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
○崔李兩總管四則
女子、小人,其勢常相牽率而成固結之局,聖人之言,洵不我欺。故凡牝朝女禍,必有強有力之宦寺為之輔佐。統視歷史,莫不皆然。慈禧既攫得垂簾之柄,又欲牢籠一切,以鞏固其權勢,故於一二大臣為之心腹外,又必擇便佞捷給者,寄以耳目,既可利其私圖,復得探刺外事。自安得海為慈安、恭王所翦除外,其後強有力之奄寺,未嘗絕跡。興其最著者,則曰崔、李。李之擅權最久,而崔則甚暫,然崔實李之前輩也。安得海既誅,崔署給事總管,性謹慎,不敢作非分事,惟皮硝李則由彼進身。故彼之歷史,亦於奄人中占一重要位置。先是,李幼時孤苦,曾在河間原籍,拜一皮匠為師,習硝皮業,故後有「皮硝李」之名。至十六歲,因鄉人某言宮禁宦寺之顯赫,即以崔為標榜。李聞之,豔羨不已,且自顧身世蹭蹬,終無溫飽望,乃決計自宮,以求援於崔。崔見其活潑,勉留於家,以俟機會。適太后語崔,欲覓一年少之內侍,充梳頭房役務,崔遂以李應命,太后甚喜之。李貌雖不甚都,而軟媚有姿,能得人憐,見機便捷,舉動必中太后意。相傳太后之頭須每日一變形式,名目務極新巧,以故梳頭者最難稱旨。惟李則能翻新出奇,或如天上雲霞,或如水中波影,或百卉異態,或蟲鳥殊名。
隨手拈來,都成妙諦;信口編出,即是佳名。太后明知其無所依據,變幻取笑,而其心竅之玲瓏,大可激賞。復善語言,每太后憂慮之際,彼出一語,輒為解頤,有如黍谷春回,赤地雨降,無不立沛生機。於是不獨太后憐愛,即宮中上下人等,非彼不歡矣。太后春秋方盛,吟花弄月,悄然不怡,對此玲瓏活潑之少年,自有無窮遐想。乃輒留之榻旁,與談家常瑣屑,以慰岑寂,美李之名曰「蓮英」,比於古之六郎,殆非無意也。
蓮英天生媚骨,突過秦宮,凡婦女心性,體貼備至,能娓娓情話,引起人心頭之滋味。異哉,尤物移人,不假一毫學力,自然入妙,無怪其擅四十年之榮寵,久而不替也。崔既薦李,不一年,遂廢其席,然李亦不忘崔。崔雖家居,李時時贈以貲用,存問起居,直至崔死而後已。故崔雖為所取代,自歎才力不及,且謂其尚有良心,絕不怨誹也。
李蓮英惟一之長技在善詼諧,工設置,揮霍酬應,得人歡心。此不獨對於太后為然,即外與諸王大臣交,無不贊其才幹優長者。李之笑話,殆不去口,然不犯人忌,不惹人厭,玲瓏圓轉,神光四射,雖東方曼倩復生,無以過之。幼不讀書,而略涉文史,出語不甚鄙俗;偶作書札,字跡工秀,宛如讀書十年之人。常與閣臣通訊,見其書翰者,咸嘖嘖稱其聰明。太后無事,必令說一二笑話以解悶。其語雖雜以村俗,然能確如太后身分,令其中聽,故未嘗有一語忤旨。對於諸王大臣亦然,雖稠人廣眾中,立編一種諧語,能面面俱到,且俱令人喜悅,絕無諷刺抵觸之處,誠天才也。又凡室中陳設及禮節儀仗之位置舉動,得其指點,無不合度。遇喜慶等事,如何設置為合宜,彼所最嫻,一經調撥,見者俱稱得當。故王公大臣有慶事,為宮庭所賜賚者,必敬延蓮英指置。以太后臨幸,非有蓮英之成法,不能稱旨也。宮中無事,太后常喜改變裝飾,以快己意。
如扮演劇文。變幻品類,或攝影圖繪之屬,必與蓮英商榷。故衣飾種種,蓋歸蓮英調度。太后曾於北海舟中扮觀音大士像,且命鏡工攝影,蓮英前列為韋馱狀,此皆蓮英之作為。又或太后作西王母,蓮英即作東方曼倩偷桃;太后或扮男子為太原公子,蓮英自作李衛公,諸如此類。凡遇遊園令節,輒隨意為之,以取笑樂。總之,太后非蓮英不歡也。太后嘗病,蓮英必親侍湯藥,衣不解帶者累月。遇神思稍爽時,必為演說故事,以解愁悶。正苦痛時,則割股灼艾,以分其痛,無所不至。太后常謂:「蓮英實予之孝子,非他僕役之比。」又庚子西幸時,太后道途辛苦,幾瀕於危。蓮英料量服食起居,己之飽暖,置之不顧。過山西某阪道時,馬覆車,太后幾墜,蓮英以身當之,脅受壓嘔血,醫治月餘而愈。太后嘗憐撫之,則泣曰:「此奴才職分應爾,何功之有?第願佛爺康強逢吉。蓮英雖死不悔也。」當蓮英未寵以前,太后喜狎優伶,往往留置榻旁,卒為慈安所見,致起衝突。及得蓮英,寵愛遂專於彼之一身。凡機密之事,肺腑之語,蓮英無不先知,當戊戌政變之初,康有為之密謀,蓮英日伺其旁,若有所悟,遂告太后,令榮祿備之。蓋蓮英素不慊於光緒帝,以其偏袒慈安,綽有二心,且決其日後必與慈禧決裂,生大波瀾。而光緒帝亦深惡蓮英,因蓮英止知忠誠於太后一人,對光緒帝則頗狡詐桀驁,無內侍禮。且於滿王公之有力者,交情周至,稍疏遠者,則驕倨婪索,無惡不作矣。
惟此時太后言:「光緒帝膽略尚小,決不敢遽有作為,汝之言毋乃過慮?」蓮英曰:「帝雖不敢嘗試,而觀康有為之為人,敻非肯守常軌者,終以防之為愈。」太后方猶豫間,而袁世凱之事爆發,太后益賞蓮英之先見,自是凡重要事件,罔不與謀矣。而蓮英對於太后,獨自居謙退,謂己係賤役,不敢與聞軍國大事。太后以為知禮,而不知其在外間招權納賄,早有「九千歲」之稱也。
蓮英更有惟一之主張,則但婪財而不獵高官,故藏身極固,獲福最厚。蓮英終身不過四品,恪守祖訓,雖太后賞之,勿受也。亦不求至外省騷擾,雖鑑於安得海之事而然,然李之計巧,固能如葵之衛足,平生地位,選擇極為穩固。外省冒險,彼之本心所不願也。且其索賄之妙訣,彼未嘗自向人道一語。須使人自願輾轉請托,一若無可奈何,而始得一應酬,不知其囊中已盈溢矣。其待人接物,隨變而施,無一定規範,有極驕倨者,有極和易者。某君嘗告予,親見李蓮英在某大僚席上,驕倨老橫,儼然以九千歲自居,凡道及太后之處,動言「咱們」,公然不怍。此等形態,倘自太后眼簾映入,必將立予嚴譴。而不知其一入宮禁,已頓改其面目,前後必如出兩人也。後又遇之於某王爺許,則和藹謙恭,口必擇詞,絕非前此態度矣。始信蓮英之待人果不一其術也。有關道某者,得資甚豐,入都謀幹,欲升擢疆圻重任,或獻策曰:「非夤緣李蓮英不可。」顧蓮英表面極謹慎,凡外省大官來京陛見者,均謝絕,不與通往來。
即有造謁者,亦不答拜也。其遠嫌自固若此。關道既探其平素若此,不敢復嘗試,欲求間接,復恐為人所弄。正彷徨間,忽有舊友某京曹者持刺過訪。既寒喧訖,京曹軒渠曰:「旅邸無卿,盍勿往白雲觀一遊,試問金灶仙桃有無消息,而流霞可醉,駐顏妙術,正不患天台無路也。」關道以心緒無那,亦漫應之,遂乘車至觀。旋有老道士出迎,鶴髮童顏,耐人瞻仰。略事酬酢,即出淺霞酒、青精飯以餉客。京曹乃問近狀,道士曰:「頃間李總管在此誦經,故事大忙。聞太后明日亦須駕臨也。」
