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
  ○控鶴珍聞十則
  予友著《濛汜室隨筆》,記同治帝遺詔立載澍,李高陽負恩事甚詳,頗與外間所傳帝崩時景象有異。先是,同治帝將立皇后,召滿蒙諸大臣女入宮備選。西太后獨喜侍郎鳳秀女,欲以中宮處之。鳳女雖豔秀絕儕輩,而舉止殊輕佻,孝貞及同治帝皆不喜之。侍郎崇綺女,年稍稚於鳳女,貌亦較遜,而雍容端雅,望而知為有德量者。孝貞深喜之,密詢帝意安屬,以崇綺女對,冊立中宮之意遂定。顧西太后獨深惡之。穆皇后氣度端凝,不苟言笑,穆宗始終敬禮之。宮中無事,嘗舉唐詩問後,後背誦如流,上益喜,故伉儷甚篤,燕居時曾無褻狎語。西太后以穆宗之敬後而薄鳳女也,益忿怒。每後入見,未嘗假以詞色,浸而母子間亦乖違矣。後乃禁穆宗不許入後宮,欲令鳳女專夕。顧穆宗亦不願常至鳳女宮,遂終歲獨居。有時侘傺無聊,宮監輩乃導上為微行,往往步出南城,作狹斜游。上輒自稱江西拔貢陳某,與毛文達昶熙相遇於某酒館中。上微笑點首,文達色變趨出,亟告步軍統領某,以勇士十餘人密隨左右。上數日後見文達,猶責其多事。其後以痘疾,竟致不起,人傳為花柳病者,實非也。清宮禁故事,天子欲行幸諸妃嬪,必先由皇后傳諭某妃嬪,飭令伺侯,然後大駕始前往。諭必鈐皇后璽,若未傳諭,或有諭而未鈐璽,大駕雖至,諸妃嬪得拒而弗納,此蓋沿明制。明世宗自楊金英謀叛後,始為此制,以防不測也。
  穆宗患痘,已稍愈矣,忽欲往慧妃宮中--慧妃者,鳳女也--後不可,上固求之,至長跪不起。後念鳳女為西太后所歡,苟堅持,他日必譖我為妒,此非美名,乃不得已,鈐璽傳諭,上始欣然往。次晨,遽變症,召御醫入視,曰:「疾不可為矣。」後聞之大悔。其後之決計身殉,固由西太后之凌虐,然亦未始不緣於此。穆宗疾大漸,一日,命單召軍機大臣侍郎李鴻藻入見。鴻藻至,上即命啟簾召之入。時後方侍榻側,欲起引避。
  上止之曰:「毋須,師傅係先帝老臣,汝乃門生媳婦。吾方有要言,何必引避耶?」鴻藻入,見後在側,急免冠伏地上。上曰:「師傅快起,此時豈講禮節時耶?」因執鴻藻手曰:「朕疾不起矣。」鴻藻失聲哭,後亦哭。上又止之曰:「此非哭時。」因顧後曰:「朕倘不諱,必立嗣子。汝果屬意何人?可速言之。」後對曰:「國賴長君,我實不願居太后之虛,名擁委裘之幼子,而貽宗社以實禍。」上莞爾曰:「汝知此義,吾無憂矣。」乃與鴻藻謀,以貝勒載澍入承大統,且口授遺詔,令鴻藻於御榻側書之,凡千餘言,所以防西太后者甚至。書詔成,上閱之,猶謂鴻藻曰:「甚妥善。師傅且休息,明日或猶得一見也。」鴻藻既出宮,戰粟無人色,即馳往西太后宮,請急對。
  西太后召之入見,出詔草袖中以進。西太后閱畢,怒不可謁,立碎其紙,擲之地,叱鴻藻出。旋命盡斷醫藥飲膳,不許入乾清宮,移時報上崩矣。載澍後來得禍,此亦一大原因也。嘗謂高陽此舉頗類唐裴炎之賣中宗。然中宗惑於豔妻,竟有以天下與後父之憤言。炎直言不獲見聽,激而為廢昏立明之舉,猶是人情之所有。然不旋踵而伏屍都市,妻子流徙。高陽則身受穆宗殊遇,豈中宗之於炎可比。而顧縮朒畏葸,不恤負故君以媚牝朝,乃竟以此策殊勛,蒙上賞,晉位正卿,旋參揆席,雖中途蹉跌,罷政柄,就閒地,而恩禮始終勿替,死後猶獲上諡。
  以視裴炎,何禍福之不相同耶!天道無知,豈不信哉?此事關係覺羅氏興亡大局者甚重,不佞聞之丹徒馬眉叔,馬客李文忠幕,固親得之文忠者也。
