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
沈 髯
夏店人沈髯者,赴都門訪親。途遇少婦獨行,衣縞素,姿致明冶。髯悅之,而玩其孤弱,因與接語。婦曰:「妾夫婿客死,遠葬煙郊。昨提麥飯一盂,親奠其塚。今欲往京師,大歸母家。忽值群馬奔至,與童子相失,日昃矣,鞋弓不速,懼有遇焉,惟君攜挈之。」髯竊喜曰:「幸辱同逮,敢先步武?」婦稱謝,遂與同行。
洎暮,抵通州。髯曰:「逆旅詰問,何以應之?盍兄我,以塞眾口?」婦笑曰:「即婿君,亦復何傷,翼必兄也?」髯喜甚,既就舍,遂同食寢。
遲明,髯寤,則見婦紙衣泥首,乃芻靈耳,驚而呼。眾至,詢得其故。發被視之,精穢流濡紙褌間,莫不誚謔髯。楫髯慚極,遁去。主人取芻靈焚之。
他日髯返,出故道,復遇婦來。笑謂曰:「沈郎歸去,不攜我行乎?」髯駭,亟避之。至家,尋病卒。
並蒂蓮
某太守致仕歸紹興。一子年十二,甚聰秀。太守女兄者,適蕭山某氏,來視太守,留數月。有婢年十四,隨以來。子一見悅之,飲食寢起,率須婢為理,非婢輒不樂。婢亦竊樂為之用,不自離也。
會清明,女兄欲展墓蕭山,將攜婢俱去。兩人相對殊恫惘。以為童子也,戀其所習,亦忽之。瀕行之前夕,丙夜風起,扉闢闔有聲。家人疑有盜,起視,門啟矣。跡至河乾,於雙履在焉,訝而返,驗於臥室,則媼在而子亡矣。趨視婢所,婢亦亡。知其溺矣,急拯之。乃得兩人屍,相抱持甚固,鈕相結也,帶相束也。大守哀痛,合葬之。
所沉水中,故有蓮花,自是皆並蒂。
非非子曰,宋咸淳末,海寇犯揚州。有曹璧、張麗春夫婦,相摟溺池中。逾年生並蒂蓮花。又有男女相慕,趕水死,陂中姑婢。瓜期末及,已解憐郎,藤蔓相牽,乃同聘婦。驚青衣之竊窕,見即魂消;感白扇之淒涼,憐因而乞。固知沉檀既藕,一氣無分;膠漆相黏,兩形俱化矣。然猶藏驅鬥草,晦跡於癡頑;洗硯煎茶,假名於役使。銀魚尚覓,竹馬仍馳,佯纏丱角之紅,亂貼丫頭之翠。
若其夜深私語,春暮長愁,焚石葉以分煙,照菱花而比玉。待闕鴛鴦社,悄悄安排;穿花蛺蝶圖,閒閒點染。芳情不露,密約誰知?是以桐葉無憑,蓬根不固。時則禁煙節近,濡露心悲。家家焚榆莢之錢,處處奠梨花之酒。女嬃欲去,人種難留。坐上鷓鴣,送佳人兮不能語;簷前鸚鵡,思公子兮未敢言。此意同緘,旁人詎解?皆曰鴉雛燕觳,猶有童心,寧知鳳侶鸞儔,竟非兒戲?
