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卷

  奎 光
  諸生某,銳意進取。歲當賓興,往往夢中躍起,走叫出門外,曰:「中矣中矣!」已又作報喜人索彩錢狀,往復爭競。良久,復就牀,鼾然睡去。次日憶之,惘惘然如不第者然。
  又聞人言,登科則奎光且見。一夜,有偷兒灶火耀窗間。某正擁被冥想,見之,喜曰:「殆奎光耶?果爾,當再見。」偷兒承意復耀之,某大喜,遂熟睡不疑。偷兒盡發其囊篋以去。
  燕
  豫章某節婦家,歲有雙燕巢其堂。後雌燕獨來,蓋亦孀矣。或謂孤燕不祥,毀巢而逐之。燕旋毀旋茸,終不去。
  他日,忽有雙燕者徑來奪其巢。孤燕露處宇下,孑然悲鳴。而是夜雙燕竟為鼠齧以死,孤燕乃復,聞者快之。
  節婦既貧,鬻其室他徙。明年孤燕至,訝主人已非,徘徊舊巢,已復去。卒訪得其新居,構壘處焉,去來者十九年。
  周厚庵來都下,述於餘。此與姚玉京及衛敬瑜妻事略相類。噫嘻!今孤燕尚無恙耶?可不謂貞且義習?夫鼠,黠而竊者也,乃亦能俠,善乎哉!
  葆 翠
  某生篤學,自少至長無交遊,誦讀之外,亦無他嗜好,泊如也。
  讀書城中某寺。其鄰以宅警他徒,有叟挈眷來,稅居之。鄰故有樓,俯臨生書室,久扃鑰。翌日,忽施簾幕,甚華煥。俄有女子自樓出,妙齡殊姿。生見而好之,木立移時。女憑檻他顧,略不垂盼。徐徐搴簾入,徑閡其扉。生徘徊竊歎:「天下乃有斯人耶!」翹首樓上,冀女且復出。數日杳然。生意必叟眷屬,即往謁叟,欲結比鄰歡、為朱陳計。門者謂主人性介,不願宴見賓客,置刺不為通。生怏怏而返。次日復往,則杜其門焉。由是益悵惘欲絕, 日對樓凝望冥想,而誦讀之聲不復作矣。
  一日薄暮,微聞樓上步屐聲,戽乃啟,彷彿見紅袖。生喜,注目待之。忽微風颼然,一箭出簾間,生驚閃避,已著地。拾視,蠟鏃耳。少焉,女挾弓矢出見生,似甚怪怒,復射之。生神奪,不復知避,又以蠟鏃無傷也,仰面受之。箭發,中生頰,甚痛楚。拔視箭端,易以繡針矣,流血及頰,女乃大笑趨入內。
  生既病創,數日偃臥不能起,終不怨女。念女戲而賣己,殆非無意者。且以投梭故,博傾城一笑,計亦良得,及瘥,則樓上簾幕無見,扃鑰如故矣,淒然喪魄,訝叟伺故遽遷去。偵諸其門,則叟殊未遷。卑辭叩門者,乃知叟蓋山西富人,有二子,外商,室中止老婦,及灶下婢耳。始悟女竟非人也,熾念頓灰。然猶時時憶其美不置,遂感疾,遷延臥榻上。
  家人聞之,請醫來問狀,生但瞪目直視,不復作一語。舉室驚悼,謂生且死也。無何,躍然從牀起,神色怡然,若並無疾者。家人愈疑駭,環而守之。生辭焉,弗聽三,始相引趨出,伺諸窗間。則聞生語曰:「退矣退矣!卿盍前?」少間,生又曰:「君太惡作劇,乃以人面為鵠耶?」則聞有吃吃笑者。笑已,乃答曰:聊相試耳,君乃不怒。既知為異物,乃復為畏,且念我且病,君良苦矣,而情亦至矣!是以來。」家人聽其語,知其鬼也。急排闥入,共徙生以歸。生悲怛無已,奄然復病,飲之藥弗效。更為召巫。生乃見女來笑曰:「巫焉能驅我,適誘我耳。久欲視君,苦無間,可乘此一遊。」生欣然從之出。略無阻隔。
