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

  天順五年正月,大理卿李茂卒。上召賢曰:「大理寺是審錄官法司,囚徒皆從此,平允至為緊要。今雖有寺丞二人,名分猶輕,恐不敢與法司持辨,須得職稍重者一人,卿可擇之。」賢請與吏部尚書王翱議,上曰:「然。」於是議以舊卿李賓最宜,但憂制未終。明日,見於文華殿,上曰:「得其人矣乎?」賢與翱以賓對,遂用之。
  五年二月,因錦衣衛指揮所行江西弋陽王敗倫事涉虛,上召賢曰:「宗室中豈願有此醜事?彼初既以為實, (「彼初既以為實」,「彼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今卻雲無此事,以此觀之,其餘所行,枉人多矣。」賢曰:「誠如聖諭。」因言法司明知其枉,畏避此輩,不敢辨理。賢曰:「須旨意付法司, (「須旨意付法司」,「須」原作「若」,據明古穰文集本、明紀錄彙編本改。) 但有枉者與之辨理,不許畏勢避嫌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於是召法司戒飭之,人人皆悅。一日,上言及此事,賢曰:「清平之世,若刑獄枉人,實傷和氣,惟陛下明見如此,斯民幸甚至!」
  天順五年四月,上召賢謂曰:「今府庫錢糧所入者少,所出者多,奈何?且軍官俸一季關銀十四萬餘兩。」賢曰:「自古國家惟怕冗食,今一衛官有二千餘員者。」上曰:「一年四季或以一二季支與布錢,如何?」賢曰:「須與戶部議。」一日,上召賢,曰:「同吏、戶、兵尚書議此事。」上曰:「爾戶部奏來,朝廷覆命會議。不然,不惟歸怨朝廷,亦歸怨爾類人矣。慎密之。」賢因言:「在京軍官老弱殘疾者,令兵部漸調出在外,卻以軍補其缺,以省冗費。」上曰:「此事特恐難行。」賢曰:「宜安靜行之,如無事,然使其不覺可也。」上頷之。賢又言:「軍官有增無減,且天地間萬物有長必有消,如人只生不死,無處著矣。自古有軍功者,雖以金書鐵券,誓以永存,然其子孫不一,再而犯法即除其國,或能立功,又與其爵,豈有累犯罪惡而不革其爵者?今若因循久遠,天下官多軍少,民供其俸,必致困窮,而邦本虧矣,不可不深慮也。」上曰:「此事誠可慮,當徐為之。」
  自天順四年水災以來,天下米穀皆貴,人民艱難。至五年尤甚,賢深憂之。六月中,因陝西、涼州、莊浪一帶虜寇侵犯,圍困城堡,日久不退,及遣將官仇廉領兵自蘭州過河與莊浪合兵,又被虜賊截路殺退,賊益猖獗,過河搶掠羊馬財物,官軍莫敢與敵,關中震恐,乞大軍剿殺。於是,以兵部尚書馬昂總督軍務,懷寧伯孫鏜為總兵官,京師出軍一萬五千,河南、山東調軍二萬。賢因此事與會昌侯孫繼宗、吏部尚書王翱及馬昂四人言於上曰:「今天下人民艱難,況又起兵,宜寬恤以蘇民困。」上有難色,不得已而允之。太監牛玉亦聞下情如此,力贊行之。於是,開寫十數條最苦於民者,悉皆停止。
  內官吉祥居禁庭最久,為人惟喜私恩小惠,招權納賄,擅作威福。嘗往雲南、福建殺賊,帶去達官軍能騎射取功,因而收於部下,加以恩澤,為腹心。天順初,呼召此輩迎駕,俱陞大職。此輩亦感吉祥之恩。後石亨事發,冒官者俱革去,此輩又為吉祥所庇不動。吉祥初以迎駕功,貪圖富貴,以榮一家,弟姪俱各得大官。又賣官鬻獄,瀆貸無厭。 (「俱各得大官又賣官鬻獄瀆貨無厭」,原無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上初不得已而從其所欲,後不能堪,稍疏抑之。吉祥輒壞異志,令其姪昭武伯欽糾集所恩之人謀為不軌。會兵部尚書馬昂、懷寧伯孫鏜統官軍往陝西殺賊,於五年七月二日早辭,欽等乘機欲殺馬昂、孫鏜等,就擁兵入內為變。幸而孫鏜等先覺,二鼓時即報於內,禁門不開。欽兄弟與同惡者先詣錦衣衛指揮逯杲宅前,遇杲方出,斬其首,碎其屍。蓋杲亦吉祥所恩之人,後朝廷委任行事, (「後朝廷委任行事」,「委」原作「奏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且言欽非理之事,所最恨者,先害之。然後分佈於各禁門,待其開擁入。三鼓至門,欽兄弟四五人俱在東長安門。
  予四鼓到朝房, (「予四鼓到朝房」,「到」原作「列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聞搶馬驚亂,以為出征之軍。及入房,聞呼:「錦衣衛指揮焦壽、郭英等拿住」,予亦不知何如。俄,人呼予官名,曰:「尋李學士。」予方恐,即出房至門前,見披甲持刀者數人,一人砍予一刀,又打一刀背。曹欽適至,見予不忍殺,連呼尊長,執予手曰:「毋恐。」叱退持刀者,且告曰:「我父子兄弟盡忠迎駕復位,今被逯杲譖毀,反欲相害。」提杲頭示予曰:「誠為此人激變,不得已也。」予曰:「此人生事害人,誰不怨恨。既除此害,即可請命。」欽曰:「就與我寫本進入。」即令人防予,至吏部朝房尚書王翱處借紙筆寫成,予拉翱同行,於門縫投進。欽見門不開,乃舉火焚,且復欲害予,令持刀者同予尋尚書馬昂,得翱等解之。及天明,上馬呼眾,馳往東安門,又令披甲持刃者一人馳馬尋予,翱等復解之。忽有孫鏜領官軍襲而圍之,予乃得脫。時恭順侯吳瑾、左都御史寇深俱被殺死,予被傷。
