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
王方伯
遼東王公某,少應童子試,自郡歸,值日暮。使奴子策馬先行尋旅店,王按平轡於後。過一第宅,甚閎敞,有數人侯於門外,叩馬而請曰:「姑娘待公子久矣,」王訝然不識,下馬入宅。既見,則一少女也,序世次甚洋,乃王之姑之夭死者。王憶果有是,然殊忘其死,遂以從子之禮見。坐言別後事,辭色淒惋
已聞有貴官至門、騶從呵叱聲,姑曰:「爾姑丈歸欠,可暫避內室。」姑死時,年方二八,實未字人,蓋死後匹配者。王亦忘之。潛於壁穴間窺之。俄而姑丈入,面黝黑而貌猙獰。甚可憎畏。忽以手探面,則皮殼頓落,類今梨園中面具,以付其從者收之,則翩翩然美丈夫矣,而年亦少,與姑齡上下。問姑曰:「其人來否」姑曰:「來矣。」呼王出見之。戚誼其慇懃,不啻王導之待何充也。少頃,設飲食,酒饌豐備。王素不勝杯杓,姑強之,王勉為盡觴焉。
旋有書吏呈一牒,令共觀之,內書王姓名籍貫,臚列其科笫及事行,體例似年譜。有一頁大書六字曰:「承宣佈政使司」。姑丈取筆,下注一酒字。審閱未盡數頁,遽付吏持去藏之。不令見。酒罷,引之就寢,帷榻茵席亦華煥非常。
天明視之,乃空山之塚上耳。王自是遂善飲酒,厥後仕至方伯,以事伏法死。其所未見數頁內,殆書其犯事當誅之狀,故不令見歟
鄧生
新城鄧生暮行,道逢一人。與語,甚相得。其人曰:「先生至家尚遠,何不過舍下一宿,明日再行」鄧自意交淺,托言有要事,堅卻之。其人拽鄧衣,強之行。至則廣廈高墉,巍然華屋。主人禮意殷渥,酒餚洊至。女樂雜陳,率皆姝麗婉孌,柔聲媚態,奔注於鄧。鄧素誠謹,略不為動,然漸覺沉醉,初不知身之在魅鄉也。
次日天明,有荷擔者過,見泥淤中有物蠕動,就視,乃鄧也。魔語含糊,不復可辨。亟援之出,則耳目口鼻皆為泥所塞,命在呼吸矣。急去其塞,掌摑其面而後蘇。蓋其所食者,皆土羹塵飯也。幸不為麗鬼所動,不然死矣。
東倉使者
金溪蘇坊有周姓丐媼,年五十餘。夫死無子,獨處破屋。忽有人於耳畔謂之曰:「爾甚可憫,餘當助爾。」回視不見其形。頗驚怪。復聞耳畔語曰:「爾勿畏。爾牀頭有錢二百,可取以市米為炊,無事傍人門戶也。」如言。果得錢。媼驚問何神,曰:「吾東倉使者也。」媼察其意,非欲禍己者,竟不復畏怖。自是或錢、或米。或食物,日致於庭,亦無多,僅足供一二日之費;費盡則復致之,亦不缺乏。間又或為致衣服數事,率皆布素而無華鮮。媼賴之以免飢寒,心甚德之,祝曰:「吾受神之澤厚矣!願見神而拜祀焉!」神曰:「吾無形也。雖然,當夢中化形示爾。」果夢中見之,皤然一翁也。久之,頗聞東鄰人言室中無故亡其物,其西鄰之人亦云,媼乃知神之竊鄰以貺己也。鄉鄰有吉凶美惡事,輒預以告媼,囑以勿泄。自後驗之,無不中。如是者數年。
初,鄰人訝媼之不復丐也,即其家伺之,則所亡之物在焉;乃怒媼,將執以為盜。忽聞空中人語曰:「彼何罪我實為之。損有餘,補不足,復何害若猶不捨,將不利於爾!」言甫畢,而瓦礫擲其前矣。鄰人懼而棄,一里傳以為怪。往觀者甚眾,與之婉語,殊娓娓可聽。語不遜者,輒被擊。惟媼言是聽,媼言勿擊則止。
一日,有諸生乘醉造媼所,大詈曰:「是何妖妄作祟不已,敢出與吾敵乎?」詈之再三,竟無恙而去。媼詰神曰:「何獨畏