  宮中多秘藥,其奇誕有出人意表者,不獨前記之劉監所受毒藥已也。咸豐中,貴陽丁文誠官翰林。一日,上疏言軍事,上大嘉賞,特命召見。上方駐蹕圓明園,文誠於黎明詣朝房,候叫起。時六月初旬,天氣甚熱。丁方御葛衫袍褂,獨坐小屋內。忽顧見室隅一小幾,幾上置玻璃盤一,中貯馬乳薄桃十數顆,極肥碩,異於常種,翠色如新擷者。私訝六月初旬,外間蒲桃結實才如豆耳,安得有此鮮熟者?方渴甚,遂試取一枚食之,覺甘香敻異常品,因復食二三枚。俄頃腹中有異徵,覺熱如熾炭,陽道忽暴長,俄至尺許,堅不可屈,乃大驚。顧上已升殿,第一起入見已良久,次即及己。無如何,則仆地抱腹,宛轉號痛,內侍驚入視之,問所患,詭對以痧症驟發,腹痛欲裂,不能起立。內侍不得已,即令人掖以出。然尚不敢起立,並不敢仰臥。其從者以板至,側身睡其上,舁歸海淀一友人家中。友故內務府司官,習知宮內事。詢所苦,文誠命屏左右,私語之故,友曰:「此媚藥之最烈者。禁中蓄媚藥數十種,以此為第一。即奄人服之,亦可驟生人道,與婦人交,藥力馳則復其初。此必內監竊出,未及藏庋,而君誤食之爾,然亦殆矣。」急延醫診視,困臥十餘日始起。
  友某,滿洲舊族也,一日語予:「欲觀古畫乎?」予欣然詣其第,茗談良久,殊無出畫意。予不能耐,亟請焉。友笑曰:「此豈可輕易取出者?子當少安毋躁,俟老人睡,始可出。」
  所謂老人者,蓋其父也。予唯唯不之異,想其父寶此畫甚,吝示人耳。又久之,延予晚膳訖,縱談他事。至夜分,予將告歸矣,乃命僕覘太爺安寢否。僕報已寢,友始入,良久,捧一古錦匣出。什襲珍重,異於尋常。及出,則冊頁也。突翻視,不覺失聲,蓋所繪者滿園春色,公然為妙肖之秘戲圖。圖凡十六葉,備極淫 枼諸態。而其男子,則皆為一偉丈夫,鬚眉生動,十六葉無毫髮殊異。女則豐臞頎短,無一不備。裝潢精美,確係內府藏本。予舌撟神悚,不知曷以有此。友乃指畫低語曰:「此偉男即清高宗聖容也。」
  慈禧最愛華美奢侈,故不得不婪財黷貨。其時宮中賄賂風行,為歷史所罕見。皇帝每問安一次,內監必索賄五十金,后妃以次各有差。宮眷侍奉太后,亦必有孝敬,始得安其身,否則飽受凌虐,復不許告退。家素豐輒苦於津貼,貧瘠者更因以致命。若近侍臣,以至外省督撫、司道等有進獻者,或賜膳觀劇,悉應納金,等級至繁,有多至十餘萬者,稱為宮門費。清介無積蓄者每不屑為,則亦因之失慈眷。南書房翰林,本內廷文學供奉,俸入至清苦,且為翰林高選。凡遇宮廷賞賚詞翰及代擬應奉文字,內侍傳旨繳進,則文件與賄賂偕往。經手內監知有獲,始允進呈,即邀御賞,否即沈沒其物,恩眷亦漸疏焉。
  又每遇太后、帝之生辰及三節朝賀,王大臣及外省督撫,例進如意,或貢珍物,由內務府內監遞進。其過手費輒萬金或數千金不等,至少亦數百金。聞甲午歲剛毅運動入樞垣,制鐵花屏風十二面進御。時中外餽獻多,太后懶於遍閱,輒命內監照收而已。而剛毅必欲太后賞閱,賄近侍數萬金,因置屏風於宮中御道側。道駕過,內侍奏:「剛毅進屏風鐵花殊精奇,老佛爺曾賞覽否?」後頷之,命置寢宮,自此眷遇益隆。又商約大臣盛宣懷入為郵部侍郎,進江南貢緞及金銀器皿等,宮門費至十萬金雲。故內侍等無不稱頌盛宮保者,慈眷之隆,正由於此。
  又聞內侍婪賄,李蓮英為之魁,須獨取十之七,其三成分給各內豎。則皆其黨也,不敢有異言。光緒帝之內監,則類多清苦異常,宮中有「冷皇帝、熱太后」之暗號。綜計李之家財,於庚子後八年中所得者,約有二百萬金鎊。蓋其先頤和園修造時侵蝕之費,尚不在內也。而慈禧所自積之鏹,始終未悉其確數,或言計共二百兆兩。蓋彼雅喜囤積,外無髮放,故無人知其婪賄之總數。惟親信內宦掌之,其人則李蓮英。是諱莫如深,自難窺其底蘊。庚子聯軍之入都也,日本由大沽拔幟先登,首據頤和園,以保護為名。蓋踵庚申英法聯軍故事:圓明園寶藏,悉為二國所獲,分三等收取。高等歸獻國王,次由各軍官、軍士分得,最次則左近無賴貧民得之。除寶藏勿計外,實裝載馬蹄銀三輪船有半。各邦起而責難,僅斥一小軍官,而銀遂盡入於東京之國庫矣。十數年來,日本勝俄與擴張海軍等費,實以此款為之主,而二百兆賠款為之輔耗矣。哀哉!中國之財,喪於牝朝也。聞宮中金庫悉儲金,戊子歲已有八巨櫝之富。後屬誰氏之手,雖不可知,然李蓮英實其大蠹也。隆裕時所受賄賂,雖無慈禧之多,而亦不甚清淡。據知其中秘者,皆言隆裕喜發放生息,與慈禧異。然此亦可見財源之日促矣。隆裕倚滇中婦人繆素筠為左右手,繆供奉如意館垂三十年,工繪事,亦慈禧舊人也。繆為發放各票莊銀行生息,然不得裕數,但知繆經手而已。庚戌歲盛宣懷入都,人皆覬得郵傳部尚書,實因載澤之招致。載澤妻桂祥女,隆裕之妹也,與宮闈有密切關係,遂以九千六百萬兩托盛向外國某銀行存放,而以盛為經理人,出納皆主盛。溥儀既退位,聞洋行有倒賬之說,否則盛亦發鉅財。