於是牽衣掩泣,解佩吞聲,神已全癡,夢常半醒。楊花楊樹,明日分離;桃葉桃根,何時迎接?卿雖念我,其如雁杳魚沉?姪不從姑,便看雲飛雨散。紅箋寫恨,菱叟難逢;香楮祈神,潮王不管。事已如此,計無復之。與其相望於天河,孰若同游於水府?煙波十里,是雙魚比目之鄉,木柝三更,乃孤月傷心之候。羅衣紐結,尚愁死後分開;繡舄留遺,早向生前解脫。遂乃燈昏綺閣,風戛朱扉,一室皆驚,兩人長逝矣。
於斯時也,波臣為之動色,泉客為之愴心。湘靈鼓瑟以來迎,太乙浮槎而赴弔。鬱金玳瑁,棲燕咸驚;麗玉箜篌,枯魚亦泣。況關骨肉,能保肝腸,爰含肌膚,以嘉魂魄。縱同棺槨,初無殉葬之名,曾抱衾裯,不背嫁殤之禁。天荒地老,水遠山長。雖沉玉於黃沙,終埋香於青草。若耶溪淺,原鄰鄭旦之村,幼婦碑高,恰近曹娥之墓。泉台女伴,莫唱「大郎神」,樂府詞人,應歌「孺子妾」。
嗚呼!姻緣有恨,今古同悲。兒女何知,死生不變。
至使斷腸名草,灑淚成花,梨著雌雄,蘭開夫婦。墓上相思之梓,庭前蠲忿之棠,叢筠留妃子之斑,麗卉學美入之舞。
如茲韻事,尤有祥徵。本圖碧樹之交枝,翻作紅蕖之並蒂。情根既種,無奈絲長,意蕊雖開,依然心苦。然而人間露水,豈卜長圓?無上星河,猶愁遠隔。曷若癡魂自在,千年翡翠之巢,豔福同消,十畝莢蓉之館。童男雨迸,錯落成珠,少女風香,玲瓏透玉。聽《江南》『彩蓮」之曲,盡遊戲於月白風清,歌《子夜》『同藕』之詞,莫感懷於水流花謝!
河東丐者
有新鬼者苦餒,往見舊鬼而問術焉。舊鬼怒其無贄,紿之曰:「子欲得食,易與耳。有樵於終南之旁者,於代為負薪,彼且享子。」新鬼信之,附樵者之擔而致其力數日,樵者不知也。偶憩路旁,新鬼負其擔而趨。樵見薪之自行也,且駭且馳。鬼恐失樵,迅逐之。樵至家,而薪亦至。疑薪妖也,燎諸大門之外,終不食鬼。
鬼由是竟飢且憊,復往見舊鬼,咎其無驗。舊鬼笑曰:「向亦戲子耳,是固惡可得食也?山下某氏將祭,請與子俱。」
既至,有衣冠而拜於墓者,魚肉在俎,果實在籩,爵有酒,盂有漿。墓中有鬼出。避其拜,涕泣而不忍嚐食。新鬼饞甚,徑前掬嘬之。忽有獰鬼扼其喉,執而繫之樹。訖於其既,以餕餘分啖諸鬼,獨新鬼以攘食故,怒不與,且鞭而後釋之。
冤苦無所訴,忽大悟曰:「物各有主,固不以幽明異也。吾獨無家乎?」乃夢諸其子,語以前事。於泣而祭之,然貧不備物,萊羹葁粥而已。鬼不暇擇,饜飽而去。既飢,復走告其子,子淅疑之曰:「父已死矣,而頻頻索食,當不其然,其有偽而托者歟?」竟不祭。
鬼窘甚無策,而視他鬼不常食,亦不甚苦飢,走謁主者叩其故。主者曰:「此業報也。予生時烹鮮割肥,極口腹之奉,物以珍,家以貧,故身死而腸胃猶生,不爾更也。」鬼大覺悟,哀主者而告之悔,請得自比於眾鬼,弗許。
乃痛恨閉居墓中,不復出,竟餓死為聱,而飢彌甚。不得已,復崇諸鬼間得一飽。忽自訟:「術有窮而飢無已,何為自苦?且既為聱矣,寧憂復死?」忽金光中現一人如菩薩狀,以指彈之。則身已在墓中,復轉生為鬼,俯仰甚樂。念向者望為鬼不可得,一念之復,幸得至此,得長為餓鬼足矣。於是仍坐墓中,不出,亦漸不甚飢。深悔生時之饕餮,欲補過而道無由也。
