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卷
蜀商
蜀有商人某甲,居貨漢口。性誠樸,而不善持籌,每為同伙者欺蔽,商知之,亦不較。
一日,獨立店門,有美人翩然而入,直上其樓。商疑為娼女,而同伙者之私之也,將召而詰之。美人從樓上語曰:「君勿疑,吾乃狐也,欲僦此樓,故來耳。幸日以白飯一器餉我,當有以報。」商諾之,不復言。即以飯往,寂無所見,信其果狐也,設飯而下。抵暮往取器,則磊磊者在碗中。視之,白金也,商驚喜。次日復設飯,復得金如前。日以為常。
同伙詢知其事,因先往取器,冀得金,至則碗中飯如故。乃笑謂商誑己,傾其飯而下。及商往,則金也。同伙恚曰:「金自樓出,公物也,當均分之。」商未應,而樓上語曰:「吾以金予某,賞其樸也。若輩盜賊其行,每私其囊橐以欺某,不罰幸矣,復望得賞耶?敢言析金者,嘗吾石!」語畢,有石擲地上,地為之裂。伙慚且懼,乃不敢言。
後伙眾謀欲殺商而分取其金,置毒酒中,邀商飲,商未識也。忽樓上叱伙曰:「跪!」伙不覺皆跪。又叱曰:「拜!」伙皆向商亟拜。商詫甚,急扶之起,則皆膝屈不可伸。樓上又叱曰:「好自陳其罪!」伙皆涕泣向商曰:「偶萌惡念,利君財,實欲圖君,設毒酒待君矣。」又聞樓上叱曰:「有毒酒,何不自飲」於是數人趨起取酒,將分飲之,商亟奪覆地,火光星爆。樓上大笑曰:「公誠長者,姑為公貸此數人死,令長跪三日謝罪。然此輩不可與居,公宜亟去,吾亦從此逝矣。」
於是見美人緣梯而下,含倩流睞,徐徐出戶而去。商追謝之,不復見矣。伙果跪三日而後能起。
狐居樓凡三年,商得金無算,遂返成都為富人,立狐仙祠焉。
非非子曰:快哉狐也,俠哉狐也,神哉孤也!商何以得此於狐哉忠厚之報也。嗚呼!中孚可及豚色,況狐之靈者乎
毛生
前明熹廟時,天下多故,盜賊充斥,錦帆綠林之徒所在多有。
洪州數舉子入都,挾資頗重。道淮徐之間,一少年求附舟。
叩其所自,自云施姓,蓋亦應春官試者,為獨行恐盜,故來。
語作吳音,窺其行李衣冠,似是烏衣子弟。既入舟,取笥中佳茗,煎以江水,遍欽同袍,俊語名談傾一座。眾皆悅之,以為良友,恐不得當也。
已而江岸夕陽,亂流明滅,孤舟泊蘆葦間。少年進曰:「江天暮景殊佳,某有短笛,願為諸君一奏。」遂摩管倚篷吹之,悠揚數弄,直使魚龍驚飛、蟾兔欲躍。眾皆擊節曰:「桓伊李牟今復生矣!」
語未畢,忽一豪客躍入舟中,持一鐵柄傘,奮擊少年墮水死,呵曰:「忤奴不丐食村落,來此奚為」眾視其人,形容怪偉,鬚髪林林如豎戟,皆駭極僕跌,結舌重呼曰:「賊賊……」客曰:「公等非赴試者耶」曰:「然。」「有重資耶?」曰:「有之。願獻賊,賊毋殺我。」客笑曰:「餘不殺賊,賊真且殺公。適吹笛號眾者是也。」眾皆起謝。客曰:「賊眾且悍,夜將報餘。畏者可暫去前三里村高翁店一宿,無患也。不畏者留,更看餘殺賦。」於是去者半,留者半。客戒留者先寢,聞呼即起視。自引酒狂飲,連飛數十斛不醉。飲罷,取鐵柄傘枕之,臥,鼾聲如雷霆。眾假寐俟之。