關道心動,乃絮絮問李總管時來此間否,起居何如。道士或答或不答。關道乃牽京曹衣出至院中,乘樹蔭小坐,探以己意。
京曹曰:「吾與道士雖甚稔,然李輕易不肯為人紹介。雖言之恐無效。」關道昵之曰:「吾此行已拚二十萬金,苟得當,尚當別為足下壽也。」京曹曰:「吾非為此,但道士肯為李言,而李允為閣下道地,則得矣。他非所求也,閣下幸勿疑吾有他。」關道亟起謝,且求盡力,約明日復會於白雲觀而別。明日,關道往,適太后駕臨,例應迴避,不得入,悵然而返。又翌日,道士已外出,仍不遇。次日晨起,自往訪京曹,求偕往,至則道士出迎。既入室,扃戶屏侍從,密談良久。始約越日復往,仍未得見李。道士亦殊落寞,不過三數語而已。退以質京曹,慮事無望。京曹曰:「否!否!事已就,故許相見。不然,安得與道士有一面之緣哉?但子囊中預備金恐不敷,彼已索三十二萬,道士須五萬。然則殆非四十萬不能辦也。」關道曰:「苟達目的,必竭力為之。」訂約而別。不旬日,諭旨下,關道竟得放某省巡撫,始終未與李一見也。自是,外省之運動者紛紛來,李擇其肥瘠多寡,無不各如所望。然皆絕不接洽,而金已入其橐中,前後共計所得,庚子以前,已數百萬。西幸之日,李與其黨藏貯之,後為某內監所泄,竟為外人攫得。李大怒,譖某監於太后,殺之。庚子而後,八年之中,復事搜括,所得不下二百餘萬。及太后崩,彼得以富翁之資格,歸老納福矣。
拳匪之亂,雖由於端正、剛顏等之主張,實則李之權力為其中堅也。太后既惟李之言是聽,於是端王等俱借重於李以自固,因李之言即如太后之言,但得李贊成,太后無不立允。當諸大臣爭拳匪不可信時,端王、剛毅等俱在軍機處大言:「李總管亦贊成此議,可見事在必行矣。」凡發一諭旨,必故語人曰:「此諭由李總管贊成始下。」其時權力之盛如此。一日,端王等奏,義和團奮勇,似宜加以賞賜,用示鼓勵。太后意尚未定,以問蓮英。蓮英曰:「欲事速成,自宜不吝重賞。所謂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也。」太后遂決以十萬金賞拳匪。嗣又議:「旬日以來,洋鬼子尚未殺盡,或者重賞之力,有未至歟?
今欲專注此事,當用何法?」李蓮英首先創議:「凡得洋鬼子首級者,立賞百金,殺其酋目有名者千金。則數日間可殺盡矣。」太后亦首肯其議。及聯軍入京,太后始知蓮英之計不可恃,然終不之罪。蓋太后非蓮英,固如申生所謂「君非姬氏,寢不安,食不飽也」。斯時蓮英亦知憂懼,不敢復作大言,恐太后諉罪於己身,則生命不保也。然太后雖震怒,時時向蓮英詈罵,終不定其罪名。最奇者,當消息吃緊之際,瀾公匆匆入告,謂:「洋鬼子來了。」太后曰:「吾以為爾輩逐洋鬼子去矣。日前尚誇張勝狀,今竟爾耶。」因怒容視李蓮英,且太息曰:「我所知者,只直隸督臣李秉衡殉節而已,其他尚有何人?」李蓮英遂走出,謂諸內監曰:「老佛爺大怒,但亦仍是無法,歸結之策,大抵西幸而已。西幸之後,必待救援,再滅洋鬼子未晚也。」至翌晨,遂倉皇出走。途中太后頗泄憤於蓮英,蓮英不敢作一語,但努力出其小忠小信,以固太后之寵,太后終不罪之。至山西邊界,岑西林率兵扈駕,太后喜,謂西林曰:「吾不幸誤聽彼輩之言,遂至於此。」語時,怒目視蓮英。蓮英惴惴無人色,然終未加以譴罰也。既抵西安,人有報李之從人在鄉間劫掠者,岑以奏太后,請明正典刑。太后重違岑意,立斬內監三人,而蓮英仍逍遙事外。岑欲指蓮英,恐觸太后之忌,卒不得達。自是,岑得太后之信任,於蓮英稍淡漠。蓮英謂其下曰:「予雖受岑三之苦痛,然處心積慮,必恢復予之勢力,但緩以時日而已。」旋榮祿自京來,蓮英大喜,以為天助,乃相比而齮齕岑三,卒逐之於外。未幾,蓮英勢力全復,且加熾焉。及後崩,無有能間其寵任者。相傳回鑾時,彼恐列入罪魁,多方阻撓。後知不及己,始允諾。蓋視太后猶傀儡耳。
○昌壽公主四則
慈禧喜養宗室女為己女,以充侍從,壯觀瞻,亦其好自誇耀之一端也。養女中人才不一,然老成持重、於緊要時能於太後有所補救者,必推昌壽公主。公主為恭親王女,幼慧解人意,慈禧愛之,遂蓄於宮中。及長,嫁額附某,劬學早故。公主既孀,仍入宮掖,侍從太后,每歲僅一返其家。性頗貞潔,衣履樸素,絕無嗜好,居恒不與男子通慇懃,毀容不事裝飾,雖二十許人,望之若嫗媼也。遇事能持正心,不善太后之奢侈,常謂:「此等糜費,殊屬無謂,彼清家一老寡婦耳,亦復何心於紛麗?若以此移作他舉,無論公私,均為有裨,何必取快一時,徒貽人之口實?吾既承寵愛,不可不盡言,此正吾報恩之日也。」因遇事極諫,不少假借。太后亦稔其戇直,常優容之,稱之為「女汲黯」。然所言未必能採用也,但不之罪耳。久之,太后頗畏憚公主,每相見,必為之改容,衣飾匿其奇麗者,容貌態度,力抑其佻巧。宮人竊竊議,反指公主如母教焉。顧公主守禮不阿,無瑕可詆,太后始終諒而敬也,對人語及公主,必曰:「此貞潔之女子,人所難能也。」某歲,太后私制一豔色衣,窮極工麗,費亦不貲,知公主必不見許,先囑近侍,切不可令公主知。無何,公主業已探悉。一日,從容言:「兒愛母甚,時時念母所喜者。衣飾若何,起居若何,苟可效忠者,無不願陳諸左右。顧轉一念及大體,兒時曾讀聖賢書:『君子愛人以德。』夫愛人猶然,況親愛之母乎?然兒念母非他人,實天下之母也。任國家之重,有紀綱之責,祖功宗德,實式憑之,故兒萬不敢以尋常之愛愛母。曩者曾過某所,見華服纖巧,問之,更有異錦新來,材料顏色俱絕,江南巧工所為也。擬制一衣以娛母意,知母必甚樂。返而思之,實非祖制,恐為母盛德之累,是非兒所以愛母也,遂忍痛而罷。母以為何如?」慈禧默然良久,始亂以他語,不敢斥其非也。既退,慈禧顧謂左右曰:「曩令爾等所制顏色衣,不宜使公主知,今何如耶?使非爾等多言,彼今日何得有是諷諫?」左右惴栗不敢對,然自是慈禧終不敢服所制衣。