  盛本狡獪,誠偽難必。滋可歎也。
  李蓮英於拳匪盛時,氣燄張甚。及聯軍入京,兩宮西幸,太后時時怨詈,氣稍衰。又遇岑西林之摧折,幾有一落千丈之勢。然小人之技,以陰柔含忍勝。不二月,岑出於外,蓮英之寵用如故,且加熾焉。於是大肆其婪賄之伎倆。在西安行宮時,有時召見大臣,李膽敢不傳太后之諭,直說自己「累了,今天公事多得很。」大臣莫敢誰何,太后亦不知也。南方諸省進呈貢物,皆先送李總管處,奇珍異寶,積如山丘。其貢銀者,太后取其半,李取五分之一,餘交榮祿為發餉之用。此際因無宮禁規制及親王大臣等之糾察,李權益膨脹。故李意不願回鑾,且恐使館所開罪魁名單,將己列入,回鑾後即如甕中捉鼇,此亦阻撓回鑾之大原因也。時令其心腹內監蔡姓者,探京中消息,每日必報。後得慶王函,知李名不入罪魁,始不阻止回鑾。可見慈禧之行止,亦為彼所主持矣。聞當日各省解銀約五百餘萬,皆由李及其手下孫姓內監主管,抑勒婪索,無所不至。一日,湖北有解銀至,皆係元寶。李命孫監秤之,謂成色不足,須補水。委員辨曰:「湖北元寶皆足色,不致有錯。」孫監怒斥曰:「你解過幾次貢銀,知道什麼?」委員驚懼,然仍爭言不致短少。孫監大怒曰:「吾知爾之意,必以為老佛爺之秤是膺鼎也。此尚可恕乎?」正持秤欲擊之,太后聞之,走出,令孫監移銀入內,親平之曰:「予意近多走漏,故令太監覆視。免予受欺,無他意也。」委員懊喪而去,遇內務府大臣繼祿,訴之,繼曰:「我知爾已受苦。雖然,近日老佛爺防內監甚嚴,彼輩所望亦不奢,爾姑恕之。彼輩所蓄,殆已為拳匪劫盡矣。」委員不敢復言,太息而出。又粵東有進呈貢物二十四種,內監因勒索門包,退還九種。委員大驚,恐將來太后必責以走漏,不得不厚賄之,始允代呈。凡此弊竇,京中固常有之,而於西安行宮為尤甚。又內監多傾軋光緒帝以媚太后,常造種種謠言,以表襮帝之惡名。外間所傳帝年雖壯,猶有童心,恒與內監捉迷藏為戲,見太后至,則退匿屋隅。或有時動怒,則如發狂,輒擲磁器投人,傷者累累。此等謠言,實皆蓮英所編造也。回鑾後,太后漸傾向新政,蓮英亦見風使帆,變其舊說,自稱贊成維新,於軍機所定之預備立憲程序單,彼亦公然附和,可笑也。然其奸滑之意,輒露於詞色,彼敢以太后之變法為戲談,乃曰:「我們現在也成假洋鬼子了。」太后聞之,殊不怒而笑。
  婦人之見,誠不可解。後有兩廣督臣陶棪奏請裁減太監。蓮英先知之,竟匿不上聞,直俟運動成熟,知太后決不允從,然後呈進。其把持之毒燄,可畏也若此。太后崩,蓮英年已老,猶擁厚資,與士夫往來,富貴福澤兼之,歷史上所罕有也。
  光緒帝得痼疾,或云不男,故皇嗣終虛,然與珍妃感情甚摯,殆所謂非肉慾之愛歟?珍妃才色並茂,且有膽識,實女子中不可多得者。惜埋沒宮闈,厄於牝朝孱主,不克盡其才,雖然,名已傳矣。庚子之變,聯軍警信至,太后寅初即起,擬即西幸,身著藍布服,如鄉間農婦,且令改漢婦妝,梳髻如南人飾。且歎且語曰:「不意有今日也。」命僱平民騾車三,召帝與妃嬪齊集。將行,珍妃昂然進曰:「皇帝一國之主,宜以社稷為重。太后可避難,皇帝不可不留京。」太后怒甚,視之以目,忽厲聲顧命內監曰:「可沈彼於井。」內監即取氈裹妃,欲持去。皇帝哀痛已極,長跽懇求,謂:「彼年幼無知,幸太后恕其生命。」此時太后怒不可遏,曰:「速起,勿言。此時尚暇講情理乎?彼必求死,不死反負彼。天下不孝之人,當知所戒。不見夫鴟鴞乎,養得羽毛豐滿,即啄其母之眼,不殺何待?」蓋此語明斥光緒帝戊戍之事也。又曰:「予亦不欲挈之行,途中見之生恨,若留此則拳眾如蟻。彼年尚韶稚,倘遭污,莫如死之為愈。」內監知太后意已決,遂持氈裹推之寧壽宮外大井中。帝容憂慼,不敢哭也。及回鑾,慈禧見大井,忽追念珍妃。時推妃入井之內監尚在,乃斥之曰:「予向言珍妃遭亂莫如死,惟必死珍妃,乃一時之感憤。今見爾,想見手推時之殘忍,猶怦怦心動。」因謫此監於海子當苦差,人皆以為太后果仁慈也。其居心狡詐叵測如此。