  倏忽間行入一室,繡帷香榻,壁有圖,瓶有花,琴書玩好之屬,位置疏雅。女辟旁闥引生出簾外,凴欄而指曰:「是何處?」生審視即己書室也。始覺身在女樓中,益自喜且幸,已於門側得斷弓及矢。生問:「此射我者耶?」女粲然曰:「然,為其射君,罰而折之矣。」生亦笑。生既與女處,因問女姓字,女曰:「妾前明張總帥女也,小字葆翠,遇疾夭逝,棲魂於此,煢守泉關,未敢自涴。感君意厚,故不避非禮,赴情申義。不幸形跡乖異,見防於人,遲遲至今。」生曰:「鬼真畏人乎?」女曰:「非也。桑濮之事,安得 然不避人目?彼雖不見,妾實恥之,非畏之也。」生曰:「吾與君今日殆夙緣耶!」女曰:「非緣也,情也!無緣者神魂不清,飛絮因風,飄萍逐水,偶合偶離耳。妾向遇君蓋如此矣!若情之所結,自有而無,亦自無而有,由生而滅,亦由滅而生,山川不能間,死生不能隔,而天帝神明不能禁也。」生曰:「卿埋香已久,九原寂寞,盍為再世玉簫乎?」女曰:「鬼之不欲生,猶人之不欲死也。人不能不死,鬼則可以不生。且人之生也,飢寒伺其身,職役勞其形,嗜好攻其情,災患怵其慮。妾嘗為人備領之矣。而溘化以來,舉不復有,此何樂如之?雖有絳雪神丹,還魂靈草,不願服也。」生唯唯。
  歷三日,女促生歸。生恐失女不肯行。女曰:「無傷也。君歸請宣言於眾曰:「聽我,我乃生;不聽且死。孰與聽我?」眾必聽,則使人迎我於樓,妾即至矣。不然,幽遘亦何可長哉!然須將幣帛,具輿馬,如婚娶禮,妾乃行。非以為文,禮不可廢也。」生唯唯,遂歸。
  忽從榻上起,則聞家人驚喜曰:「生矣!」問魂亦何之,生如女教。家人不忍違,為娶女以歸,居室如夫婦。女性貞謐,不好冶媟,生之外雖三尺童子莫能覯也。
  生有外兄某,聞其事欲求見女,女不可。某堅坐不去,語漸褻嫚。女掩耳讓生曰:「閨幃之中,安得容淫朋穢語?幸速遣之。」某聞慚而出,其嚴凜如此。女流相對,間亦形見,往往相謂,言目中閨秀無如新婦妍且慧者。
  居數年,帷薄甚修,遇有休咎,多因女決之。生家呼女為神娥。生感女意不復娶,女勸生納姬。生二子,為父後,生卒,女亦去。女嘗出生時小像,使生題識之,藏於家。
  蠟技
  時人有善蠟技者,團黃蠟作麒麟,成之指掌間,麟角畢肖,他物皆然,亦絕技也。人或求之作,萬萬不肯作。譎者知其癖,故握黃蠟誘之,又故故匿之,彼必索觀,再三而後與之。乃隨意團捏,酬對如常,俄頃而就。置之近身,意甚珍惜。伺間攫藏之,不然,少時便復毀之矣。
  施 建 昌
  有賣藥者施建昌,河南湯陰縣人。順治八年秋,歸自湖湘,日暮失道,經花圃之側,桃實方熟,纂纂出牆。施正飢,求牆缺處,逾而入,升樹飽啖,即憩樹上,倦而假寢。及覺,則明月既出,亭館淒然。風露滿衣,畏寒欲下。忽東閣門啟,語笑有聲,蔽樹葉窺之。見三小人高尺許,一虎首者紅衣,一馬首者黃衣,一羊首者綠衣,共攜酒餚,設亭前石上,席地對飲。虎首者中坐,羊馬左右焉。俄而角門再啟,復有四人出,一鹿首、一牛首、一狗首、一鬼首獨角。皆衣繒癰,其長不及前三人,亦就石上坐,相語曰:「月佳哉!」施駭甚,伏樹屏息。虎首者忽曰:「何故有生人氣?」皆曰:「良然。」嘩然而起,遍索圃中不得。羊首者謂曰:「大兄故善疑,生人安在?」眾皆笑,遂列坐飲酒。