彼?」曰:「彼讀聖賢書,列身庠序,義當避之。且又醉,吾不與較。」生聞,益自負。數日,又往詈之,則空中飛片瓦擲其首,負痛而歸。媼又以話神。曰:「無故詈人,一之為甚,吾且柔之,則曲在彼夫。又不戢而思逞,是重無禮也。無禮而擊之,又何怪焉!」
鄉人頗患之,謀請符於張真人,輒為阻於途,不得往。一日,媼聞神泣曰:「龍虎山遣將至,吾禍速矣!」媼曰:「曷不逃?」 曰:「已四布羅網矣,將安之?」言罷復泣,媼亦泣。越翼日,果有鄰人持符詣媼家,蓋托其戚屬潛求於上清,故神不知而未之阻也。徑入臥內,懸之壁。媼怒,欲裂之。忽霹靂一聲,一巨鼠死於牀頭,穴大如窗,向常行坐其處,勿見也。自是媼丐如故矣。
卜疑軒
褚青,餘杭人,年少負才,跌宕不羈。從其舅氏馬公官山左,每為狹邪游。馬知之,召而切責,褚遁不敢歸。薄暮將投逆旅宿,遙見騶從甚盛,呵叱而來。褚避立道左,一貴官坐車中,問曰:「是何少年?」褚以姓名告,官驚曰:「是褚先生耶?願乞相過。」即吁馬來載先生,褚漫從之。
須臾,至其第,閈閎高敞,閥閱家也。主人下車,肅客入。曲欄洞室,不知幾落。竹林花徑,曲折數重。達一書齋,窗幾精潔。西偏小室,匾曰「卜疑軒」。揖褚坐其中,曰:「久耳先生名,幸不交臂相失,可捨此以為東道主。一日之積,一宿之衛,不足道也。」褚遜謝,叩問姓名。主人笑曰:「詠於《詩》,係於《易》,雜見於百氏之書,先生何問焉?」竟不告。褚甚疑之。
既而設宴享客,水陸具陳。諸妓行酒,眾樂並喧,繁音靡曼。褚素善音律,竟不知其為何曲也,詢於主人。主人曰:「佳客在坐,安用舊曲?皆妮子輩自制新腔,不識中聽否?」褚贊賞不已,請其曲名,則有《九尾醮》、《夜篝紅》、《玉面娘》、《繹繒囊兒慢》之屬,皆新奇詭異,莫曉其意。為誦《玉面娘》一闋云:
「如孤洞,今夜月華雲湧。東瓜棚側犬初眠,北斗垣中星欲動。你莫西,我莫東。大家看看,大家拜拜,大家送送。青翰被, 與誰共?也則待掠鬢梳頭,學那些顛鸞倒鳳。帳鉤正掛。燈影偏紅。不管小夭娘指尖兒濕破窗縫,睡也麼濃;怕則怕,曉鳥數聲,啼斷一林幽夢。」云云。
樂既闋,一女前而歌曰:
「張家阿姊趙家姨,同向春山學畫眉。
更抹櫻桃唇一點,檀郎頰上印胭脂。」
一女繼歌曰:
「吳王宮柳醉春煙,阿姊腰肢二八年。
昨夜伴郎郎未慣,今宵珍重向嬋娟。」
又一女向主人歌曰:
「元邱校尉太風魔,漫使佳人鬥豔歌。
斗柄欄杆天欲曙,須防華表照雙娥。」
主人笑曰:「褚先生非其人也。雖然,先生醉矣,可扶先生睡。吾與東城君閒話去矣。」別褚徑出。
時褚己被灑,神飛目眩,形骸都非。諸女引入臥室。即擁一姬與狎,諸女顧之而笑。有頃而褚已頹矣,諸女以次嬲淫,俱覺夢寐中交融歡洽,非復人道之常也。
次日夢覺,體不勝憊。開目瞪視,乃臥叢薄間,宛轉細思,蓋狐所為也。卜疑軒者,狐性善疑也。其語言詞曲,皆狐隱語也。狼狽歸舅所,臥不能起者數月。
亦若公
族祖亦若公,為邑諸生。一日病甚,覺其氣自口出,遂離形飛於窗外,但見雲霞麗天,長空萬里,意所欲到,身即隨之。飄飄然,泠泠然,乘雲御風不逾其樂也。既而身在極西,見陽烏入於虞淵。日暮徘徊,欲歸不識路。忽有數鳥東還,因與俱飛,疾乃倍於鳥。