夜半,忽聞客呼曰:「賊至矣。」挾傘踞船頭,時月黑星繁,微辨人影。一賦持刀奔客曰:「若殺吾弟,我今取若頭。」客不答,即舉傘格之,賊應手而僕。刀槊環進,客從容揮傘,呼呼作風聲,與蘆葦琴瑟相應。賊左右撲刺落水,餘賊奔逃。客已奪得賊弓矢,連發射之,盡告斃。觀者股栗,汗流浹衣裾。
客忽挾傘入艙坐,神氣灑然。眾酗酒勞客。復飛敷十觥,掀髯謂眾曰:「公等窮年占畢,足跡不出三里外。寧知世路之巉巘哉!」眾唯唯。又曰:「國家求才待用,自惟有其具則進。苟平平,寧坐牀頭弄稚子,無以父母之身輕飫虎狼之口也!今弟行無畏。」眾羅拜曰:「向者不敢啟問,今將軍活我恩厚矣,願聞姓名,以圖報效。」客悉扶之起,舉傘扣舷曰:「餘亦非將軍,亦無姓名,亦不望報。吾去矣!」一躍而逝。
既而春闈,一舉子逢客於號舍,心訝此君能挽兩石弓,復能識丁字,真異人也!趨前問無恙,客睨視若不相識,亦不答,即入號熟寢。窺其舍,鐵硯斑管各一,別無長物,初不敢呼問。客直睡一晝夜,不少寤。次日午響,舉子文己畢,將繕寫,心德客,慮其沈睡將不克終卷,欲以己餘勇賈之。遂呼客,客大(圭心)曰:「豎子敗吾事,斷送會元矣!」舉子踧踖,不知所對。既而客歎曰:「毛生毛生,豈非命也?夫千金之璧,當首貢王廷,安能隨行逐隊,自居牛後,為渴睡漢椰揄哉今以吾文與公,可獲亞名,亦不負公數千里冒險跋涉也。」索紙書之,風行海湧,三藝立成。擲於舉子之前,曰:「吾去矣,」即挾空卷投有司,稱疾而去。
舉於閱其文,允稱杰構,書法亦矯健非常,嗟歎不已。因棄己作,書客文以進,果成進士第二名。
非非子曰:餘聞鄉先生述毛生事甚悉,惜失其名字。嗟乎!
天地奇氣,必有所鍾。畸人傑士,宜不絕於世,顧有幸有不幸,斯隱顯異焉。使毛生建高牙、擁大纛,虎奮鷹揚。立功萬里外,則班,衛之勛,豈多讓哉即不然,以彼其文掇撮巍科而冠多士,秉筆詞翰之林,亦足與枚、馬,鄒、揚輩爭烈,何至霧鱗雲爪、首尾不詳若是哉!昔宋景濂錄秦士,餘紀毛生,文雖不逮,有同慨雲。
賣酥餅者
有賣酥餅者某,行山僻中。會日暮,恐遇鬼物,汗下疾馳。
遙見前一人彳亍而行,某甚喜,以為有伴矣,追而謂之曰:「聞此地素多鬼,君可少待,同行也。」其人且行且應曰:「但速來,無恐。」
既及,某撫其肩,曰:「脫不遇君,吾恐怖欲死矣!」其人轉頭應曰:「大是!大是!以一餅啖我,何如?」某取餅與之,忽見其口大如箕、面藍色、牙長數寸垂口外,嚼餅嘻笑曰:「甚佳。」
某駭絕,棄餅,狂吼而奔。
張小姐
桐城張小姐,初從其父督學江蘇,居江陰署中之大雅樓。窗外桂樹一株,高與樓齊。每日梳冼畢,從窗間傾盆水其下。
一日,亡金耳環一,遍覓不得。窮詰女使,亦不得。終疑女使匿之也。
後小姐歸某巨公為夫人,復從夫督學江蘇,亦居大雅樓。
一夕,倚窗看月,見樹上一小枝金光爛然,心甚異之。次日尋視,則所失耳環在焉。始悟向者環落水盆中,傾水時掛於枝上也。
舊地重來,珠還璧合,事亦巧矣!