  在吏部,至晚大雨不止,聞官軍圍欽等於其宅, (「聞官軍圍欽等於其宅」,「聞」原作「又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盡誅之。予慮其脅從者不寧,即投本進入,請急宣聖旨, (「請急宣聖旨」,「請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脅從者罔治,以安反側之心,然後詔之天下,布寬恤之恩。一切不急之務,悉皆停罷,與民休息。吉祥已正典刑,蓋此亂臣賊子肆行反逆,天地鬼神所不容。當時若不早覺,各門既開,此賊擁入縱橫, (「此賊擁入縱橫」,「此賊」二字原無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一時不能禦之,其禍不可勝言,畢竟就戮,被其傷害多矣。幸而早撲滅之,此實宗社之福也。
  自天順元年石亨竊弄威權,恨御史楊瑄攻其家人侵佔民田,謂賢與徐有貞主使,被其誣害,言官方欲劾其不法,亨先知之,即言御史聽有貞主使,排陷大臣,遂將都御史耿九疇等置於獄,十三道掌道御史盡置於法,從此言路閉塞,近侍、風憲無一人敢言者。由是權奸得志,肆行無忌,相繼反逆。賢因言於上曰:「自古治朝未有不開言路者,慮臣下不肯進言,有設敢諫之鼓、誹謗之木者,或導之使言,或設不言之刑以懼之。有直言者,或旌異之、褒獎之、賞勞之,陞用以勸其言, (「陞用以勸其言」,「言」原作「一二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然後臣下始肯進言。且進言者不過言君德之虧欠、刑政之闕失、天下生民之利害、文武百官之貪暴奸邪,皆是有益於國家之事,於己無益也。不但無益於己,又恐觸上之怒而得罪焉。聖帝明王有見於此,故惓惓求言,惟恐不得聞其失也。惟奸邪之臣,惡其攻己,務欲塞之以肆其非為,莫敢誰何,由是覆宗絕嗣而不悟也。」上曰:「此事吉祥、石亨、張軏、楊善實塞之,今宜速開,可於詔書內列之。」賢曰:「此宗社之福,蒼生之幸也。」於是,言路方開。
  都御史寇深被賊害之,上顧賢曰:「此職非輕, (「此職非輕」,「職」原作「地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須得其人。」賢曰:「宜命六部共舉。」既而舉三人,以南京刑部尚書蕭維禎居首。上命賢用一人,賢以居首者對。上曰:「此人曾在吉祥處通情,吉祥力薦之,非端士也。」復詢六部,皆曰:「但以其曾居此職,遂謂老成,不知其所為如此, (「不知其所為如此」,「為」原作「謂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誠不可。」上復問,賢曰:「大理卿李賓年雖少,容止老成,久典刑名,可當此任。臣所見如此,須從眾論。」上召王翱等詢之,皆曰:「可。」 (「上召王翱等詢之皆曰可」,「曰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遂陞右都御史。
  八月十六日,上敕吏部曰:「學士李賢為賊所傷,乃能力疾供事,忠勤可嘉,特加太子少保,如敕奉行。」賢即具本辭免。上曰:「官以酬勞,朝廷自有公論。卿宜承命,所辭不允。」明日,上召問曰:「先生何故懇辭?」賢曰:「臣實不敢受此加秩,乞容臣辭免。今再進本。」上曰:「先生勞心國事,非他人比,雖進本十次亦不允。」賢不得已,受之。客來必曰:「僉謂先生受此職視前任者士望尤未滿也。」 (「僉謂先生受此職視前任者士望尤未滿也」,「滿」原作「允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予曰:「朝廷名器不可多用,徒多兼美秩,不思所幹之事稱否。若能盡職務,雖不兼官亦有光,不然,雖兼十官亦非美,祇取士林之譏誚也。且景泰間,任其自擇好官兼之,累至五官,太子太保一陞十員,名爵之濫至於此,不三數年,革之一空,能免誅謫以禮去官者兩三人耳。韓子所謂『必有天殃者也。』士大夫宜以此為戒,不可貪一時之榮,而忘遠慮也。」
  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早,上召賢至文華殿,因說吉祥事曰:「此輩放縱,前日見吉祥敗,稍收斂,近來又放縱。朕每戒曰:『汝等不可如此,且如吉祥,非無功勞,一旦犯法,不可留矣。且朕在南城時,汝輩如何過來?今日不可忘了。朕今在位五年矣,未嘗一日忘在南城時。』此等言語,常時告戒,先生豈知?」賢曰:「古昔聖賢之君,正是如此。安樂不忘患難之時,又以此戒左右之人,最善。」