少選到家,見己身僵臥室中,而飛入者又一身也。妻、子環臥身而哭,己從旁慰止之,妻、子略不顧。乃大聲叱喝之,即又不問。始悟己為異物。猶憶氣從口出,因以首觸口,試入焉;豁然兩身合為一體,呻吟而蘇,彌覺滯重,不復如向者之翱翔自得矣。
後三十年卒,公之始蘇也,謂人曰:「死為極樂所。吾今始悟莊生『決疣潰癰』之說。」
田賣鬼
有田乙,素不畏鬼,而尤能伏鬼,遂以賣鬼為業。衣食之需,妻孥之供,悉賣鬼所得。人頗識之,呼為「田賣鬼」雲。
年二十餘時,嘗夜行野外,見一鬼肩高背曲,頭大如輪。田叱之曰:「爾何物?」鬼答言:「我是鬼,爾是何物?」田欲觀其變,因紿之曰:「我亦鬼也。」鬼大喜躍,遂來相嬲抱,體冷如冰。
鬼驚疑曰:「公體太暖,恐非鬼。」田曰:「我鬼中之壯盛者耳。」鬼遂不疑。田問鬼有何能,鬼曰:「善戲,願呈薄技。」乃取頭顱著於腹,復著於尻,巳復著於胯,悉如生就,無少裂拆。又或取頭分而二之,或三四之,或五六之,以至於十數,不等。擲之空,投之水,旋轉之於地,已而復置之於項。奇幻之狀,摩不畢貢。既復求田作戲,田復紿之曰:「我飢甚,不暇作戲,將覓尋紹興市,爾能從乎?」鬼欣然願偕往,彳亍而行。
途次,田問曰:「爾為鬼幾年矣?」曰:「三十年矣。」問:「住何所?」鬼言:「無常所,或大樹下,或人家屋角,或廁旁土中。」亦問田,田曰:「我新鬼也,趨避之道,一切未諳。願以教我。」蓋欲知鬼所喜以誘之,知鬼所忌以制之也。鬼不知其意,乃曰:「鬼者陰屬也,喜婦人髪,忌男子鼻涕。」田志之。
方行間,又逢一鬼,臞而長,貌類枯木。前鬼揖之曰:「阿兄無恙?」指田示之曰:「此亦我輩也。」臞鬼乃來,近通款洽焉,亦與懼行。
將至市,天欲曉,二鬼行漸緩。田恐其隱遁,因兩手捉二鬼臂,牽之左右行。輕若無物,行甚疾。二鬼大呼:「公不畏曉耶?必非鬼。宜速釋手,無相逼也。」田不聽,持愈急。二鬼哀叫,漸無聲。天明視之,化為兩鴨矣。田恐其變形,乃引鼻向鴨噴嚏。持入市賣之,得錢三百。
後每夜挾婦髪少許,隨行野外索鬼,鬼多來就之,輒為所制。或有化羊豕者,變魚鳥者,悉於市中賣得錢以市他物。有賣不盡者,亦自烹食之,味殊甘腴。
非非子曰:機智之能賣人者,人咸謂之鬼,謂其弔詭有似於鬼也。似鬼者若此,真鬼當何如?而世更有賣鬼之人也,然則鬼之詭亦烏能及人之詭哉?當以鬼之似人者為鬼之詭耳。
紅紗燈籠
陶生訓蒙本裡,每夜自塾中歸宿。妻輒知之,使婢預啟關以待。陶以其常然,謂臆揣之也,亦不問其由。
一夜,陶歸而門闔,呼之。其妻訝然曰:「殆非郎君也,何其異乎?」審聲而後納之入。其妻見之,熟視而無言,若有不懌之色。
陶怪之。妻曰:「今日何所為?必有損德事。不然,何以君至而妾不知也?」陶愈怪之,問其故。妻曰:「妾每夜倚樓盼君,君歸,或囊火,或步月,或暗中彳亍,然必有紅紗燈籠二檠前行導引,及門然後滅。妾知君未嘗自見,故久不敢泄。此誠非常之兆也。今夕君歸而紅燈不見,妾是以訝之。敢問致此者曷故?」
陶默然久之,瞿然汗下,曰:「有是哉?吾過矣。--鄰人之嫂今將嫁,使我作婚帖,吾漫為作之。鬼神怒我,其是故乎?」妻驚曰:「然矣。過莫大於破人節,而文書為憑。君不熟籌。
肩此過矣。然速往視之,若猶未行,尚可餌也。」
陶即造鄰人之室,問婚帖去否,答言其期在明日。陶乃詭曰:「宰甚幸甚!是有誤,當改作。」鄰人以為信,因出帖。陶即於燈上焚之,拂袖出門外。鄰人大駭,追而詰之。陶正色曰:「公嫁嫂已不義,吾豈助公為不義者乎?」鄰人愧而返。其嫂竟以無人作婚帖,事不諧。