久之,主者召之去,曰:「爾能白責,可以為人,但宰殺過多,膏腴之福盡矣。殘羹榺炙,其可飽也。」使往生丐者之家,宿因了了。遂持戒不茹葷腥,乞食河東。往來郡縣裡黨間,輒自述之。常言鬼多於人,聱又多於鬼,又言人不盡生,鬼亦不盡死。
寶 劍
李介夫言:浙江趙君長人,豪邁好俠。所攜劍,寶劍也以懾鬼怪,往往驗。
常佐某公幕。署後有室一堵,華且敞,而蓬蒿蔽之。以問胥吏,曰;「居者輒死,或竟失所在,用是鞠為茂草。」趙笑曰:「惡有是!」以避喧良便,遂翦草,解裝其中,使二僕共臥對室。
其夜,二僕縱飲他所,趙方燃燭閱官牘,聞屏外啄門聲,呼問無應。少焉門大啟,覺有物入,噴息甚厲。俄焉及寢門,觸簾,簾動。趙異之,乃仗劍秉燭挑簾出,則見有口大如牖,其身崔嵬若山,幾與椽梁。急以劍擲口中,物竟吞劍。復以燭並錫具擲之,物似負痛,乃轉首急去。屏門盡傾。有頃,二僕來,趙呼語之,亟移榻去。
次日,見血於門外淋浪相屬。跡之十餘里,得穴於山旁,有巨蟒死焉。剖腹求劍,不得,燭具乃無恙。
蛟
乾隆癸卯二月,金谿北鄙祟嶺崩,蛟也。大雨雹,風霆怒甚,山下村幾墟、民幾魚,其暴如此。
郡中故多蚊。某年小山出九蚊,得九穴,然不為暴。某年夏雨甚,鄰里陳坊橋漲及於梁。有田父荷鋤過橋上,見兩巨蛇黃色,隊行水中。隨以鋤擊之,斃其一,致之橋上。聞者皆來觀。已見上流有浮滓如席,去梁數丈,盤旋不前。--浮滓者,相傳蚊屬行水中,用以自覆者也。--於是觀者皆走避,浮滓乃奔下,勢若山裂,浪沸起,高丈許,粱不盡榻,漲亦頓落,而人無損者。若此皆不為民暴者也。
聞古老言:唐太守在吾郡時,選材官攸飛,教之伐蛟,其法不傳矣。驗蚊之法:於大雪時四山望之,無雪處,其下乃蚊窟。
平陽生
平陽生,無能舉其姓名者。或曰平陽人,或曰平陽其郡望也,世為清門,多隱德,至生稍凌夷矣。生有奇表,末齔,言語輒驚人。稍長,出而亡焉。至十五始歸,竟喑啞。不櫛不沐,首不冠。足不履,腰不束帶。敝衣一襲,常服之,冬不裘,夏不葛。住無常所,亦不常飲食。所行類有道,又類依隱玩世者。
有士人陰異之,輒與之游,欲以觀其私,醉之酒,以觀其真,遺之錢,以觀其節,激之使怒,以觀其度。生或飲或不飲,或醉或不醉,或受或不受,或怒或不怒,卒莫得而測也。
他日者霪雨既霽,士人偶出於野,日垂暮矣。竊見生行泥淖中,不汙不陷,猶猶然。奇而尾之,則入古廟中。蔽門。隙窺之。廟中土偶見生,皆起迓,生與抗禮,坐石上共語,為洸洋恣肆之言甚隱躍。或可聞,或不可聞,或可解,或不可解。始知生非真啞者,大訝趨歸。
明日生來,士人為勿知也者,而強留之宿。比夜,再拜而請曰:「吾知公仙人也,幸有以教之!」生笑曰:「我何仙?幻術耳。子既偵而識之,姑勿泄。當有以娛子。」因袒而示之,胸有方孔寸許,謂士人曰:「盍進之?」士人笑未信,試舉踵焉,則超超然已升,綽綽焉而行,蓋入生之胸中矣。