  上言:「朕一日之間,五鼓初起拜天,雖或足疾不能起,亦跪拜之。拜畢,司禮監奏本,一一自看。朝廟行拜禮,入廟皆然。出則視朝,退去,朝母后畢,復親政務。既罷,進膳,飲食隨分,未嘗揀擇去取。衣服亦隨宜,雖著布衣,不以為非天子也。」賢曰:「 如此節儉,益見盛德。若朝廷節儉,天下自然富庶。前代如漢文帝、唐太宗、宋仁宗皆能節儉,當時海內富庶。惟耳目玩好不必留意,自然節儉。」
  上曰:「然。如鐘鼓司承應無事,亦不觀聽,惟時節奉母后方用此輩承應一日。閑則觀書,或觀射。」賢曰:「前聖經書惟書經是帝王治天下大經大法,最宜熟看。」上曰:「書經、四書,朕皆讀遍。」賢曰:「此時正好玩味。況聖質聰悟,一見便曉,最有益。」上曰:「二典、三謨真是嘉言。」賢曰:「誠如聖諭。帝王修身齊家、敬天勤民、用人為政之事,皆在其中,貴乎體而行之。」上曰:「然。朕在正統年間,留心讀書,惟不好寫字。」賢曰:「帝王之學不在寫字,惟講明經書義理最是緊要。」因說景泰全然不理政務,或用人陞官,明日謝恩,不知所以,文武大臣未嘗接言,上下之情何如得通。賢曰:「自古明君,未嘗一日不與大臣相接,商榷治天下之道。所謂接賢士大夫之時多,親宦官宮妾之時少也。」上曰:「如此,天下豈不治安!」
  賢曰:「近聞外議,有二事不便。」上曰:「何事?」賢曰:「鬆潘羌民叛亂,已敕四川三司調兵剿殺。然三司官統兵鴶頏,難以成功,須得朝廷命一將官統之,庶得成功。易曰:『長子帥師,弟子輿屍』,不可不慮。」上曰:「此慮極是。」聞都督許貴可用,遂取而用之。又湖廣總兵兼統貴州,凡百軍務,貴州將官不得專擅,行必遣人往湖廣計議,山路險遠,往來遲滯,以致事多耽誤,未便。上曰:「然,此等事情誠非穩便。即日召兵部易之,令各鎮守地方。」
  賢曰:「臣聞陛下夏不揮扇,冬不近爐,果然否?」上曰:「實然。暑雖極熱,曾不揮扇,在宮內亦不令左右揮扇;冬雖極冷,曾不近火,亦不披煖耳。稍用之,雙目即熱。」賢曰:「陛下聖質,所稟堅厚如此,蓋由體被中和之氣。聞宋仁宗亦然。若臣等受氣薄者,不用扇、不近爐,不能過也。」
  上顧謂賢曰:「今六部尚書庶皆得人,但慮吏部王翱老矣。」時翱年七十八歲。賢曰:「臣聞祿命之說,翱壽最高,尚有十年。」上喜曰:「如此,無慮矣。如戶部年富,不易得。」賢曰:「若繼翱,吏部非此人不可。」上曰:「然,朕意亦如此。惟禮部石瑁稍弱。」 (「惟禮部石瑁稍弱」,「瑁」原作「▉〈土冒〉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及本卷下文改。) 賢曰:「此人居是位不滿人望,早晚宜致仕。」上曰:「且留之,恐後來者未必過之。刑部陸瑜甚佳,都御史李賓亦可。如工部趙榮亦能辦事。」賢曰:「此人可取。且如曹賊反時,文職皆畏縮逃避,況兵非己任,誰肯出前?惟榮自奮,披甲躍馬呼於市,曰:『好漢皆來從我!曹家是亂臣賊子,當共剿殺。我輩是忠臣義士,不可退避!』於是,從者數十百人。能於陣前鼓舞獎勵士卒滅賊成功,如此存心行事,人莫能及。」上曰:「是亦忠臣。若吏部侍郎姚夔、崔恭亦佳。」 (「若吏部侍郎姚夔崔恭亦佳」,「姚夔」原作「魏夔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及明史一七七姚夔傳改。) 賢曰:「二人才器異日皆尚書之選。」上曰:「然。」
  天順六年三月,陝西管糧通政司參議尹旻奏:「賊退,河開, (「賊退河開」,「河開」二字原誤倒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軍馬眾多,人民供輸困極。」予謂:「出兵在外,可暫不可久,暫則為壯,久則為老。且達賊在邊,安能保其不來侵犯?若慮其復來,不可退兵,更無休息之時。今陝西人民疲困已極,若不趁河開之時暫退軍馬,寬其供給,人民愈加逃竄,糧草極缺,大軍亦難駐劄。況今年不得耕種,明年益乏糧草。寧可暫去暫來,不可久留在彼,庶使民得乘間耕種,日後或再用兵,不致誤事。此時莫若令彼處官軍且耕且守,調去軍馬俱令回還,只留文武官各一員,提督彼處城堡軍馬,庶為允當。」上以為疑,意謂虜寇復來,又用調兵,乃命總兵、兵部尚書來閣下會議,卒從予言。
  天順六年夏四月一日,奉天門奏事畢,靜鞭罷,上起身召禮部尚書石瑁等。疾出班趨走,欲上右階,鴻臚寺呼止,方轉回御道,跪承旨, (「方轉回御道跪承旨」,「跪」原作「跑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與敕書選妃事。上下金臺,即召賢曰:「石瑁動止粗疏,失措如此,如何為禮部尚書?不自求退,朝廷難於遣逐。」賢曰:「誠如聖諭,令其自退,庶全大臣之體。」上曰:「若戶部侍郎張睿可以代之。」賢曰:「張睿老成人,此職亦宜。」賢即報瑁疏乞致仕,瑁速上陳。上見瑁疏, (「上見瑁疏」,「見」原作「曰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意卻不忍,曰:「瑁為人篤實,其可因此小失而退。」命太監牛玉敕吏部尚書王翱與賢議,賢等言:「石瑁一淳誠人,但動作遲鈍耳。既留之,張睿可不動也。」上復令玉傳旨:「睿歷任三年,又辦事勤勞,陞戶部尚書,仍管糧儲。」已而命下,士論重瑁之求退,美睿之當陞。若非先報,瑁亦不知上意不悅,必不求退,上怒未可測。及上疏求退,而上意遂解。士林且以瑁能見幾而作,無貪位慕祿之心,聲價倍增於前日,蓋亦不虞之譽也。
