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
韓布衣
布衣韓生,豪宕好奇。出遊則累年不返。萬里不遠也。嘗曰:「吾平生所善有四:一為會稽老道士,一為湘江女子,一為太倉泥塑皂隸,一為粵西驛亭之鬼。」或徵其由,曰:「吾向游會稽,路遇道士。銀髯雪頂,足下恍惚有雲氣。異而尾之,則入一茅庵,踞坐石上。問之不應,禮之不答,怒而呵之,亦不報也。餘無奈之何,亦坐其旁,默然相守兩晝夜,飢甚而呻。道士大笑起,出門,餘又尾之。行裡許,道士反顧曰:「無賴子,纏擾何為?欲作餓殍耶?」余曰:「師不死,我亦不死。」道士睨餘。復大笑,遂出一物啖餘,類蓮實而大。腹頓果。引至一處,雲館星橫,環以流水。僕妾數輩出迎,道士指餘謂之曰: 『是爾輩主人,宜善事之。吾往欠!」餘掣其袂,辭不可,道士曰: 「無庸!餘索替人不得,而屬之子也。」絕袂而去。餘遂入居之。數日,有偉丈夫臥門外。餘意其飢,使飯之。不受,堅臥彌日。問其故,曰: 『居無家室,出無輿馬,不如死也,將棲魂於子之門矣。」餘哂曰:「何必爾。」拉之入室,即以道士之所贈贈之,出門徑行。復遇道士揖余曰:「子難取易舍,心跡灑然,道根植矣。後五十三年,相見於天都峰下,勿忘也!」遂去。異哉道士,仙乎仙乎!此餘方外之交也。
『南遊於楚,曉行湘水。遇童子涉草而來,手握馬蹄香一束。聊從乞之。答云:「是我姑姑命彩以簪鬢者也。不欲更與人。」徑去不顧,餘亦置之。旋過一山居,嘉樹當門, 小憩其下。忽見前童子啟門,熟視曰: 『是乞花人也。」因招餘進。具茗飲。有女子窺簾間,若甚姣好,鬢旁馬蹄香猶依稀赴息也。餘辭出門,女使童子追餘反。詁其故,曰: 『姑姑年少氣高,不旨適人,棲遁於此。人稀地僻,虎狼如麻。視君有奇骨,將邀福於君,惟鄰是卜,緩急有賴。惟君之賜!」餘許諾。館餘於舍旁之次,供具甚備。童子餽資脯,越一日至。一夕,暴客大集。餘橫槊而山,遇女於門,短衣提劍,劍脊血光殷然,己斬其魁而連其餘矣,翩然竟入。乃知女習劍術也。餘故善槊,思一角以究其能,使請於女。女不可,屢請乃許,餘舞槊,女飛劍削槊,槊靳如朽。餘大驚而退。童子乃言女父本豪客,女傳父術。固無敵也。女多技能,工筆札,尤嫻於琴。一日,忽抱琴詣餘,紈衣茜捃,姽嫿無儔,而風範矜肅,據牀彈《思歸之引》,音響淒激,往而不反。曲終,語余曰: 『吾逝矣,』推琴而絕。餘出其資,厚葬之,餘以付童子,封樹而去。此閨閣之交,蓋神交也。
『又嘗宿太倉古廟。泥塑諸神像面日不完,顛倒頹牆斷瓦之中。獨廊下一皂隸像,執杖巋然。餘戲曰:「窮途倦客,藉爾為東道主人,攜有壺酒,當以酹爾。」因舉壺灌之,問曰: 『佳乎?」隸忽應曰:「佳!」餘不覺驚躍卻立,叱之曰:「鬼子敢爾,立斬爾首!」隸置杖叩頭乞命曰: 『素嗜麴櫱。且遇知己。不覺失言。幸寬假之,使得侍杯杓,亦不岑寂。」餘佞其言,笑許之,對坐而飲。苦無飲器,各引頸就壺吸之,須臾酒涸。隸曰:「君與我錢,我能行沽。」解杖頭付之,果沽酒至。又飲。隸先醉,哆口刺刺,談幽冥荒怪之事。已而距躍曲踴,揶揄不已。餘曳其髪以虐之,塌然臥地。餘亦旋醉,遂臥其旁。比曉酒醒,隸執杖如故。餘是日郊游至暮,復止廟中。隸欣然迎門,問:「有酒乎?」餘答以錢盡,隸攢眉良久, 曰: 『當謀之。」遂出。既而抱一甕、置兩爵以歸。酌之,佳醞也。窮所自來,悄語曰:「盜諸酒肆耳。」餘賞其解事,縱飲大醉。由是日以為常。一夜,求出盜酒,久而不反。餘悶且倦,枕肱而臥。隸見於夢曰:「餘盜發被執,投諸濁流矣。感戀高情,姑來相訣。」言訖而覺,淒然傷之,蓋酒徒於是亡矣!
