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
  ○寇太監
  光緒帝有寇連材為心腹,亦猶西太后之有李蓮英也。顧連材忠耿持正,視蓮英之貪邪婪賄,作惡無厭者敻不相同,初,連材稍讀書識字,嘗究心於君臣大義,謂:「己惜已身為刑餘,不能列朝右與士大夫商政治,亦不當與士大夫交,為朝廷羞。
  惟既給事宮廷,親近人主,自當盡吾職分,令人主安適康健,為天下臣民造福。所願如此,其他奢望,不敢存也。且令人主知吾輩中尚有良心,非可一概抹殺者。」其志類如此,故平居作事謹慎,保護幼帝起居服食,無不誠敬。光緒帝自幼入宮,不能得慈禧歡心,體極孱弱,飲食衣服,慈禧絕不憐顧,醇王福晉常為之哭泣。惟連材熱心調護,帝幸得長成,連材嘗作日記詳載其事,中略言:帝生母雖與西太后同氣,而西太后待遇殊落寞,飢渴寒暖,從未一問。所賴東太后時時撫視之,得無失所。及東太后上賓時,帝甫十一齡耳,自此遂無一人調節起居。連材無狀,不敢專擅,但於心不安,亦萬不得已,乘間進言於西太后:「衣食宜如何整理,勿聽帝自主。彼輩不能盡職,帝年幼,不知施以賞罰。早晚寒暑,漫無節度,或衣垢不浣,或物腐充食,有傷政體,請太后為之查察。」太后反責連材多事:「汝盡職可耳,安得越他人俎而代之謀耶?」連材嘗私念帝雖貴為天子,曾不及一乞人兒。本生母醇王福晉每與人言及德宗,未嘗不痛哭欲絕。自帝御極,以至福晉卒時,二十餘年,母子終未獲一面也。
  西太后之忍心如此。後帝患痼疾,精神痿敗,不能生育,皆少時衣食不節所致。
  哀哉!連材所記之言,大致如是。李蓮英甚憾光緒帝,以嘗受帝之呵斥故。而寇太監忠於帝,故蓮英深惡之。西太后之惡寇太監,則蓮英與有力焉。戊戌之變,當康有為與帝密謀之際,寇微有所聞,蹙然曰:「此事發之太驟,恐難得圓滿結果。
  且呂祿握重兵久,根深蒂固,一時不易猝拔。而太后黨羽中如剛毅、裕祿、懷塔布、許應騤諸人,皆數十年舊宮僚,資格甚老,門生故吏極多,亦非旦夕所易推倒。今帝所恃者,謀臣則一新進之康,兵師則袁世凱。袁方將受榮之卵翼,安能使之反抗?此事若不熟籌,恐畫虎不成,反類狗也。雖然,我一刑餘賤者,縱剴切言之,亦烏足動聽。」於是憂形於色,寢食俱廢。
  帝向知寇之誠懇,凡服食起居,非寇在側不歡。忽請假數日,知其病劇,乃遣人召之入,詢所苦,冠曰:「奴方見皇上近日憂國甚至,恐有傷玉體,故不覺悲慼。念曩昔聖躬之孱弱,皆奴才不善調護所致。今當宵旰憂勤,而奴才終不能分尺寸之憂,皆奴才之罪也。誠惶誠恐,無地可以自容,故不覺至此。」帝覺其宛轉陳詞,中有微意,乃曰:「子第自愛,幸速愈,容聯思之。」寇因泣撫帝足曰:「陛下獨不念魏高貴鄉公、唐中宗之事乎?一誤再誤,國與幾何?謀定後動,策之上者也。」帝曰:「聯知子忠藎,故能容子言。否則,此何等事,而可令宦寺聞之耶?子姑退,朕自有命。」寇退,謂其徒曰:「吾既言之矣,帝苟有不測,吾必死之。」及事泄,太后已傳旨坐乾清門,請祖訓,奉太宗御棍,將笞帝死於門下矣。寇聞耗,大驚,力疾馳往恭邸求救。昌壽公主聞之,是夜叩西苑門,跽請太后息怒,始得囚帝於瀛台。太后頗疑公主知之過速,必有人走告。
  李蓮英知寂監所為,訴於太后。太后怒曰:「此賊留之不祥。」
  命人執以來。訊之,抗辨不屈,乃處以極刑。
  ○劉太監