公主性骨鯁,而能持大體,富感情,不計私利,殆婦女中所不可多得者。載湉之立,恭邸中人以為奪溥倫之席,莫不深惡之,欲推翻之以為快。獨公主不然,謂:「幼主何罪?乃太后之主張累彼爾。且載湉五齡入宮,失怙恃之樂,無提抱撫育之恩,苟有人心,尚當憐憫。奈何因其得位之故,而怨毒及之?且彼何知天子之尊貴?吾入宮時,每見其涕泣思母,以為天下之至苦痛者,莫過於載湉也。吾輩正宜扶助之,何忍加以怨讟?」其慈祥之性類如此。其後公主復與瑾、珍二妃善。二妃者,廣州將軍長善女也。長善與恭邸為中表昆季。公主雖年長,而甚愛瑾、珍姊妹,自幼親之若手足。逮中選入宮,公主又時出入宮掖,相得益歡。瑾、珍知帝不見信於太后,恐後有變,惟自結於公主,或可保全。公主本有意扶助光緒帝,重以瑾、珍姊妹之情感,益傾心為之救護矣。瑾妃勤慎寡言笑,珍妃則婉媚幽嫻,富於情愫,實一佳俠含光之好女子也。光緒帝既鬱鬱不得志,不復係情燕婉,獨深知珍妃之德容,宮人中一時無兩,愛惜備至。故珍妃雖知身世險巇,而知己之感,銘篆五中。
嘗與公主密語,及太后、光緒帝間之隱憾,輒泫然曰:「妹知帝心實無他,苟有變,惟有一死殉之而已。苟及妹之未死,得有一線之機,可以進言於太后。俾兩宮捐除芥蒂,則如天之福,妹死亦含笑於九泉也。」公主以手加額曰:「卓哉,妹之志乎!愚姊必竭綿力以助之。惜太后好昵群小,如李蓮英輩,皆足以傾危帝位者。雖然,吾輩苟極注意,互矢忠誠,當不至有若何大變也。」及戊戌事起,公主尚不知康之密謀,珍妃雖有所聞,然殺榮祿、圍頤和園之大舉,帝未嘗一泄於妃也。事變既起,公主時方往熱河省親。珍妃倉猝不知所為,但泣求於太后,恕帝無罪,否則願以身代。太后怒,意幽珍妃於別室,即殺賜之死,以除珍妃,無他人敢為帝緩頰也,足見珍妃與帝同謀。
又以平日忤李蓮英意,蓮英亦欲死之。會公主聞變曰,亟馳入宮視太后,力言此必康黨之流言,帝當無此意。太后示之密詔,公主泣曰:「天不佑清,使兩宮有此巨禍。然以太后之福,已得轉危為安。皇上君臨天下垂三十年,其他尚無失德。太后可恕則恕之,一旦變易,動人觀聽,恐非國家之福。但得太后訓示,徐圖回復機宜,臣民幸甚。兒意如此,未知當否?」太后尋思良久,曰:「予本思去此大憝。今既為觀聽計,姑存其名,以俟異日可也。」又曰:「珍妃竟敢為皇上辨護,可謂膽大妄為,不殺之,何以服眾?」公主從容進曰:「此所謂跖犬吠堯,各為其主是也。皇上遇珍妃厚,當此患難之際,哀痛慘沮,為之求恕,亦人情耳。若謂怨懟母后,妄思非分,按之珍妃平素為人,當未出此,願太后平心察之。倘可加恩,幸釋之以事皇上,遂其初志。兒請以生命保其無他。」慈禧正色曰:「爾與珍妃有素,固當為之說項。然彼所言狂妄至此,尚令彼等結黨,比而謀我,爾獨不為我地乎?縱不殺,亦終不能令彼與皇上相見。彼果悔過,歷時使復自由不晚也。」公主知不可勸,退而囑珍妃:「毋自苦,吾必為爾俟機會。太后之怒苟怠,團聚自有日耳。」珍妃感激涕零。不意庚子之變,急切推墮井中。公主知之,業已無及,為之惋悼不怡者累日,常曰:「吾負珍兒。」
公主有幹事才,諳掌故,宮中有大事,太后必與商榷,以其甚嫻典禮,且事事能持大禮,雖極忙迫之際不亂也。光緒戊申,帝崩,而太后繼之,宮中大忙亂。王大臣俱無立嗣計,皇皇終日夜,置喪禮於不顧,公主入,見殿中左右陳屍,未大殮。
清制:凡帝、后死,大殮前陳屍板牀,去地至近。今一帝、一太后屍橫如舊制,而辦大喪之王大臣,不知安往,喪殿空無人,屍前僅設雙燭,光慘澹如鬼區。公主目擊此淒涼之狀,悲憤交至,乃曰:「彼輩亦太不顧體統矣。帝、后死,遂無髮令治事之人耶?今日我不言,復誰言之!」立詔載灃至,責之曰:「爾今日幸矣,子為帝,爾攝政,云胡不幸?大喪在目,近侍臣以百數,乃無一人執事殿中。倘有殃咎,將孰屍之?豈兩宮薄待爾耶,爾乃淡漠若此?」載灃懼,遂遍戒臣工,勤治喪事,殿中人稍稍集。公主左右指揮,一一就緒。自大殮以逮奉安,內政之持,井然有序。隆裕後稱妮不諳事體,攝政王亦闌珊不事事,微公主,幾不成禮也。
公主更事既多,又善酬應,晚年更能要事象譯,與公使眷屬應對,居然順理成章。初,裕朗西公使女德琳歸國,慈禧留之宮中,即近日風行出版物之《清宮二年記》者是也。慈禧自庚子後,漸識外情,知外人之不可不聯絡。乃時接見公使夫人等,令德琳為舌人。公主常與德琳游,相友善,故能習蟹行文字。久之,亦居然在象鞮之列,雖遠不及德琳,而與外人酬酢,亦綽綽有餘裕矣。且德琳雖事太后,而相處未久,性情不甚諳悉,語默之間尚多顧忌。惟公主從太后最久,直如屬毛離裡,故其言易入,常賴裨補闕漏。太后晚年傾心外交,與各公使夫人等情誼接洽者,俱公主為之媒介,俾無陋膜之虞。其後凡讌會、跳舞、談話,公主無不參與,太后亦非公主不歡也。有某公使夫人者,與公主尤契合,謂為滿洲婦女中第一流人物,德容言工俱備,惜未遊歷外國,罕知世界大勢。不然,從容假以時日,澤以學問,俾與當世參政女子相頡頏,其才力實未容多讓也。後遇某商約訂定事,公主往返磋商其間,斡旋之力居多,公然為女外交家矣。惟吾國諱言婦女干預政事,公主亦不願自為表曝,凡事謙讓韜晦,故外間鮮知其詳。此實亦公主之好處也。
○清末雀戲三則
麻雀之戲,不知始於何時,在南方先有一種紙牌,狀絕與今之麻雀牌相類,亦為五木之遺制,殆即麻雀牌所自昉也。京師則於光緒末葉,甲午戰事罷後始漸行;庚子、辛丑回鑾而後,斯大盛矣。當其盛時,上自宮廷閥閱,下至肩輿負販之流,罔不樂從。凡舟車狹巷,輒聞錚錚然聲相答也。慶弔事餘暇必為之,而狹斜衚衕曲院中,無晝夜沈溺於此。自民國而後,曲院中厲行禁止,遂不復聞此骨竹之聲。而大家房闥中,其興高采烈如故也。且益以撲克之戲,亦足見一時之風尚矣。先是,清末宮廷中排日為歡,慈禧雖不甚好此,而亦逢場作戲,不以為忤。於是妃嬪以逮內監李蓮英等,無不熱心於此。其自外入而賭客中最豪者,即老慶奕劻之福晉是也。每逢召入宮赴雀戲之約,必挾銀紙數萬金。若大負,尚須遣人至家續取也。其輸贏之巨類如此,故奕劻貪黷,亦勢出於不得不然。蓋交際宮闈,本係彼之一種政策。福晉挾巨金入宮,非特彼所不能幹預,且惟恐其不爾。則籌此絕大之運動資本,以供福晉之揮霍,雖欲罷而不能,可知矣。是時宮廷中既倡導於上,而外此王公大臣,部寮百職,以逮諸官眷屬,競以雀戲為款客消遣之具,如茗酒然。其輸贏巨者,亦往往至萬金。噫!官場直如賭場,安得而不賄賂公行,髒私之案,日出而不可窮耶?坐致敗亡,蓋有由也。
奕劻子載振,亦賭興中最豪者。先是,振貝勒既受楊翠喜,居之天津外室,其內幕乃非金屋,實賭場也。凡入賭者,最小之局,亦必以三千金為一底。底者即勝負之總數,而倍乘之數尚不在內也。振既設此賭場以為之招,凡欲夤緣得優美差缺者,無不麕集於此。振則遣人從旁窺視,以三等資格定其人之高下。
