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
揭 雄
明季有揭雄者,--遣其郡邑矣。--貌椎魯,寡言笑,然門以內無違行,肫肫如也。年十餘,不識冬夏,適於途,迷所向。鄉人愚之。
每為人傭役,任負不及常兒,然不敢值,人亦利其用。裡之豪右爭役之,雄椎移其間,亦無忤也。
久之,貧甚,或勸之服賈,雄曰:「諾。」與族商練事者數人俱西。眾欺其愚懦,齒之僕數,榷執役不倦。中途遇盜御其裝,諸客辟易,雄徐曰:「是何敢然!」即拳一盜僕。他盜復進,雄巧奪其刃,連殪數人,餘盜奔去。眾始驚其異矣,待之有加禮。既共諸客賈,使視利數四,喪失其資。人皆曰:「是健兒而愚者也。」復易之。
其年所居地雨甚,浹日,河漲齧堤。鄉人修之,堤成而複決者三,莫能為計。雄謂眾曰:「是其下有暴物焉,將魚我村裡,某請除之。」乃拔劍沒水,移時斬一黿,提其首,奮波而出。水威頓殺,而堤得不潰。眾復驚曰:「子固若是之能耶!何向者示人弱也?」
於是士大夫好事者亦漸與往來。遇宴會,群口哆然,雄默坐而已。他日有兩文士論文,席間奮爭至攘臂,雄勸之曰:「文可不必論,論文亦不易。」眾以其言誇,詫曰:「公亦解此耶?」雄笑曰:「惟稍識之,故知其堆耳。」眾欲徵其蘊,爭摘古義詰難之。雄隨問酬對,機悟深微,超超平玄著,累累然如貫珠也,論辨若懸江河、驟風雨,而不可遏也,疏故實如數家珍,如舉東西南朔歲月日之無誤也。而平生未嘗一問字、一執卷呻吟也。皆帖然服曰:「神人也!」
舍歲飢,流民相聚,剽掠鄉里,勢若蜂屯。裡人走且號,謀竄山谷。雄曰:「無庸,此易制耳!」乃聚丁壯,使於境南之澤中斬勁竹為兵仗,晝夜訓練之,增高壘濬溝,分守要害,婦人老弱治餉,轉徙餽飲食。寇至,鼓之,令之曰:「爾有家,爾廬,爾墓,毋以畀賊,其奮毋怠!不用命者眾有誅!」鄰里聞之,相趨皆來,守益眾。賊至,無所利,竟引去。數十里之內,賴以安全。
雄晚歲無妻子,閉居茅屋中,焚香誦佛經,旦夕不徹。罕與外人相見。遂有一遠方僧來訪之,跏趺對語,三日夜乃去。
其後輒數月一來,但相對枯坐,不復作一語。久之僧去,臨行謂雄曰:「可矣!」雄點首者再,僧遂不復來。
雄自是祝髪為僧,乃不復誦經。已謂其所親曰:「吾前身勞山僧也,好攻文籍,及一切經世之務。師以結習特重,不可化,使出世,戒之曰:「慎勿逞也,將迷不復!」每念師言,深自韜秘,不意數數與人事,不免炫露,亦不得已耳。師趨召我,我去矣!」遂合掌坐逝。
非非子曰:餘往聞故老言雄之軟事,韙而識之。或曰:雄董姓鄧,江西人,所傳亦不盡與此合。異哉所聞,故採入稗說,未足以為信也。要其負才藏用,不激不隨,濟物下人,無所失於已,有足紀者。
雙 玉
