癡 女 子
昔有讀湯臨川《牡丹亭》死者。近聞一癡女子,以讀《紅樓夢》而死。
初,女子從其兄案頭。搜得《紅樓夢》,廢寢食讀之。讀至佳處,往往輟卷冥想,繼之以淚。復自前讀之。反覆數十百遍,卒未嘗終卷,乃病矣。父母覺之,急取書付火。女子乃呼曰:「奈何焚寶玉、黛玉!」自是笑啼失常,言語無倫次,夢寐之間,未嘗不呼寶玉也。延巫醫雜治,百弗效。一夕,瞪視牀頭燈,連語曰:「寶玉寶玉,在此耶!」遂飲泣而瞑。
俠君曰:《紅樓夢》,悟書也?非也,而實情書。其悟也,乃情之窮極而無所復之,至於死而猶不可已。無可奈何,而姑托於悟,而愈見其情之真而至。故其言情,乃妙絕今古。彼其所言之情之人,寶玉黛玉而已,餘不得與焉。兩人者情之實也,而他人皆情之虛。兩人者情之正也,而他人皆情之變。故兩人為情之主,而他人皆為情之賓。蓋兩人之情,未嘗不係乎男女夫婦房帷牀笫之間,而絕不關乎男女夫婦房帷牀笫之事,何也?譬諸明月有光有魄,月固不能離魄而生其光也。譬諸花有香色、有根蒂,花固不能離根蒂,而成其香色之妙且麗也。然花月之所以為花月者,乃惟其光也,惟其香色也,而初不在其魄與根蒂。至於凡天下至癡至慧,愛月愛花之人之心,則並月之光、花之香色而忘之,此所謂情也。
夫世之男女夫婦莫不言情,而或不能言情之所以為情。蓋其所謂情,男女夫婦房帷牀第而已矣。今試立男女於此,男之悅女,徒以其女也悅之;女之悅男,亦徒以其男也而悅之。則苟別易一男女,而與其所悅者品相若。吾知其情之移矣。情也,而可以移乎?又苟別易一男女,而更出其所悅者之品之上,吾知其情之奪矣。情也,而可以奪乎?又使男女之相悅,終不遂其媾,則亦抱恨守缺,因循荀且於其後,而情於是乎窮矣。情也,而可以窮乎?即使男女之相悅,竟得如其願,則亦安常處順,以老以沒,而情於是乎止矣。情也,而強可止乎?
故情之所以為情,移之不可,奪之不可,離之不可,舍之猶不可。未見其人,固思其人。既見其人,仍思其人。不知斯人之外更有何人,亦並不知斯之即是新人,乃至身之所當、心之所觸、時之所值、境之所呈,一春一秋,一朝一暮,一山一水,一亭一池,一花一草,一蟲一鳥,皆有淒然欲絕,悄然難言,如病如狂,如醉如夢,欲生不得,欲死不能之境,莫不由斯人而生,而要反不知為斯人而起也。雖至山崩海涸,金銷石爛,曾不足減其毫末,而間其須臾,必且至憾於天地,歸咎於陰陽;何故生彼?並何故生我?以至形朽骨枯,神泯氣化,而情不與之俱盡。是故情之所結,一成而不變,百折而不回,歷千萬劫而不滅。無愜心之日,無釋念之期。由窮而變,變而通,通而久,至有填海崩城,化火為石,一切神奇怪幻,出於尋常思慮之外者,斯即有靈心妙舌、千筆萬墨,而皆不能寫其難言之故之萬一:此所謂情也!夫情者,大抵有所為而實無所為者也;無所不可,而終無所可者也;無所不至,而終無所至者也。兩人之情,如是而已。不然者,男女夫婦,天下皆是也;房帷牀笫之事,天下皆然也。奚必兩人哉?知此乃可以言情,言情至此,乃真可以悟。
或曰:「《紅樓夢》,幻書也,寶玉,子虛也,非真有也。女子乃為之而死,其癡之甚矣!」嗟乎!天下誰非子虛?誰為真有哉?癡者死矣,不癡者其長存乎?況女子之死,為情也,非為寶玉也!且情之所結,無真不幻,亦無幻不真,安知書中之寶玉,夢中之寶玉,不真成眼中之寶玉耶?則雖謂女子真為寶玉死,可也。