三官神
臨川吳甲,賈黔中,嘗與黔人之女私。女曰:「郎家距此數千里,一旦遠歸,別選淑配,妾如殘秋敗葉矣!」甲曰:「某雖歸,必旋來,謀與卿偕老,何乃出此言」女轉嗚咽。甲亦愴然,無以慰諭之,乃曰:「卿不信,立誓可乎?」女頷之。地有三官廟,神素靈顯。共詣廟,焚香矢之,曰:「男某女某,為結私緣,願偕佳偶。千里同心,九原共穴。有渝此盟,神明殛之!」
既立誓,情好愈篤,將圖偕奔。女曰:「無庸也。君鄉人客黔中,與妾父善者不下十餘人。妾父素重君,若因鄉人為蹇修,致禮而求娶,其誰曰不然又何必以遷賄之行,為人吱笑哉」甲曰:「甚善。然頃得嚴君手諭,令某暫回,以慰思念,某不敢違。計往返不及期年。某更得銜父命而通姻好,不亦善乎」女然之。
臨行之前夕,謂甲曰,「始終之盟,固不忒矣。但早至一日,則多受一日之賜,若稽以歲月,將有子晰委禽之釁,妾雖捐骨泥沙,其如三生飲恨何」甲曰,「吾己寓意鄉人為某斧柯,當無他虞。某亦剋期至矣。」灑淚而別。
既歸,甲父為聘封氏女,甲不能違。已復得黔中鄉人書,言為君議昏某翁,可不辱命,但當速來完其好事。甲素畏父嚴,不敢以聞,進退狼狽,而背誓之念遂決,不複稅黔中之駕矣。
將逆女於封氏,先三日,召屠者割牲,將告祖廟。忽有三人從南來,形表偉異,遽奪屑者刀,擒甲而割其陰,擲於地而去。旁人奔救,不及也。甲既閹,昏絕數四,傅藥半年,乃能起。親迎不果,封氏之女亦別蘸焉。
後父母物故,家道凋落,甲以腐疾不任遠商。年六十餘,遂至乞食。嘗挈瓢來余族,兒童見之,無不誚謔。尋以創發死。
非非子曰:桑濮之行,君子所恥。然始之以情,繼之以禮,終之以義,雖不可訓,猶有取焉。若唐元九所為《會真記》,始亂終棄,飾曰補過,幸崔氏寡廉鮮恥,轉眼憐人,不然,璧之破也,豈能再璞崔氏之過,又將焉補忍人之言何其佞也!而人不之非,神莫之殛,甚矣其漏網矣,於甲也又何誅
鄒忠介公
崇仁大華山,名山也。其神甚靈異,禱疾病、祈福祥者,數郡畢至,趾相接也。有不誠者,輒被譴。
趙元壇、王靈官為左右二元帥,輪流值歲。相傳趙寬而王嚴。趙值歲,來者有小過,多不較。其繩之峻而禍之速者,必王值歲也:甚者被其擊立死,或蹉跌傷折肢體,邪視者痛目,妄言者捲舌焦唇,手足不戒者傷指及趾,其輕者亦或得狂疾,自道生平私隱事。以故諸為不善者,聞其風不敢往。
嘗有謁者至山下,見一女足甚纖,心羨之。因以二指遙度其長短,指乃僵;至神前悔罪,乃復。又有一人言牛肉之美,遂喑啞,懇禱而後能言。又有男女二人中途相悅,夜苟合,兩體連牽不能脫,遂羞痛俱死,死猶相黏,同棺而葬之。其靈異如此。
鄒忠介元標微時,三至而三不得上。詢其故於人,人曰:「子之靴,革物也,神必惡此。盍易之」易布靴,乃登。既謁廟,見神旁有鼓,革鼓也。忠介詰神曰:「我革其靴,神惡之,宜矣。神胡革其鼓,庸有說乎」言未已,鼓即從架上滾下,直至山腳。聞者異之。後每歲供布鼓焉。
忠介既以理屈神,彌自持慎,雖曠途暗室,不敢或苟。神使靈官隨之三年,欲伺其短。每聞鞭聲錚然,或日中燈下見其舉鞭欲擊狀,而卒莫之擊。後偶過井旁,見修綆係一膽瓶,有水甚清潔,蓋新汲之井中者,而汲者不在。忠介方渴,掬飲之。乃見水中有靈官鞭影,急取錢投於水,乃滅。遂不復見。
市中小兒
昔長安市中有二小兒:一紅衣,一白衣。紅衣者過人門前,則以一紅球拋擲地上。白衣者隨而拾之,以為笑樂。紅衣者拋擲益急,球落紛紛,白衣者不能盡拾,遂相連面去,餘球亦不見。
次日,市中火大作。紅球所擲之家,蕩為灰燼。惟經白衣拾取者,房舍參差並存。
又嘗有一道士,露其胸,大書一「人」字於兩乳之間。行市中三日,人無識者,--乃「火」字也。已而遭火。