其初,如駟馬之門。其既,如九軌之途,百雉之城。萬井之邑。
蒼然而高者天也,蔚然而疊者山也,渟然而流者江河也。有耕於野者,有負於途者,有往來遊戲者,有呵道隊仗行者,有追逐者、喧笑者。其物有木,有草,有石,有飛鳥,有雞,狗、馬、羊、豕。適於其市,雜然而陳者,無所不有。其人,男女猶是也,服飾猶是也,言語猶是也,居處飲食猶是也。士人行焉,止焉,食焉,息焉。心廓然而舒,神煥然而暢,亦幾忘其身之在生之胸中也。
三日,至一所,其郊原如綈錦,城郭如雲霞,宮室如珠貝。入焉,見其人皆衣繡而冠玉,餐香而飲雪。翠竹蔽其墉,瑤草環其階,繹花拂其簷,孔翠鸞鶴舞於庭戶之間。無風而神籟韻於耳者,笙璈琴管之音也。旗旌搖搖,簾襆垂垂。欄楯縱橫,窗扉四開。彝鼎幾研之屬,陳不一處。於是意迷神眩,仿徨焉而莫知所向。
俄有童子搴帷出,謂之曰;「觀止乎?未也。盍隨以來?」士人欣然武其後,曆數闥,曲折洞達。行其左,奉佛之堂寂以高,經其右,祀仙之館淨以廣,升其中,庋書之閣光明而邃奧。進抵其內,有巨人焉,坐圓台之上。士人敬且畏,仰而瞻,俯而拜,旁而伺,就而問;巨人若弗見焉、弗聞焉,不言不動,寂然如止水。槁然如枯木,屹然若頑石。俄有捧衣進履,陳牛羊、具酒漿而進者,巨人如故也。又有齎金懷玉及舁貨貝而入者,巨人如故也。於是皆退。少焉,人報曰:「患至矣!」乃聞戈馬洶湧,破門而入,環而攻之者皆張弓露刃之夫,復有獰鬼群魔跳踉乎其前,鷙獸毒蛇盤踞乎其後。士人股栗噤伏,魂魄震懾,而巨人亦如故也。頃之,紛紛者欻然俱滅。士人欲趨出,乃有女子旖旎而來,花顏而霞衣,雲煙五色,縹緲護之,若隱若見,且前且卻。忽有紅樹生台下,須臾尋丈,狀類珊瑚,巨人乃震蕩欲墮。俄空中一劍飛出,斷樹砉然。女子隱去,巨人始定焉。
士人睹之,且喜且怵,忽念此固生之胸中也,何為乎不歸?前童子在側,笑曰:「故道不可復識矣。」引之出自旁門,指畫其途曰:「由此其可達也。」士入遵面行,行不計程,宿不計處,朝而暮者不計日,朔而晦者不計月,寒而暑者不計歲。向之來也,草木青青而華也,而今黃落矣,未幾則又甲坼矣,水波溶溶也,而今潦降潭清矣,未幾而川復漲矣,風暖而日喧也,而今霜雪載途矣,未幾而陰谷之冰凘矣,燕則再雛矣,雁則再賓矣,月弦而璧者不知其度。時倏然其速也,途杳然其長而無極也。於是感愴悲涕,苦遠不得歸。疑其夢也。而非夢也,疑其死也,而非死也。遂大呼生曰:「公戲我,公戲我!」
忽自生左耳中落。視殘紅猶明焉,牆外之柝四聲耳。生則酣寢榻上,推而起之,乃大笑趨出門外。自是不復見。
--士人者,姓周,失其名。
愛 驢
某翁富而吝,善權子母,責負無虛日。後以年且老,艱於途,遂買一驢代步,顧愛惜甚至,非甚困憊,未嘗肯據鞍。驢出翁胯下者,歲不過數四。