凡輸過三底,尚能再接再厲不少退縮者為上等。蓋三底即萬金矣,博進過三底者亦如之。上等之客,招待極優厚,飲食遊戲,聲色狗馬唯所欲。然苟一入慳囊,不復出者,必另設他法恫喝,以傾其囊而後已。其次則輸過二底及贏過二底者,為中等。即不輸過二底而能常應三千元一底以上之局者,亦為中等。再次則輸過一底,及贏過一底,亦如之。對於來客皆有暗記,無有能遁出其牢籠者。惟賭客入座,皆不得見主人之面。雖與主人本素稔者,至此亦不得見面也。凡招待之人,皆嫻於賭者。最上等之客,則可使楊翠喜自出酬應。或問及貝勒,則輒云:「回京,不在此間。」其實正在秘密室內,與二三知己自樂其樂也。此法行之既久,風聲所播,嘖有煩言,言官因屢上彈劾。
老慶不得已,面斥振速行廢止,倘不遵依,即明令津門官警干涉,振始唯唯聽命。然其後乃反移至京師,開設賭場如故,但稍收斂,不濫招外客耳。慶第二子載扌旉聞之曰:「是何膽怯也?吾誓必繼續為之,看窮御史其奈我何?」時扌旉本眷二妓曰蘇寶寶、紅寶寶,亦寄寓津門,服用輿馬之奢,為一時最,揮霍日必數百金,勢將告罄,乃思取償於賭。見其兄之收束,竊笑其膽怯,遂繼續而起,大有取代之勢,其豔訛則更甚於振。
蓋此雙雛者,本非有從扌旉之志,藉是招搖,於計良得。然來者較振時流品益雜,雖車馬盈門,而中多稗販念秧之流。半月來計其出入,殊覺得不償失,資用漸以不敷,麻雀之幟偃倒。
於是紅寶寶首先告別矣,於某夜與客訂定,席捲所有而逸。後雖知其在上海,而以顏面關係,不欲其丑外揚,合浦之珠,遂不復返。而蘇寶寶見紅如是,繼不肯獨抱向隅,於是收拾餘燼,背城借一。津寓既空,扌旉二爺無法可施,止得吞聲忍氣,生入正陽門已耳。斯時振正設局於內城,扌旉不得已,親往就範,自陳願與兄合伙。振大笑曰:「老二何如?此席固不易居也,今而後知事之難矣。」遂令出資為副,而實行兄弟竭力山成玉之事。顧其後仍不發達,資用益形竭蹷。或曰:「此經理不善之故也。君家兄家錦衣玉食,安知世情變幻,以是樹立,豈不危哉?其速改弦更張,別延一能手為經理,自居第二重幕中,取穩健之分子也可。」振、扌旉皆然之,於是乃有第三人出現矣。
津有商人王某者,善結納,工心計,向亦識振,曾有所賄賂紹介於振。振之娶楊翠喜,王某與有力焉。聞振兄弟之設賭場而敗也,乃自為毛遂,願效馳驅。振極信之,曰:「竹翁來,事必諧矣。」乃賃大宅於崇文門內東單牌樓之東,謂振曰:「方今警務初立,干涉此等事頗鋒厲。然近年來官吏俱畏外人如虎,故宜借外力以拒干涉,方得發達。既發達後,金錢充足,勢力擴充,即無患矣。」振然其計,乃覓無賴洋人二,自認為場主。振、扌旉與王某三人處內幕。生涯大發達,每日必獲數萬金至十數萬不等。約旬日,事為民政部所聞。時民政尚書乃肅王善耆也,夙有剛正名,且彼亦磨礪豐 夌,沾沾自喜。聞此妖魔之大賭窟,以鏟掘為己任。蓋其時固以民政兼警務,干涉不正當之營業,乃其專責也。或言:「有外人為護符,勢不易動。」善耆正色曰:「吾生平豈畏強御者耶?」乃決計往捕。
恐冒昧一往,不得巢窟之所在,反為己累。乃先遣心腹偽為賭賓,用作內應,以便指導。此賭賓有特別徽識,以為捕時辨認地步。其徽識用素絹剪小勝,係衣鈕間。佈置既定,善耆乃自往,先制外人。蓋所僱之無賴洋人二。儼然作當路先鋒,不聽閒人闌入,且對人即道係己之住宅,非中國人所得入而干預也。
無何,善耆自至,入門,悄然無聲息。揣其情態,宛然外人住宅,意頗餒縮,已為宅中人所見,出問為誰。善耆轉念自語曰:「業已至此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?設有誤,命也。不山窮水盡,吾終不返顧矣。」乃昂然入。轉一室,二洋人左右列案坐,曰:「子來何為?」善耆曰:「吾奉上命捕賭。爾輩奈何犯法,作此害人之事?」洋人勃然變色曰:「賭具安在?此事豈可輕加誣蔑耶?不速去,吾手槍固不認人者。」語次,出手槍擬善耆。善耆意已決,且自恃有力,即直前奪其槍。槍落地,徒手與搏。洋人不意其有力抵抗也,頗虛餒。善耆命從者助己,二洋人均就縛。命執送使館訖,則內部尚未深知,一徽幟者似聞聲,出視。善耆大喜,命為導引,曲折入密室。驟睹之,眾皆大驚。蓋此神鬼不到之區,絕不意飛將軍之從天而降也。善耆方顧命警隊蜂擁入。舉目一視,不覺駭絕。蓋親王、貝勒以下,為己之戚屬世交者若而人,福晉、郡王、格格,為己之姻婭家人,尊長者若而人,均且駭且呼,謂:「七王爺行不得,咱們願罰。」此外尚有商民及娼妓等,一時衣香鬢影,裙屣冠裳,不下數十輩,幾乎無可措手。善耆乃聲言:「既如是,吾不得不顧全諸位體面。但須允我此後永遠不設此等機關。今日備罰金自千元以上不等,以充警費,眾意何如?」僉曰:「諾!」於是善耆問地主為誰,眾不肯言。良久,善耆憤然欲搜索,乃令振、扌旉兄弟出拜。善耆面數其罪,各令罰五千金,驅逐津商王某出京,不得逗留。於是一天風雨,遂歸消散。其後此大賭場移設津門如故,而京師大家之雀戲,仍不稍減,清亡始止。
○瓦將軍試金台書院
庚子聯軍之役,西太后既與帝及諸妃嬪西遁,域中洶洶無主。八國軍既入城,各畫界分地而治,眾推德將瓦德西將軍為統帥。瓦稔知中華習俗,人亦和平喜交際,乃建議招致京中紳士,參與安民善後各事宜,每日開會議事。一時士民頗頌之,爭先往睹,王公大臣亦有參雜其間者。遍設警察巡邏各地,維持治安,由瓦分派紳士主持。除軍、政係聯軍自主外,其餘民事,均與紳士等商榷而後行。列名顧問者多至數十百人,儼然外國政府之上賓,出而驕人矣。其時軍機大臣等俱匆匆西走隨駕,朝例一空,顯宦眷屬亦多避往津門或南下。所不能去者,商民而外,則落拓窮途之寒士而已。一日,瓦偶與紳士縱談中國政治,忽問曰:「吾於民事既多設備矣,獨於文學之事,迄未提倡。彼輩學界人材,得毋謂我武人不知是非黑白耶?豈知吾幼受教育,長研學問,最喜助成文學之事。吾既在此綜持一切,不可令學士文人向隅。吾欲遍招全國學界,考其優劣,一施賞罰。將用何種手續,諸君其有以教我。」於是紳士紛然建議,或謂宜開科取士者,或謂宜特行殿試者,或謂宜臨時舉行博學鴻詞科者,一一為瓦德西解釋。瓦曰:「貴國考試,重在八股試貼。開科取士固係正辦,但需時太久,全國士人一時豈易招致?吾亦恐不能居此久候,此條自當取消。至於殿試策論,固足以覘貴國士子之治道,然名義上既為皇帝之特權。吾國亦有皇帝,兩國權衡,此等名分,似不可僭越。