長春苑主
友人餘君,自號烏虛子,為餘述元生事甚悉。元生,不知何許人也,弱冠補諸生,才名甚噪。三戰秋闈,不捷,遂結廬山間,絕意進取。淡營寡慮,詩文之外,唯嗜花若性命,然未嘗手折一枝、戕一萼也。
一日獨坐,有輿馬旌節,倥傯門外。二青衣進謁曰:「夫人敬遣相迓。」元茫然,問夫人云誰,青衣曰:「長春苑主也。」即促登道。元漫許之。
不半里,便有香氣來迎,澤衣沁骨。又三四里許,城郭袤延,望如錦綺。青衣曰:「此苑城也。皆落花砌築,久而膠結,固於金石。」抵一城門,榜曰「管春」,謂天下之春皆從此出。城內輝煌爛漫,不可目窮,皆四時之花同時開放,顏色相間,掩映而蔽虧也。行萬花中,徑甚繚曲,覺神明爽發,膚髪皆香。
有頃而至,則宮闕亭台,朱甍碧瓦,鱗次而帶續也。閽者皆韶豔女郎,馳報夫人。元降輿以待。第見紅英翠葉之間,飄輕裙、曳廣袖,美麗閒都者無慮千百,私語匿笑,往來窺客。以問,青衣曰:「花神也。花一種,即有一神。豐約穠纖不一,花亦如之。」
已而閽者出,傳夫人請見,元肅容而入。歷門闥十數重,達一大殿。珠簾乍卷,翟葆斜開,嬪從如雲,左右環簇。夫人冠華玉之冠,履彩雲之舄,衣裳霞豔,環佩鸞鳴,神影仙姿,驚絕人世,降階而迎。元下拜,夫人命侍女曳起,賜坐。夫人南向,元東向。夫人斂容曰:「此地眾美所歸,群芳所出。秀才以惜花之心,成愛花之癖,故特迎致,蓋奇綠也。」元遜謝。
俄而設享,自殿中至於廊廡,綺席相次。凡諸花神,悉令陪宴。進飛英紅露之釀,陳詞香和玉之羞。酒餚數周,眾樂並作。間歌疊舞,遏雪停雲。風調各殊,容華並絕。夫人曰:「惜弄玉、飛瓊請姊妹方宴瑤池,來暇邀致,使今日管弦未臻極盛。」元捧觴避席,曰:「今日宴會,色藝極天地之選,聲容盡古今之妙。一介鯫生,躬際斯盛,皆夫人辱命之寵也。願借芳尊,為夫人壽。」夫人起而受之,亦酌酒酬元,日昃罷宴,以笙歌羽衛,送居叢芳館。
明日令下,以元為長春苑催花使者,並賜青幡絳節,彩仗雲駢,披服寶玉,出入府第。花神聞之,皆來賀。夫人命侍兒送花名玉冊至。元閱其姓字,皆往古美人,乃悟花神即美人也,出世為美人,離世為花神。元欲識其尤者,因謂眾美曰:「諸卿芳名,心寫久矣。今鄙人願有以觀焉,敢請。」眾皆笑曰:「謹受命。」
元問:「蘇若蘭來乎?」一女遲回而出,意度閒稚。元揖謂之曰:「卿織錦璇璣圖,八百四十字,宛轉循環,有詩三千餘首,古今才妙莫或右之。」若蘭遜謝。次問紅拂,紅拂應曰:「妾是也。」元視其貌,修然絕塵,歎曰:「識藥師於晉謁,結虯髯於逆旅,紅妝俊眼,真希有也!」紅拂退,元目送久之。忽見一女於稠人中俯而摩其足,若不勝其楚者,元戲問為誰,眾曰:「窅娘也。」元曰:「以纖月之勾,妙凌雲之舞,真不讓掌上人矣,」窅頰赤。而西階一美人輕盈纖弱,拂袖而唾,頗有不平之色。旁一女手梅花一枝,眉目明秀,不可描畫,睨之而曬曰:「燕兒燕兒,又作昭陽故本矣。」美人聞言,慚且怒曰:「何與爾梅精事,」蓋飛燕與採萍相誚也。楊妃亦謂樓東寂寥,則珍珠可慰,奈何以舌鋒刺人採萍未及答,一女姍姍而前曰:「肥婢何知,欲為禍水興波,不記環上係羅衣時耶」元問之,乃班婕妤也,恐其攻軋無已,亟為解之,曰:「諸卿往事,何足深論譬諸花枝糾結,花片相撲,無害於花,徒令人可憐耳。」於是諸女謝而退。
他日,夫人命元定花神甲乙,元辭讓再三,不獲。乃甄別其香,豔,各為三品:香曰奇香、名香、幽香;豔曰雅豔、穠豔、狂豔。視其神以定品,而花隸焉。如西施、王嬙、卓文君、崔雙文之屬,咸列狂豔。