值天暑,有所索於遠道,不得已,與驢俱。中道翁喘,乃跨驢。馳二三里,驢不習騎,亦喘。翁驚,亟下,解其鞍。驢以為息己也,望故道逸歸。翁急遽呼驢,驢走不顧,追之弗及也。大懼驢亡,又吝於棄鞍,因負鞍趨。歸家,亟問驢在否,其子曰:「驢在。」翁乃復喜,徐釋鞍,始覺足頓而背裂也,又傷於暑,病逾月乃瘥。
吳 生
荊州田舍翁何某,鄉里稱長者。乾隆四年春,有葛衣人來訪之,自云:「家江右,吳姓。途窮求助。」何辭焉,而視其人,雖敝衣贏尪,神采特異,乃復問之,曰:「君頗識字否?」吳曰:「我固諸生。」何曰:「兒輩方求師傅,敢以辱先生。俟秋獲所入,敬戒行李。可乎?」吳曰:「諾。」遂潔館舍, 卜日使二子煜、熥及從子燧受業焉。既嚴且勤,頗盡師職。自夏徂秋,亦殊不言去。歲時修脯,悉卻不受,曰:「但求吃飯處,奚以金為?」
既三年,何有姻婭許某者,夜經何宅後,見一人裸身被髪,拜月於叢樹之間。審之,吳生也,大駭急去。及返詣何,偵吳生。吳生方午餐,愈疑之。乃以狀告何,且曰:「詭異若此,不遣且為患。」先是,何以吳衣葛無以御冬,制縕袍贈之。吳生笑不受,而衣葛如故,亦未見其寒也。心竊疑姪,至是聞許言,深然之。乃謂吳生曰:「先生固有歸志,為兒輩羈留久矣。敢具芻糧,為君啟途。」即袖中出十金為贐,吳笑而受之,曰:「即今日行矣。」何請暫留,為杯酒之餞。吳堅謝,遂長揖別去。
他日,何策衛而出,復遇吳灌綐溪邊,因問曰:「先生未歸耶?」吳曰:「方授徒東村李氏,未有行期。」款敘數語,別而行。前二三里,復見吳坐大樹下,頗疑詫。吳見而笑曰:「引避不及,幸恕之。」何唯唯馳去。過李氏之門,卻見吳生與李立門外,乃大詫。李固何舊識,乃前詰吳曰:「頃兩遇先生,遽已在此,何間道之速也?」吳不答。李笑曰:「先生固未出,公焉得見之?得毋誤否?」何默然,曳李於內,問吳所自來,且述其異。李曰:「適主於我四栽矣。」計其在李氏時,即其在何氏時也。相與驚絕。趨出視吳,吳已去,後遂不復至。
--何燧官武清令,嘗為人言之。
貓 言
某友言:某公夜將寢,聞窗外偶語,潛起窺之。時星月如晝,闃不見人,乃其家貓與鄰貓言耳。鄰貓曰:「西家娶婦,盍往覘乎?」家貓曰:「其廚娘善藏,不足稅吾駕也。」鄰貓又曰:「雖然,姑一行,何害?」家貓又曰:「無益也。」鄰貓固邀,家貓固卻,往復久之。鄰貓躍登垣,猶遙呼曰:「若來若來!」家貓不得已,亦躍從之,曰:「聊奉伴耳。」某公大駭。
次日,執貓將殺之,因讓之曰:「爾貓也,而人言耶?」貓應曰:「貓誠能言,然天下之貓皆能言也,庸獨我乎?公既惡之,貓請勿言。」某公怒曰:「是真妖也!」引槌將擊殺之,貓大呼曰:「天乎冤哉!吾真無罪也。雖然,願一言而死。」某公曰:「若復何言?」貓曰:「使我果妖,公能執我乎?我不為妖,而公殺我,則我且為厲,公能復殺之乎?且我嘗為公捕鼠。是有微勞於公也。有勞而殺之,或者其不祥乎?而鼠子聞之,相呼皆至,據廩以糜粟,穴簏而毀書,揓無完衣,室無整器,公不得一夕安枕而臥也。妖孰甚焉?故不如舍我,使得效爪牙之役,今日之惠,其寧敢忘?」某公笑而釋之,貓竟逸去,亦無他異。