  庚子攻使館未成,而拳民戕德使克林德,以致釀成大辱。
  今京師東城有石坊,巍然建於道中者,即此大辱之紀念碑也。
  當時不知戕者為何人,豈知竟有極風趣之奏聞,表明此主犯為何人者,而當日且為之表功。奇哉!當時京中都察院,亦萬不可湔之拳匪罪魁也。聞都察院以此摺奏西安行在,留中未發抄,慈禧亦未加批。乃西安隨扈之一官,得此奇趣之奏摺,即抄送上海各報登載云云。奏摺略曰:日內有日本人所僱偵探,在日軍領地當鋪內查出一時表,上鎸「克林德圖記」。當舖主人言:此乃一滿人名安海者所質,其人住內城車店內。偵探名曰得洛,本族營定字第八隊書記。
  查得此事,即報告於日人,立派人往車店內。以二三人先入內,立院中問曰:「安海在此住否?」有一人答曰:「予即安海。」
  乃立時拘去。審問之時,安海神志鎮定,毫無畏懼。問官問曰:「德國公使是否為汝所殺?」安海答曰:「我奉長官命令,遇外國人即殺之。我本一兵,只知服從長官命令。有一日,我帶領二三十人,在街巡邏,見一外國人坐轎而來。我立於旁,對準外國人放一槍,轎夫立時逃走。我將外國人拖出,已死。
  其胸前有一表,我即取之。同事者有得其手槍者,有得其金戒者。我萬不料因此表犯案。但我因殺國仇而死,心中甚樂。汝等即殺予以償命可也。」翻譯又問曰:「你那天是否醉了?」
  安海笑答曰:「酒乃最好之物,我尋常每次可飲四五斤,但那天實未飲一杯。你怕我要倚酒希圖減罪嗎?」安海真一忠勇之人,侃侃不懼。觀者皆為動容,覺中國軍中尚有英雄也。次日,即交付德人,於克林德被殺之地殺之。臣等思此事,理當奏聞。
  安海為國而死,當邀皇太后、皇上之憫惜,加以榮典。謹此具奏。
  此奏不知何人領銜,想都老爺之英名,亦可與安海爭光也。
  此奏若在端、剛時代,定得傳旨嘉獎。
  回鑾時之景象,有一部分為《泰晤士報》所登者,極有風趣。茲節潤其詞錄之:十二月三十一日曉,全宮抵正定府,護送者馬隊一營,官員、太監甚眾,行李箱件等載有三千乘之多。一時旅館宿屋難容,從人至露宿。而天寒在冰點兩度下,行人嗟歎,瑟縮流涕,下級官亦幾無棲身之所。忽火起於行宮旁之廄中,幸即撲滅。
  一月三日啟行,從人皆有無色。蓋各懷歸志,不願居此受苦也。
  凡扈駕之王公、官吏,僕僕於凍裂不平之路中,狀至悽慘。而太后、帝妃、總管太監等,所行之路則不同。由西安至此,路皆碾以細泥,砥平鑒發,時刷以帚。鋪路金每碼(二尺五)需費墨銀五十圓。平時道蕪不治,至此窮極鋪張,皆舊習之劣點也。然非此不足以表示專制國體之尊嚴。時太后自定九時半開車,蓋太后最信吉凶,每行動必選擇時日。且於家常瑣細事,躬親檢量,絕不煩厭,雖執國權四十年,斯事不廢,蓋天性然也。時京漢路之特別車,已由公司定妥,帝、后於七時半即至站。太后至,帝、后皆跪接。太后見為時尚早,乃查點行李及接見官員,並接見洋員。太后甚獎洋員之周到。故事:帝後行程多秘密,不許參觀。此次乘坐火車為破例,乃亦破例任人參觀,蓋亦開通變更之兆也。九時半啟行,凡列車二十一輛,其次序則首為貨車九輛,又有載僕役、騾轎等之車,又次為鐵路辦事人之車,再次則頭等車二輛,坐王公大臣,次即皇帝之特別車,又次坐榮祿、袁世凱、宋慶、鹿傳霖、岑春暄及內務府諸人,又次即太后之特別車,又次為皇后、妃嬪等之特別車,又二等車二輛,坐侍從太監等,又頭等車一輛,坐總管李蓮英,最後為杰多第之事務車。時鐵路總理為盛宣懷,其辦特別車,費殊不貲。太后及帝、后之車,皆以華麗新奇之黃緞裝飾之,各有寶座、睡榻、軍機廳等。各妃嬪皆備有極厚之簾幕,思想可謂周到,實則各妃嬪皆願眺覽景物,此等簾幕亦不大用之也。