  慈禧之殘忍不德,更僕難數。其對於失歡者固睚眥必報,而奄寺宮人,命等螻蟻,更罔不受其荼毒。自李蓮英專寵,失寵者必置之死地以為快,然無若劉太監之慘者。先是,大內蓄毒劑至多,其毒性種種不一,奇異出人意表,不獨宋祖之施牽機藥於李後主,為歷史上之奇談已也。聞其藥有服之數年而始斃者,有入唇立絕,毫無傷痕者。以視鴆、砒,直尋常菽栗耳。
  相傳悉係明代遺物。孝陵之誅翦功臣,成廟之剿絕孝康諸子,大都皆將此物。至孝貞上仙之速,度即此物之為祟也。其後十數年,始有劉太監之奇劇。太監劉姓,忘其名,眾以其性行迂緩,而城府極深阻,故儕輩俱戲呼之曰「陰劉」。劉入宮,迥在李蓮英前,得太后權寵,亦初在蓮英右。及蓮英得志,劉寵始稍替。然以資望,究在李上,宮中諸小璫莫不尊事之。那拉氏之起居、服食、嗜好,劉最粗悉。李初恒諂事劉,窺竊其術,學步無所不至。劉固不肯盡泄其秘,然蓮英性乖巧,一顰一笑,無不為東施之效也。久之,後意漸移於蓮英。又蓮英年少,貌雖不美,而作態嫵媚。後性惡老,陰劉之不敵蓮英,勢也。然以習慣上之關係,寵雖衰而太后尚不能忘之,遇故事蓮英不能了然,輒曰:「問劉,劉必稔。」劉以是持李短長,蓮英積羞成忌。劉、李之間,勢遂水火。蓮英意非去劉勿快也,乃用其惟一之術,時時譖劉於太后前。顧劉亦工心計者,語動最周密,凡蓮英所抵之隙,無不先事預防。李雖百計傾軋,終歸無效。
  乃一變其計,為暗箭傷人之伎倆,陽修好於劉,而陰實謀之愈亟,劉果防之稍懈。一日,劉忽以事失西太后意,大受譙訶。
  李乃乘機中西太后之所忌,竭力媒孽。西太后果大忿曰:「是人殆不耐活矣?」一日,御便殿,召劉至,叱使長跪,數其罪至數十事,曰:「此可殺否?」劉自審為蓮英所傾,必不免,乃崩角曰:「奴才誠有罪,當萬死。求佛爺憫三十年犬馬微勞,使獲全屍,於願足矣。」西太后沉吟久之,曰:「子且退,予有後命。」因咤侍女引劉至殿下一小屋中,反扃其戶。劉既去,西太后忽笑顧諸侍女曰:「今日有一新鮮活劇,賞爾等一觀。
  此劇固數百年不易見也。」因令於某號室內開某字號櫝中,有玻璃篋扃鐍極嚴者,取以來。侍女如言,奉篋至,西太后自揭衣囊,探其中出一小鑰,制絕精巧。及啟篋,則中有大小玻璃瓶十餘事。太后檢視良久,取一小瓶,高僅寸許,中佇淡紅色藥屑如粉,乃以法去塞,傾藥粉入一酒杯中,約止分許,和以水,曰:「持此令劉監飲之。飲畢,令其安臥勿動,汝即來覆命。」侍者受命往。有頃,返曰:「劉監得藥,即叩首謝恩,然後服。服訖,即遵旨安臥矣。」西太后頷之,越炊許,忽語侍者曰:「汝輩欲觀奇劇,此其時矣。世界新幻戲,當無如此之巧妙也。」眾奉命,相偕入小屋中,啟戶入視,則劉已不知何往,疑其遁也。驚極,幾大號。忽一女子左右視,顧見炕上臥一小兒,亟諦視之,即劉也,已縮小如初生嬰,長止尺許。
  撫之已僵,而膚色悉如平時,絕無遇毒狀。眾乃大懾,有因驚致疾者。西太后聞其狀,乃吃吃笑不已。甚哉!其殘忍乃過於呂雉、武曌也。
  ○端王與溥俊
  拳匪之亂,實根於戊戌政變之反動力,而為之樞紐者,則端王與大阿哥溥俊是也。初,端王與李蓮英極相得,太后常言:「端王載漪秉性忠誠。」故立其長子為大阿哥,實皆蓮英為之道地耳。端王性粗暴,絕無意識及威儀,惟見太后極醇謹。