若博學鴻詞性質,據貴紳士所述,亦與殿試相同,且為特典,若倉猝舉行,反恐貴國士子譏議,亦非妥善之道。還請貴紳士另議辦法。」時紳士中有丁某者,頗狡黠,乃起立曰:「聆將軍之教,誠令人悅服。所謂臨事不苟,聰明正直者也。鄙人今獻一策,似尚當於事理,未識可供採擇否?」瓦命速言之,丁紳從容曰:「敝國平時校試士子,乃有書院,猶外國之有學堂也。京師最大之書院曰金台。凡京兆尹及大官到任,俱應蒞試。將軍有意嘉惠敝國士林,自當戴將軍以長官之禮。如承將軍不棄,賜以甄別,即於書院中舉行,何如?」瓦大喜鼓掌曰:「是吾心也。書院恰如學堂,吾正欲詢問及此,何貴大夫之善體人意耶!吾校試學堂,適合吾之位分。其速速辦理,明日即示考期,三日內實行可也。」又曰:「即敦請丁先生為考試總裁。凡考試一切事宜,俱由丁先生全權辦理。應撥費用若干,預算一表,即付敝處照撥。幸好為之,勿示過儉。須知此亦難得之遭也。」於是眾紳聞瓦以全權委丁,且囑勿示過儉,顯然可得肥美之分潤,皆豔羨垂涎不置,各悔前此失言,而已無及矣。翌日,丁果呈預算表於瓦,一切佈置費用,乃至五萬餘金。瓦略視之曰:「貴國素崇節儉,凡事皆不鋪張,如此表可以概見。君真熱心辦事人也。」丁唯唯而退,喜極欲狂。又明日,廣張示諭,言:「德將軍考試金台書院,凡前列者皆得優獎。」時文士之流落都下者,正苦衣食不給,聞考試可得獎,皆躍躍欲一試,宛如餓虎逢狼,較之大比之年,情形更為激切。蓋虛榮與實利相較,自不同耳。報名應試者,湧如怒潮,定額本擬千人,三日之間,逾額幾兩倍,不下三千人矣。丁某命即截止,因為報瓦曰:「以將軍威德,士子聞風而來,雲集波湧。院中位置,實不能容,計須擴充坐位。然添置之費不貲,溢出預算良多,而獎金更當加額,是否可行?不得不請示於將軍。」瓦掀髯曰:「此盛事也,奈何吝惜區區,負人好意?其速行添辦。經費一切,隨加隨支,以俟事竣決算,可不示以限制。請先生即主持,來者不拒可也。」丁唯唯奉命出,趾高氣揚,如登雲霧矣。及考期,丁先以題目呈於瓦,且釋其意,瓦以為忠於己,甚贊成之。是日,書院中坑谷皆滿,吚唔之聲,聞數里外。題出,則以《不教民戰》一章,而試帖則「飛旆入秦中」一句也。士子嘩然,或以為辱國,然為得優獎計,不欲搗亂敗事。遂各研思抽秘,鏖戰奪標。懸獎之額,第一名為百金,以次遞減。在瓦視之,尚以為過菲,而金台書院之故事,實破天荒之優獎矣。是日,凡與試者俱給外國點心兩枚,以示優異,然人眾言龐,膳夫供應不及,食物俱雜以草具,不堪入口矣。卷既集,丁呈於瓦。
瓦命丁分派各校試者閱薦,然後由丁總閱。閱定,更呈於瓦。
第一卷為浙江人某,實太史公也。蓋其時翰苑諸公困守輦下者正多,得此百金,不無小補,故冒恥為之。而不意瓦不解文義,但善中國楷書勻整。太史公本善書,因此等考試,向不重書法,謄卷半屬行草,遂被瓦抑置第五,僅得三十金雲,此係某君親為予言者。榜發,瓦以百金過菲,特於前三名加獎二百金,一名加百金,二、三各加五十金雲。事竣,丁某囊中所攫不下三萬金,瓦前後蓋共費八萬金也。
○肅順獄異聞
慈禧當國之世,眾怵於母后之威,咸以肅順為叛逆。及清亡,私家記載及耆老傳述,始敢道其真相。迄今事實大明,乃知肅順因阻撓垂簾聽政而得禍也。肅順強毅有膽識,遇事不餒,其所短者在不學無術,又疏於防患,計智淺露,易招尤悔耳,故亦卒以是致敗。若平心論之,其為人畸於陽,非陰柔之小人可比;而好賢禮士,留心治術,敻異鹵莽滅裂之流。若以之比剛毅輩,固高出萬萬也。先是,肅順為咸豐帝所信任。帝晚年頗不滿意於慈禧,以其佻巧奸詐,將業必以母后擅權,破壞祖訓,平時從容與肅順密謀,欲以鉤弋夫人例待之。醇王夫婦以身家力爭,得不死。然慈禧固已微知肅順之傾己矣。及熱河之變,帝疾亟,肅順主立長君,以杜慈禧恃子攬權之陰謀。顧慈安謙退,不肯負責,而慈禧日夜抱其子,聒於上前。上病中不忍其母子失所,業已允之。肅順主立長君,慈禧乃為先發制人之計。及帝大漸,慈禧即對王大臣語及托孤事,詞甚哀切,且云:「帝已許我。」諸大臣見慈禧已有子,托孤寄命,為當然之理,乃不得不效忠於慈禧。於是慈安亦以慈禧有子,自應繼統,乃合謀速召恭王、榮祿等至熱河。時肅順與端華定計,以怡親王載垣為帝,取國有難,宜立長君之義也,而不知咸豐有子,其言不順,且不與恭王等同意,勢力偏於一隅,失敗之由,蓋因於此。時慈禧既得慈安之助力,而乘恭王等之強有力者,知勢已占勝,遂命舁帝櫬啟行,疾趨京師,欲先一日抵京,發肅順等之罪。肅順等知之,恐為先發,乃令怡親王侍衛兵護送后妃,將於途中殺之。而榮祿以兵隊至,預防其變,肅順等遂不敢動。逾日,慈禧先抵京,肅順等奉梓宮行,須後三日始到。
慈禧深幸到京在先,得與恭王等密謀對付之策。且先握得傳國之璽,以為嗣子得位之據。佈置既定,靜待肅順等至而後發。
越日,梓宮至,恭王已於前一夕派兵駐札行禮地,以防非常之變故。幼帝及兩宮皇太后皆孝服出迎。迎後,即奉梓宮入城,城內亦先設營帳以待之。怡親王及肅順等既至,兩太后率領咸豐弟及軍機大臣桂良、周祖培等咸在。慈禧神態嚴靜,謂怡親王曰:「東後及予皆深感汝及他同官,護送梓宮,頗能盡其職分。今日大事已畢,監國之名,宜即銷去。」怡親王不意慈禧突有此諭,乃厲聲曰:「予之監國,乃大行皇帝遺命所授,兩太后無權以去之。皇帝沖齡,非予允許,無論太后及何人,皆無權召見臣工。」慈禧從容曰:「爾意如此?請觀其後。」即傳諭將怡親王等三人逮治,一面迎梓宮於皇城大門。途中所列兵隊,皆榮祿等所派遣,慈禧之黨也。於是肅順等知已失敗,無可奈何。順乃咎二王,謂:「不聽吾言,致有今日。」蓋肅順當皇帝垂危時,即勸怡親王先攫傳國璽,次以兵隊監守。兩太后不聽先還京,一面下詔解除恭王、榮祿職權,奪其兵柄,然後回京行事。而怡親王怯懦不前,致璽印為慈禧所得,大事業已去矣。又復聽慈禧先返京師,令得與恭王、榮祿等密議部署,而自守重滯之梓宮,以致三日後始能抵京。待其計畫已定,猶不自悟,空言抵抗,其得禍也,宜哉。肅順等既誅,而垂簾之局乃大定。
○剛愎自用二則
