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
  奢十四案

  一、徽宗花石綱
  建中二年,供奉官宦者童貫,性巧媚,先事奉承,以故得倖。嘗詣三吳,訪書畫、奇巧、屏帳、扇帶之屬,以達禁中。帝悅之,遂命貫置御囂所於蘇杭。牙角犀玉、金銀藤竹,曲盡其巧。匠役雕鏤日數千。蘇州人朱、給事蔡京,知帝垂意花石,密取浙中珍異以進。初致黃楊三本,帝大悅,後歲之增加,舳艫相接,浮於淮汴,號為「花石綱」。乃命領應奉局,以督綱事。搜岩剔藪,一木一石,傾人家產,不可勝記。政和四年,築延福宮成。於是,文禽異獸,名木佳花,實滿園囿。怪石巖壑,宛如天成。又多為村店茆房,不施文采,每秋風夜靜,禽獸悲鳴,徹於都下。識者知其不祥。政和七年,置提舉御用人、船所。時東南監司、兩廣市舶,各有應承。於是,靈璧、太湖、慈溪、武康諸石,二浙竹木,福建荔枝,南海柳實,四川雜樹,文竹文石等物,皆越海渡江。毀橋樑,鑿城郭而至矣。宣和四年,以延福宮小不堪居,又築萬歲山於宮中,名曰「艮岳」。岳極峻,周十餘里。朱於太湖取石,高廣數丈,載以大舟,千人挽之,數月乃至。高九十步,為第一峰。環山鑿流,迂迴幽曲。中間巖洞池館,佳名異狀,不可殫記,古今所未有也。欽宗靖康元年,金人斡離不渡河,徽宗出奔,金人遂圍汴京。李綱固守艮岳。峰巒皆為石,命民取亭台花木以為薪。至靖康二年,金人黏沒喝劫徽、欽二帝及諸皇子、妃主三千人北去,童貫、朱等亦伏誅,中原遂沒而宋祚南遷矣。
  論曰:禽魚花木,山人幽士,借以娛性而無損高致。人君好之,則以亡國,何哉?尤物無常,入人之嗜癖而成妖。故懿公以鶴亡,徽宗以石滅,良由六賊在心腹故也。卒之艮岳排空,夜月泣妖狐之榻;絳宮凌漢,秋風吹羯虜之塵。琳廊翠,轉眼邱墟,赤血滿郊,父老灑東山之淚矣。嗟夫!露台而惜中產,文帝所以不可及也。
  二、叔寶驕奢亡陳
  陳叔寶至德二年,起結綺、臨春、望仙三閣,各高數十丈,連延數十間,皆以沉檀為之,金玉珠翠為飾。珠簾寶帳,服玩瑰麗,近古未有。其下積石為山,引水為池,雜置花卉。上自居臨春,張貴妃居結綺,龔、孔二貴嬪居望仙,復道往來,以宮人袁大舍等為女學士,日與文士十餘人侍宴後庭,謂之狎客。共飲酒賦詩,彩其豔麗者,被以新聲。其曲有玉樹、後庭花、臨春樂等。君臣酣歌,自夕達旦,張貴妃名麗華,性敏慧,有神采,善候人主顏色,又有魘魅之術,置淫祠於宮中,聚女巫鼓舞。百司啟奏,陳主置妃膝上共決之。斬諫者傅、章華等,於是大臣從風諂附,賄賂公行。尚書孔范與孔貴嬪結為姊妹,陳主大悅。隋開皇八年,隋主下詔伐陳,暴陳主之惡,寫詔三十萬紙,遍諭江外。正月朔,陳主會朝,大霧四塞,陳主昏寐,到晡乃寤。是日,隋將賀若弼、韓擒虎引兵濟江,諸將迎降。陳主乃從宮女十餘出景陽殿,同張麗華、孔貴嬪共投井中,遂就擒,陳亡。
  論曰:吾觀叔寶,始末一浮蕩癡子弟耳,嬖寵豔妃,窮奢金碧,以詩酒謔浪亡天下。至於亡國不恥,猶向隋主乞官。高祖曰:「此子想無心肝耶?」他日回首明月,留連故國,終以詞而殺身。蓋亡國之主,每多才藝;敗家之子,每有聰明。吾觀於陳、隋,信然!