慶佑之員外述其第十兄琴川之卒也,有姬雙玉者,病絕數四,懷小刀,將自為計,家人見而奪之。姬慷慨自矢,堅不欲生。或紿之曰:「從公誠善。然公始死,魂魄且迷惘,子烏乎遇公?負初志矣。七日將復焉,以死,其可。」蓋冀其日遠哀殺而志可回也。姬許諾。由是晏然食息,絕不復悲泣。既逾期,家人防少懈,竟投繯死。時癸醜八月十六日也,距琴川卒蓋十日,年二十有六歲。
其後二日,有鬼憑其傭媼,索錢楮甚急。或曰:「其雙姑乎?」曰:「然。我死,人不我援,又不我祭,一何忍乎?我實餒而,故來耳。」家人以為信,將焚鏹焉,佑之斥曰:「否否!誰歟?厲鬼而偽托者也。惡有貞烈如雙姑而不神者、而索幣者哉?」弗聽。鬼良久歎息,曰:「奈何奈何!詐不售矣!」媼忽僕。霍然良愈。
初,琴川夫人金氏性絕穎,讀書如夙記,工筆札,雅善鼓琴。其他藝事,習焉輒妙,殆天授也。甲辰某月,病且革,絕而復甦。娓娓處分後事已,語琴川曰:「勿悲,與君十年別耳。若欲亟見,西山天台山水蓮洞有童女子,衣粉紅、捧綠瓶者,即我也。」言訖而瞑。他日詣洞覿神貌,果肖焉。及是琴川卒,十年之語亦驗。亦並足志矣。
琴川名蕙,鑲黃旗人,尹文端公子也。官鑾儀衛冠軍。
明 綃
浙江盧七,以衣工起家,家富巨萬。不衣帛,不御酒肉,以儉著。子重,性絕豪侈,略不類其父。尤睨志狹邪,青樓珠箔間多識其名者。顧嚴於擇配,議婚多門,卒鮮所當意。年二十餘,猶鰥魚也。
或說之曰:「姑蘇佳麗之冀北,必有施旦其人者。」重乃挾重資游吳門,棹錢塘。達於笠澤。
湖風度耳,遙聞歌吹聲。少焉,片席拂天,雙橈剪水,須臾而至,岸然官舫也。歌喉尚囀,曼響如絲。重心醉,張帆隨之,晝則同流,夜則同岸。歷兩日,兩舟僮僕稍稍通問訊。官舫人語曰:「嚴州顧刺史徙居金閶,先行矣。此夫人舟也。」重使人飲其舟師,竊叩歌吹者為誰,舟師曰:「夫人女奴數人,皆善絲竹,奏曲者其女公子耳。」問:「公子字乎?」曰:「聞尚未。」問:「見乎?」曰:「公子甚簡出,嘗一見,真仙人也!」重乃賂舟師,使緩槳迂行,終日華冠冶服,徙倚舵樓,冀一遇。
次日晚泊,暮靄橫波,顧舟篷窗半啟。粉黛數人,膚光粲發,措畫遙山,仰睇檣烏,相與喃喃漫語。一翠衣茜袖者最麗,回首見重,遽命掩窗。重以問舟師,舟師曰:「翠衣者是也。」
重益惑亂,求舟師而啖之金。舟師卻之曰:「郎君亦癡矣!某何能為?」重固請,舟師躊躇曰:「若是,為郎君策之。」已而曰:「得之矣。夫人有弟趙,刺史所任也。今在舟中。試以鄉誼修半刺,先結其歡心,申禮而求娶可也。」重從之。趙來答拜,因留之飲灑,語頗洽。酒酣,重微露其意,趙曰:「公固未室耶?某甥女尚待字,如公者誠佳婿也!」重即下拜稱謝,趙曰:「容返舟與姊言之。」少選,趙來,色喜曰:「事諧矣!姊聞公高義,甚願浼我為執柯,然亟須納采為定,慮刺史性梗,或有變易耳。」重曰:「禮不備,奈何?」趙曰:「隨所有可也。」
是日舟已近姑蘇,遂止不行。重乃出千金為聘,復以百金為趙壽。旋登顧舟,執贄見夫人,年四十許人也。慰賚良厚。諸婢皆竊竊戲笑。