庚子之禍,固以端王、李蓮英為中堅,而助成之者,實剛毅為之魁。剛毅一貪鄙妄人,而能得朝廷之信用,釀成辱國喪師之慘劇,實滿洲之戾氣所鍾也。剛毅生性執拗,愚而好自用,妾自稱頌,不值識者一哂。然其惡不在此,乃在一生所長,以貪婪為其本能耳。滿人生性好財,不獨剛毅為然,其故由於餽贈宮闈親貴,包衣人尤嚴主僕之分。主家貧困,包衣雖官宰輔,主至其家,則尊若父母,有所欲取,輒攜去,弗能較也。故滿人應官多貪鄙,其勢不得不然。蓋祖宗立制,即以勢利相倡導耳。剛毅家世寒微,由清文翻譯曆官部郎、巡撫,不識漢文,好瑣屑鄙事,自謂精能。巡撫廣東時,因太后六旬萬壽,入都祝嘏,方希大用。時內地及京師,尚普用生銀以錢兩計,而廣東獨已早制銀幣。一日,剛傳造幣廠總辦某道入見,卒然曰:「為我制幣三萬圓,刻期必成,將攜入都中。「苛道唯唯,如期製成,賚往,剛命收訖,默然不復過問,亦不言如何開支。
某道不得已,列入解京項下報銷。剛毅既至京,因內侍獻於慈禧,且賄內侍萬金,言於慈禧謂:「剛毅知萬壽時賞犒繁,特鑄新幣,以表敬意。」慈禧視幣色光耀,喜甚,遂飭收入。宮中有寵者皆賜之,眾爭寶愛,念剛毅之能不置。尋剛擢戶尚,入軍機,皆三萬銀圓之力也。某道以解京報銷,太后亦不過問。
剛毅聞之怒,諷後任劾去之,以為宜贈己也。未幾,清糧事起,剛奉命南下,凡江、浙諸省,無不被其搜括,公私為之一空。
初,某御史言「江、浙地密人稠,開墾已遍,而賦冊多列荒地,不報升科。當此國庫支絀之秋,何堪再聽隱匿?此皆污吏奸民,串通作弊,實有妨於國家惟正之供不鮮。朝廷宜派專使,遍行清丈,使地不隱匿,糧無虛報,庶幾國用充裕,良民氣平」等語。時方甲午新敗之後,朝議正事羅掘,覽奏頗動,遂交部議。
剛毅時掌戶曹,力主速辦。朝廷遂簡剛為專使,勵行清丈,志在必成。剛奉命南下,與督撫會商辦法,皆主畸零糾葛,騷擾民間,如操切行之,恐釀成禍變。剛以為疆臣有意忤己,大怒不聽,乃自發單諭,飭州縣自行履勘,無少瞻徇。時地方各長吏知其意在婪財,各集銀數十萬以賄之。事少緩,然意猶未慊,且搜索及倉庫,日夜咆哮於藩署道庫間。長吏苦之,乃更賄以若干,始偃旗息鼓而去。此行非特並未規畫清丈方法,且於江、浙田賦之統計,未嘗一窺也。但前後婪索數百萬金,捆載而歸耳。自經此搜括,江、浙財力為之大衰,而剛之私囊,充牣有餘矣。及拳亂起,剛之家財,悉為聯軍所得。有家人林某者,乘其將斃時,攫得十餘萬金,且竊其寵姬某氏,逃往天津。回鑾後,設金店於東城及前門外,居然麵糰團作富家翁矣。顧其後輾轉,生一趣聞,亦足見天道之好還也。林某既得寵姬如夫婦,常車馬出遊,以炫其顯赫。某少年者,宗室子也。幼曾出入剛府中,識某姬。偶見於香廠中,知為林某所得,大憤曰:「惡奴敢爾?吾必取而代之。」顧以事無佐證,力難發其覆,計不如以術誘之,施以離間,則彼雌雛必非林某有矣;雌雛既去,金將誰屬。於是大施其弔蚌之手段,不旬日而寵姬果入少年之手,漸惡林某如眼中釘。一日,林某憤與姬爭,姬亦盛氣相向曰:「爾何人?此剛相家財也,爾何人?」於是立往金店及各鋪中,宣佈林某罪狀,囑於各手續契約中取消其名,仍用剛氏名義。林某懼,願分一席地,不敢爭主權。姬不許,令人閉置一室中,不與飲食,未幾斃命。姬竟與少年同居,如夫婦。
不一載,少年揮霍其產殆盡,姬鬱鬱得病死,少年仍一貧如洗焉。
剛毅既不甚識字,而又不肯自安拙陋,遇文人且欲自炫其能。嘗在江蘇與某撫縱談,岸然曰:「人皆謂我剛復自用,我知剛直而已,何謂『剛復』我實不解。」蓋誤「愎」為「復」
也。剛粗鄙不文若此,而獨與翁同龢善。蓋翁憤於李高陽、孫毓汶等之以文法相齟齷,乃奮然曰:「讀書人顢頇,不能治事,治事還須蘄不識字者。」以故既入樞垣,便援引剛毅,謂其樸直,可任使也。然剛知貪婪而已,其心固甚無良。翁雖援剛,剛既得志,不以為德,而反傾翁。翁亦無如何,惟詼諧以寄其憤慨耳。剛於文字固茫然不解,而於事理亦絕無見解,蓋普通知識不完也。一日,嘗偕諸大臣入對,剛力陳總兵龍殿揚之能,謂該鎮係「奴才之黃天霸」。眾咸匿笑之。翁退,乃詰剛曰:「龍鎮是公之黃天霸,公即是施德全耶?」剛無言。剛又嘗語:「人凡求治,何必學問?但實事求是,即平生大經濟也。如某之一生只作破承題,且亦旋即棄去,不屑為,而今備位宰輔,與彼咬文嚼字,輒誇下筆千言,而落拓窮途,一身且不自保者,何如?」聞者亦不屑與之辨難也。嘗於度歲日,命其幕賓作春帖,黏於府門,所擬者均不洽意。一學究為府中錄事,妄希榮寵,亦撰一聯進呈。剛忽激賞曰:「還讓此公。」乃命書之。
下聯為「花暖鳳池春」句。「池」誤作「墀」,蓋學究抄襲舊本,以訛傳訛,剛亦不解也。他幕賓見之,相率辭去,謂:「吾輩不甘為白字先生分謗。」剛亦聽之。剛曾為雲南按察使,忽欲沽名,乃命人編刊《官場必讀》,遍贈僚屬,且攜至京中贈人。展視之,則率載札咨、呈移、告示等程式,了無他物,見者無不失笑。剛以查庫,至江寧調查鹽務釐金及地方行政簿,繁如牛毛,昧昧不能省視,則舉告曰:「但使五岸督銷,增認若干。各地方田賦、雜稅增額若干,則我事好辦矣。」有釐金總辦某道,欲固其位,請月增十萬金,剛既諾之矣。忽某道挽人進言:「可增至十二萬金。」剛曰:「爾速取金來,我奪彼與爾可也。」保甲局歲費止六千金,剛曰:「此屬糜費,何益?不如裁之。」後盜賊白晝橫行,絕無防衛,不顧也。初,江寧藩司弗審剛意,聞剛至,日督員吏會計鉤覈。時盛暑,剛急欲入都覆命,見狀不耐,乃曰:「君奚徒自苦?天下事殊易辦,日只須兩句鍾,著坎肩,挽將辮子,一小童掌扇,則諸事畢矣。」藩司會其意,乃潤色了之。剛喜速成,束裝而去。聞藩司所贈亦不下二萬金也。庚子聯軍既入京,洶洶索罪魁,剛知不免,乃謂人曰:「君辱臣死,今兩宮西幸,辱矣。我為國家大臣,敢不死?」乃絕粒。痛飲五色瓜湯,腹泄數日,遂死。
○毓屠戶六則
清季之酷吏,當以毓賢為舉首。跡其生平,無他能,前半生殃民,後半世召侮。蓋自山東知府以至巡撫,以能治盜名,名為治盜,實殃民也;自山東巡撫以至為山西巡撫,以能排外名,仇教殺人,借殘酷自鳴忠憤,名為排外,實召侮也。而其最昏誕者,即奉拳匪為神聖,不惜與其前此治盜之宗旨相背馳,誠不知是何肺腸矣。初,毓知山東曹州府。曹多盜,毓至曰:「是易治也。」命木工制大木籠四,高及肩,囊其身於籠,而以木環圍瑣其頸,植木其中,足下初置磚,漸抽去。弱者半日、強者一日夜死矣。籠駢列署門,若儀注然。某君語予:某歲曾以事過曹,甫及境,哄傳「請看毓屠戶捕盜。」出觀之,十餘衛兵洶洶搜一旅邸,得槁項黃馘者十許人,縲紲牽曳而過。或歎曰:「是十許人者,不逾一晝夜,俱送入鬼門關矣。」予駭然,意讞盜定罪,往返亦須數日,安得一晝夜即駢殺爾許人?
