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錦上天花前作伐 祁子富柳下辭婚
話說羅燦三人,帶了家將,一直往城外滿春園來,一路上,但見車馬紛紛,游人如蟻,也有王孫公子,也有買賣客商,岸上是香車寶馬,河內是巨艦艨艟,都是望滿春園來游春吃酒的。三位公子無心觀看,加上兩鞭,早到了花園門首。胡奎抬頭一看,祇見依山靠水一座大大的花園,有千百株綠柳桃紅,相映著雕牆畫壁,嘆道:「果然話不虛傳,好一座花園。」
羅焜道:「哥哥還不知道,這花園裏面有十三處的亭臺,二十四處樓閣,真乃是四時不謝之花,八節長春之景!」胡奎道:「原來如此!」當下三人一齊下馬,早有家將拉過了馬,拴在柳樹之下。前去玩耍,三人往園裏就走。正是:
雙腳不知生死路,一身已入是非門。
話說三人步進園門。右手轉彎有座二門,卻是三間,那裏擺著一張朱紅的櫃臺,裏面倒有十數個伙計﹔旁邊又放了一張銀櫃,櫃上放了一面大金漆的茶盤,盤內堆有一盤子的銀包兒,你道此是為何?原來這地方與別處不同。別酒的館先吃了酒,然後付賬﹔唯有此處,要先付下銀子,然後吃酒。為何?一者不賒不欠,二者每一桌酒都有十多兩銀子,會東惟恐冒失鬼吃下來銀子不夠,故此預先設法,免得淘氣。閑話休提。單言胡奎、羅燦、羅焜進了二門,往裏直走,旁邊有一個新來的伙計,見他三人這般打扮,知道他是長安城裏的貴公子,向前陪笑道:「三位爺是來吃酒的,還是來看花的?若是看花的,丟了錢走耳門進去﹔若是吃酒的,先存下銀子,好備下菜來!」這一句話,把個羅焜說動了氣,圓睜虎目,大聲喝道:「把你這瞎眼的狗才,連人也認不得了!難道我們少你錢麼?」當下羅焜動怒時,旁邊也有認得的,忙上前陪禮道:「原來是羅爺,快請進去!他新來的夥計,認不得少爺,小的們望乞恕罪!」這一番說了,公子三人方纔進去。說道:「饒你個初犯罷了!」那些夥計、走堂的嚇了個臭死。
看官,你道開店的伙計為何怕他?原來,他二人平日在長安,最會闖禍抱不平:凡有衝撞了他的,便是一頓好打,就是王侯駙馬有甚不平的事撞著他,也是不便的,況他本是世襲的公爺、朝廷的心腹,家有金書鐵券,就打死了人,天子也不準本,苦主也無處伸冤,因此,長安城沒一個不伯他。
閑話少說,單言三位公子進得同來一看,千紅萬紫,一望無邊,四邊樓上笙歌鼓樂,三人看了一會,到了一個小小的亭中。那亭子上擺了一席,上有一個匾,寫了「留春閣」三個字﹔左右掛了一副對聯,都是長安名士寫的,上書:
月移疏柳過亭影,風送梅花入席香。
正中掛了一幅丹青畫,上面擺了兩件古玩,公子三人就在此亭之上,耍了一回,敘了坐,三位纔坐下,早有酒保上來問道:「請問三位少爺點用甚麼菜!」公子道:「不用點菜。你店上有上等的名酒、時新的菜,祇管揀好的備來!」酒保答應下去,不多時,早將小菜放下,然後將酒菜、果品、牙箸,一齊捧將上來,擺在亭子上去了。三人正欲舉杯,忽見對過亭子上來了兩個人:頭一個頭戴片玉方巾,身穿大紅繡花直掇,足登朱履,腰繫絲絛,後面的頭戴元色方中巾,身穿天藍直掇,一前一後,走上亭子。祇見那亭中約有七八桌人見他二人來,一齊站起躬身叫道:「少爺請了!」他二人略一拱手,便在亭子口頭一張大桌子,上前坐下。你道是誰?原來前面穿大紅的就是沈太師的公子沈廷芳﹔後面穿天藍的,是沈府中第一個篾客,叫做錦上天,每日下午無事,便到園中散悶,他又是房東,店家又仗他的威風。沈大爺每日來熟了的,這些認得他的人誰敢得罪他,故此遠遠的就請教了。