  良久,虎首者又曰:「我終覺有生人氣。」群起復大索不得。馬首者曰:「夜良如此,姑飲酒,無憂自擾也!」眾是之 。乃相與拇戰,飛觥轟飲。已而虎首者呼曰:「此時生人氣甚濃。須再細搜之。」時斜月穿樹,人影墮地。虎首者見之,笑曰:「我豈妄言哉?固在此矣!」眾共歎其卓識,遂趨至樹下,仰而呼曰:「汝速下,否則禍汝!」施抱樹恐栗,不復能言。眾見其不答,則環樹詈辱,搖撼攀躍,而人小樹高,終不能及。無何雞亂鳴,群小人乃斂跡而去,角門亦闔。
  施俟日出始下樹,欲窮其異,訪主人而告之故。主人姓陳氏,明季嘗官內翰,隱居於此。聞施言,未之信也。入告夫人,夫人曰:「其有焉,婢媼輩亦言東角門夜嘗有聲,盍察之?」同至角門內,諦視地上,有蹄跡焉,而甚小。其旁曲室,積薪草及敗櫝其中,塵埃蔽之,獨一櫝浮滑若常有物出入者。遂發其櫝,中貯數土偶,為虎頭馬頭諸形,杯盤之屬亦在焉。夫人泫然曰:「此亡兒戲具,吾不忍見,姑棄於此。今二十餘年,不虞其為怪也,令碎之。有聲有血。
  湯琇
  馮生者蓋河南人,與同里湯琇,少時同學,最相善。兩人皆名家子也,居相比,齒相若,才相並,顧志趣不甚合。馮,弱書生也,循循曲謹,不臧否人物;琇則慷慨激烈,殊有俠士腸,又多力善射,挽兩石弓,百步輒命中。兩人不相效,亦不相非。嘗同游水曲,馮載酒,琇挾弓矢俱,選徑僻處,踞坐豐草上,相與論志。馮因取片石,睨柳枝最高處擲之,祝曰:「以中否卜吾進退。」一擲而中。琇撫掌曰:「善。」適有鳥拂樹過,琇即援弓射之曰:「吾亦以此卜!」矢既鳴,鳥竟飛去。矢落灣波中。琇折弓投地歎曰:「已矣!」馮驚,慰之曰:「皆戲耳!何遽出此?」琇曰:「吾他日百發不一失,而今失之,豈非數也,君善為之。吾志決於此矣!」
  是歲馮果領鄉薦,明年成進士。琇竟放浪山澤,有冥鴻之志。馮屢勸之,不顧也。馮既登仕版,遠宦閩粵間,作書招隱者三四。琇率不報,棄家游四方,於是並蹤跡不可得測矣。馮思之,往往至流涕。歲時存問其家,廉察十餘年,卒無知琇消息者。
  馮嘗買一僮,頑劣特甚,殆不堪任使,食已即臥,起乃復食。或請賣之,馮憐其少,不忍也,且曰:「賣之他人,寧能聽之耶?」一夕,盜大至,從簷端下,皆雕面少年三十餘人,露刃秉火,舉室沸騰。僮徐徐從夢中起,振臂一叱,聲若虎豹吼,群盜罻然伏地不能起。僮一一斷其手腕,擲垣外令去。馮家以全,始異僮之能。呼而詰之,已逸矣。
  未幾,馮罷官,以妻子先歸,獨載一舟,溯江訪親舊。比歸,維舟京口。夜中纜忽解,簸蕩洪流中,行絕駛,不知幾百千里。舟中號恐,謂必葬魚腹。及曉,忽觸岸而止。沙嶼水島之間,其僮在焉,驚而就之。僮笑曰:「先生候主人久矣。」馮益詫曰:「先生為誰也?」僮曰:「去當識之。」引馮行裡許,有呼於斷崖之上者曰:「故人無恙耶?」仰而視之,琇也。顏鬢如舊時,衣巾飄灑,若獨鶴立於鬆上。馮不覺泣下,哽不能語。顧視峻壁,絕莫能登,則呼曰:「奈何?」俄有雲梯下,倚崖而齊其巔。僮翼馮以升,馮乃持琇而哭。