  三、蜀主衍繒山
  五代蜀主王衍,王逮之子也。驕癡荒縱,不理政務。蜀地產錦繡、珍玩,衍積之如山。列錦步障擊球,晝夜▉異香不斷。結錦繡為山,其上列宮殿樓觀。每為風雨所敗,則以新者易之。山前穿渠,以雜錦鋪於水中,洞澈耀目。或樂飲繒山,則浹旬不下。或乘船夜歸,則萬炬前引,水光錦色,光耀奪人。宴群臣於宣化苑,與宮女雜坐,唱和淫狎,無所不至。唐莊宗同光三年,興師滅蜀。王衍銜璧輿櫬出降。所得金銀繒錦以千萬計。明年,殺衍而夷其族。
  論曰:惟彼天蠶,厥絲實艱。口市其巧,身乃受煎。一女不織,或授之寒。蜀僭乘運,褻用錦紈。嗟乎!是為天之所癉!
  四、繆丑公
  晉何曾為司空,奉養過於人主,日食萬錢,每對客曰:「無可下箸處。」及卒,博士秦秀議曰:「曾驕奢過度,名被九域。生極其情,死又無貶,王公貴人,復何畏哉!」謹按諡法:「名與實爽曰『繆』,怙亂肆行曰『丑』,諡『繆丑公』。」懷帝永嘉中,曾子邵日食二萬,弟綏及機羨侈汰尤甚,與人書疏,詞禮簡傲,識者知其不免。及五胡之亂,何氏無遺種焉。
  論曰:嘗考《晉書》,奢侈之費,甚於天災。又曰:「蘊利生孽,口腹之欲,何窮之有?晚食當肉,所以不願乎膏梁也。
  五、楊收以賄亡身
  唐懿宗咸通中,尚書左丞裴坦子娶宰相楊收女,資送甚盛,器皿飾以犀玉。坦見之怒曰:「楊收破我家矣!」立命壞之。已而,收竟以賄敗,流於州,賜死。
  論曰:餘見叔世婚媾,多扳權勢,以資送為厚薄,人情日下矣。至於羽毛空飾而質乾悴殘,亦何益哉!故君子觀傳家之奢儉,而知世澤之永促焉。
  六、太平公主
  公主,高宗第三女也。武后所生,沉敏多權略。后以為類己,獨愛幸。初嫁駙馬薛紹,紹死,嫁武攸暨,生三子。開府賜官屬,給衛士,食邑五千。嘗薦張昌宗兄弟入侍。及二張誅,復為己功,贈封邑,其權愈重。中宗立,韋后、上官昭容用事,自以謀出主下,甚憚之。主益橫,以金帛推進賢士,有所論薦,旋踵將相,天下翕然相向。及玄宗將誅韋氏,主預密謀。事定,將立相王,未有以發其端者。主顧溫王,乃兒子可劫以為功,乃入見王,曰:「天下事歸相王,此非兒所生。」乃掖王下乘輿服進。睿宗即位,由是權傾天下,三子皆封王。朝廷大事,非關決不下,宰相就第咨判,天子畫可而已。主侍武后久,善測人主意旨,先事逢合,無不中者。田園甲第,僭擬宮省。吳蜀嶺嶠,珍奇詭怪,充於家。非觀池樂游,原以為盛集。供帳聲伎,與天子等。侍兒曳紈者千人,隴右牧馬至數萬匹。時宰相七人,五出其門。賕謁紛紜,奔走天下。玄宗以太子監國,使岐王總禁兵。主恚權分,召宰相廢太子。於是,宋、姚元之不悅,請主出東都。主大怨望,太子懼,奏斥姚、宋以釋怨。開元元年,主忌太子明,又宰相非其黨,決意謀反,與尚書左僕射竇懷貞、蕭至忠、岑羲、崔▉等畫期謀逆。太子得其奸,召內外文武大臣,先發斬之。諸子黨與死者數千人,藉其田資寶玩,凡三年不能盡。