「又嘗探奇粵西,晚宿驛亭。長夜荒闃,星河到枕,徘徊而興。遙聞吟詠聲,清越宛委。細聽之,其詞曰:
『月黑萬山迷,西風吹我出。
平生短劍青,秋氣侵人骨。」
餘詫曰: 『鬼也!」又聞鬼吟曰:
『棲鶻叫層崖,亂星墮林莽。無入夜轉深,巖洞孤泉響。」
聲漸逼近;徐步逆之,一鬼頎而羶,貿貿然來。餘心頗懾,鬼笑曰:「餘雖陳人,然不為俗大輕出,非魑魅之比。子何畏焉?生時雅好孤游,致死山谷,魂魄戀此不能去。向有蕭生過此,與餘交最篤。蕭生去,寂寞至今,始得吾子,願少留也!,餘頷之,與坐亭礎上,談論甚暢,瀕曙乃隱。餘遊山至暮,期於亭下,鬼又至,曰:「壯哉游也!雖然,蹊徑不習,末窮幽險。今夜月輝竟天,某請為導,必有以娛子。」餘欣然從之。鬼授雙履,著之足輕,登陟巉岩,易若平地。每經峰巒洞壑,指示其名勝縷縷。至一古洞,中有老猿見客作禮。洞外小猿數十,爭獻山果,飽啖而反。如是十餘夕,乾餱告匱。始辭別。鬼慟哭送餘。逾年復往,三宿亭下,鬼不至,其交遂絕。
「道士隱其姓,名希客。女子姓阮,名西娘。驛亭之鬼,姓練名嵌。」
逆旅少年
陳孝靡奇聖自京師之金陵制府,道遇騎使,一一亦往制府勾當公事者,--因同行。
一日,解裝逆旅,則北寢已有宿客,遂止東偏。頃見少年自外入,深笠寬衣,面掩於笠,不甚可辨,即北寢客也。趣召主人,使治具待客,必豐必潔。主人諾,去。少年入北寢,曲肱支頤,凝燈宴坐。陳亦遂就榻。而騎使素好選事,秣馬儲芻已,潛往窺之,伏於梁間。
旅柝再鳴,欻見一物飛入,狀類鵰鶚,乃覺室中鞺鞳,勢若鬥兵,燈影散亂,莫可端倪。頃之,有一人踣地,乃胖僧也。少年揮劍擬之曰:「若不自量,欲犯乃公耶?」僧固稱『不敢』,卑辭乞命。少年曰:「若雖不競,然亦吾屬也,羽翼可任,安肯相遇?」遂釋之起。
復仰視粱間,謂騎使曰:「君為壁上觀,亦殊勇敢。宜下相見。」騎使方怖,聞言駭甚,趨下拜伏。少年並攜就坐,呼主人將酒看來,相與飛觴大嚼。少年與僧語,騎使略不解,危坐傾聽而已。
酒酣,少年謂僧曰:「吾有尺書寄於某所,能為我鱗鴻乎?」僧曰:「能。」少年又曰:「三日後,會我某山,能不愆期乎?」僧曰:「謹如命。」少年即袖中出書付僧。僧便乞辭,復如鵰鶚飛去。
騎使亦謝出,往臥東偏。天明跡之,北寢空矣。叩主人,亦弗知也。以狀語陳,相與嗟異。計僧所寄書及所期之地,殆三四千里。騎使又言少年形貌,「玉立美如曲逆」雲。
影 娘
青蓮山秀削如花,清泉出其陰,淳而為沼,滃然澄沏。昔有士人春日陟山,倦憩水上,拾得一玉釵,把弄冥想。忽水中見麗女子影出其肩後,若相偎倚。驚而反顧,無有也。俄而微風皺波,滉漾久之,影遂失,歎詫而歸。