  徐視崖上茅屋一區,旁無鄰,侍者二,其一僮也。屋中一石榻、一幾、一爐、一拂,壁張一琴,無他物也。馮問別後事,琇曰:「吾倦游至此,愛其幽曠,止焉。慮君之不可見也,故挽舟以來。」馮歎曰:「君棲煙露,味芝木,齊肩羽流,而吾墮塵海中,且碌碌以死,懸去遠矣!」琇曰:「不然,君富貴中人,濟時潤物,世之所賴也。如琇者亦何貴哉?名教之地,樂於三山;忠孝之流,長於四海;菽粟迷味,勝於丹藥。忘身而利物,上也;遁世而全己,次也。吾亦不得已,姑出於此,君何羨焉?且君誠厭薄樊網,則飭而躬,一而志,凝而神,遵理而違欲,葆真而適道,安在其不仙也?敬掃白雲,待君促坐,區區之意,盡於此矣!」馮唯唯。琇遂起,導馮出屋後,仄徑秋豪,蜿蜒而下,俯見波濤,風檣滿江,指一泊舟曰:「君登矣!」言已,忽不見。馮惘然而登,則故舟也。舟人乃言君去後,舟為疾風驅至此。於是鼓棹而西,已達淮泗矣。遂歸洛中。
  西坡逸叟
  西坡逸叟,渭河狐仙也。元時隱山中。至洪武己巳,採藥山陽。見黑風起艮方,須臾四障,天地昏黝,穢氣撲鼻。少焉,天宇寥青,紅雲絢晚,恍惚有物,露爪弩空,巨聲雷吼,振動林野。叟乃悚恐,疾走還山。回望西方,濃雲復布,猛雨繼集,雷訇電爍,冰雹凌風,山谷喧撼。復覺穢氣撲鼻如前,叟頗遑遽,倥傯斜行。
  不半里許,遇一道士,手持桃枝,問:「叟何往?此時尚採藥乎?」叟未及對,道士即手中擘一小桃枝,授叟曰:「此可當兵。」方欲問訊,道士已杳。叟不勝嗟異,視桃枝已化鐵矛,六叉犀利,寒威可栗。霹靂再作,欻有一蛙,大可埒牛,血口盆張,舉爪向叟。叟即揮矛當之,蛙被創腦裂,血膏塗地。叟亦頹倦,弛然僵臥。乃見前道士騎龍按虎而來,謂叟曰:「餘,孫真人也,今來賀爾!」已聞異音仙籟,繚繞霄漢間。遂有癰繒一幅,斜被叟體。道士又遺一葫蘆,內貯神丹,曰:服此長生。」於是凌雲攝虛,頃刻已逝。叟亦驚覺,夢中所受,宛然在焉。又於身邊得黃紙,大書「助天仙翁」四字,蓋以旌其殺蛙之功也。
  叟自是服丹勤修,遂登仙籙。乾隆辛亥四月,某貴家扶鸞,叟降壇自述顛末如此。主人錄其語,餘為詮次焉。
  交物
  勞生者,好與物交。嘗謂交物莫妙於雞,莫凶於犬。昔嘗交犬,其陰如炙,大病數月,服參蓍乃愈。真畏途也。由是出犬而寵雞。其他羽蹄雌牝,多充下陳。嘗欲汙象,見其龐然大,逡巡退去,象得以貞。
  癩 蝦 蟆
  癩蝦蟆,蛙屬之至陋者也。然其為用,能啖蜈蚣而囚蚊,不可以貌廢也。張口向蜈蚣,蜈蚣伏不動,徐徐入其口中,而出於尻竅。復回身張口向中,又出入如前者三四,遂葬其腹矣。咀嚼之法,未有奇於此者。既啖數頭,乃強飼以丹砂,緘其口而倒懸之,以盤承其涎。既盡,放去,取筆濡誕,畫圈於紙,著壁上,室中之蚊咸集圈中。去其圈,蚊復飛去。
  范依
  童子范依,從塾師受書。值清明,師歸展墓,依竊游郭外。遇少女偕一媼,共坐小車。依悅而尾之。車甚疾,苦弗能及。數里,御者渴,息轍山下,就近村取飲。時微雨新晴,女見杜鵑已開,映山紅爛,使媼下折之。依跡至,聞其語,適持一束,遂以贈女,女笑而受之。依挑以微詞。女不應,然時時卻扇流睞。頃之媼來。見女手中花,訝所從來。女慚,擲之地,而依尚立車右,低徊不去。媼悟,叱之曰:「何物郎子,輒敢貽阿姑花耶?」依惶恐失措,長揖媼前。媼亦笑憐其韶幼,徐問其裡居姓名,及執業。依具以實對,女私志之。御者至,遂推車以去。依亦惆悵歸塾。
  竊告其友,友漫紿之曰:「此近村張朝奉女,名瑩者也,聞尚待字,宜求之。」依以為信,欲往訪。而師督頗嚴,久不得閒,乃取尺箋書瑩名,置諸枕函,飲食必祝,夜則焚香而禮之。