  太后極迷信,欽天監謂:「擇定正月七日下午二鍾到京。」太后遂囑杰多第,必須於此時辰到永定門,極為緊要,屢囑不已。
  於是杰請示保定府開車,必在七時,太后許之。六鍾已到車站,從人等之早更可知。顧天氣極寒凜,夜景奇麗,人馬戰慄,絕妙曉行圖也。諸臣以頭等車止一輛,擁擠不舒,擬加掛一輛,太后不許,遂止。然太后仍親到車內觀察,問諸人安適否,眾皆稱安。上午十一點半到豐台,太后大喜,但仍以到京時刻為念,時以己之表對鐵路之鍾。杰多第於此地辭太后下車,太后甚贊其辦理妥當。此第一次坐火車,極為滿意,言日後當再乘之。又言:「蘆漢通車行正式開車禮時,當親臨觀之。」賞洋五千元以酬鐵路執事華、洋諸人之勞,獎杰多第以雙龍寶星。
  占者言太后當於馬家堡下車,且可遵祖宗遺制。故日中太后即下車,由永定門坐轎進城。一路繁華,然不勝今昔之感也。當太后下車時,停車場有極大之篷,裝飾美麗,中有金漆寶座,以備迎接兩宮之用。京內大員數百人,候立此地;另有一特別處,款待西人。車且至,遠望三十餘輛長列車漸近車站中。由車中一窗得見太后聖容,正察看周圍之情形。在太后旁者,則皇后、妃嬪及總管太監李蓮英。諸臣見太后已到,皆跪地上,西人則皆脫帽。第一人先下車者為李蓮英,即往檢點隨帶各省貢物,箱包積如山陵。既而皇帝亦下,體貌頗健。太后目之,即匆匆上轎而行。雖有百官在旁,並不接見一語。皇帝即行,太后始出,立於車端之台上,小語云:「此間乃多外人。」略舉手答禮。慶王趨請聖安,王文韶後隨。慶請太后發輿,太后止之曰:「且緩。」立眾中約五分鐘,時精神頗矍鑠。李蓮英將箱件清單呈上,太后細視一周,復交於李。其所以不即登輿者,蓋為此也。旋允直督袁世凱之請,帶鐵路洋總管進見。太后謝其一路料量之妥善。洋總管退,太后始升輿,輿旁有一太監隨行,指點沿途景物。太后注視,道逢外人,太監呼曰:「老佛爺快看洋鬼子。」太后微笑不語。過南城,直入前門,至所謂關帝廟者,下輿入內拈香。太后跪於神前,有道士數人贊禮。時正陽門樓上立西人頗夥,下視院中,歷歷可睹。太后仰見之,俯首而笑,遂登輿直入大內。到萬壽宮,確係下午二點鐘也。亟命太監掘視前所埋藏之金寶,幸未移動。太后甚喜。
  因念珍妃死節,諭賜以身後之榮。蓋一則危而復安,亟思收拾人心。一則迷信之念,恐靈魂為祟,欲有以撫慰之也。諭中稱其德性節烈,因不能隨扈,遂自盡以死,不願見京城之破、宗廟之辱云云。即賜位號,升位一級。嗟乎!太后殆思晚蓋哉,與其注意新政同一用意也。
  太后性奢糜,而實則不喜揮霍。西人記載,俱言其西幸以前,寧壽宮所藏之金銀,約有十六兆兩,而在西安及太原所收,當亦不下此數,或更多也。最奇者,至老而容色不衰,惟面略蒼潤,絕無皺紋,或疑其有駐顏術,自謂常服牛乳所致。所服牛乳,常濃厚凝結成酪,食量甚佳。侍者輒攻其多面首,得採補術,如夏姬之雞皮三少。然宮闈事移,殊鮮佐證。要之得天獨厚,頤養佳良,非尋常婦女可比也。性最愛裝飾,雖至六十歲後,猶似少婦凝妝,一肌一鬢,一花一粉,不肯絲毫苟同。
  昔小青病劇,猶起理妝,謂不可我生有一日不修潔其容。其人云「一生愛好是天然」,太后殆同此情性也。故每日時間之費於妝台者,約需十之四。晨起及午睡後或晚膳後,夏暑則浴後,浴又不一其時,凡此皆對鏡勻面,理鬢薰衣,貼花鈿,插玉搔頭之時也。其衣飾之奇麗,每日必易數次。織工繡法及顏色支配,備極精妙,必令於意適合,無一毫之缺憾。而珠寶鑽翠等之飾物,不下數千種,價值不可勝計。四方珍異之供取攜者,即窮人間之所有,而復能出其心思作用。俾配合穿插,動如人意,真可謂天之驕女矣。予友嘗給事宮園,某日傳見,瞥覘太后首戴牡丹一朵,淡粉輕煙,其巨如盞,與其紅潤豐腴之顏色相映帶,不覺目眩神悚,急斂抑神志,不復敢仰視矣。嗚呼!