  學者於聖賢之道貴乎知而能行,今之士誰不讀書?講明之功或有之,身體力行百無一二。要之,講明者亦粗通大義,未能真知其理,望其能行難矣!宋朝理學最優於前代者,蓋自濂、洛、關、閩諸大儒倡起,於是天下士大夫皆知為務。觀其於諸先正書問往來,論辯不已,若渠不留心,寧有此?今則借為出身之階,一得仕後,置之度外,更不相關,但任其天資而行之,於聖賢立身行己法度茫不在意,視理學不知為何物也,可勝嘆哉! (「視理學不知為何物也可勝嘆哉」,「嘆」原作「惜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
  嘗怪前元博雅之士,朝野甚多,以為時運如此。及觀取士之法用賦,乃知所謂博雅者,上之使然也。今則革之,蓋抑詞章之習,專欲明經致用,意固善矣。竊謂作賦非博雅不能,而經義、策論拘於正意,雖不博雅可也。誠於二場中仍添一賦,不十數年,士不博雅者吾未之信也。
  吳草廬得弟子如虞伯生而不能傳其道,其究安在?非草廬不悉其傳也。意伯生初遊其門,已無求道之志,不過欲正其文詞而已。不然,以伯生之賢,果能刮去詞章之習,一力從事道學,豈不得哉!顧乃耽於詞章,觀其作詩不下萬餘首,宜不及於道學也。
  本朝仕途中能以理學為務者,纔見薛大理一人,蓋其天資美質。某嘗欲從遊,以官鞅弗果。斯人疏於處世,直道自見黜, (「直道自見黜」,「黜」原作「處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已就閑矣, (「已就閑矣」,「就」原作「熟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未知造詣何如也。
  吏部尚書郭璡出身早,不遑問學。然天資甚美, (「然天資甚美」,「然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受氣完厚,臨事從容,喜怒不形於色。精於吏事,簡切不泛。為戶曹屬,文廟已知其名。正統初,侍臣因蝗旱言大臣不能盡職,久妨賢路,有旨回奏, (「有旨回奏」,「回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眾欲罷歸田裡,以謝天譴,璡獨以為不可,云:「非是貪位,但主上幼衝,吾輩皆先帝簡任,受付托,若皆罷去,誰與共理職?宜戴罪修省改過,以回天意。」眾從其言,識者韙之。
  初見今之士大夫聞喪且求討輓詩, (「初見今之士大夫聞喪且求討輓詩」,「初」原作「切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。) 數月延緩,哀戚之情甚略。
  當道者宜用人之長。今有人以謀薦者,見其人以勢位臨之,略而不接曰:「予既知之矣。」則訑訑之聲音顏色拒人於千里之外。予謂如此為國家計固疏矣,其自為計亦未為得也。何則?古之宰相惟不自用,而各盡人之所長,已而,事就成功,宰相獨收其名向也,所長之人不與焉。唐之房、杜是矣。今慮不及此,必謂天下之人無踰於己者,嗚呼!何見之晚也!昔者周公之聖,天下之士豈復有過之及之者?觀其吐哺、握之心,蓋周公未嘗自以為能,必謂天下之士高於己者多矣。今無周公之聖,而謂天下之士無踰於己,可發一嘆!
  今之士大夫不求做好人,只求做好官,風俗如此,蓋以當道者使然也。 (「蓋以當道者使然也」,「也」原作「巳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改。) 何則?有一人焉,平日位未顯時,士林鄙之,一旦乞求得好官,人皆以為榮,向之鄙之者今則敬之愛之矣,欲人之不求做好官難矣!有一人焉,位未顯時,士林重之,介然自守,恥於乾人,好官未必得也。若所鄙之人一旦得好官,人反重之,而向之重者,今反輕之,欲人之求做好人難矣!今欲回此風俗,在當道者留意。若不由公論而得好官者不變前日之所鄙,不得好官而為好人者不變前日之所重,庶乎其可也。
  同年鄒來學由戶部郎中改通政司參議,不以此為美,謂:「此官何足榮?」予謂:「誤矣!」且曰:「無才何敢當此?若才有餘而位不足,公論以為虧,此是好消息。或才不足而得高位,公論以為非,此非好消息也。」遂悔謝。自後歷顯職而愈覺斯言有驗也。惜乎今之士慮不及此,惟恐位之不高於才也。