陶自是每夜歸,紅燈之見如初矣。後仕宦,屢歷清顯之職。
非非子曰:高明之家,鬼瞰其室。《春秋》之書,賢者為重。甚哉,神明之可畏,而士君子之宜自惕也,陶生以不知慎微之道,幾遭冥冥之譴而貽士林羞。然即能悔咎自省,泯其過於終食間,君子稱之。乃其妻者,深心遠識,亦豈尋常巾幗哉?昔樂羊子捐遺金於野,激於其妻之一言,陶生之事近之矣。
攬風島
有粵賈,浮舶入南海。至一島,見桑黮纂纂,上岸摘啖之。味逾常黮,懷數枚欲遺同舟。俄而風作,舶已離岸去,頃刻不見。海波洶湧,山林杳冥。獨立叫號,淒苦萬狀。宛轉至暮,慮逢豺虎蛇虺之族,欲赴海中死。轉念身無生理,復何所畏懼?不如且窮其境。
初行蓁莽梗路,趁趲欲踣。逾裡許,漸覺平坦。復前三四里,見遠燈甚明,似有村落。竊喜身入人境,尋燈而往,乃聞人語聲自茅屋中出也。
叩門呼之,一老人啟關問曰:「客何來?」賈具告以故,且求寓宿。老人曰:「夙緣也。此地名攬風島,惟有仙緣者能至,居此者三人,皆昔乘舟入海。遺於岸上者也。今與子而四矣。」
言罷,復有老人自內出。道骨仙風,衣冠瀟灑,謂賈曰:「爾識我乎?吾,爾十九世從祖也。」挽以入室,指中坐一老人曰:「此為元邱公,先我來此七百年。」指啟關者曰:「此最後至,亦三百餘歲矣。」
視其室。無器量,亦無牀榻。壁間懸燈,非膏非火。老人曰:「此萬年脂也。晝則無光,夜則自燃。吾三人者,不飲不食,亦不夢寐。爾初至,或飢,則山果皆可食;或渴,則西澗有泉,味如醇酒,就而飲之,可已渴而不醉;或倦困,則陸地可眠,安於衾枕。睡或十餘日。或數月而後覺,久之,俱不復須矣。」賈聞言甚樂,以為遇仙,頓忘世慮。
又問何名攬風島,老人曰:「風起必過此,從而攬之,頃刻可以游六合、躡太虛。然足跡所遍,山水景物,視此島多不及焉,不幸為世塵聽攖,反數日不寧,是以常不願往也。」
次日,三老人引賈登小邱。遙望海波,想見飛旆大纛,簇擁一人,危冠廣袖,鬚髪戟張,身騎青虎,凌空而過。老人曰:「是為風伯,即《山海經》所謂折丹者也,主天下雄風。凡鳴窮揚波,卷塵飛石,觸物暴猛,皆彼為之。」果見巨浪楮天,海水皆立,而老人衣袂不少動,即賈亦不覺其風之衝拂也。
巳而笙簧低奏,一少女跨白鳶曳紈扇,婀娜而來,從以曲蓋,護以長斿,有香氣襲人甚烈。賈不覺昏沉仆地,臣久始蘇,老人笑曰:「封姨信虐也!」賈問何故,老人曰:「封姨年少夭斜,主天下雌風,名行柳堤花徑、輕煙細雨間,習習飄飄,柔而善入。其撓人甚於風伯。頃者襲人香氣,皆攝百花之精也。自非道力素定舌,鮮不為所中。爾之僕焉,宜矣!須經受此香三四千日,則不復畏。又數千日,始可以攬之而游。」
賈乃日於海上候其過,久之,漸不僕,然心搖神眩,每不自持。又久之,乃少定。亦漸不飲食,不夢寐矣。
一日,老人謂之曰:「自爾來此,爾家人以爾為死,今日建道場度魂,吾攜爾往觀之。但既至家,見家人,慎勿聲!否則,不利。」賈應諾。頃之風至,三老人令賈閉目,共挾之行。
須臾,果至其家。方建壇設供,因共坐壇上。人皆莫之見,數僧鳴鐃振錫,拜伏壇前,口宣梵唄吒婆,不可辨。賈顧之竊笑,老人掩其口而止之。既而妻子縞素而出,搶地哀慟,賈不覺心動淚零,亟下壇撫之曰:「我固在此!」妻子驚走。回視三老人, 已失所在。悔不可追,遂以故告其家。與妻子相處,飲食夢寐如常人。