既返舟,約翌日同發。抵吳門,夫人及諸女皆先乘行,裝資隨往。趙留宿重舟,曰:「俟姊歸,少屏當,當往謁婦翁。不意萍水之交,竟成絲蘿之托。」重謝曰:「長者之賜也!」
越三日,有使者來迎。重留二僕守舟,隨趙往。造一大宅,類官閥。主人出迎,趙曰:「刺史也。」重再拜,執子婿禮甚恭。趙遂趨入內。刺史顏頗莊,訓辭嚴簡。重侍坐,侷促良苦。已而設席,重不敢縱飲,愁愁數杯而已。
及罷,日已晏,遂館之外舍。趙來,笑謂曰:「餘不耐拘拘,故失陪奉。想君亦復不暢也。」遂命剪燈取酒,歡然更酌。重放懷飛觥,狂飲大醉。趙辭去。
沉睡至午晌始醒,悄然無一人,異而跡之,宅乃空。問之鄰人。乃言:「此朱氏新構別業,昨一人來,暫賃請客耳。」始知被誆。倉皇至舟中見二僕,則箱篋衣裝,亦皆為趙賺去矣。急索顧舟,舟亦杳。其舟師者,亦黨同設局者也。
重慚恧,固僦原舟返浙江。至家而償其值,囑二僕秘之。時盧七已老,家柄悉以委重,故重得自專。重忿顧趙之賣己也,而戀女不置,時時使人物色之。忽有李乙者來言;「予我金,當言顧所在。」重喜曰:「第言之。」李曰:「顧實返嚴州。試同往蹤跡,聊信吾言。」重然之,偕之嚴州。
至一村郭中,長楊高閣,畫檻周遭。閩上一女於苗條夭冶,李躡重足,悄語曰:「此即顧居也。請隱樹間,伺其出。然慎毋輕動,虞其反噬耳。」重頷之,因審視女子,亦頗類舟中所見。
於時夕照紅黃,炊煙四迸,一人酩酊入其門,諦之,果顧也。李曰:「信乎?」重曰:「信也。雖然,何以處之?」李曰:「君欲得女耶?得金耶?」重曰:「能兼得甚幸,不然,則得女而甘心焉。」李曰:「欲得金,訟之可也。訟其父,是仇之也,則女必不從,或有他變,可惜也。欲得女,則戚也。顧誠居女為奇貨,更挾以求公,公能應之乎?」重曰:「君意謂何?」李曰:「某請說之,明日當報命。」
明日,李乃引顧來,惶恐謝罪曰:「內兄誤我以及此,悔也。願更修前好。」重喜甚,顧去。李曰:「假我千金,則佳人為君有矣。」重許諾,與之歸,而授之金。復偕往。
既至,攣請先入報,使重待門外。久不出,心疑之。入其門,無人焉。登其堂,無人焉。窺其閨,鏡奩釵盒顛倒凝塵,益訝其無人。排扉甫進,則聞人呼曰:「賊!賊!」俄有數人。共執重,數之曰:「入人閨闥,欲何為?」重力申前說,人曰:「此方氏,非顧氏,何誣也!」遂繫之棟而鞭之。重不勝楚,請所欲。人曰:「以萬金來,當宥汝。」重哀吁,請半之,且無揚於眾。初,皆不聽,再三而後許。重即遺書所親,致五千金贖之。
歸,羞悔不自容,念乃寢。由是家漸替,行亦少斂。逾年,聞裡中張丞女好,遂委禽焉。將醮,張女外遇,忽逃去。丞羞窘無策,適買一媵婢,絕姣麗,因厚遇之,囑婢偽如己女者,以歸重。