  論曰:讀唐史而至宮闈,亦丑矣哉!蓋開國不端而帷薄多隱,傳至高宗,乃有武后之禍。母儀相援,以此而責女子之為,邁種也難矣。存之為明鑒云。嗟夫!喋血一朝,卒有女主三朝之禍。黃台瓜盡,幾不血食。吾不為武后作史者有說焉。
  七、安樂公主
  公主,中宗最幼女,韋后與帝遷房陵而生。故尤愛之。下嫁武崇訓。帝復位,光豔動天下,侯王將相,率多出其門。與太平等七公主,皆開府。公主府官屬尤濫,屠販納貲,皆降墨敕,斜封授之,故號「斜封官」。嘗請昆明池為私治,帝曰:「先帝未許於人。」主不悅,作定昆池以傲之。司農卿趙履溫為繕沼,累石肖華山磴,約略橫斜,回淵九折,凡延袤數里。又為寶爐,鏤怪獸奇禽,間以珊瑚、硨磲不可勝計。崇訓死,主素與武延秀亂,即嫁之。是日,假后車輅,自宮送至第。帝與后御安福門觀之,大赦天下。奪臨川長公主宅以為第,第成,禁藏空殫,掠人子女為奴婢。御史不敢問,朝廷騷然。及臨淄王誅韋后,主方攬鏡作眉,聞亂,走至右延明門,兵及斬之,追貶悖逆庶人。趙履溫諂事之,嘗自褫朝服,以項挽車。及庶人死,蹈舞承天門,呼「萬歲」。臨淄王斬之,父子同刑。百姓疾其興役,割肉殆盡。
  論曰:古未有唐室公主之亂也。乘女主專朝之亂燄,散為群陰,政出私門,與人主爭權。至履溫褫服挽車,士風斯下矣。侈過災生,不亦宜哉!
  八、同昌公主死奢靡
  公主,唐懿宗郭妃之女也。上特愛之。咸通十年,適右拾遺韋保衡。傾宮中珍玩,以為資送。賜第窗戶,皆飾以雜寶;井欄藥臼,以金銀為之。賜錢五百萬緡,他物稱是。一年,公主薨,上痛悼不已,殺醫官二十餘人,收其親族三百餘人係獄。咸通十二年,葬,諡文懿公主。以服玩殉葬,每物皆百二十輿。錦繡珠玉,輝煥三十餘里。樂工李可及作《歎百年曲》,舞者數百人。以雜寶為首飾,八百匹為地衣,舞罷珠璣覆地。後數十年,黃巢之亂,東京千里無煙,天子蒙塵,妃主有餓死者,發公主之陵,揚骨於外。乾符元年,韋保衡賜死。
  論曰:夫人祿以德配,祿盡而命絕。福因材授,福過而災生。故儉曰吉德,奢為凶媒,君子不敢居其盡也。懿公竭天下以奉一女,亦極矣。女以奢死而猶不悟,愛之固殺之乎!
  九、寶釵為妖
  唐永寧王相國涯居位,有女適竇氏。一日歸,請王曰:「玉工貨釵,值七十萬錢,求沽之。」王曰:「七十萬錢,豈於汝惜?但釵值若此,乃妖物也。禍必隨之。」女不敢復言。後釵為外郎馮球妻首飾,涯聞之曰:「為郎吏妻首飾有七十萬錢,其可久乎?」馮為相國賈門客,後得罪於其僕,酒中置毒而死。玉釵轉貨,不知所歸。出《唐書》。
  論曰:物無常,罪鍾情,維奢生禍,維儉生福,福由儉來。君子之▉,君子之所不費兮,君子之所貴!