  士在學時坐誦書史,有志聖賢之道者甚眾,且曰:「窮經將以致用。異日臨政當如此設施,做事業當如此立身行己。」一旦出身而授之以職,惑亂於利害,隨時上下,任其天資而行之,無復留心,於向日所窮之經不知為何物也。
  戶部尚書夏原吉有德量。冬,出使至館。晨發,命館人烘襪,誤燒一隻。館人懼,不敢告。索襪甚急,左右請罪,笑曰:「何不早白?」欲以餘廩易之,弗及,並存者棄之而行。館人感泣曰:「他則無故加捶,若此,平生纔一遇也。」在部時,吏捧精微文書押之,因風為墨所污,更驚懼,即肉袒以候,公曰:「汝何與焉?」 (「汝何與焉」,「與」原作「如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叱起,乃自袖其所污。吏猶懼莫測。明日,朝畢,至便殿請罪曰:「臣昨日不謹,因風起,筆污精微文書。」懷中出之。上命易之。既罷朝,吏猶莫測,尋出其所易,吏大感,免冠謝。
  大抵正統數年,天下休息,皆張太后之力,人謂女中堯、舜,信然。且政在臺閣,委用三楊,非太后不能。正統初,有詔:「凡事白於太后然後行。」太后命付閣下議決,太監王振雖欲專而不敢也。每數日,太后必遣中官入閣,問連日曾有何事來商榷。 (「太后必遣中官入閣問運日曾有何事來商榷」,「必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即以帖開某日中官某以幾事來議,如此施行。太后乃以所白驗之,或王振自斷不付閣下議者,必召振責之。由是,終太后之世,振不敢專政。初,宣廟崩, (「初宣廟崩」,「初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太后即命將宮中一切玩好之物、不急之務悉皆罷去, (「太后即命將宮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務悉皆罷去」,「將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革中官不差。然蝗蟲水旱訖無虛歲,或者天使民多難而不欲其安樂也。
  宣德初,許臣僚宴樂,以奢相尚,歌妓滿前,紀綱為之不振。朝廷以通政使顧佐為都御史,罷劉觀,遂黜貪淫。御史彈劾不廉者,禁用歌妓,糾正百僚,朝綱大振。天下想聞其丰采,藩臬郡邑莫不起敬。當時惟佐正色立朝,元勳貴戚俱憚之。陝西布政周景貪污無度,佐切齒欲除之,累置之法,為上累釋之,不能伸其激濁之意。後又沮之者數次。正統初,以風疾乞歸,賜敕褒嘉,優禮而去。其實用事者忌而陰排之也。後疾愈亦不復起,居家十餘年而終。繼居其位者莫及也。
  都御史陳智,性褊急躁,暴撻左右之人無虛日。洗面時用七人:二人攬衣、二人揭衣領、一人捧盤、一人捧漱水碗、一人執牙梳,稍不如意,便打一掌。至洗畢,必有三四人被其掌者。一日堂上靜坐,因岸帽取簪剔指甲,失墜於地,怒其簪,不得已而起至自拾簪,觸地磚數次,若懲其簪者。方靜坐,若左右行過,履有聲者即撻之。或諫以暴怒為誡,曰:「諾。」乃作木方,刻「戒暴怒」三字,掛之目前以示警。已而,怒其人欲撻之,輒忘其戒,取木方以擊之。怒性既消,觀其所戒,悔之弗及也。
  禮部尚書胡濙量亦寬,若有觸其怒者,則不可免也。
  石首楊先生在獄中十數年,家人供食,歲久,數絕糧不能繼。又上命叵測,日與死為,愈勵志讀書不輟。同難者止之曰:「勢已如此,讀書何用?」答曰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五經、諸子讀之數回,已而得釋。晚年遭遇為閣老大儒,朝廷大製作多出其手,實有賴於獄中之功。蓋天將降大任於是人,必先苦其心志,至玉成之如此。為人謙恭小心,接吏卒亦不敢慢。初,入鄉試為首選,胡儼典文衡,批其所刻文曰:「初學小子,當退避三舍,老夫亦讓一頭地。」又曰:「他日立玉階方寸地,必能為董子之正言,而不效孫弘之阿曲。」人以胡儼為知人。後胡儼曆官祭酒,先生已在禁垣。既而,儼以病免。仁宣以來,先生位望益高,終身執門生禮,儼亦自任而不辭,士論兩高之。儼為祭酒,以師道自重,文廟亦寵之,公卿莫不加敬,士由太學出至顯位者執弟子禮益恭,儼遂名重天下。先後居是職者,皆莫能及。