婚夕無語,重詰之,婢忽垂梯曰:「妾亦安忍復秘哉?雖然,惟君寬假之,乃敢言。」重曰:「姑言之。」婢曰:「妾非張氏女,所謂顧女者也。亦非顧女,特章台柳耳,宋十三娘明綃者是也。顧亦非顧,全五耳,趙乃李八也。奸輩買妾以誘君,得金而鬻妾。敗葉隨風,孤英落圂,已三易婿矣;而卒得歸君,亦夙分也!」重駭然,因述嚴州事,綃曰:「此事妾不知,要亦誑楚故智耳。」重問張女亦安在,綃備以情告,且解曰:「非張公之得已也。君將興中篝之獄,於君實有闕。」重既慮宜穢於外,又嬖綃美遂安之。
居無何,重歸自友家,過林間,有少婦投繯,救之而蘇。問其故,婦不勝羞泣,自言偶逾閨誡,乃為抱布氓所誘,今復見棄,無所歸,故自決耳。重覷婦亦頗有姿,喻以情,婦乃言感德相援,願為箕帚妾,遂竊從垂歸。徵其氏族,即張丞女也。
重怒其前瑕,欲棄之。綃力勸重,且以嫡讓婦,重不可,遂妾之。使人告張丞,修甥貝禮焉。
毛 人
硝商數人,穴蜀山取硝。林間遇毛人,以為怪,欲殺之。毛人拜且泣,若欲言而不克者。愍其意,乃舍之,推與飲食。數日,遂能言,曰:「我崇禎時人也。獻賊屠蜀,避山中,食草根本實,得不死。久之,偶下山。聞金鼓聲,其恐僳,遂不敢復出。今見燈光,故來耳。並不知今經幾年月也。」
又數日,毛盡脫落,攜以出山,逾月而死。
--有商於蜀耆言之。
壁 蝨
某氏女子,夢黑甲人為祟。其家患之,問所自來,女曰:「自樓來。」樓久不登。旦日索之,見故櫃有物,大與櫃等,舁下焚殺之,--壁蝨也。怪遂絕。
又,某甲宿齋中,日就贏尪。家人疑其故,夜燭之。見壁蝨大如碗,伏甲胸,小者萬計,週身而集,無隙地。見燈即引去,入礎旁穴中。灌而掘之,盡死。病尋愈。
吁!斯真陰賊之尤者!
文 壽
文上捨壽,累舉不第。其仲弟某者,一戰而捷。父謂壽不學,責而逐之。母亦時時挫辱其婦,婦故賢,終無怨色。
壽之初逐也,訣婦曰:「父母以不第逐壽,壽不笫,終不返。壽不肖,既長違父母,又以累卿。卿年少,宜自為計。」婦泣曰:「異哉,君之言及此也!君才妾所知,何有於一第?然得罪堂上,復何言!幸早有以慰之,妾之願也,敢有他志!」壽亦泣曰:「謹受教。」壽行無資,婦盡取衣飾付質庫,為戒行李,使應京兆舉。
壽乃至京師,稅居宣武坊某寺中,重理故業。已聞仲弟來赴春官試,趨往見之,問父母安否,泣言別後事。仲笑曰:「伯氏夙昔自負,今孰與仲多?」壽淒然而退。及仲捷南宮,授官部曹,乞假歸,壽既慚復往,仲亦竟不詣壽所。
仲至家,親朋來賀者踵相接。召客張樂,門庭如火。壽婦體舅姑童,不敢向隅。仲妻誚之曰:「姒亦良樂。」婦佯為不聞。數日,問仲曰:「叔見而兄乎?」仲漫應曰:「曾一見。」即旁顧漠漠說他事。婦知其意,不復問,閉門掩泣而已。仲又言壽實怨親之逐己也,而以為我罪,故在都常避我,不得數數見。父母既以仲貴而聽信其言。益怒罵壽。壽書數至,輒焚齊不覽。益愛仲妻而憎婦,婢畜之。婦固知仲之譖壽而不敢辯也。每食,以食餘食婦,婦常不飽。歲時飲宴遊戲之事,婦未嘗獲與。壽有子甫三歲,與仲子爭栗而啼,仲子亦啼。母怒,撫仲子而笞壽之子,且謂婦教之,詬詈累日。婦因垂涕長跪謝。