試一覽鏡,則女在鏡中,倩輔流睞,士人悅之。出釵問之,曰;「此卿所貽耶?」女搖首微笑,徘徊卻去,環佩珊珊作聲。士人大惑,入以游語,女面頰發赤,斂然遂隱。士人急索視鏡背,垂首悵惘。聞空中吃吃笑,微語曰:「左矣!」其聲如簫管從風,微婉清妙,莫知其所自發也。
士人彷徨四顧,神志散亂。又聞空中語曰:「苟無相謔,當見鏡中,日一度。第焚沈水香,供釵其上,妾即至矣。」如教,果至,即相對瑣瑣語他事。朱唇微動,則聲出鏡中,詞旨殊妙。其初一兩時許便去。久之,語漸狎,女亦稍稍見答,遷延鏡中不忍去。
家人異其狀,疑鏡為妖,奪鏡摔之地,鏡裂,士人驚惋失聲,曰:「傷我麗人!」亟取他鏡注視,乃色喜曰:「幸無恙!」家人愈異甚,盡藏其鏡,不使復得窺。士人憂悶,嗒焉如喪魂魄。
偶於案上得芍藥一枝,不知所從來,聞耳畔語曰:「君頗識此花名否?請西如圃中池上,與君別矣!」士人淒然,趨詣之,見女在水中,攬悌而歌曰:
涓涓流泉,瀲灩清池。
灼彼鏡光,影合形違。
斯影斯幻,復能幾時?
春風告行,贈子將離。
子不我思,思我其誰?
子即我思,我胡能為。
悠悠天地,兩心知之。
水流西東,永以為期!
遂不復見。
士人由是臥疾,廢飲食,治以巫醫,弗效也。有道士款關求見,自言知隱疾。家人見之,道士問士人:「玉釵安在?」士人瞿然曰:「公焉知此?」道士微笑,袖中取絳丹一粒,令吞之,病良已。
道士謂曰:「君前身為諸生,過鄰家,值其女影娘墜釵簾下。瞰其無人,徑拾之不還,由是相慕悅。女死,念釵墜人間,業緣未了,求得之,轉以貽君。而格於形跡,弗能合,又懼為君害,故去之。行而丐我,我憐其情摯,故來。」因出一小瓶授之,曰:「當以某日如青蓮山,見梅花樹上有翠鳥千百飛翔,乃捧瓶西向,立呼『來來來』者三。當有所遇。」遂辭去。
至期,士人如言往呼,乃見紫煙一縷入瓶中。聞瓶中語曰:「來矣!」即懷瓶趨歸,置室中。頃刻,瓶大數抱,中辟一戶,有麗人姍姍而出,即昔之水中鏡中人也。道士旋來撫瓶曰:「幾壞我器。」瓶即小如初,納袖中,倏然已杳。女謂士人曰:「道士蓋申元之也。」
朱 克
宛平朱克,感疾晝寢,夢游河濱,眺望甚樂。有四馬服車東來,車中五人,御者一。御者曰:「某貴家張樂召客,但有知者皆得往。汝盍俱焉?」五人者亦呼「亟登」。克不覺已在車上。
疾驅而行。
抵一處,嘈雜類市鎮。西有崇台,優伶演劇其上,其下列席焉。賓客甚盛。克與五人亦共據一席,酒饌隨至,亦不知主人誰也。克素不習酒,又念抱病未瘳,絕不敢飲澉。而五人饕餮彌甚,杯盤盡罄。御者促曰:「可歸矣。」復上車馳行。
少焉皆下,入一家,則克之姨之家也。御者直擁至犬窩。遞推五人僕,皆成小犬。次至克,克恐,欲走避,亦為所推,大呼昏去。比蘇,則身亦犬矣。遍體痛楚,母犬為舔之,痛頓止。姨至,見之,曰:「犬產六子矣。」克呼姨,弗應。復訴曰:「我,爾甥也,非犬也。」姨亦弗聞,遂入內。群狗皆爭食母乳。