  每太后與之言,輒震懼失次,汗流被體。太后謂為忠誠者,蓋以此也。初,太后欲廢載湉,既數為中外臣工及外使所阻,乃思立儲以俟機會。時文廷式、翁同龢諸帝黨皆罷歸,李鴻章以文華殿大學士為首相。李故骨鯁,在朝列,慈禧頗敬憚之。己亥冬杪,兩廣總督出缺,命鴻章往任事。故事:京大員外放,約半月始行。李始陛辭,命下督鴻章殊急。鴻章抵粵未幾,某日,法領事詢海關監督某:「本日有立儲事。」某詢:「奚至?」法領謂:「今晨駐京使電巴黎政府,政府轉安南法督,更電粵,故知之。」某偕司道謁鴻章。故事:宮中大事由閣臣軍機會議後行。時鴻章去京日邇,且此大事,無不先奉詔者。鴻章聞言良久,曰:「寧有此?吾未奉詔,而法領先有聞乎?」
  午後四鍾,果奉詔。蓋出鴻章時謀已先定,特不欲其知而沮尼耳。太后之專擅亂政,不恤人言至此。溥俊頑呆肖其父,慈禧篤愛之。不樂讀書,惟時與內監為嬉戲。及拳匪禍起,尤狂妄附和其父。對於光緒帝傲慢無禮。以帝好讀外國文字也,大呼帝為「鬼子徒弟」。太后聞之怒甚,立命將大阿哥抽二十鞭。
  端王知之,大恨。翌日,率拳匪數十人呼噪入宮,找尋二毛子。
  至寧壽宮門,太后尚未起。端王等大呼:「請皇帝出來,皇帝是洋鬼子的朋友。」其時端王粗莽之狀,甚可駭異。聲為太后所聞,正問訊間,又聞群呼:「殺洋鬼子徒弟。」太后急走出立階上,諸王公及拳民聚於下。太后大怒,斥端王曰:「爾即自為皇帝乎?胡鬧至此,亦復成何體制?爾當知乘此國事紛亂,即謂可任意攫取?此大誤矣。速去毋圂。帝位廢立與否,惟予有權。爾若依爾子為儲貳,遂肆行無忌,不知予可立即可廢。
  爾不自量,予頃刻即可廢之。爾速領此等人出走。苟不奉旨,不得入也。爾知罪,速叩首請罪而去。」端王大懼,叩首不已。
  太后命罰俸一年,以示薄懲。義和團首領在此叫釁,立即斬首。
  於是人人震懼,不敢覬覦非分矣。大阿哥曾謂太后曰:「請護送太后往熱河,讓皇帝在京中,與其朋友外國人講和。」太后斥之,然大阿哥終不悛也。大阿哥年十五,肥胖粗野,狀類傖荒,喜著武裝。常出外觀劇,戴金邊氈帽,內著皮衣,外罩紅色軍服,如奪標者,與伶人、混混等多相稔。頗工馬術,亦善音樂。觀劇時,如台上鼓板稍錯,即離席大罵,或自登台代之。
  怪狀劣跡,殆難悉數。有時為太后所聞,則重加鞭責。忽與侍奉太后之宮女有私。太后知之,大怒,不待罪魁之懲辦,早有廢立之意矣。又時與內監擊瓦片水上,計其縱躍次數以賭勝負,俗呼「打水搬」者是也。又嘗於西安行宮殿上踢毽子,殿官稱寶座前不宜作此,乃罵曰:「寶座是咱所坐,爾敢阻撓耶?」
  太后聞之,心惡其粗鄙。及和議成,端王降庶人,編發新疆,大阿哥遂廢。然太后猶憐憫之,月給四百金以養贍焉。
  ○榮祿與袁世凱四則
  榮祿為慈禧太后之姪,早歲即受慈禧之寵用,為步軍統領,旋犯嫌疑,褫職。未幾,為西安將軍,崇文門監督,洊升大學士,充軍機處練兵處大臣。剛毅與同列,乃言:「外患可除,富強易致。」慈禧深信之。蓋榮祿雖不足稱膽識,而心地尚明白,與端、剛等迥不相侔。當拳匪之亂,榮祿頗依違其間,然於暗中周全者不少,俾和議可成,未始非其功也。當剛毅請攻使館時,榮祿授董福祥、張懷芝等以意,使勿力攻,而外承慈禧諭助剛毅,以智術全身,此其所長也。剛性傲狠,日督兵攻使館,每午十二句鍾往,互擊槍數排而退,若符契然,剛粗莽勿察也。一日,酷熱,戰兵退,剛乘騎急遁。騎遁,坐草間,氣喘欲絕。某司員道經,見而訝之。剛遽搖手曰:「勿道!勿道!」時乘騎奔逸,已數里矣,其呆如此。榮祿知之,亦勿勸也。及兩宮駐西安,粵人某獻石屏,絕新異,慈禧擬賞知縣。