《東陽夜怪錄》記苗介立事,貓之能言,古有之矣。而此貓滑稽特甚,足為捧腹。
瓜 異
某公嘗市一瓜,大可如斗,置案下。夜半地上有聲,嚶嚀如雞雛千百。察之,自瓜中出也。視瓜,乃洞灼有光,如萬星爛然射目。驚語左右,聞見皆同。使燃燭諦觀,則聲寂而光弢矣。置屋外,旦日剖之,戛然有聲,然亦常瓜也。或啗之,味甚甘冽,無他驗。
秦 某
宋某者,直隸玉田人。嘗舉進士,後以事被罪,配烏魯木齊。白香幼隨其考為邊吏,嘗從宋受書。時有秦某者,亦配軍也,山西徐溝人,與宋特相善。每過宋齋,說往事,故白香聞而熟焉。白香告余曰:
宋初至配所時,謁關廟,階下立一人,年界五六十,疏眉而秀髯, 目宋而笑,若曾相識者。巳而呼宋曰:「子吾故人也,而不識幾?」宋愕然,唯唯莫對。其入乃能道宋郡縣族裡氏名及事狀甚悉,且曰:「田國榮來歟?然當至。」田國榮者,宋之家僕也,時果在道矣。於是宋聞之訝甚,曰:「仙乎哉,仙乎哉!何以能然?」亟叩其姓氏,則曰秦某也。秦謂宋曰:「吾所以識子,乃以夢故。雖然,言長矣,非立談可訖。」遂與歸其所居,述其詳。
秦謂宋曰:「吾向在京師。某年除夕,忽夢為有司逮去,鞫於刑曹。獄成,配於此。親舊相弔而別也,吏卒相拘而行也,山川關塞道里之所經,水陸舟車步馬程宿之所身受,無不盡歷。至烏魯木齊乃驚覺,則獻歲而賀客來也。心疑而惡之。至上元夜,忽又續前夢,則至配所以訖於身終而覺。遂信其有以。越三日而事果作矣。得罪以來,事無巨細,率與夢符,莫能強異。適遇子於廟,亦遵夢而行者也,而果遇子。請更言其後,以試吾夢。如子某年某月吉,某年某月當小蹇;某事如志,某事當無成。某月且疾病,某月當愈,某月有獲,某月當有所失,某某當來,某某當去。此皆吾夢中事也。夢境渺茫,每不自信,又恐跡涉詭怪,惑人聽睹,重取罪戾,深秘不敢言。子厚於我,姑言之,以試吾夢。」
宋於是遂與定交。然疑其或有他術,久而察之,然後知其果夢也,而非術也。識其所言,無弗驗者。夢既久,事以千萬計,秦亦不能盡記。事至輒憶之,則娓娓而竟其後,無弗驗者。
秦謂宋曰:「無弗驗者。獨一事弗驗。吾夢居此地時,乃三城品列,今獨一城耳,此為不驗。」乾隆三十年後,屯田既廣,商賈雲集,更築新城以處之。後又移陝西滿兵駐防於此,復築滿城。三城之說亦驗。
宋有母年老,歲時誕節,未嘗不瞻望涕泣。秦慰之曰:「無傷也。子行遇釋,且終養。」後數年,宋果釋歸,奉母以終,乃卒。秦卒於配所。
噫嘻!除夕一夢也異矣!越十五日續夢之,其後數十年復履而行之,以至周旋瑣雜,語言纖碎,目見而耳聞,無異於己。
而不相謀者,莫不如印同符合。比於他人,蓋不啻兩世,亦古今以來僅有之事也。然豈非數哉!白香在烏魯本齊,年尚少不能具悉,比述於餘,又忘其四五。餘記之,又逸其四五。蓋非其詳矣。白香又言:宋晚歲頗明於卜筮,推占後事,往往與秦夢符也。然耶?否耶?