西施聞之,請見曰:「妾雖鄙陋,君何至以狂豔見目」元謂:「卿泛湖之役,固當小貶。」西子辯曰:「沼吳之後,妾實從伍相於江流。陶朱何人,妾寧儷之,以負君恩而喪婦節也」元矍然曰:「微卿言,吾幾誤矣!」有頃,王嬙亦來,泣告曰:「妾以薄命,為畫工所誤,遠嫁沙漠。以君命故,不敢違,未嘗一日忘漢也。而佞臣秉筆,誣以聚麀之行,妾飲恨黃沙,末由昭雪,故使塚草獨青,以明區區之志。而僧孺《周秦行記》乃敢肄為狂言,深相汙蔑,此妾之所痛心而茹憤者也,君其察之!」元再三引咎,乃列二人於幽香,始悅而去。
元既以六品位花神,報於夫人。夫人嘉歎。自是花神歲時,各以花之顏色數目具書於冊,聞於使者,使者以上之夫人。如是三年,苑花愈茂。故事:每歲立春先三日,花使請夫人登春台,陳天下林池苑囿之圖,乞令諸女散花,以應春令。夫人乃召眾花神對於台下,使按圖布散,仍考其成於所司。眾花神銜命,歲出管春門一度,五日而返。亦有不返,遂留人間者,即出世而為美人者也。
元以久別山居,欲乞假暫歸,遂上書於夫人。其略曰:「竊惟芳草相思,王孫惆帳;垂楊惹恨,游子躑躊。故富貴有鄉國之思,即神仙多別離之感。臣本蒭蕘,辱在草莽。芝無田而蕙無囿,稅駕何鄉;岸有芷而汀有蘭,尋芳迷路。蓬心不改,自分老於蒿萊,誇包係無聞,誰憶彩其葑菲柴關晝掩,忽驚小玉來敲;蓉苑春開,竟使飛瓊下請。鷺羽成行,鸞笙作隊。現空中之城郭,十二樓台,訝世外之嬋娟,三千粉黛。身如桂樹,許近嫦娥;命占桃花,更依王母。既陪麟脯之宴,復長蛾眉之班。千古奇逢,三生異數。葵藿傾陽而已遂,藜葭倚玉以何求然而玉枕遊仙,夢裡之蘼蕪莫彩,金丹換骨,胸中之荊棘難除。憶阮客之曾歸,笑龐公之不返。東籬晚菊,定憶陶潛;南國秋藥,尚思張翰。值此風迎杏靨,暫假歸鞭;會待雪綻梅妝,重開舊閣。振衣華表,爭傳化鶴之人;墜舄雪端,竊比飛鳧之吏。」
夫人笑而許之,遂置酒祖行。召眾花神至,告以意,則皆惘然有可憐之色。酒數巡,盧女抱琴面前曰:「本不妙於音律,先生遠去,願獻一曲,代渭城之唱。」元稱謝。盧女撫弦動操,為鼓《霓裳序》。不數聲,梁塵欲飛,落花起舞,四座寂然無語。琴罷,夫人復謂眾神曰:「諸卿妙技,各於今日試之。過此以往,則天上之曲,人間不可得聞矣。」於是崔茞奴理箏,宋偉吹笛,關小紅奏琵琶,徐月華彈箜篌,檀扳土簫,更番迭奏。歌舞紛沓,大都麗娟絳樹、飛鸞輕風之儔,盡歡而罷。明日遂行,夫人及花神各以花片為贐,元拜而受之。送之管春門外而返。
元既至家,妻子皆驚怪。親舊聞之,咸來同訊,聞言莫不嗟異。明年,復往尋之,則武陵之舊路迷矣,悔恨不已。自是愛花愈篤,花前多作傷心語,益無意於人此。後數年,無疾而終。
臨終,謂其家人曰:「吾始以花生,終以花死。死而有知,魂魄猶應戀此也。身沒之後,當以落花葬我。且吾以花隱,毋著我名,但題石曰「故長春苑催花使者元生之墓」。」葬之日,棺輕如蛻,識者以為屍解雲。
梅花美人
如臯陳肖生嵩,以畫名於時,尤長於梅。冷蕊蔬枝,嫩寒春曉,見者輒作孤山籬落之想。
有金陵李某,僦居京師內城。齋壁紅梅一軸,肖生筆也,一日仰臥觀書,童子侍焉。忽有老翁出於畫中,龍鍾傴僂。俄而枝葉動搖,花蕊怒放,每一花現一美人,步虛而下。須臾,次第入花去,老人亦遽隱,畫如故也。後凡三見,亦無他異。
--李言之肖生,肖生述之吳茗香,茗香述之餘。
非非子曰:梅之神也舊矣。高髻大袖,蜀閣凴欄,素服淡妝,羅浮對酒。不意丹青之妙更能化億萬美人身也。王丹麓有言:美人是花真身,花是美人小影。此其美人耶花耶?真身耶?小影耶是耶非耶餘又烏能測之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