當下羅焜認得是沈廷芳,心中罵道:「好大模大樣的!」正在心裏下悅,不想沈廷芳眼快,看見了他三人,認得是羅府中的,不是好惹的,慌忙立起身來,向對過亭子上拱手道:「羅世兄。」羅燦等卻不過情面,也祇得將手拱道:「沈世兄請了,有偏了。」說罷,坐下來飲酒,並不同他交談。正是:
自古薰蕕原異器,從來冰炭不同爐。
卻表兩家公子都是在滿春園飲酒,也是該應有禍,冤家會在一處。
且言張二娘同祁子富帶領了祁巧雲,備了些香紙,叫了隻小小的游船,到庵觀寺院燒過了香,上過了墳,回來尚早,從滿春園過,一路上游船擠擠的,倒有一半是往園中看花去的。聽得人說,滿春園十分景致,不可不去玩耍,那張二娘動了興,要到滿春園看花,便向祁子富說道:「前面就是滿春園,我們帶女兒進去看看花,也不枉出來一場!」祁子富道:「園內人多,女孩兒又大了,進去不便。」張二娘道:「你老人家太固執了。自從你家祁奶奶去世了,女兒長成十六歲,也沒有出過大門,今日是燒香路過,帶他進去玩耍,也是好的。就是園內人多,有老身跟著,怕怎的?」祁子富無言回答,也是全當有事,說道:「既是二娘這等說來,且進去走走。」就叫船家把船靠岸:「我們上去看花呢!船上東西看好了,我們就來。」
當下三人上了岸,走進園門,果然是桃紅柳綠,春色可觀。三個人轉彎抹角,尋花問柳。祁巧雲先走,就從沈廷芳亭子面前走過來。那沈廷芳是好色之徒,見了人家婦女,就如蒼蠅見血的一般,但是他有些姿色的,必定要弄他到手方了。當下忙忙立起身來,伏在欄杆上,把頭向外望道:「不知是那家的,真正可愛!」稱讚不了。正是:
身歸楚岫三千丈,夢繞巫山十二峰。
話說沈公子在那裏觀看,這祁巧雲同張二娘不曾介意,也就過去了,那錦上天是個撮弄鬼,見沈廷芳這個樣子,早已解意,問道:「大爺莫非有愛花之意麼?」沈廷芳笑道:「愛也無益。」錦上天道:「這個有何難!那婦人乃是北門外開客店的張二娘,後面那人想必是他的親眷,亦不過小家之女。大爺乃相府公子,威名甚大,若是愛他,待我錦上天為媒,包管大爺一箭就中。」沈廷芳大喜道:「你若代我做妥了這個媒,我同父親說說,一定放個官兒你做。」
那錦上天好不歡喜,慌忙走下亭子來,將祁子富肩頭一抬道:「老丈請了。」那祁子富回頭見一個書生模樣,回道:「相公請了。」當下二人通了名姓。那錦上天帶笑問道:「前面同張二娘走的那位姑娘是老丈的甚麼人?」祁子富道:「不敢,就是小女。」錦上天道:「原來是令愛,小生倒有一頭好親來與姑娘作伐。」祁子富見他出言冒失,心中就有些不悅,回頭便說道:「既蒙見愛,不知是甚麼人家?」這錦上天說出這個人來,祁子富不覺大怒,正是:
滿面頓生新怒氣,一心提起舊冤讎。
不知後面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