克亦覺乳香,飢欲食,復念:「我人也,奈何食狗乳?」欲趨歸,足弱小能運。強行數步,母犬輒銜至故處。中心淒然自傷,遂為異物也。
忽見御者踉蹌來,頗惶恐。旋有二役追至,以鋃鐺係其頸,叱曰:「何物小鬼,敢私誘人為畜耶?」一役牽御者奔去,一役舉克而掌之。昏痛之際,倏已復故身。即隨役至家,為所僕,瞿然而悟。
母、妻環之哭,蓋死焉而復甦也。亟述其事,使驗諸姨家。犬果產六子,其一牡犬者死矣,黑首而赤身,與克冠服之色相符也。克取死犬歸,裹以布而埋之。
非非子曰:跬步不謹,即墮畜生道,微乎危哉!幸地府敏察,復其故我。不然,雖欲不為犬於也得乎?
六腳骨
三江口富翁某,延師教其子。授以《三字經》首句,依師讀之,亦能成誦。試使獨誦,則函胡,似云『六腳骨」。使誦次句亦然。以至他書字句不符者,皆曰『六腳骨」,蓋奇魯也。娶婦甚艾,竟不能人道,姒續以斬。然善博善竊,曲盡其妙。卒傾巨萬之家。殆夙業雲。
劉 生
劉生,三十游庠序,遂得狂疾。逢人輒謾罵,人無有伍之者。
偶訪遠親,歸迷失道,遇瞽叟坐山下,交手而倚杖於肩,意甚得也。劉漫叩之,叟揮其杖曰:「南。」劉乃南行三四里,幽篁蒼翠,溪水埩淙鳴,訝非故道。
於時日既曛矣,頗惶惑,遙見三四丫頭女子戲竹林間,--眉目竟秀,不可描畫。--取竹葉扭結作舟,投溪水中,共叉手憨笑。劉以失道告,一女子斂笑睨視曰:「客何為者!閨中人豈孤竹馬哉?」劉心好之,故故請指迷,遷延不去。一女子謂眾曰:「歸耳歸耳,莫聽煩絮。」遂相攜穿竹林中去。
劉尾之,數十武,見小村落。眾女子入一白板屋,返身見劉,相與嬉笑耳語,扉遽闔。劉徑叩之,意甚肆。良久,有嫗出應,問:「伺處惡郎子撾門欲碎?」劉答以求宿。嫗曰:「家有主翁,請自見之。」言已自去。
劉登其堂,粉壁紙窗,甚雅潔。一老人擁杖枯坐,燈影中就視,即向所遇瞽叟也。怪而問之,三問而不答。劉怒罵曰:「瞽奴給我失道,何得復爾?」叟曰:「我奚瞽哉?迷道者真瞽耳!爾目誠在,且何為問我?」劉語塞,忿然徑出。
時月弦雲翳,萬星隱曜,俯不見地,舉步輒絆躓。遽返,則門己扃矣。頗悔前倨,而恥於再通,便就簷下倚坐。少焉細雨刺面,衣絮漸寒。聞門內鶯語間關,笙簧滿耳。徐察之,乃女子讀書聲,念欲一進觀,且便圖寄宿,計亦良得。
遂復叩門,前嫗啟門問,劉掩入,詭辭以對,而諱言前客。嫗曰:「止止!君適至此,何誑也?須重啟主翁。」乃趨上堂。劉從戶下窺見叟南向據案坐,兩眼碧光與燈燭相映射。女子十餘人,羅坐左右誦書,溪上數女亦廁其列。始知叟蓋非瞽者,心竊竊驚訝。嫗前白叟,叟曰:「是故為求宿來也。東廂一席地,姑為之所。」