且其間或有冤者,亦須分別鞫訊。然眾語如此,不可不一究竟,逡巡往觀之,至則太尊高坐堂皇,略問姓名履歷,即厲聲曰:「站!」站者,立入木籠之簡稱也。四大籠既有人滿之患,其餘殆可以候補資格,苟延殘喘矣。豈知二門內尚有羅列者六,適符全數。於是十人之生命,一日之間斷送而有餘。予不忍再視,遂闌珊歸寓。明日,往視之,則累累之屍,正如貓犬野蓋,橫拖倒曳而出,雲將投入深谷中。尚有一二呻吟於籠中者,眾咸嘖嘖稱為好身手也。予乃語友人:「功令:州縣治盜,須詳稟上官,得批覆而後定讞。即近歲有就地正法、便宜行事之例,然亦非府、縣所得擅主,何毓之能有此特權也?」友曰:「斬絞之刑,始謂正法,須由上官請命而後行,若站籠則本非死刑,可以無俟請命。然往往速死,此乃比於格殺勿論之例。因前歲此地劫去餉銀數萬兩,朝廷震怒,特諭州、縣治盜,格殺勿論。
毓素以武健嚴酷著,簡授曹府,陛見時,自請便宜行事,務使盜風盡絕。故站籠之設,乃奉朝旨特許,彷彿視同化外。上官所不過問。即《周禮》『刑亂,國用重典』之意也。」予曰:「然則是否真盜,可不問耶,何執途人而使之入籠也?」友曰:「此則非予所敢知矣,請還問之府尊。」又明日,遇毓於某巨室中,或問治盜事,則岸然曰:「予到任兩月,站三百七十餘人矣。然盜風仍未絕跡,曹人誠強項哉。」越日,予去曹,聞後殺千餘人,暴民驟起,欲圍署戕官。某鎮救之,始逃而免。
毓以能盡法懲治,蒙太后特達之知,不三歲,洊升巡撫。山東故多盜,熟知毓之好殺無厭,不敢復攫其鋒。忽一變面目,而以神術習拳,且移其劫掠之能力,以仇洋教。毓私喜盜眾之畏己也,而又利其仇洋教之可張己聲威也。乃亦大變其面目,舉前之斥為化外者,不惜一轉移而獎之為義民。按:拳匪初起,承八卦教之遺脈,大都在博山、堂邑之間,設壇練拳。初不甚盛,且畏官府之詰責,不敢公然有所作為。自毓賢以仇殺教士之主張為正當,於是蹤跡漸肆,徒黨亦漸眾。其人皆持大刀往來,聲言非殺盡洋鬼子不可,因名其會曰「大刀會」。然溯其原起,實自李秉衡始。毓賢為藩司時,秉衡任巡撫,以仇教相切磋,因是親善。時大刀會殺二教士,德人以秉衡獎勵大刀會,致釀此禍,非褫秉衡職不可。朝議亦主排外,執不允,但調秉衡督川。德人憾不已,遂命開缺;德人堅謂不足蔽辜,卒革職去。去日,謂毓賢曰:「我去公必代,是不啻竟我志事也。朝廷怵於外人勢力,不欲決裂開釁,亦具苦心。但我輩堅持此志,當百折不回,非掃盡妖氛,無以表我輩之人格也。幸好為之,吾已密保於上矣。」及秉衡去,毓果得代,乃一循秉衡之舊,幾如蕭規曹隨,後先媲美也。拳匪探知毓意所在,大肆劫掠,於是有所謂「朱紅燈」者出現,揭竿懸旗,昌言滅教。毓賢命濟南知府盧昌治查辦,匪起抗拒,擊殺官兵數十人,自稱「義和拳」,建「保清滅洋」旗,劫掠教民數十家。毓賢聞其仇教也,即不問其拒捕之罪,反獎為義民,出示安撫,改其名曰「義和團」。蓋此嘉名實自毓所賜也。後毓入都,聞士大夫多斥拳匪者,惟剛毅等與己見合,乃倚為盟主,以攻反對者,輒大言曰:「義和團魁首有二,一為鑒帥,其一即我是也。」其敢冒不韙如此。時拳匪樹「毓」字旗,焚劫無虛日。教士屢函乞申理,總署令毓保護,毓均置不問,匪勢益熾。法使屢責總署,乃召之來京,以袁世凱代為巡撫,拳匪遂闖入直隸境矣。毓賢入都,得端王、莊王、剛毅之贊庇,氣燄張甚,輒謂:「朝議太無主張。」陰斥樞臣之媚外。每與端、剛等論議,歷述義和團之忠勇可恃,端、剛等遂據以入告,乃仍用為山西巡撫。拜命之日,拳匪額手相慶,皆曰:「吾道其西矣。」蓋衛軍數十人,皆拳匪首領,早以佳音報知團中矣。自是,山西始有拳匪蹤跡。毓乃如飲狂藥,自稱義和團統領,蓋憤於山東之被黜,激而倒行逆施之舉也。平陽府教堂被毀,府、縣以聞,稱曰團匪。毓賢痛斥之,至欲列諸彈章。於是郡、縣承風,莫敢詆拳匪矣。
毓賢在山西日,與端、剛通密函,自言:「閫外事,惟賢所主。晉中洋教得淨絕根株,然後更及其他,賢必為公等分憂,對朝廷盡忠,對上官盡職,對地方盡力,對義民盡信,對天下、後世無愧。」云云。其風顛不經,皆此類也。端、剛等歎為義士,隱然倚若長城。故總署迭接外使責言,請撤換晉撫,中朝俱置之勿問也。李蓮英語人曰:「方今督撫中惟毓賢一人,可算得盡忠報國。」敏賢聞之,益喜自負,因命太原冶工精制鋼刀數百柄,分賜拳童,刀環皆鎸「毓」字,呼其眾入署,親諭以「仇殺洋教,宜並力一心,勿負我意」等語,諄諄如訓子弟。
拳童跳踉索錢帛餅餌。毓命與之,謂其左右曰:「此輩天真未鑿,要皆忠勇之氣所成,不宜拘以禮節。」賞畢,復送之出署,市人鼓掌從之,皆豔羨垂涎,於是無業游民紛紛請習拳。即小負販者,終朝勞動,不獲一飽,亦推擔而起曰:「盍習拳?習拳可立富貴。」既愈集愈眾,署中應接不暇,毓亦厭苦之,乃令各州、縣分給錢米,不復直接供應矣。州、縣敢怒不敢言,或毅然不與,則拳匪圍署滋擾,洶洶慾火廬殺人。此等案日輒數起,毓置勿問也。拳匪向州、縣無所得,則仍來撫署環求。
毓乃接大師兄入署,與商安插拳眾善法。綠輿朱蓋,尊若貴賓。