  會端午節近,師徒散歸。依即如近村,訪得張朝奉,果有次女名瑩者。潛登其角門,適遇媼。媼識之曰:「若非范生耶?」依應曰:「是也。」媼悄語之曰:「阿姑為汝病矣,宜速以媒來!」依唯唯求見女。媼納諸曲室,以告女。女不可,便媼貽之帨,促之去,亦屬曰:「宜速以媒來!」媼復導依出。
  是日朝奉訪遠親未還。僕婢皆游河上觀競渡,故依得入出,張氏卒無知者。依既歸,不得已自以意白母。母怒訶之曰:「汝好讀汝書,固將娶也,終不聽汝自求婦。」依羞窘無策,亦成疾。母悔之,為媒諸張氏,張氏弗許。依聞之,疾轉篤。女命亦劇。遂同日俱死。已而先後俱蘇。張氏喜曰:「女蘇矣!」女張目曰:「我依也,非瑩也!」依蘇,亦曰:「我瑩也,非依也。」音情皆不類。蓋已互易其舍矣。兩家駭極,交驗始信焉,遂婚為夫婦,男其情者女其身,女其情者男其形,一時以為異。
  過期孕婦
  近傳賈人某氏婦,孕十四月矣。其夫夢人語之曰:「若婦是月也,必誕,男也且貴,然若必毋出,出而婦產,婦產必殺兒。若必毋出!」其舅之夢亦云,遂信之。於是彌月皆不出,婦亦不產。亦漸疑其妾,父與子易而出焉。又五六月,如故也,皆曰:「夢妄耳。」遂同出。既出,婦腹痛產兒。兒墮地疾趨,視其面黟然黑也。婦駭甚,舉物投之僕。旋起,又投之,復僕。而婦腹又痛,產兒面紅色,直前掖黑面者起。婦愈駭,尋刀並斲殺之。腹又痛產兒,婦體已憊甚,不能運視,兒面則白色,行甚緩,就視前二兒皆已死,歎曰:「噫!」遂僕而絕。鄰里多見之者。其後亦無他異焉。
  三 都 人
  某公性迂拙,偶出所居村外,迷不能歸。遙見其季父耕田間,不識也。從之問途,而連呼之曰:「農、農。」季父怒且笑,戲應之曰:「血、血。」公即其處歇息,至暮始引歸。
  有鄰婦冬夜號寒,公意憐之。次日往謂曰:「汝無衾苦寒,盍就我宿?」婦大恚詈。公出,述其故於人曰:「彼婦殊不知恩。」聞者大笑。他日宰某邑,有訟者,三都人也。甫投牒,公怒即杖之。訟者請罪,公曰:「吾作秀才時,三都人屢負吾租,又誚辱我,故耳。」或告曰:「此三都非彼三都。」公悟,徐笑曰:「我真誤,天下固有兩三都也。」
  沈利梁儀
  湖州沈利,故筆賈也。後得秘制,遂不復賈,所制筆適用而壽可數十年。嘗曰「選豪極難。」兔鼠諸物,望輒辨之,徑拔其尤者一二豪,餘悉棄去。曰:「豪稚故易損。凡吾所選豪,皆雪霜鍛鍊已經十年者,柔韌精勁。故卒不敗。」累歲積豪,始足制一筆。其詵伐束縛之法,亦與他工異。惜不傳矣。沈後不知所終。
  同時有梁儀者,以制硯聞。梁儀者鎮江人,或曰姓名蓋逸矣。善制硯,嚴於選石,若沈利之選豪,雖端石略不佳者,輒置弗琢,率數歲乃成一硯。他日遊某氏園,止花砌旁,指一石曰:「是可為硯。」某氏取付之。三年不成,一旦成之,命曰:「井田硯。」硯池中刻牛一頭,墨堂為「井」字文,隱起如線。以歸某氏,某氏睨之笑曰:「奇則奇矣。然分畦畫軫,將牽牛而蹊田耶!」梁使試以水,則井字沒與石平,牛亦轉動如生,水乾則復,始訝其神。梁曰:「吾因其材而琢之。不然則廢井矣。向竊不得其制,是以久而弗成也。」竊歎精能如二子,所謂技進乎道者歟?李介夫述而稱之,餘為之合傳。嗟乎!選之必精,用之必當,獨筆硯乎哉?