劉因登堂,欲自陳謝。叟便閉其目,書聲亦遽止。視叟,瞶眊如前矣。劉益怪之,問叟曰:「丈人之目何其異也?」叟曰:「老朽失明,何足為異?」劉詣觀諸女所讀書,則皆掩之。問何書,叟曰:「此不足為子道也。昔山人遺我此笈,惟妮子輩能讀之。請便棲止,勿復見詰。」語次,女子皆已趨入內,叟亦策杖起。劉不得已,詣東廂,而堂上之燭滅矣。
東廂寢具頗設,便昏然就睡。中夜聞虎嘯聲,忽復驚覺,起,窺見堂上光明如晝,一虎蹲階下,有大鳥群舞庭中。女子皆華妝,次第乘鳥,從簷間翔去。最後嫗出,騎虎將行。聞叟笑謂曰:「諸妮子遊戲甚樂,奈老夫何?」嫗曰:「勿復作龍鍾態,且偕往耳。」叟因擲其杖,化為白龍,天矯而下。叟躍登龍背,乃朗目修眉,面如傅粉,少年人也。嫗亦少女耳。龍虎相逐,凌空而逝。
劉汗浹如蒸,始敢縱息,乃知叟亦並非叟。而視己身,乃在破舟中,並無篙楫。煙波空蒙,惟其所之,肅然悲恐。倏有名而呼之者,則舟已觸岸。捨舟亟登,杳然無人。仰視疏星綴天,殘蟾未墮,樹杪群鴉,猶在夢中也。徐有光一縷,起於林腰,望而即之,砰然下墜,若在陷穽。舉目如漆,俯仰略無所見。以手四捫,杳無崖壁。且捫且行,亦無窒礙。大呼叫絕,亦無應者。歷時甚久,歷路甚遠,不知其為南北而為東西也,不知其為晝而為夜也,不知其為明而為幽也。既困且飢,念必無生理。而困極飢極,卒亦不死。頹然僵臥,不復能行,因默念瞽叟神人,何乃困我?
旋覺有物上拂其頂,引手探之,乃一垂繩,急捉繩結於帶間,蛛挽而上。挽且千尋,繩卒不盡,即又惴惴,不敢釋手。縋懸良久,力竭握弛,昏然復墮,遂聞人語其旁曰:「是劉生也,何以在此?」劉因張目,則天地雲日、山川人物,昭然復見,若矇之始發而夢初覺也。其語者劉之鄰人,其地則劉所居郭外耳。掖之至家,計失道時已三十餘日。劉自是恂恂謙讓,鄉里稱之。
借金人
康熙中,有圖公某者,厚於貲財。其母氏八十初度日,置酒張樂,召客為壽。
是夕客散,圖歸私室,將寢,而屋瓦作聲,聲及於地。俄有一人排扉入,軀貌侈偉,巾服皆青,露刃於腰間,屹立於燈下。圖駭怖失色,請問所欲。其人曰:「聞公多精金,姑以百兩貸我,旬日當還也。」圖曰:「敬諾。」顧侍兒取金授之,其人乃出門升屋而去。圖驚甚,囑家人秘之。
越數日,燈下獨飲,其人忽復至。圖亟問何來,曰:「來還金耳。」遂出金。圖曰:「金已贈壯士,不欲還也。」其人笑曰:「吾亦有少金,不知其品高下,故借公好金較量耳。非剠公金者。」圖因曰:「壯士能飲乎?」曰:「能。」即滿引奉之。立竭數觥。乃辭去,曰;「感公厚誼。公此時無所用我,他日當相報。」言訖已逝。圖異而歎曰:「真奇士也!」
後數年,圖被罪在獄,資財藉入官,妻孥各食其力,相隨一老僕而己。一夜,有搴簾入者,負一囊置地,拜曰:「公尚識某否?」圖詫曰:「甚憶,然忘之。」曰:「疇昔貸金主人也。」即解囊,出衣裘二襲。白金五百兩相授,曰:「知公困乏,聊以相助,且酬舊德。」圖感泣稱謝,曰:「義士惠我於窮,幸不死,宜何如報?敢問姓字?」其人答曰:「吾無姓名久矣。向嘗借公金,即呼錢『借金人』可耳。」又曰:「圄扉嚴邃,吾往來幸無覺者,公宜密之。倘泄於左右,此金非公有矣。」遂別而去。