  榮祿持不可,曰:「惟名與器,勿可假人,矧官乎?今進石屏賞知縣,倘更重於石屏者,朝廷將何以賞之?」遂反其獻。榮祿之識,於此可見一斑矣。當拳亂盛時,端、莊二王屢矯旨,榮祿則電李鴻章及東南各督撫,謂:「五月二十四日後矯旨不可信。」鴻章欲入都,祿電江、鄂二督,囑緩行,俟後命,蓋知端、莊特欲害之也。又祿以謀阻廢立,因與劉坤一、瞿鴻機、張百熙、魏光燾等益相親,其能知人、持大體又如此,論者或以太后黨而深斥之,不知當日其所補直者,未可厚非也。
  戊戌政變時,新舊勝負之樞紐,實操於榮祿之手,而撥其機捩者,則袁世凱也,然此中亦有天運焉。假使袁竟殺榮,除太后,滿洲可以不亡,中國時局,又不知成何一種景象;或者非復今日之數次革命,重建共和亦未可知。但當時慈禧太后之運命尚未告終,則榮祿之人才,當然不致歸於失敗。故袁之以密諭馳示榮祿,乃天誘其衷也。時榮祿握新軍之全權,踞天津要區,袁世凱不過受其卵翼之一人,安能與之相抗?光緒帝自不明形勢,輕聽新進之狂言,而欲令人操同室之戈,豈非顛耶?事實上論之,固為袁奉密諭,馳往天津告榮祿,而不知蛛絲馬跡之黑幕中,太后與榮祿早有佈置。袁世凱何人,乃肯為幼稚皇帝所賣耶?相傳光緒帝與康密謀於正大光明殿中時,早有一蓮英腹心之太監,微聞其語,報與太后,特外面佯示鎮定,以觀其變耳。此非理想之詞,榮祿亦將新軍一切佈置周備。太后蓋與其黨深思熟慮已久,即非康謀,亦將借閱操之舉廢立矣。
  特其後又深入一層,醞釀以成康謀,則更有所藉口以傾帝。袁世凱早入彀中,幼稚之帝不知,乃以矛攻盾,安得而不失敗?
  八月初五日,榮祿在天津督署中,方攝衣冠,擬出拜客。忽報袁世凱至,榮即知有非常舉動,立命由密室接見,此非彼等先有同謀而然耶?先是,八月初一日,光緒帝召袁世凱入見,時袁為直隸按察使,明係榮之僚屬,帝乃誤認為忠於己黨者。召見時突問:「苟付汝以統領軍隊之任,能矢忠於朕否?」此問可謂奇特,袁豈肯答以「臣不能矢忠於陛下」乎?袁曰:「臣當竭力以答皇上之恩,一息尚存,必思效忱。」云云。帝以為其忠懇之色溢於眉宇,確係可信,乃下諭云:「現在練兵緊要,直隸按察使袁世凱辦事勤奮,校練認真,著開缺以侍郎候補,責成專辦練兵事務,所有應辦事宜,著隨時具奏。當此時局艱難,修明武備,實為第一要務。袁世凱當勉益加勉,切實講求訓練,俾成勁旅,用副朝廷整飭戎行之意。」此諭注重練兵,明明道著意旨所在,以太后之精明老練,豈有不知?相傳當袁被召,退下仁壽殿時,太后即召入,詳詢帝召對時語。太后謂袁曰:「整頓陸軍,本是應辦之事。此諭甚為通達,但皇帝行之,太覺勿忙。予疑其別有深意,爾俟皇帝第二次召見,再請予之訓令可也。」此數語實已洞見癥結,於幼稚皇帝之陰謀,明若觀火。袁世凱何人,乃肯自尋死路耶?袁退,太后即命人請帝至,謂之曰:「康有為在外昌言無忌,詆毀太后,乃大不法。」命帝即拿辦。又以平日責帝之言責之,謂帝近日對己,愈覺改變,於孝道有虧。帝唯唯聽命,且陳自願改悔。太后之於康謀,不啻已明言之。且帝自顧,絕無權力可以抵抗太后,而乃欲雄飛突舉,寧非弄巧反拙之事?觀此則不待袁之乘車告榮,已可知事之必不成矣。其後榮祿反以曾保薦新黨,交吏部議處。太后之作用,可謂十分周密。自是即調榮祿入京,而以裕祿代之,皆太后死黨也。榮祿直至臨終,常自呼為康黨,以為戲謔。太后亦戲之曰:「爾曾得爾友之若何新聞?彼實奸臣,負爾好意,竟致反噬。」榮祿亦失笑。是太后之黨直視康等與帝之舉動為兒戲,成敗之數,寧待事後論定哉!