  蜘蛛
  馬耳山瞰海州城。有蜘蛛宅山上,不知幾何年物也,亦往來雲台、伊蘆、大伊諸山,能神怪。土人往往見之,或如寒月嵌霄,倏忽上下,大小不常,蓋其珠也。間游海中,戲弄海舶。或離水升空,已復在水,而舶中器具,略不搖撼。人亦習之,不為駭異。有吳某嘗出於道,見西林黝黑一障,而光爍可鑒。漸近,覺沙石撲面。急伏地,乃聞驟風怒雹,浮身而過,神智迷惑。須臾而定。起視西林,黑光東矣。人曰:「此蜘蛛過也。」視吳面色如傅靛。洗之乃去,而水不加藍。海州城內,常有大風寒晦,而城外喧旭,草木不搖,或以為亦蜘蛛所為也。
  書吏
  山西有書吏,自太原假歸,攜二僕策蹇負囊。路遇少婦,亦騎驢相先後,從一童子,蓋弟送其姊歸其夫家者也。稍相問訊,遂與目成。童徐行,見道旁樹巔有鵲巢,潛上取騦。既下而婦遠矣,度姊已至其家,遂不前而返。婦既諧吏行,乃忘分道,亦不知童子未從也。
  日昃抵一村,吏之佃舍在焉,止婦與宿。夜將半,二僕相與謀攫囊橐逸去。紿佃舍傭者曰:「我先歸耳。」傭信之。已聞吏所聲甚嘩,亟起索燭往覘 ,則吏與婦並為盜所殺,浴血中得其家剉草刀。懼獲罪,即瘞屍郊外。
  數日,婦夫迎婦於婦家,家以既歸對。詰諸童子,得中途探巢,婦與書吏偕行狀。急蹤跡之,至佃舍曰:「歸矣!」至吏家則訝曰:「未歸!」乃共執傭者訟之官。傭吐實,且曰:「必二僕殺之,故逃。」官以為然,亟捕二僕訊之,則堅不承,曰;「竊竄不敢隱,實未殺人。」既往發屍,婦屍已不見,吏與一僧屍耳,而僧屍固無創,莫不駭異。獄遂久不決。
  先是,傭者女嘗與鄰人之子私,既而絕之。其夜鄰子復往,值婦與吏寢,疑女別遇,忿甚,索得廄中剉草刀殺之,逃去。既而知其誤,復歸調女,女不許。鄰子怒且罵曰:「恨爾夜不曾殺女!」女詫其語,竊告傭者白官,執鄰子,一鞫而伏,終以殺僧無驗,又不得婦屍,緩其獄。遣胥挾童子,廉諸他邑。有婦浣溪上,童子乃言直其姊也。婦亦驚涕相問,遂告以由。方婦之瘞郊外也,遲明,有二僧過瘞所,覺土中觸觸動,掘視得二屍,婦傷刃未殊,已蘇矣。一僧欲取為梵嫂,慮此僧見梗。遽扼殺,並吏掩之,負婦歸寺中。潛蓄頂發,易衣冠,遁居他邑。至是僧他適,婦出浣衣,獲遇其弟雲。於是執僧及鄰子抵罪,餘各論律有差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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