  天生尤物,古人豈欺我哉!晚年嗜吸鴉片,面稍蒼白。但不多吸,每晚事畢,以為消遣之具耳。故其後下禁煙諭旨,謂年過六十之吸煙者,則可寬恕,此即推己及人,以為鴉片足為老年消閒娛樂之品而已。或云,太后暮歲,尚不忘房中術,藉鴉片以鼓練精神,此則非予之所敢斷也。
  慈禧於戊戌後,憾光緒帝不已,雖不遽事廢立,而實際上待之如隸囚,未嘗假以詞色,然又一步不許自由,須處處隨太后行止,儼然一軟禁之重犯也。即如頤和園之居住,皇帝所居之室,雖與太后接近,而使繞道而過,又不使彼可自由出入。
  且皇后所居,亦與帝居隔絕,防閒之法,如此周密,誠可歎也。
  試觀德菱所記清宮事實,太后之於帝,可知其切齒腐心。謂太后雖喜悅,一見帝至,即面色冰冷,絕無笑容;而帝亦於平時活潑,至太后前,則直如童 矣。噫!母子如此,洵敗徵也。
  德菱謂:每朝見皇帝,有暇時,必問予英文,所知甚多。餘見皇帝,亦有興味,惟一至太后面前,則儀容肅默,或有時如一呆子;若一離開,儼然又是一人,蓋嬉戲玩笑,俱如常也。予從前聞人言皇帝無智識,不說話。餘今日日見之,始知不然。
  予以為帝在中國,實聰明有智識之人,且腦力極足,必能做事,但惜無機會用之耳。外間每有多人問餘:「帝究有知識勇氣否?」此問者係不知中國禮法之嚴,人子敬從父母之規矩,帝亦為此禮法所拘束,故不能絲毫髮展耳。子曾與帝長談,漸知彼實一聰明人,且頗具堅忍之毅力,惟一生境遇不佳,心中因之鬱悶。又幼小之時,即身體孱弱。嘗語予讀書不多,但性情相近,乃天生一種音樂家,無論何種樂器,稍學即能。最愛批阿娜,常命餘指點。正殿中置有極大之批阿娜數器,常供練習。
  又愛外國歌調,予教旁以華爾子簡調,帝鼓之甚佳。久之,乃覺皇帝實一好伴。帝亦深信餘為人,常告以苦楚,講西方之文明,予乃驚其事事皆知也。又云:己之志願,欲求中國之發達。
  又愛百姓,各地方有水旱災等事,則憂形於色。外間謠言謂帝如何暴虐,皆不足據,此必太監等之偽造也。予未入宮時聞此言,既入宮,見帝殊非所聞之狀。帝待太監亦甚好,惟上下之分極嚴,帝不與太監說話時,則不許開口,又不聽太監之讒言。
  予在宮中久,乃知此等太監之極壞也。觀此一節,則知帝之無能為役,皆慈禧積威使之然耳。太史公所謂「猛虎在柙,俯首貼耳」也。昔嘗謂清制以禮節跪拜困天下奇才,今太后亦以禮節跪拜困大有作為之嗣皇帝耳。毒哉,女禍!
  ○瀛台起居注五則
  瀛台為南海子中一小島,三面臨湖,一面有橋可通出入。
  當戊戌政變事泄後,太后即誘帝至其處,謂:「赦爾一命,可居此中,不得與聞外事。」一面派心腹侍衛,嚴密防守,凡一舉一動,俱有人報告於太后。且最酷者,雖實際上與以幽禁,仍每日須用其木偶之身,使之臨朝,召見臣工,其苦正逾錮閉獨處者百倍。因既置之大廷廣廈之上,則聲音笑貌,無一而可也。維時帝乃如顛如 矣,如聾如啞,人亦以顛 矣聾啞目之,謂帝果無統治之才而已。八月八日,大集朝臣,帝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禮,懇請太后訓政,此皆逼迫而為之,帝欲保其生命,則不得不屈從民。帝蓋自幼孱弱,膽力不足,內雖明白,終不敢出以冒險。且一次失敗,則神喪膽裂,視天下事皆可畏之境,太后如虎如狼,寧自屈抑,勿攖其鋒,所謂達心而懦者是。是日下午,榮祿以兵一隊,護送帝往月壇致禱,自是帝遂成一高等之祭司。《傳》曰:「政由寧氏,祭則寡人。」帝之謂歟?