  政變後,榮祿入都,授軍機大臣、兵部尚書,節制北洋軍隊,兼握全國政治兵隊之權。此等重權,實為清代絕無僅有之事。蓋太后之信任達於極點,亦以報其忠誠擁護之意也。是時,榮祿頗惡新黨,鉤治極酷,乃反動之力使然。一日,或言於榮,康黨在外造清議,專罵中堂。榮笑曰:「彼等既逋亡海外,何事不可為,即微清議,吾亦知其罵我。」其後拳亂之始,即語人曰:「近支王公無意識之舉動,一至如此,得毋為康黨慶幸乎?」然端、剛等亦終疑榮祿有媚外心。設非太后信任,早為所傾軋矣。某西字報或論榮之生平,其言絕公允,略謂:榮之為人,據中國士夫之見,實能盡人臣之職分,且頗有大臣風度,通達治理,可任大事。當拳匪亂時,中外皆集矢於榮祿之一身,此實康黨之謠言。當時無為之辨白者,亦因使館中人之偏見,又不能得真實之報告故也。彼實以全力阻止舉國若狂之拳匪,用盡方法以勸阻皇族,免鑄大錯,不可為無功。
  綜慈禧聽政五十餘年以觀,有治世之能,而又赤心報國者,僅曾國藩一人。自此以往,則不得不推榮祿。當滿洲皇族盲於大計,倒行逆施,既暴且弱之時,榮祿之先見及勇毅,實大有補救於國家也。由其柄國之日,以至辭世之年(1903),吾等觀其所為,實乃慈禧最忠之臣,亦為最有識解之參謀。而慈禧之能知人,亦藉以見也。當光緒二十六年拳匪亂時,太后惑於聲勢之盛及親貴之附和,復由一己之迷信及希望,漫允端、剛諸人之請,侵奪榮之職權,殆使之無髮展之餘地。然太后以一時懞懂,鑄此大錯,其後仍聽榮祿之言,以拘救危局。當國事大敗之日,朝廷已陷於危難之境,太后此時所倚恃者,惟榮祿一人。榮亦能盡忠以事太后,不懷貳心。太后初雖未信其言,至後乃服其先見,故中國事勢現雖無定,而有一事則毫無疑義者,即吾人當永遠記念此明決勇敢之榮祿。其言行可法,無論中外之人,皆當一致。以前所待遇之感情,尚嫌過薄,不足稱其功也。當兩宮西巡時,眾集矢於榮祿之一身;回鑾後,使館中人頗冷視之。彼不知外間之誤會,甚以為怒,曾語其近親曰:「餘當日竭全力以抵壓拳匪,餘毫不悔恨。但不解使館人仇視冷遇之故,此事餘不能無忿忿也。」有人曾記載其言曰:「吾庚子年之所為,非出於愛西人之故,實盡忠於太后及朝廷之故。」言雖如此,然其所為,既大有益於西人,則吾人稱譽之亦不為過也。太后與榮祿商議處置維新黨之事既久,榮祿主嚴辦,謂非如此,則不足以保存滿洲之國運及名譽。於是譚嗣同等六人,遂由刑部審問,榮祿亦承審。凡康黨預謀太后之事,審問極詳。在康有為寓中抄出文件甚多,凡其黨之所謀,皆詳載無遺。軍機處乃據以定黨人之死罪。彼等將謀害太后,已無疑義,群主速辦。蓋當時滿、漢意見極深,若不速辦,則其事愈引愈壞也。太后准軍機之請,遂斬六人於市。彼等從容就死,觀者甚眾。復於楊銳處抄出皇帝與彼之信件,皆攻訐太后之語。
  又有楊銳一摺,參太后罪惡數端,並及太后私事,羅列多人,榮祿亦與焉,餘皆顯要之人。摺後有帝硃批。此事南方廣州等處人編為歌謠,以為嘲笑。太后見帝硃批,知帝參預隱謀,遂決計斷絕帝與新黨之關係。據太后之人所言如此,其事亦可異也。殺六人之旨,乃太后親筆,榮祿助之,但其名仍出於皇帝。