惡鼠
某惡鼠破家,求良貓,饜以腥膏,眠以氈罽。貓既飽且安,率不捕鼠,甚者與鼠遊戲。鼠以故益暴。某怒,遂不復蓄貓,以為天下無良貓也。因設機,鼠弗蹈;餌以毒,弗食。某怒鼠,殆無虛日,然無如何也。他日失火,焚廩及寢矣,某趨出門外,大笑不止。鄰人為撲滅,某大恚曰:「鼠輩方殲於一炬,諸君救之,何也?」
俠君曰:餘甲辰家居,屢厄於社君。室中木器殆無完者。暴鬥之聲,夜作於樓上;雖熟寢,每為驚覺,餘固弗較也。其後理架上書冊,鼠跡縱橫,於是亦有惡焉,乃檄貓捕之。而家有一貓,性不嗜鼠,迥與常貓異,捕不捕,未可知也。口誅筆伐,聊快餘志,雖一時戲作,追錄於此。良足助此公張目。某檄曰:
噫嘻哉鼠也!金枷敗類,火浣餘妖。肯艮象之光明,屬子辰子陰暗。播須弄黠,滿腹藏貪。俠五技以偷生,持兩端而避患。異乎君子,不嫌徑竇之羞;譬諸小人,共猶穿窬之盜。遂乃捕逃有藪,封植多方。恃憑社之難熏,謀處倉而逸獲。戶庭不出,儋石常儲,何老饕之無厭,猶小竊之不已。穴居若墓,時礪穿墉之牙;粒食如山,不果飲河之腹。尋魚盤盎,盜肉庖廚。入橐拊牀,既驚宴坐;翻盆窺甏,更攪清眠。庭礎樓棼,憑陵而暴鬥;冠箱衣笥,滅裂而遊行。斯已難容,吾猶不問。乃至閒牀塵跡,波及連屋圖簽;高架雲編,資為循牆階級。丹黃剝蝕,餘方苦亥豕之訛;縹碧耗殘,爾更助蛃魚之虐。雖百城徒擁,未免可羞;而三篋頻忘,豈能無憾?
嗚呼!烏圓不作,白老難求,方幻化之無窮,詎鴟銜之可盡?發機匪易,掘隧仍難。遂以丸而旋來,卻以刀而不畏。寸光晝逞,萬狀宵興。跳梁已過於懸猱,營窟還多於狡兔。見忘吐腸之悔,稔惡不悛;即置剖腹之刑,餘辜莫逭。惟爾貓奴,實稱鼠將。循名核實,非徒誇飯鴨之能;積事程功,寧虛有銜蟬之表?況乎修魯直之聘,禮數良優;護放翁之書,職司攸重。豈其花陰趁蝶,雅好清閒;楸局翻棋,徒供戲弄。以致室無完器,案有殘箋,聽若輩之公行,如強鄰之逼處。甚或薄荷沉醉,苦竹橫陳,縱奪食而無爭,便同眠而不拒。扼喉真俟於來世,鋸耳定卜於何年?雖曰慈悲,得毋懶惰?尚及全更雞德,大奮虎威;暫開似線之眸,速掉如蛇之尾。罻茲宵小,殲厥渠魁。庇及椸枷,勛存幾席。途原非遠,姑同入灶之行;味即不佳,聊當餐魚之飯。庶幾眠氈藉毯,略用武於爪牙;亦免撤瓦張羅,差解嘲於耳目。噫嘻!詰貓無計,將求許邁之書符;磔鼠惟文,竊比張湯之斷獄。檄下,如律令。
忘誤
某夜夢鄰人招飲。旦而詣之曰:「公何事召客?」主人訝然。某亦徐悟曰:「殆夢耶!」大慚欲出,主人笑留之,為具食。他日,鄰真召之飲,某疑亦夢也。使者敦促至再,始敢赴。
又有某公者,嘗自外入,見其妻共男子款語,大怒,更不審視,遽上常叱曰:「何物狂子,白晝公然調人婦!」妻詬曰:「瞽也,何妄言之甚?」某因諦視之,妻弟也,惶恐笑謝。後其妻私一少年,值某於寢門,奔去,某愕然,徐憶前事,以為妻弟也。詰妻曰:「舅何一匆遽?」妻因紿曰:「恐復見叱耳!」某信之,亦更不憶面目之不似。
又李某者,性紕繆。裡中歲暮家書郵至,諸商於外者,其家各就郵索書。李遽聞之,亦往索。郵問:「公何人在客?」李恍然曰:「固無之。」一笑而返。
又某公者,嘗晝寢,同儕者戲剪其髯,僅存萌櫱。某醒亦殊忘之,妻見而大笑,問公髯安在?某台探頤,記向果有髯。適有剃髮者過其門,遂疑髯為所薙去,徑執而拳之。其人駭問,得其故,力辨乃解。