  一十、盧多遜父知其敗
  盧多遜,父億,性儉素,恬於榮進,以少府監告老,歸洛,棋酒自娛,不親俗事。及多遜參大政,服玩漸奢,億歎而泣曰:「家本寒素,今富貴驟至,不知稅駕所矣!」多遜果敗。
  十一、韋堅開河擅寵
  唐玄宗時,京兆人韋堅以外戚寵。由秘書丞歷長安令。有干名,督察善聚斂,玄宗喜其才,擢陝郡太守、水陸運使。漢有運渠啟關門西,抵長安,引山東租賦。堅乃占咸陽壅渭為堰,絕灞滬,東注永豐念下,復與渭合。初,▉水銜苑左,有望春樓。堅於下鑿潭通漕,用工億萬。二年成,帝升樓臨觀。堅預取洛、汴小斛舟數千,貯之潭,命篙工舵師,皆大笠、侈袖、芒履,為吳楚商服,每舟署某郡,以所產布陳其上。若廣陵,則銅器、官端、綾繡;會稽則羅、吳陵、絳紗;南海玳瑁、象齒、珠、沉香;豫章則飲器、青磁、茗鐺、釜;宣城則空青石、綠蕉、葛、蚺膽、翠羽、珍貝等物。船皆尾銜,舟接進數十里不絕。堅自造《竹枝詞》十餘曲,名得寶歌,命吏唱習。自衣缺胯衫,錦半臂,絳冒額,立艫前,倡人數百,皆巾鮮冶,齊聲應和。鼓吹合作,船次樓下。堅跪取諸郡,輕貨獻於帝,以給貴戚、近臣。上乃牙盤食珍,窮水陸府縣教坊,音樂迭作。帝大悅,擢堅左散騎常侍,賜舟工錢二百萬。名潭曰「廣運」。進堅兼江淮南租庸轉運、處置等使,又兼御史中丞,封韋城縣男。宰相李林甫忌之。堅姊為皇太子妃,林甫誣堅謀反,欲立太子。帝大怒,藉其家,妻、子、兄弟皆遠謫,歲中遣官賜死。初堅鑿河,多壞民居室、塚墓,起江淮至長安,剝斂償輸,鉤索滿獄,至堅死乃止。
  論曰:虎善食猱,每嘯則群猴伏其前,恣取食焉。猱有最黠者,自云善搔癢。虎遣之搔,毛髮膚裡,無不中竅,虎以為忠己也。任其爬搔拂抑,醒而蘇者再,虎殊不覺。猱因徐取虎腦啖之,且啖且搔。虎曰:「爾何食?」猱以腦進。虎曰:「忠哉,猱也!舍其所欲而及我!」須臾,猱躍上木,虎腦竭而死。佞臣之以貨進君也。何異以腦進虎乎?雖然木盡蠹亡,未有能終其身者也。
  十二、王鉷驕奢得主
  唐王鉷為監察御史,按獄深丈,玄宗以為才,拜御史中丞,進兼京畿關內採訪等使。宰相李林甫方興大獄,以險,刻好利,倚之為鷙擊狼噬,無不中者。又厚誅斂,向天子意,妃御服玩脂澤之費,取錢鉅萬億計,取給焉。帝以有富國術,兼京兆尹,加領內外三十餘使。聲燄薰灼,天子賜遺相望,雖楊國忠不及也。子准為衛尉少卿,以鬥雞禁中供奉。過駙馬都尉宅,永穆公主親視供具。准以彈彈駙馬巾,折玉簪為樂。凡郡縣候准經過,饌具倡樂,過於乘輿。弟,忿戾凶淫,嘗召術士謀為不軌,畏泄殺之以滅口。安定公主子韋會者,竊語之。聞知,收會長安獄,夜縊死,還其屍。雖權近惕息,不敢問。進封太原縣公兼殿中監。十一年四月,弟謀反事覺,夷三族。有司藉其家,數日不能遍至。以寶鈿為井乾,引泉激溜,號「自雨亭」。奢侈類如此。
  論曰:猴冠鼠舞,群聚生賊;竊位樹威,磨牙凶赫。器滿則覆,輻摧輪傷;眾惡之堂,卒以自殃!
  十三、寶裝溺器
  五代蜀主昶,淫侈無度,為宋太祖所滅。太祖嘗見其寶裝溺器,命撞碎之。曰:「以七寶飾此,當以何器貯食?所為如是,不亡何待!」
  論曰:呆哉,此物!巧於自殺。
  十四、江南奢報
  六朝梁高祖之末,建康士女爭尚豪華。或日食不下數千,一室費可巨萬。糧無半夏之儲者,外有千金之表。自侯景之亂,輸運隔絕,又以連年旱蝗,草根木葉,食之皆盡。百姓父子相食,存者百無一二。貴戚豪族,皆自出採樵,填委溝壑,白骨成邱。富室或衣羅綺懷金玉而死。
  論曰:王曰:「無事以當貴,知足以當富,安步以當車,晚食以當肉。君子知足則無所不足。」又曰:「口腹之欲,何窮之有?平居儉用,亦惜福延壽之道。」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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