  此諭以硃筆書之,以示重要,諭云:近因時事多艱,朝廷孜孜圖治,力求變法自強。凡所設施,無非為宗社生民之計。朕憂勤宵旰,每切兢兢,乃不意主事康有為,首倡邪說,惑世誣民,而宵小之徒,群相附和,乘變法之際,隱行其亂法之謀,包藏禍心,潛圖不軌。前日竟有糾約亂黨,謀圍頤和園,劫制皇太后,陷害朕躬之事。幸經覺察,立破奸謀。又聞該亂黨私立保國會,言「保中國不保大清」,其悖逆情形,實堪髮指。朕恭奉慈闈,力崇孝治,此中外臣民所共知。康有為學術乖僻,其平日著述,無非離經畔道、非聖無法之言。前因講求時務,令在總理各國事務門章京上行走,旋令赴上海辦理官報局,乃竟逗遛輦下,構煽陰謀。若非賴祖宗默佑,洞燭幾先,其事何堪設想!康有為實為叛逆之首,現已在逃。著各省督撫,一體嚴拿懲辦。康有為之弟康廣仁,及御史楊深秀,軍機章京譚嗣同、林旭、楊銳、劉光第等,實與康有為結黨,隱圖煽惑。楊銳等每於召見時,欺蒙狂悖,密保匪人,實屬同惡相濟,罪大惡極。前經將各該犯革職,拿交刑部訊究。旋有人奏:若稽時日,恐有中變。朕熟思審處,該犯等情節較重,難逃法網。倘語多牽涉,恐致株累,是以未俟覆奏,即於昨日諭令將該犯等速行正法。此事為非常之變,附和姦黨,均已明正典刑。康有為首創逆謀,罪惡貫盈,諒亦難逃顯戮。現在罪案已定,允宜宣示天下,俾眾咸知。我朝以禮教立國,如康有為之大逆不道,人神所共憤,即為覆載所不容。
  鷹鸇之逐,人有同心。至被其誘惑,甘心附從者,黨類尚繁,朝廷亦皆察悉。朕心存寬大,業經明降諭旨,概不深究株連。
  嗣後大小臣工,務當以康有為為炯戒,力扶名教,共濟時艱,所有一切自強新政,胥關國計民生,不特已有者,亟應實力舉行。即尚未興辦者,亦當次第推廣,於以挽回積習,漸臻上理,朕實有厚望焉。將此通諭知之。
  此諭實後黨所擬,而名義則由帝出者。太后既懲辦新黨後,擬行幸天津,視察租界情形,兼事遊覽。榮祿力諫,言黨事初定,不宜輕動,恐有危險。太后允之,下諭收回前旨,並頒賞於北洋軍隊。蓋當時直隸正竭力整頓陸軍,訓練頗勤也。榮祿入京後,直督以裕祿補授。其人極頑固,太后甚信任之。昏庸乖戾,不明事理。其後天津拳匪之亂,實所釀成,其去榮祿甚遠矣。西人之論如此,尚不失榮祿之實際。蓋榮祿固不得不謂之有用人物也。
  袁世凱既背帝求榮,帝一生之命運,即由於彼之掌中。故帝崩時,遺詔囑其弟醇王復仇。醇王子既立為宣統帝,己為攝政王,復仇之權大足施展。於是立罷袁世凱職,以足疾令其家居,卒未能明正其罪而翦除之也。不三年,革命軍起,仍起袁為內閣總理。於是得乘時際運,由臨時總統而正式總統。又至妄希非分,背叛共和,而洪憲帝制發生矣,然卒以是身死名裂。
  跡袁之一生,盛蓄野心,而手術足以濟之。其深謀積慮,寵辱不驚之態度,實師榮祿,而野心勃勃,則又過之。予別撰《袁氏外紀》及《洪憲小史》二書詳之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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