壽父病篤,婦日夜憂歎,既痛其夫之不遇,而深恐舅之不及待也,夜焚香吁天,私為舅乞算。壽父病良已。仲妻見之,乃讒於姑曰:「姒實祝詛!」姑怒甚,官於壽父,將訟之。鄰里多知婦冤,而畏仲妻且怨己,不敢言。婦無以自明,飲恨嘔血數升卒,年未三十。聞者傷焉。
是時壽舉京兆,復報罷。止京師,不敢歸。資用乏絕,為寺僧傭書自給。偶薄暮步寺外,有少婦徘徊立鬆下,貌類其婦。就問,果婦也,大駭。問何以至此,婦哽咽不能答,已而告曰:「妾已鬼矣!」壽聞言大慟,婦止之曰:「勿悲。今來就君,不異生時之樂。且生時離逖。今乃聚晤,奈之何不歡?」壽乃收淚,亦不復畏怖,與婦俱入寺中。他人莫見婦,婦語亦莫之聞也。
婦謂壽曰:「君食貧若此,願策所以佐君者。」問何術,曰:「明日請署於門,設卜肆。妾頗預人事,當大獲。」壽從之。卜焉輒驗,聲譽大起。都人士闐咽其門,出為君子復出也。
無何,將復賓興,壽問:「吾今獲雋否?」婦曰:「此事神道所秘,妾不能知。但宜破釜以冀一當耳。」因勸壽避居謝客,購書盈案,日夜讀之。婦故識字,亦展卷相對弦誦,敏乃過於壽。剋日課經義及詩策之屬。婦制常憂。壽歎曰:「惜卿乃不櫛進士,又隔幽泉,擅此將安施乎?」婦笑而不答。
壽既入闈,比夜,婦亦至,謂壽曰:「妾向勤學如應舉秀才,乃以君故也。當並力圖之,庶其濟乎!」遂為壽捉刀,文成,壽朗誦之。鄰號舍某生,知名士也,聞之索現,大快賞,謂有神助,且曰:「必冠南軍。」壽因告以故,生亦欷噓歎詫。
及揭曉,壽竟復落解,婦不勝悲,曰:「已矣!奈何?」壽反慰諭之。婦曰:「非也。科名誠何足蒂芥?所悲者堂上人老矣,旦夕望君之貴,而君卒不副其志也,命也夫!命也夫!」
時仲已攜妻子供職司曹。壽意親且就養,馳往問訊,則親固未來。仲恥見之,戒門者不為通。蓋自婦卒後,仲妻倚夫貴,益驕,往往肆悖慢舅姑之前,略無子婦禮,箕帚誶語,殆有甚焉。舅姑反曲意下之,職是,仲官京師,不願與仲俱來也。壽得其故,益自恨不第,與婦痛哭竟日夜。
未幾,仲秩滿出守外郡。婦竊謂壽曰:「非福也。仲氏寡恩而好貨,將不免。」
壽有季弟名秩生,天性仁淑,父母絕憐愛之。壽出時尚幼,既長,就外傅。頗知壽被逐無罪而嫂以讒死,垂涕請於父母曰:「伯兄不第,庸有罪乎?命也!且科第亦何愛之有?如仲氏富貴,大人奚與焉?長嫂賢孝,鄰里無不知,不幸冒不韙之名,銜屈泉壤,遺孤煢煢,可為傷心!願大人少寬假之,使伯兄復侍庭闈,而酬酒嫂氏之墓,以伸其魂靈,實天地之德!」時壽父母亦漸悔悟,稍稍知婦冤,聞秩生言,不覺泣下,曰:「兒大仁孝,吾從汝。」於是作書召壽歸,使人祭婦塚,而撫恤其子。
書未至,婦已知,喜動顏色,謂壽曰:「賀君歸矣!舅姑比以季子言,旦夕召君。妾志亦蒙昭雪,且賜酒食矣。宜治裝待,與君偕返耳。」
後十餘日,書果至,至則啟行。關河風雨,舟車館驛之間,婦末嘗不在。將至家,謂壽曰:「妾欲登堂重拜尊嫜,恨身為異物,不能明修榛栗,恐駭聽聞,君幸為我陳白之!」壽泣曰:「諾!」