  高廟看書議論英發,且排朱文公集註。每儒臣進講論語等書,必有辯說。呼朱熹曰:「宋家迂闊老儒。」因講「夷狄之有君,不如諸夏之亡也。」辯曰:「夷狄,禽獸也,無仁義禮智之道。孔子之意,蓋謂中國之無君長,人亦知禮義,勝似夷狄之有君長者。宋儒乃謂中國之人不如夷狄,豈不謬哉!」又講「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。」辯曰:「攻是攻城之攻,已,止也,孔子之意,蓋謂攻去異端,則邪說之害止,而正道可行也。宋儒乃以攻為專治,而欲精之,為害也甚,其不謬哉!」又講「聽訟,吾猶人也,必也使無訟乎。」辯曰:「自古聖君莫如堯、舜,天下向化莫如唐、虞之世,尚有臯陶為士師,明五刑。若當時無訟,何用設此官?且天下之廣,居民相參,安得無訟?孔子之意,蓋謂聽人之訟,我無異於人,但能得人是非曲直之情,不至枉道,既斷之後,便無冤者。宋儒乃謂正其本、清其源,則無訟也,豈不謬哉!」如此辯者甚多。漢唐以來,人君能事詩書如此留意者亦不多見。由其天資高邁,所以不襲故常,能將許多見識來說。 (「所以不襲故常能將許多見識來說」,「常能」二字原無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
  文廟初甚寵愛解縉之才,置之翰林。縉豪傑敢直言,文廟欲徵交趾,縉謂:「自古羈縻之國通正朔,時賓貢而已,若得其地,不可以為郡縣。」不聽,卒平之為郡邑。仁廟居東宮時,文廟甚不喜,而寵漢府,漢府遂恃寵而有覬覦之心。縉謂:「不宜過寵,致有異志。」文廟遂怒,謂離間骨肉。縉由此二諫得罪。於宣廟初,漢府果事發,交趾叛,悉如縉言。
  正統間,考功李茂弘先生嘗言可憂者,謂君臣之情不通,經筵進講文具而已,不過粉飾太平氣象,未必無意外之禍。官滿,年六十五, (「官滿年六十五」,「官」字原缺,「滿年」二字誤倒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、改。) 即抗章致仕而去。今果驗。蓋智者嘗見於未然,茂弘有焉。為人恬淡少許可,與人不苟合,疾惡之心勝,故未至卿佐。區區尤加敬焉,為序以贈其去,至今不忘也。
  福建參政宋彰,交趾人,與中官多親舊, (「與中官多親舊」,「親舊」原作「侵漁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侵漁所得以萬計,餽送王振,遂陞左布政。抵任計營所費,驗戶斂之,貧乏不堪者甚為所逼。於是,鄧茂七聚眾為盜,因勢而起,遂不可遏。不兩月間,天下震動,聞風而作,若火燎原不可撲滅,人心易搖如此。
  自王振專權,上干天象,災異疊見。振略不驚畏,兇狠愈甚,且諱言災異。初,浙江紹興山移於平田,民告於官,不敢聞。又地動,白毛徧生,奏之如常。又陝西二處山崩,壓折人家數十戶,一處山移有聲,叫三日,移數里,不敢詳奏。又黃河改往東流於海,淹沒人家千餘戶。又振宅新起於內府,訖方未踰時, (「訖方未踰時」,「方未踰時」原作「未幾時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一火而盡。又南京殿宇一火而盡,是夜大雨,明日殿基上生荊棘二尺高,始下詔敕。盜不可遏,蝗不可滅,天意不可回矣!胡寇乘機大舉犯邊,聲息甚急,日報數十次。
  按:宣廟以前,天子無日不御文華晉接群臣,商榷政務,幽隱必達,天下號稱太平。正統初,英廟幼衝,深居大內,不議朝政,王振肆志擅權,天變於上而不知,地震於下而不懼,水火為災而略不警,飛蝗蔽天而且諱言,胡寇乘機,遂基土木之變。權奸誤國,罪安道哉!
  己巳秋七月,振不與大臣議,挾天子率師親征。明日朝罷,使上宣諭出師,又明日即行。大臣倉卒不及言,各退以待。予與驗封郎中趙敏謂:「虜勢猖獗,駕不可出。」白於塚宰,乃約大臣上章留之,不從。明日駕出,總兵官以下亦弗預知,軍士俱無備,文武大臣皆匆匆失措而隨之。天時、人事極不順。至龍虎臺紮營,方一鼓,即虛驚,眾以為不祥。明日,過居庸關,又明日,過懷來,又二日,至宣府。連日非風則雨,人情洶洶,聲息愈急。隨駕文武連上章留之,振益怒,俱令略陣。明日,當過雞鳴山,眾皆懼,無不嘆息怨恨者。予不勝其怒,與三五御史約,謂:「今天子蒙塵,六軍喪氣,無不切齒於振,若用一武士之力,捽而碎其首於駕前,數其奸雄誤國之罪,即遣將領兵詣大同,而駕可回也。」欲謀於英國公,不得間,竟行,人人自危。未十日,兵士已乏糧矣。方秋,禾稼徧野,所過一空。將至大同,僵屍滿野,寇亦開避待我深入。至大同,又欲北行,因鎮大同中官郭敬密言其勢決不可行, (「因鎮大同中官郭敬密言其勢不可行」,「因」原作「同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振始有回意。明日班師,大風,至晚雷雨,滿營人畜驚懼益甚。又連日雷雨滿營,過宣府,寇追至。明日於土木駐營。宣府報至,遣成國公率五萬兵迎之。勇而無謀,冒入鷂兒嶺,胡寇於山兩翼邀阻夾攻,殺之殆盡,遂乘勝至土木。明日巳時,合圍大營,不敢行。八月十五日也,將午,人馬一二日不飲水,渴極,掘井至二丈,深無泉。寇見不行,退圍。速傳令臺營南行就水,行未三四里,寇復圍,四面擊之,竟無一人與鬥,俱解甲去衣以待死,或奔營中,積疊如山。幸而胡人貪得利,不事於殺,二十餘萬人中傷居半,死者三之一,騾馬亦二十餘萬,衣甲兵器盡為胡人所得,滿載而還。自古胡人得中國之利未有盛於此舉者,胡人亦自謂出於望外,況乘輿為其所獲,其偶然哉?