或假某公衣數日,送還之。某已不記,但問曰:「欲質耶?估耶?」或因詭應曰:「亦估耳。」與往復競價,竟以數千錢買之。
某生就傅於外,數歸視其妻。一日者。又將歸矣,其友伺其睡,戲取灶煤畫圈於其腹,生固弗覺也。及生來,友故避而出於外,遲回而後入。生問曰:「公何之?」友故不即答,又故作忸怩之色。生詰之,友乃長揖曰:「公素長者,又厚昵於我,我不忍復欺公,然公不罪我,我乃敢相告!」生曰:「諾。云何?」友曰:「適訪公於家,公已 出,暫遇賢夫人,蒙其眷愛。」生駭然未信,友曰:「其臍下有圈,吾所畫也。」生大怒趨歸,見其妻,亦更不他語,趣解衣而驗腹焉,果有圈,始數而詬之,拂袖竟出。偶就溺,見己腹有圈,始悟其印也。復歸,妻已掛梁間幾死。
某氏女將嫁,其母戒之曰:「婿家不可深恃也,須自計以防厥後。」女曰:「諾。」既嫁,數盜錢穀藏母家。姑覺而出之。母乃謂女曰:「吾固曰不可恃也。」
縣中代人受杖者曰毛鬼。某乙聞而慕之,乃代某甲杖,與之二金。既受杖,楚甚,急以二金賂行杖之隸,杖乃輕。乙出謝甲曰:「非公金為賂,杖幾死。」
蝦蟆作雹
京師某公,嘗參喇嘛章嘉師。適雨雹,問雹何以成?師漫應曰:「蝦蟆所作耳。」某公意其誕,師曰:「姑志之,異日見之當信耳。」後某公以事西出嘉峪關,值天昏欲雨,止野廟中,見土人聚觀河上。問何故,曰:「視蝦蟆作雹。」某公頓憶師語,近觀之,見蝦蟆千萬銜岸上土少許,復飲水河中,已,張口岸上,口中皆雹也。大者成大雹,小者成小雹,須臾吐之,風捲而去。
水先生
順治中,虎賁某公者,延水先生傅其子。水蓋越人,年可四十餘,風貌衝藹。某休退之暇,常與晤言,頗契洽,蓋賓而友之者也。水每值三六九日,必出訪友人。積二年。某偶宿齋中,與水對榻。一夕漏下俱寢矣。夜中某覺,見水坐燈下,身已急裝,匕首照人,氣若鬼神,非復故態。乃佯寢以偵其變。俄焉門啟,剨然遂去。某駭而俟之,將曙,門復啟,水至。提人首累累滴血,徐取藥彈之,皆縮小,盡納口中,滅燭就枕睡。某悸甚。明日,水問曰:「夜來須見否?」某諱之。水笑曰:「形跡既露,敢不告公?昔闖賊寇亂,某從其副小紅狼,知其無能也,去之。賊乃恨我,誘殺我父母妻子,我方欲報之,會大兵入關,妖孛潰除。知此賊遁去,廉之數年,今始畢之,向之屢出,良為此耳。公遇我殊厚,然不可留。」乃別而去。
陶 金 鈴
姑蘇小伶陶金鈴,本良家子。少業儒,嘗赴郡應童子試,旅於城南賣酒家。夜夢某觀察宴客,召梨園長樂部佐酒,演《玉簪記》,所謂潘必正,陳妙常者也。金鈴故不習優,亦殊自忘之,扮妙常而登場焉。管弦金鼓之間,進止合度,而聲情特妙。
樂闌賓散,諸伶皆退。觀察獨召之入內,小酌於媚香之樓。翠鈿紅袖,姬侍如雲。金鈴是時年十有五矣,雜坐其間,星眸環照,莫敢誰何。一名繡云者尤麗,其屬意金鈴也亦尤厚。於是次第度曲,競鬥歌喉,間有誤處,使金鈴正之。後堂絲竹,視當聲為勝。