  慈禧又恐輿論譏其殘忍,乃令太監於茶店中播為風說,傳帝種種昏庸不道、無端迷信西法,謀殺太后,輿論乃翕然以帝為非,以太后之再訓政為是,外人使館中亦信是說,帝遂益處於孤立地位矣。帝於一身外,雖皇后不敢與之道一密切語,何況他人?故此小島中之日月,雖玉步未改,宮庭如故,左右侍奉之尊嚴,表面絲毫未損,而實則無形之獨夫、高貴之流囚而已,較之魯賓孫之寂處孤島,精神上之苦痛,突過百倍。異哉!此眾叛親離之皇帝,絕非才德之問題,而權利之問題也,顧其時外人亦騰一種強硬之抗論,為太后之箝制,為帝之生命苟不保,外國政府必起干涉,太后頗以為恨。此即端、剛崇信拳匪之言,所由乘間而入也。未幾,太后乃以帝病詔告中外,一方面延請名醫以證實其事,亦彌縫再起訓政之一術耳。
  慈禧以帝名義降諭,謂「自四月以來,朕即覺違和,至今日病勢未能輕減」云云,各省乃紛紛應詔求醫。江蘇巡撫乃送名醫陳蓮舫入都。陳到京後數日,即由軍機處帶領上殿。叩稱畢,跪於下,太后與皇帝對坐,中置一矮幾,皇帝面蒼白不華,有倦容,頭似發熱,喉間有瘡,形容瘦弱,鼻如鷹鉤,據陳意,頗類一西人。太后威儀嚴整,一望而知為有權力之人,似極以皇帝之病為慮,小心看護,貌若慈母。故事:醫官不得問病,太后乃代述病狀,皇帝時時頷首,或說一二字以證實之。殿庭之上,惟聞太后語音。陳則以目視地,不敢仰首。聞太后命診脈,陳始舉手切帝脈,身仍跪地上。據言實茫然未知脈象,虛以手按之而已。診畢,太后又接述病情,言帝舌苔若何,口中、喉中生瘡若何,但既不能親視,則亦姑妄聽之而已。太后語畢,陳遂叩頭謝恩而退。又以病案及其治理調護之法上呈軍機處,轉奏於帝。陳所開案,先言帝之氣體熱度等,又述呼吸器病已十餘年,又言發熱則由於身虛心勞之故。方藥則係飲片數種,及調養身心之故,亦不知皇帝果服與否也,陳既以年邁,不甘受拜跪之苦,且如此診治,毫無把握,乃急欲出京回籍。惟官差重大,不得進退自由。後以法行賄於太監,自陳年老多病,不能留京之故,太后亦不問也。蓋當時各省延醫甚多,留京者尚有十餘人,去一陳未必動宮庭之疑。但不行賄,則內監等勢將挑拔,令太后動問,則恐生變耳。故陳知其竅,行賄而免,決無後患也。是時,慈禧實有廢立之意,風示各省督撫,使之贊同。而兩江劉坤一、兩湖張之洞,皆上奏反對其事。上海公民推經元善為領袖,上書激切言不可廢立之事。太后震怒,命捕經治罪,經逃之律門以免。慈禧又以帝名義降諭,罷免新政,
  諭謂:
  朝廷振興商務,籌辦一切新政,原為當此時局,冀為國家圖富強,為吾民籌生計,並非好為變法,棄舊如遺,此朕不得已之苦衷,當為臣民所共諒。乃體察近日民情,頗覺惶惑。總緣有司奉行不善,未能仰體朕意,以致無識之徒妄相揣測,議論紛騰。即如裁並官缺一事,本為陶汰冗員,而外間不察,遂有以大更制度為請者。舉此類推,將以訛傳訛,伊於胡底。若不開誠宣示,誠恐胥動浮言,民氣因之不靖,殊失朕力圖自強之本意。所有現行新政中裁撤之詹事府等衙門,原議將應辦之事,分別歸並以省繁冗。現在詳察情形,此減彼增,轉多周折,不若悉仍其舊,著將詹事府、通政使、大理寺、光祿寺、鴻臚寺等衙門,照常設立,毋庸裁並。共各省應行裁並局所冗員,仍著各督撫認真裁汰。至開辦《時務官報》,及准令士民上書,原以寓明目達聰之用。惟現在朝廷廣開言路,內外臣工條陳時政者,言苟可採,無不立見施行。而章奏競進,輒多摭拾浮詞,雷同附和,甚至語涉荒誕,殊多龐雜,嗣後凡有言責之員,自當各抒讜論,以達民隱而宣國是。其餘不應奏事人員,概不准擅遞封章,以符定制。《時務官報》無裨政體,徒惑人心,並著即行裁撤。大學堂為培植人才之地,除京師及各省會業已次第興辦外,其各府、州、縣議設之小學堂,著該地方察酌情形,聽民自便。其各省祠廟不在祀典者,苟非淫祀,一仍其舊,毋庸改為學堂,致於民情不便。此外業經議行及現在交議各事,如通商惠工,重農育材,以及修武備、濬利源,實係有關國計民生者,亟當切實次第舉行;其無裨時政而有礙治體者,均毋庸置議,著六部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詳加核議,據實奏明,分別辦理。方今時勢艱難,一切興革事宜,總須斟酌盡善,期於毫無流弊。朕執兩用中,不存成見;大小臣工等,務當善體朕心,共矢公忠,實事求是,以副朝廷勵精圖治、不厭求詳之至意。將此通諭知之。於是帝所經營百日間之新政,一切推翻,而淒涼寂寞之小島中,黯然無色矣。