既至,有少年俟門外,見壽乃趨而前曰:「公誰耶?」壽曰:「亡人壽也。」少年潸然下拜,問之,秩生也,蓋度壽將至,企望者累日矣。旋有垂髫而號於地者,壽子也。方婦之卒也,父母待壽子不慈。秩生憫之, 日取食飼壽子,夜則視其寢,一果餌、一什物弄具,未嘗不分。逮父母重拂秩生意,亦不復過虐壽子。故壽子雖失王父母歡,而以育以長,不以飢寒疾困死,秩生之力也。至是並出迎壽,而壽去家已八年,故各不相識。於是秩生馳入門內報父母,壽亦趨入拜父母堂下,曰:「壽不孝,久缺溫清,卒不能有所成立、少慰高厚之心。面大人慈愛無已,使得復望見顏色。」言未既,哭失聲。父母亦涕泗嗚咽,掖之起,憐惜慰勞之甚厚。鄰人聞之,無少長皆來觀,多泣下者。
壽欲言婦偕歸事,慮親驚怖,躊躇不敢發。父母則以婦卒而壽末之知,且初至,姑諱之。洎暮,壽趨出門外,見婦於牆隅淚涔涔目盡赤矣。婦曰:「言之乎?」壽曰:「未也。卿且入。明發壽當言之。」婦曰:「無舅姑命,安敢入?」壽為歎息,遂人,請命於父母,具陳始末。室中聞者皆相顧咄咄。秩生曰:「請無疑畏嫂非禍人者。嫂賢且孝,以神明其身,何為乎不然!」父母感其意,命之入。
壽乃即門外呼曰:「婦入矣!」徐聞堂下有泣而言者,衣裳簌簌熱若跪起者。壽白父母曰:「婦拜。」母踧躇曰:「向有間新婦於我者,我實不德,重負新婦,今固知其誣矣!新婦毋怨我。」則聞婦對曰:「何敢!」母又曰:「新婦語可得聞,形不可得見,何也?」婦曰:「婦人不飾,不敢見舅姑,況敢以朽化之身驚尊者?誠不以詭異見擯,得供使令於冥漠中,而防衛其不及,以少補生前未盡之職,何幸如之?奚以見為?」言已,復拜謝秩生,詞致哀婉。
壽子號眺而請曰:「兒幼未識母,母棄兒去。日夜思母不得見。今幸母來,願使兒得見母也,」婦亦哭曰:「汝依妝祖父母、汝父、汝叔父甚善,吾雖汝母,不復能撫汝,不忍更汝見也!」子固請,婦為一見,曰:「聊為他日驗。」旋隱去。自是,壽之外無得見婦者。婦雖死而言詞恭慎,循循執婦道維謹,捆以內咸安之。
母誕辰將至,婦謂壽:「請為我市束帛及少繒彩來,作針黹數事,為介眉之獻。」壽曰:「善。」即市與之。婦將去,置鄰婦繡筐中。鄰婦訝所從來,聞空中言曰:「吾西家文氏婦也,欲制衣履為姑壽。腕指苦弱,煩夫人代操刀尺、縫鉃而成之,感且不朽!」鄰婦欣然許之,不逾日,成衣一襲、女舄一雙,見者嘖嘖,咸謂針神。鄰婦亦自訝巧捷,他日女紅不能如也。婦持歸付壽,則凴几支頤,若倦繡狀,蓋婦恐物出己手,疑於不祥,故附女成之。至日,壽進母。母且喜且悲,以為死婦乃勝生婦也。
裡有悍婦,夫服賈於外,素虐其姑。竊市美食自食,使姑茹聾,櫱,終歲不知肉味,浣衣滌器若服役,終日不得休。而悍婦惺臥遊戲,猶詬誶不已。及聞婦事,深自慚悔,事姑有加禮。其感化如此。