圖後經赦出獄,卒衣食其金以終。
虎
圓明園離宮外,虎圈三區,坎地為之,覆以鐵網。有戶,可梯而下也。旁各為小柙,限以木閘。上為轆轤抽屜之。虎奴將糞除,則啟閘;俟虎入小柙,則閉之。故虎奴下上卒不與虎遇。
有某奴役此有年矣,亦漸狎易。一日啟閘,虎入,閉閘不盡者去地尺有咫,弗覺也。既下而虎出,將咥之。奴震慴流汗,跽而請曰:「若啖我,即啖。苟念喂養之恩,毋啖我,若即入,毋恐我。」虎聞言,躊躇不決。奴又哀乞,於是虎竟入柙,不復顧。奴乃緣梯上,幾墮者三四。
官日供羊一頭,為諸虎俸。於是奴德此虎,飼之往往倍他虎。遇有事殺虎,奴率以他虎應。此虎以奴庇,老且壽焉。後圈虎且盡,將殺虎,無代者,不得已,檻此虎以往。奴痛哭送之,謂虎曰:「命也夫!奈何?」虎既殪,奴亦尋斃,
靖安有虎,夜躍上人家屋。虎重屋弱,四足陷椽中,大吼,棟宇撼動。其處者為二女子,蓋姑嫂也。聞屋上虎聲,仰見虎足,走且恐。久之,虎不能去。姑嫂相與謀曰:「此易制也,不圖且有患,盍決其蹯?」乃共梯上粱間,以繩縶虎足,其姑持而引之,搜斲以伐薪之斧。四足次第解下,不及天明,虎竟卒。
皮先生
有皮先生者,魯而好奇。慕愚公之移山也,而曰:「愚公年九十,我始半之。太行、王屋,若是其高且廣也,而可移,我直試其少者?」
野有丘。率二子荷畚操箕,旦夕墾之,而欲以徙之。或笑止之曰:「愚公事,《列子》寓言耳。且彼為其塞出入之迂也,故欲平其險。今此培塿者,處於廣漠之墟,居焉而不障於廬,行焉而不壅於途,葬焉面不窒乾墓,種蒔焉而不浸子之田壤,亦既避子之巧矣。子何為者?且是丘也,高僅可隱。廣不及數畝之宮,平之不足以誇力,去之不足以鳴能,過之者如去毛髪焉。而曾莫之知也,子何為者?」弗聽。墾之期月,運土於溪中,溪為之塞。
是歲旱,溪涸。溪右之農,其田弗溉焉,苗且槁。以先生 絕其源也,相與哄諸其門。先生懼,亟出溪中土置溪上,復成一丘。見者笑謂先生曰:「此誇娥氏之力也!」
王大膽
康龍山言:有王大膽者,習爰書。佐某廉訪於蘇州,豪於膽,群呼「王大膽」。同舍諸客欲試之,恐以鬼,弗畏也。又偽為鬼冠服面目者,伺諸幽而乘諸忽,王遇之,言笑自若。人以是信王之果大膽也。
他日,諸客游郊外。見丐者狀絕醜惡,皆笑曰:「此真鬼,盍致之出試王大膽?」僉曰:「善!」召丐者與歸。賜之錢而告之謀。丐者辭曰:「丐小人也,胡敢然?懼獲罪焉。」再三喻之而後許。
是夜,王歸寢,猶閱牘燈下,不遽寢。諸客亦已伏丐者牀下,隙窗而伺之。夜將半,丐者出,則左手持牌,右鋃鐺,如世皂隸狀,前而咄王曰:「去!去!」王見則大嘶,仰而踣。諸客亦驚,趨視,王大膽已絕矣。而丐者亦忽失所在。乃皆詫曰:「此真鬼!」