武侯碑
卒制軍蒞成都日,掘城下得古碑,勒五『火』字,旁有武鄉侯款識,因移置武侯祠。是日大蛙見於市,旁有穴焉,或傾以盂水,蛙避入穴,穴亦塞。次日,蛙數萬隊行,詣武候祠,填塞門巷。眾禱焉,已而不見。頃之,成都火起者五處,延毀萬家。乃悟所掘者武侯鎮火碑也。復埋之,遂不復火。
姚子英
閩人桃子英,少而俊。隨父商淮陰,父命挾資之京師,謀為小吏。渡黃河而北,忽得寒疾,甚困。稅居萊廟中,久之,藥焉而愈。出遊廟旁村裡間,見之者目相環也。
既還廟,夜中忽有麗女子入室。姚驚曰:「汝人耶?」曰:「否。」「鬼耶?」曰:「否。」『狐耶?」女子笑不答。遂同歡寢,旦則倏然去,不戶不庭,信狐也。夜復來,則授丹數粒,使服之,蓋媚藥也,益健於人道。
居無何,姚父至,蓋聞其疾來視狀。見其愈也,乃促之就道。姚不得已,行。流連數十里外,待女子,女子不至。數日,姚度父已歸,復還廟中。女子至,喜曰:「妾知郎,情者也,必返,故至。」姚戲曰:「卿狐矣,乃不能隨我,曷故?豈非忘我哉?」女曰,『無須見責,明旦隨郎俱去耳。」
是夕漏三下,聞簷際雞聲喔喔,女急推姚起,曰:「亟竄!老父跡至矣!」即以長衾裹姚,挾之破扉出,登垣而奔。如乘馬躡虛,昏然聽之,不知身在何所也。旋聞女呼曰:「醒!醒!」姚如夢中覺,擘衾啟目,曙色蒼涼,乃臥野亭中,女在旁喘吁,睨之而笑。姚顧己身尚裸處,不禁腆然。女指衾下曰:「忍辱鎧固在。」姚索得衣褌著之,始從容問故。
女曰:「無須問,當圖其亟者。裝資盡棄,無以具餱糧,奈何?」姚憂窘無策,女笑曰:「不嫌綠頭巾為累,貧不足憂也,』姚亦笑曰:「事在卿,不在我。」女前拊其頰曰:「幸不至此。郎飢,第言之。」乃於衾下出餺飥數枚,授姚曰:「有少餌,可啖也。」自是姚欲食,女輒供之。
行數日,女曰:「此亦非長計。」姚曰:「若何?」女曰:「妾幼習角牴戲,請同游市麈,少展薄技,醵金而戒途,可乎?」姚曰:「甚善。」同行至一肆,女選敞地,畫中矩,忽於袖中出碧紗步障,圍四際,中垂繡幔,隔障為內外。一切供具悉取給袖中。坐姚於幔下,曰:「但觀之。諸無與郎事。」姚唯唯。
女亦遂坐於左,揚袖一揮,則障辟如門者四五,觀者蟻集矣。忽一小鬟搴幔出,年可十三四,裙杉楚楚,向女拜曰:「姊姊好!」又拜姚曰:「姊夫好!」姚欲起答之,女曰:「止。」小鬟復對眾斂衽,展白折疊扇索錢,頃刻得數貫,獻於姚。徐舉扇揮空,則萬紫千紅紛紛墜地,皆桃杏花也。咸訝九秋氣候,不宜有此。俄有牡丹一朵,大如盆,飛墮眾花中。小鬟趺坐其上,凌風而起,餘花皆隨之而去。觀者莫不歎詫,以為奇絕妙絕也。女曰:「鴉頭無禮,竟舍我去乎?誰為我執以來?」便有老人應而出,長尺許,荷一梃控小馬,傴僂嚏咳,惴惴伏鞍上,若欲墜下狀。女哂曰:「汝欲追妮子,不顧閃折骨頭耶?」老人忸怩而退,觀者皆大笑。女曰:「鴉頭既去,且聽之。請為激楚舞以壯賓客。」遂呼曰:「良子來!」則有童於出於東,短衣雙髻,執戟而舞。良久,女又呼曰:「阿延來!」復有童子出於西,裝如前,持雙劍。女曰;「鬥!」二童子乃鬥,劍戟迷離,終不相觸。女曰:「搏!」二童子乃棄仗而搏。
忽一人攔二童子僕。厲聲曰:「淫婢子尚不歸耶?」女色變而奔,其人逐之,倏忽已杳,諸物皆化為紙矣。
姚驚駭,急避入眾中,遂走至京師,憶女甚苦。數年,落拓歸。過故廟,風景淒然。留宿數日,寂如也。不得己。問廟中道士:「此地故有孤祟否?」道士曰:「客嘗遇之乎?」姚具告之,道士笑曰:「偽狐也。有某儈者,無姓名,挾左道攫人財物。尤善房中術,能致婦人魂魄。好女子見之,輒病臥如喪,久之乃復;往往言自儈所來,蓋非其璞矣。儈又能隱形易貌,甚詭秘。昔嘗居此,今復移去矣。聞儈有女,傳父術,亦用以媚男子,托名於狐。儈雖甚恥之,莫能禁也,客所遇得毋是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