  瀛台本為帝、后避暑之所。戊戌政變後,太后驅帝於此,無分冬夏皆居之。每日朝罷,即賜一藤椅,置台中,令帝據其上,中宮及妃嬪皆隔絕,不許通聞問。苟離藤椅,則左右監視之太監必報知。若動筆墨及閱視書籍,尤懸為厲禁。帝遂借癡騤孩氣以自韜晦。一日,帝見海子中水鳥飛翔,佇立良久,忽顧命太監,欲得彈弓取中,以為消遣取樂地。蓋內監中恒有此器,帝國見之熟也。一小內監不知利害,聞帝有命,欣然往室中取出以授帝。帝援弓發丸,果得中二小鳥。正娛樂間,不知已有他監報於太后,太后命監問訊:「孰敢以彈弓獻帝,導為淫樂?」小內監聞之,色變,知不免,乃自投於海子中以死。
  太后聞之,猶罰其他監視者數人,或笞或苦差,無一免者。自是,帝有所命,內監充耳不聞矣。
  日本某軍官,庚子聯軍入京時,曾任軍事駐京數月者也。
  自言管領乾清宮一帶地,捕獲一內監,拘禁之,詢以連年太后待帝情狀,能舉一事者,予以銀幣一枚,否則殺無赦。內監乃曰:「宮內承值,向分班次,數月或數日一易,予輩固不能常在帝後之側也,故予自戊戌冬季至己亥秋間,僅入值五次。又以位分卑,不能窺見個中真相。然有二事常映於腦中者,至今猶耿耿不忘。一日,大雪,太后方居慈寧宮,帝在瀛台,約日禺中時,太后忽命內監攜狐裘一襲賜帝,諭曰:『爾可為帝言:老佛爺念萬歲爺寒冷,得此裘當溫暖。今日雖大雪,正吉日也。此裘鈕釦皆係金者,乞萬歲爺注意。』又曰:『下二語須續續言之。俟帝答何語,歸以報予。』內監領命,以裘進,如太后旨。帝曰:『吾知之。』內監仍續言不已,至於十數。帝怒曰:『吾已知之,爾可歸報太后:太后欲吾自死耶?此必不能也!朕得裘,方慶溫暖。鈕釦金則金耳,於朕何與?』某覆命,太后聞之,色頓變,意不怡者累日,自是見上色愈厲,防閒愈密矣。此一事也。又一日,適為小除夕。宮中故事:例設湯團食之,以為吉祥。帝朝慈寧宮,後命以一盎賜帝,計五枚。
  帝食華,問:『湯團佳乎?』答曰:『佳。』後命再進五枚,又食盡,復令重進。帝蹙額曰:『飽欲死,實不能食矣。』慈禧作色曰:『予賜汝食,汝可違乎?汝既言佳,又安可不食?
  』帝勉強食盡,而不能下嚥,乃窺太后面他向時,即盡吐於袖中。三碗既畢,復連進兩碗。太后方因他事料量,不復賜與,帝均佯食。及回宮時,兩袖累累皆湯團雲。此又一事也。」
  己亥冬,太后與左右密謀廢立。意既定,遂先以溥攜為穆宗嗣,諭軍機草詔進。後在慈寧宮召帝入,以詔示之。盛氣謂曰:「汝意若何?」帝叩首曰:「此素願也。」太后曰:「汝既願之,曷繕此詔,行將發布。」言已,命內侍以硃筆進,囑帝照錄一通。詔曰:朕沖齡入承大統,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,慇懃教誨,鉅細無遺。迨親政後,正際時艱,亟思振奮圖治,敬報慈恩,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。乃自上年以來,氣體違和,庶政殷繁,時虞叢脞。惟念宗社至重,前已吁懇皇太后訓政。一年有餘,朕躬總未康復,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。值茲時事艱難。
  仰見深宮宵肝憂勞,不遑暇逸,撫躬循省,寢食難安。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,深恐勿克負荷。且入繼之初,曾奉皇太后懿旨,俟朕生有皇子,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。統係所關,至為重大,憂思及此,無地自容,諸病何能望愈?用再叩懇聖慈,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,為穆宗毅皇帝立嗣,以為將來大統之畀,再四懇求,始蒙俯允,以多羅端郡王載漪之子溥俊繼承穆宗毅皇帝為子,欽承懿旨,欣幸莫名,謹敬仰遵慈訓,封載漪之子為皇子。將此通諭知之。此等傷心之文,為歷史所僅見。諭中不獨使自言甘心引退,且以其死刑明告於眾,慘何如也!且又不得不謝聖母之恩。慈禧徒以一念之私,遂不惜加害於帝身,以期達其志,亦云忍矣。相傳帝以硃筆勉錄一過。色沮手顫,屢擱屢起,始能竣事。忽咯血不止,幾暈僕於地。後惻然曰:「汝宜保重。」蓋此時後亦良心發現,不復能舉其傲狠之盛氣以臨之。向之劉季逑之幽唐昭宗,陳敬則之逼齊末帝,殆又有過,雖無屬毛離裡之親,而名分上乃係母子,亦覺良心上太過不去。
  嗚呼!忍哉!旋太后命內侍以藤椅至,親為整理枕褥,扶令上輿,若不勝其慈愛者。此皆慈禧詭詐欺人之術,掩飾愚人耳目者。及帝既回瀛台,而太后之顏色復變矣。翌日,立嗣之詔遂下。
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