已而觀察曰「舊曲習聽,宜各奏新聲。」一姬乃唱曰:「裊裊腰肢細,是樓外垂楊,教人旖旎。曉鬟偷學暮鴉飛,更瓊梳小掠春雲膩。新月纖纖,剛描一線,賽不守兩彎眉翠。問鞦韆錦索係羅衣,直恁蓮勾飛起,為前日雙燕來時,鬥他剪水凌風戲。單消受不慣香醪滋味,倩郎君轉倩桃花,替儂家今夜為郎沉醉。」觀察顧金鈴笑曰:「汝權為桃花可也。」遂酌以飲之。金鈴亦取大鬥,引滿奉觀察。一姬繼唱曰:「燭花兒分外光熒,酒波兒分外香馨。宮紗扇子裹著袖兒擎,背面兒漏出梅花影,閃爍了郎的眼睛。偷覷了幾回,只是不分明。登時惱亂狂蜂兒的性。這一夜是何等恩情,何等光景。到如今隔著紙兒喚不應,對著帳兒呼不醒,敢則是你儂故意兒薄倖。」觀察大笑,為連舉數觥。
一姬又唱曰:「窗紗密密,簾押重重。圍住了一樓春夢,透不出一線兒春風。海棠全是舊時的紅,盼不上黃昏細雨沾花重,有多少風催雨送,倒不教豔色竟成空。不敢惱公,不敢惱儂,恨孤鸞無故飛入儂的命宮,甚因緣把紅絲牽動?」一姬唱曰:「鳳簫兒吹得人魂靈飄飄,箏弦兒撥得人情絲裊裊,玉笙兒吸得心花搖,檀板兒拍得淚珠兒掉,一聲聲都是斷腸鳥,唱得櫻桃唇焦、蓮花舌翹,意思兒仍是沒分曉。好模糊的相思曲調,準備著銀壺漏盡金雞叫。」或風情之靡曼,或哀怨之纏綿,金鈴斯時若近若遠,若危若安,嗒焉坐忘,不疑身在人間也。
最後繡雲發聲,聲尤掩抑不可聽。其詞曰:「一抹青螺,一寸橫波。甚玉兔化身,渾似嫦娥。饒是聰明,真假雌雄猜不破,一霎時春愁無那。周旋迴避,盡教人兩般都錯。卻待恁般才可。料不是聞清歌,喚奈何?小黃鸝飛上花梢坐,花枝忒煞多,怎到得吾儂兩個。此意同緘鎖。上天日月,下地山河,眼前燈火,只落得儂知他意渠憐我。」時觀察已中酒昏然,故然女歌詞俱不聞也。」
少頃,這金鈴出宿於西軒。金伶甚惆悵,伏枕凝想,恍惚成寐。忽夢一侍兒來請,遂引之至一閣中,香獸氤氳,珠翠溢目。卻見繡雲宛然在榻,起迎金鈴。遽相偎倚。金鈴私問:「觀察亦安在?」繡雲曰:「此時尚關渠事耶?幸復無慮。請君為潘郎,吾為陳姑,復演《竊詞》一折耳。」金鈴喜甚。方欲搴帷,忽聞簾外鸚鵡連呼:「相公來!」繡雲推之,乃驚寐,則身仍臥西軒中。
且悔且憶,而謣然一聲,忽復張眼,則身實臥賣酒家,並非西軒也。朝暾射牖,攬衣遽興。而雀方鬥於兩簷間,破瓦在地焉。深自嗟訝,蓋夢之中又占其夢矣。夢中情事,記之了了。他日以所演《玉簪》,質之梨園,節目皆合。
金鈴由是竟善謳。試度他曲,過耳輒能。既而學使者按試,金鈴不見錄。而聞他郡梨園果有所謂長樂部者。潛往訪之,則部中諸伶恍然如舊識。益訝向者之夢良非偶然,殆數也。乃易士而優,隸長樂部,聲伎為一時之冠。大江南北,轉徙經年。果又有所謂某觀察者。一日置酒宴客,果召長樂部奏技。至則台榭猶是也,賓客猶是也。是日果演《玉簪記》。酒闌客散,果召之入內小飲。觀察諸姬又皆如舊識。桃源重來,槐安真到,事境雖是,而情轉深矣。既而鶯簧珠串,歌管皆同;酒盞觥籌,笑言無異。惟繡雲玉肌瘦損,蛾黛淒然,終席無一語,不復歌前日之曲,此其小變也。
及小酌既罷,金鈴果出宿西軒,欻然入夢,夢入於繡雲之寢。心懲前事,不暇他語,欲亟遂幽歡以償夙願。而既見繡雲殊不自由,轉輾之間,竟忘前事,仍問「觀察安在」,仍作潘郎,仍聞鸚鵡呼「相公」,仍為繡雲所推而覺,仍臥西軒中。瞿然自驚,爽然自失,復啞然自笑。蓋是夕之夢,疇昔夢中之夢也。數之前定者,卒不或爽,竟有如此夢中之夢、戲中之戲,變幻於是焉極矣。
金鈴本名鐸,金鈴其小字也。人以其伶也呼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