蔣氏女
有富翁洪氏,一子甚聰秀。年十五,出就外傅,離家五六里。一日自塾歸,過蔣氏之門。忽有自內傾盂水濕其衣履者,視之,婉然好女子也。生不為忤,笑而去。他日過之,女子復傾水向生,蓋亦適然。而生甚疑其有意,遂狂惑。抵暮,徑入女室,而女及父母皆坐於堂中,殊未之見也。
是夜,女闔戶搴帷,忽見男子橫眠其榻,大驚欲呼,生遽起掩其口,脅之曰:「吾兩過卿門,卿兩以水澆吾衣,是誨我來也。吾有辭矣,復何畏?」女大冤苦,而莫能設辯也。生擁之共枕,誓以山河。女亦心動,弛衣昵就。時新秋,殘暑未退,恣情歡狎,狂蕩中宵。生渴甚,向女求漿,女以夜深,顧無由得,憶牀下有西瓜一枚,剖以食之。既盡,昏然就睡。
天將曙,女推之使去,則已死矣。女彷徨無策,掩袂幽咽,至午而門不啟。父母怪之,破關而入。得其狀,且怒且懼,曰:「洪翁繼三妻、納數妾,惟此兒,愛護若掌珠。今斃於此,奈何奈何!」馳告之。
洪哀憤,訴於邑宰,言蔣女誘殺其子。宰覽其詞,頗疑惑,謂惡有少年處子鍾情所歡而復殺之於牀者乎?庭鞠之,女具訴本末。至食瓜之事,宰笑曰:「是矣,猶戰鬥甫息甲,盜賊入其室而刺之,惡能不死哉?」
時女已受聘李氏,生亦締婚寧氏,宰遂判以寧配李,而以蔣歸洪守節焉。女已有身,遺腹生一子為洪後。
方伯孌童塚
有武人獵山谷中,得雙兔,繫之馬後。時日已昏黃。過鬆檜之林,忽有物攫雙兔以去。索之不得, 且怒且怖。前行數十武,遙見山角宿莽中一物甚白,隆起二尺許。瞪視久之,辨有雙腳拄地,狀如聳臀。武人知為鬼物,引弓射之,正中其竅。
有聲呋然,帶羽而沒。遂馳馬而歸。
次日至其處,得箭於小塚上,已半折矣。詢之居人,言某方伯一孌童三年前葬於此。
黃衣丈夫
村人林某偶行河畔,見一浣衣女子容態殊絕,因訪其姓氏裡居,以厚幣娶之。女子賢且慧,事舅姑頗孝謹,處諸姑娣姒間,性甚和柔,各得其意。惟待其夫,乃過於悍戾之婦。梳冼飲食,必其夫進巾櫛、奉匕箸,少不如意便撻之。夫惟順受不敢敵,亦不敢逃。甚或令長跪榻下,以火烙其面,錐刺其體;雖至於焦爛瘡痍身無完膚,而婦怒猶未已也。舅姑奔救,則少止,既去,則復虐之。慘毒百端,莫可名狀。而婦家兄弟,無賴若狼虎,不可理喻,故舅姑欲治以官,而卒不敢也。他人見之,每為不平。以故詢其夫,則答言不知。或教以宜自振奮,不當為婦人所制,則惟俯首長歎而已。
一日,有黃衣丈夫,形容魁偉,至婦家而謂婦曰:「君虞固薄倖,然數世以來受玉娘之凌折,亦可以己矢。浪泡無檠,落花自好,盡可釋然。胡不歸鄭曲,而頻此與愚物較乎?」婦笑而頷之。
家人怪其言。黃衣曰:「此唐李益、霍小玉數世業也。淨持夫人使我迓玉娘,今與俱去耳。」家人以為詭詞,將呵擊之。黃衣撫掌大笑,須臾風起,雲霧迷空,婦與黃衣俱失所在。
非非子曰:餘讀蔣防所為《霍小玉傳》,至李生負心之際,未嘗不怒髪上衝也。及觀長洲尤太史判有「撲殺此獠」之語。且妝點其事入《鈞天樂傳奇》中,心甚快之。既又聞此事,乃恍然於天道好還,而忍人之不可為也。書罷浮一大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