羅台山
羅台山有高,江右人。嘗察孝廉,不汲汲仕進。抗志讀書,以博雅聞海內。能拳勇,善擊劍,風流雋爽,殊有奇氣。好購 買古器。鼎彝、權律之屬,充列几案。又好蓄奇石,有奇章南宮之癖。數千里外,輒獨行無僕從。
嘗慕蜀中瞿塘、灩澦、峨嵋、劍閣山水之雄險,束裝獨游。比返,載石盈舟,如百萬金寶,壓舟欲沉墜。處石以囊,其上者囊以縑帛。坐舟中捧運摩挲,終日不體。
舟子竊窺視,以為財也,夜相與謀議殺客而分其有。舟子四:一老翁,其二為翁子,一為傭者。二子及傭者竊竊語,翁入問,初皆秘之。翁詰不已,始以所謀告。翁驚曰:「噫!惡乎可?」二子曰:「厚利也,且易而無禍,伺葸焉?」翁不能止,歎息去。
時羅己寢,忽驚覺,袖而占之,知有殺機,潛起,屬耳察之審,還就枕。
後數日薄暮,舟泊荒江叢葦間,其儕請曰:「今者享神介福,願以餕餘為客壽,客其無辭!」羅曰:「甚善。」舟子喜,以酒餚進。羅知其酒鴆也,置不飲。舟子陰異之,然欺其獨夜,度無所避匿,亦不固強。羅自出紹興釀一甕,傾杯大嚼。甕幾罄,偽醉,據榻滅燭寢。
頃之,三人各秉炬持刀入,刃晃晃如霜雪。一人舉刀就枕下悉力斲之,覺有異,驗之,非人,蓋卷被為之如酣臥狀,相與大駭。搜索,聞羅在別艙吁曰:「餘在此!」一人奔之,忽飛一石起,中腕,腕傷刀落。二人次至,亦如之。遂突起擊三人,俱僕,拽而疊之,拾刀擬其項,笑曰:「餘能前知,安得犯餘?餘無金,亦無點金術,爾曹何利焉?姑與爾曹戲,故不泄也。亦藉以殲厥敗類,聊逞餘志。」
三人哀呼乞命。翁亦來跽請,羅麾之起,曰:「翁無罪也,毋恐。」翁泣曰:「三人者罪固不宥,然老朽之嗣斬於是矣,幸仁人寬假之!」羅從容擲刀曰:「為翁故,貸爾曹死。亟革乃心,脫復創難,必血吾刃矣!且孤蹤遠涉者,類能自保,如某猶其季指耳。遇之悉當善視,毋自取戾,搖尾態不足常恃也!」眾唯唯。
於是共疑羅神人,奴僕事之,訖於既,不敢有貳。
非非子曰:癸丑夏,與李介夫太史剪燈語。介夫述台山軼事,相與壯之。夫台山自有其遠者、大考,不以此表見,然已難能己。又言台山嘗為友人戲閉室中,三日不與食飲,無飢餒色,殆能辟谷耶?而聞其已死,其真死耶?惜餘不及見之。
偷飯翁
偷飯翁者,以偷飯得名。曷為乎偷飯?乃以母故。翁之貧也,母病,無以食也,聞鄰之炊香,涎而梯。翁傷之,則乘間竊諸其釜。有豎子見之,竊告鄰人,跡而至。至則翁方捧飯、跪進母,母拭淚嘗之。鄰人以是知其孝也。
是時翁年始十有二歲。及長,客河南,未娶也。有女子自來為翁妻,育二予,歸其家而奉母焉。母終而去。翁後以稗販起家,納粟為縣吏,有廉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