父母已知壽賢而數奇不遇,遂使主家政,不復令與進取。婦乃教壽傾囊餞易粟,積貯連囷。屬歲洊飢,勸壽平糶而賑其貧者,所全活甚眾。裡中飢民群起掠食富戶,德壽之嘗恤己也,相戒不入其門,以故文氏父子兄弟饔飧晏然,無劫奪流亡之患。
已而得仲宮中耗,仲以賕敗,削籍戍邊,宦橐投入官。妻子窮困不得歸。壽白父母,使秩生往迎仲妻子。秩生薄仲為人,不欲往,婦勸之曰:「伯與仲,均之兄也。小郎孝友,何獨間於仲?」秩生歎曰:「聞命矣!」乃行,以仲妻子歸。仲妻習於安樂,驟丁困苦,頗不任。壽父母以仲得罪實辱己,而仲妻素不敬己,其愛亦寢衰,久更惡之,若向之惡婦。鄰里初以仲貴,腹非不敢言,至是亦多不齒之。壽子怨仲妻之譖死其母也,雖遏於父母命,不敢發,而時有報志。仲子隨宦失業,既愚且驕,好博塞飲酒,數數盜財物亡去,從裡中無賴少年游,鞭笞莫能禁。而仲屏死荒徼,無邱首之日。故仲妻雖歸,前後如隔世,慚沮詘辱,幾不得比於人數。獨婦遇之如常,不以前卻為憾焉。
頃之,秩生補弟子員,登乙科,將議室。婦私告壽曰:「季子有宿業,當晚娶,且諧怨藕,妾已請而易之矣。符氏有女妍而德,其前身比丘尼也,行甚苦,偶涉香色界,遂結世緣,故尚無定匹。請以念珠為聘,事必諧。」初,符媼夢少年尼來至其家,乃生女子。女稍長,常常夢至佛寺中:長鬆翠忤,黃鳥緡蠻;蒲團空而金經掩,爐煙裊裊,猶縈繞瓔珞幢幡之間,徘徊一兩時便返。後有老尼謂之曰:「伽楠一百八,是汝委身處也。」女述於符媼,媼異而志之。婦所言合其冥契,果一媒而定。
婚夕,有蜥蜴長二尺許,來瞰青廬。家人欲殺之,婦曰:「不可。即所謂怨耦者也,宜亟藏其鏡,而祭以季子之履,則無咎矣。」如言,蜥蜴見履若甚怒,躍下齧履,裂之,跂跂緣壁間,回首顧秩生者再,遂登屋而隱。知婦言之非妄矣。
符女賢柔頗類婦,其事舅姑處門內,一以婦為法。婦每形見,宴坐相款語,相得彌至。仲妻心竊忮之,然卒無能復毒也。
居數年,壽父母相繼卒,壽,秩生居喪哀毀,婦亦衰絰,哭泣如生人。壽問曰:「舅姑安在?」婦曰:「此不可言,言則存亡皆獲罪。故不敢言也。」婦自是顏色常不豫,見亦甚疏。詁其故,終不肯告。
一日,聞簷際簫管雜蘧,則家人咸得見婦。婦慘然雪涕曰:「別矣!上帝憫妾志而旌其愚,使得位神靈之末,叨廟祀之享。獲邀此命,己歷五年。妾為舅姑在,不忍行,今不能復卻矣!」乃謂壽曰:「諸人祿命方長,惟君侘傺,人間福祚莫能一朝享,然君毋苦也。越數日,當相告。」復謂其於曰:「兒且貴,後十二年還見我。今勿悲,善事汝叔父母,他日竭力報國家,無忝祖、父、汝母之志也!」言訖,遂冉冉而去。
壽尋病,彌留之際,忽語家人曰;「婦來!」乃卒。後十二年,其子官某所,過一廟謁神像,酷肖其父母。
--婦蓋姓裴。席間聞某客談其事甚詳,獨遣其郡縣,惜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