  英國公張輔為文廟功臣,平交趾回,進爵為公,位群臣上。宣廟時,漢府密遣人與謀,公即縛其人,白於宣廟,得此早覺,而易撲滅。宣廟得此愈重之。洎顧佐拜都御史,謂宜保全功臣,去輔兵權,而寵賚無虛日。正統時亦不衰,安享福祿榮名二十餘年,天下倚以為重,四夷莫不知名。自餘勳戚、文武貴臣莫敢與並而抗禮者。洎王振專權,視勳戚大臣如屬吏, (「自餘勳戚文武貴臣莫敢與並而抗禮者洎王振專權視勳戚大臣如屬吏」,原無「自餘勳戚文武貴臣莫敢與並而抗禮者洎」,「專權視」原作「自餘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、改。) 獨加禮於輔而不敢慢,仍戒子姪致敬於輔之昆弟。輔既衰老,亦屈節於振以避禍,竟與土木之難,以衣衾葬焉。輔為人寡言笑,膂力過人,重章縫之士,為本朝武臣之冠。
  老泉論漢高祖命平、勃斬噲一事,謂帝不以女子斬天下功臣,但欲除呂氏之黨,亦未必然。戚夫人寵冠後宮,又生子如意,豈尋常比邪?雖以呂氏結之妻,亦由此見疏,以太子正名東宮,尚欲易之,夫帝之寵愛戚氏,如意如虎之乳子,犯之者立見齏粉。 (「犯之者立見虀粉」,「立見」原作「竟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今乃聞噲黨於呂氏,欲俟其宴駕盡誅戚氏、如意之屬,宜乎發怒而立欲斬噲。當時若聞呂氏、太子有此謀,恐亦不能保也,況樊噲乎?帝崩,戚氏母子竟遭呂氏之毒,吾知高帝之目不能瞑於地下矣。
  正統十四年春,北虜遣使二千餘人進馬,報作三千人。權臣怒其詐,減去馬價,虜使回報,遂失和好。秋七月,虜將也先等大舉入寇,其鋒不可犯,大同失利,邊將有棄城走者。權臣挾天子親出師,百官上章懇留不從,迫促而行。至大同,見虜勢猖獗,始懼,旋師至土木。會兵將無鬥志,人馬饑困,虜眾來襲,前鋒莫當。追而圍之,我師大潰,遂獲乘輿,羈於虜庭,八月十五日也。
  天下聞之,驚懼不寧。賴今上皇帝以大弟即位,尊兄為太上皇,人心始安。然上皇在虜,音問不通者一載餘,有自虜營脫回者,方知無恙。虜亦遣使來通,俱譎詐不可信為真,未可以使往報。左都御史楊善慨然欲往,上從之。人皆危懼,善曰:「上皇在虜庭,食君之祿者於心安乎?此為臣者效命之秋也。」遂行。
  至其境,虜將也先密遣人黠慧者由是來迎,且探其意,相見云:「我亦中國人,被虜於此。」因問:「向日土木之圍,南朝兵何故脫衣甲而走?」答曰:「太平日久,將卒相安,況此行只是扈從隨駕,初無號令對敵。因四方無虞,只修營寺宇而已,何曾操習?被爾虜兵陡然衝突,如何不走?雖然,汝虜幸而得勝,未見為福。今皇帝即位,聰明英武,納諫如流,有一人獻策云:『虜人敢入中國者,只憑好馬,扒山過嶺,越關而來,若令一帶守邊者俱做鐵頂橛子, (「若令一帶守邊者俱做鐵頂橛子」,「令」原作「今」,「守」原作「過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上留一空安尖頭錐子,但係人馬過的山嶺,遍下錐橛,來者無不中傷。』即從其計。又一人獻策云:『如今大銅銃止用一個石砲,所以打的人少。若裝雞子大石頭,一斗打去,迸開數丈闊,著人馬即死,打中最多也。』從其計。又一人獻策云:『廣西、四川等處射虎弩弓毒藥最快,若箭頭搽此毒藥,一著皮肉,人馬即死。』亦從其計。已取的藥來,天下選了三十萬有力能射者演習,曾將有罪人試驗,箭去著皮就死。又一人獻策云:『如今放火鎗者,雖有三四層,他見放了又裝藥,便放馬來衝屣。若做大樣兩頭銃,裝鐵彈子數個,擦上毒藥,排放四層,候馬來齊發,俱打穿肚。』曾試驗,三百步之外者皆然。獻計者皆賞官、加賞,天下有智謀者聞知,莫不皆來,操練的軍馬又精銳, (「操練的軍馬又精銳」,「的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可惜無用了。」虜人曰:「如何無用?」答曰:「若兩家講和了,何用?」虜人聞此言,潛去報知。
  次日至營,見也先,問曰:「你是何官?」答曰:「都御史。」曰:「兩家和好許多年,今番如何拘留我使臣,減了我馬價?與我緞疋,一疋剪為兩疋,將我使臣閉在館中不放出,這等計較關防如何?」答曰:「此先汝父差使臣,則我太宗、宣宗皇帝前進馬不過三十餘人,所討物件十與二三也,無計較,一向和好。如今差來使臣多至三千餘人,一見皇帝,每人便賞織金衣服一套,十數歲孩兒也一般賞賜。殿上筵宴為何?只是要官人面上好看。臨回時又加賞宴,差人送去,何曾拘留?或是帶來的小廝到中國為奸為盜,懼怕使臣知道,從小路逃去,或遇虎狼,或投別處,中國留他何用?若減了馬價一節,亦有緣故。先次官人寄書一封著使臣王喜送與中國某人,會喜不在,誤著吳良收了,進與朝廷,後某人怕朝廷疑怪,乃結權臣,因說曰:『這番進馬不係正經頭目,如何一般賞他?』以此減了馬價、緞疋。及某人送使臣去,反說是吳良詭計減了,意欲官人殺害吳良,不想果中其計。」也先答曰:「者,者。」胡語云「者」,「然」辭也。又說買鍋一節,「此鐵鍋出在廣東,到京師萬餘里,一鍋賣絹二疋。使臣去買,止與一疋,以此爭鬥。而賣鍋者閉門不賣,皇帝如何得知?譬如南朝人問使臣買馬,價少便不肯賣,豈是官人吩咐他來?」也先笑曰:「者。」又說:「剪開緞疋是回回人所為,他將一疋剪做兩疋,送與官人充做課程,若不信去搜他行李,好的都在。」也先曰:「者,都御史說的皆實。如今事,已往都是小人說壞。」 (「已往都是小人說壞」,「壞」原作「原」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改。) 因見說的意思和了,又曰:「官人為北方大將帥,掌領軍馬,卻聽小人言語,忘了大明皇帝厚恩,便來殺擄人民。上天好生,官人好殺,將無罪人擄去,有想父母妻子脫逃者,拿住便剜心摘膽,高聲叫苦, (「高聲叫苦」,「苦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上天豈不聞知?」答曰:「我不曾著他殺,是下頭人自殺。」又說:「今日兩家和好如初,可早出號令,收回軍馬,免得上天發怒降災。」也先笑曰:「者,者。」問:「皇帝回去還做否?」答曰:「天位已定,難再更換。」也先曰:「堯、舜當初如何來?」答曰:「堯讓位於舜,今日兄讓位於弟,正與堯、舜一般。」有知院伯顏帖木兒說:「將這使臣留下,再差人去問來,還著這皇帝做,然後放去。不然,不要放去。」也先曰:「當初問他要大臣來迎,既差來,又去問,是我失信也。著他迎皇帝去罷。」有平章昂克說:「汝來取皇帝,將何物來?」答曰:「若將物來,後人說官人愛錢了。若空手迎去,見得官人有仁義,能順天道,自古無這等好男子。我監修史書,備細寫上,使萬代人稱贊。」也先笑曰:「者,者,都御史寫的好者。」
  次日,方見太上皇帝。明日,也先設筵宴與上皇送行,也先自彈琵琶,妻妾奉酒。也先曰:「都御史坐。」上皇曰:「太師著坐便坐。」對曰:「雖居草野,不敢失君臣禮。」也先顧羨曰:「好禮數。」宴畢,也先送上皇去。
  明日,又設筵宴與使臣送行,至午而罷。又明日,伯顏與上皇送行。又明日,與使臣送行。次日,駕啟行,也先率眾頭目羅拜而別。伯顏帖木兒領大軍護送至野狐嶺,痛哭回去,仍命大頭目率五百騎送至京師。行未數里,忽有五十餘騎追來,上皇失色大驚。及至,乃是平章昂克,因獵射獲一獐來獻,受而去。駕入關,送的頭目緊隨上皇不離左右,至東華門,住乘輿,揭簾,視見候入大內,然後就館。
  此事雖是也先輩累受朝廷恩惠,一念之善不可遏,向非使臣負忠義之氣,發於言詞, (「向非使臣負忠義之氣發於言詞」,「於」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應對不窮,有以竦動觀聽,因折兇惡而開其向善之心,則彼未必不猶豫遲留,以索利於再四,安得一旦慨然首肯無疑,以回乘輿於不可出之境。前代若晉,若宋,數帝陷入者迎之不得,祇見其辱耳。嗟夫!使臣若此,千載一人而已!
  古今人所見亦有略同者。予嘗疑天以為有極,不知極外又是如何?以為無極,凡物豈有無盡之理?曾質疑於薛瑄先生,以為不必疑也,但曰:「聖賢雲其大無外,其小無內。」又予謂彼以理之無形者言,此以氣之有形者言,薛仍以為不必疑。及見朱子語略,雲其六七歲已憂此事,至今未見如何,可見其疑終不釋也。且天一日運轉一遭,豈有無邊際俱轉之理?必有限也。既曰有限,不知限外又是何物?雖再有千萬億個天,也無了期,誠不可知而可疑也。予嘗又疑穆姜言「隨之四德」,時孔子未生,而孔子又言為「乾之四德」,可疑。又嘗見漢儒上疏每引易語曰:「正其本,萬事理,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。」易經中無此語,可疑。又嘗見左氏言:「絳縣老人歷甲子有『亥』字之義,」 (「又嘗見左氏言絳縣老人歷甲子」,「人歷」二字原缺,據明朱氏國朝典故本、明古穰文集本補。) 不能解。及看劉元城語錄,乃見前輩亦嘗致疑留意,於此「四德」,知非孔子語;於「正其本」數句,知為古太傅之言;於「亥」字之義,推之甚明白。由此觀之,學者讀書不可草草。
  李時勉在翰林,直言進諫,仁廟怒,命力士打數瓜,不死。洎宣廟即位,察其忠,復召入翰林,拜學士,自後不聞直言矣。
  按:仁廟自臨御以來,孜孜以求言納諫為務,以諱言拒諫為戒,而將終乃有此舉,何耶?昔者帝諭士奇曰:「朕有過不難於改,雖一時不能容,然終知悔。」時勉之得罪,使帝非彌留不遠,其翻然而改必矣。抑愚猶致恨於當時諸臣,何嫌何疑而不為時勉一申救也?如西楊,號得君,稱能言,而當此亦默默,虛受圖書之賜,於是益懷慚矣。有君無臣,不能不動千載志士之一慨雲。
  正統時為國子祭酒,倣胡季安定教條, (「倣胡季安定教條」,「胡季安」原作「胡安」,據明太祖實錄卷二三0,弇山堂別集卷六三國子監祭酒年表改。) 隨其器而造就之,諸生勃然興起,人材遂盛於一時。待諸生恩義兼盡,有病者委醫調治,死者助其棺衾,為文以祭之。後王振怒其持儒禮,搆以罪,枷於監門,諸生不忍,願代者眾。獲免未幾,乞歸,士林高之,亦可謂明哲保身矣。
  錦衣指揮馬順,正統初欲作威,被御史訟之。洎王振擅權,順乃媚附之,以為爪牙。翰林侍講劉球進言:「權不可下移。」振怒,欲置之法,順阿之。適有翰林官董璘亦進言,願為太常卿以事神。順即阿振意苦拷,令招球畫此謀,當朝捽去,支解其體。由是,人益憚順,自府部臺憲而下,莫敢誰何,聽其指揮。奔競之徒請託者滿門,賄賂苞苴,殆無虛日。振益寵愛之。洎振土木之敗,眾情切齒,劾其擅權誤國狀,順猶迴護,當闕揚言。眾怒不可忍,直前捽之,亂毆至死,人情始舒。順體肥,暴其屍於長安門外,恨者猶毆之不釋。眾欲沒其產,屬中官沮之。可為附權者之戒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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