大師兄亦居之不疑,與中丞公分庭抗禮。及開議,毓長揖就教,大師兄曰:「吾已與部下約:凡得教士產者,以十之三賞首功,十之三分賜各兄弟,其四入團為公費。此後老公祖但獎勵團眾,許以便宜行事,通令各地方官勿加干預,則彼等餉項充足。取鬼子不義之財,供同胞倡義之費,一舉兩得,永不復煩公祖撫恤矣。」毓大喜,亟贊為「辦理有法,果然天誕奇才,安內攘外,保佑大清,此國家之福也。」是年五月,拳匪擾直隸,聯軍攻天津,東南各省自保,袁、許等以禍日亟,請速保護使館教民,勿召外侮。朝旨兩可。總署主外交,見禍切肌膚,乃不得不請旨保護教民。廷寄至晉,毓擲之於地曰:「此漢奸所為也,老佛爺必不信此,且端、剛等自有主張,豈至先後矛盾若此?」翌日,端、剛函至,則果飭其力庇團民,痛除洋賊也。
毓語家人曰:「吾幾為漢奸所誤。」自此乃於廷寄中見保護外人及調和等詞意者,誓不復入目,一意主庇拳仇教。六月,遂命大焚教堂,殺教士,太原為首倡。有最巨麗之教堂被焚,煙燄滿城。毓登高觀之,歎曰:「天意也。」營官將施救,毓不許,曰:「汝何人,敢違天乎?且非吾有命,胡僕僕為?」
拳匪焚殺之慘,實推山西為最。蓋他處皆拳匪自為之,其力小而弱,惟山西則巡撫為之主張,故其力厚而強也。時洋教士及華人入教者被殺之慘,暗無天日,有目擊者尚能言之。大教堂中英教士某者,為毓所誘擒,復逃出,號於眾曰:「昔年晉省大飢,赤地千里,吾輸財五六萬,活數千人,於晉亦不為無功。今獨不能貸一死,讓我他往耶?」時左右皆拳匪黨羽,方鼓興若狂,無一人為教士緩頰者,且無力者恐禍及己,亦不敢有言,卒為拳匪所戕。又一英婦挾抱嬰兒出,跑於道左,言:「吾施醫藥,歲治數百人,今請貸吾母子一死。」語未絕,衛兵以梃擊之,僕於地,兵推置火中,兒已宛轉烈燄中矣。婦奮身復出,兵仍推之入,與其兒同燼焉。大教堂既焚,乃命搜獲各分教堂教士、教民,令集一處。先下令守城門,禁教士出入,行道者皆檢其身有無佩十字章,佩者皆捕之。復移教士老幼於鐵路公所,以兵圍守,紿言將送之入都,眾以為有生望也。
無何,覆命驅入撫署。毓自坐堂皇,厲聲數教士惑眾之罪,命即日行刑。凡殺英教士男女老幼三十餘人,服役者二十餘人,梟首懸城門示眾。衛兵之與教民有私仇者,任意剖心棄屍,積如丘山,毓勿問也。毓自上奏,言彼設一巧計,將洋人盡數擒捉,以練鎖之,均在撫署處決,無漏網者。惟有一洋女人,割乳後逃走,藏於城牆之下。及查得,已死。此等喪心病狂之詞,公然見於奏折,可謂一時之戾氣。又撫署殺教士之翌日,盡驅法天主教堂童貞女子二百餘人,至桑棉局,迫令背教。皆不從,令斬為首者二人,以盎盛血,使諸女遍飲,有十六人爭飲盡之,毓乃令縛十六人懸高處,迫其餘皆背教。仍不從,求死益堅。
兵士擇貌美者,掠數十人去,欲肆行非禮。聞無一人屈者,或扼殺之而淫其屍焉。其後諸女子皆被殺,屍橫如獺祭,見者莫不慘傷。各屬教民富者,罔不被拳匪掠奪,其被逼背教,抵抗不從而死者,先後凡數千人。被禍最慘者為大同、朔州、五台、太原、徐溝、榆次、汾州、平定等處,拳匪之勢幾遍全省。毓雖剛愎,而懼內甚。其夫人亦仇教,胡殺戮之慘,無與挽回者。
聞後亦知殺女教士之慘,命於女子暫緩。而拳匪得志,乃不從令矣,毓妻卒發背疽,死於晉。聯軍破天津,報至,毓自請勤王,將率拳匪出發。然其意亦畏洋兵,不欲果往,意端、剛等欲使己為外應,必不令其入京也。無何,朝旨下,命統軍來京。
毓大懊喪,陰諷晉人吁留,拳黨亦不願毓去。朝旨敦促不已,始議就道。瀕行,延大師兄等入署,置酒與別,且囑之曰:「教民罪大,焚殺任汝為之,勿任地方官阻止也。」時聯軍已破京師,兩宮西幸,毓遇之於途次。太后已有悔意,不願見毓,命暫回本任供差。毓語其家人曰:「吾將得禍。雖然,成敗有命,吾何悔哉!」
八月,李鴻章奉命議和,德國要求第一件在懲辦罪魁。案中聲言山西殺戮之慘,為各省最。朝旨乃令毓開缺,另候簡用,以錫良代為晉撫。時各國以罪魁未經懲辦,不允議約。駐德使臣呂海寰,駐俄楊儒、駐英羅豐祿、駐美伍廷芳、駐法裕祥、駐日李盛鐸,合電請懲辦罪魁,首李秉衡,次毓賢、剛毅、趙舒翹、董福祥、載漪、載瀾,並述各國堅決之意。鴻章與劉坤一、張之洞、盛宣懷亦先後電劾,朝旨乃將毓賢褫職,配極邊,永不釋回,各國意猶不慊。十二月,得旨:毓賢遣發新疆,計已行抵甘肅,著即行正法。於是至慘極惡之毓賢,乃有歸結之一日矣。當毓聞京師失陷之變,折回晉境時,拳匪仍肆擾各屬不已,劫掠之事,視為慣例。各屬亦不復上報,而毓亦知憂懼斂跡,不復如前之興高采烈。惟拳匪羽翼已成,急切不肯收束,且鴟張益甚,見毓之懼禍灰心也,日聒於撫署,謂:「京中消息,純係漢奸謠言,實則京中使館已焚,洋人盡殺,指日可望太平,統領不必愁煩。」毓被嬲不已,乃曰:「朝旨亦可假冒耶?爾等速自為計,毋圂乃公。」拳匪知不復可混,乃嘯聚各鄉,為攫金鳥獸散之計。是時,州、縣強項者,始不關白上官,自行痛剿,毓亦不過問。有平遙令某者,以家財激勵死士,捕劫掠之拳匪數百人,駢誅之。拳匪欲報仇,訴於毓。毓曰:「爾輩劫掠為生,即非義民,安知非假冒義和拳者?爾輩須往查明皂白,吾始可為之代辦。否則,地方官本為除暴安良計,劫掠者,王法所不赦,吾安能庇爾輩?且吾已為朝旨所駁斥,旦夕待罪此間,尚能為爾輩護符耶?今本省洋教已盡,爾輩宜往京師、天津、山東一帶,奮其義勇,自樹一幟,切勿在此騷擾良民也。」拳匪語塞,但求撫公憐憫,發給遣散之資,令兄弟輩各尋生活。毓曰:「吾服官以來,清剛自矢,別無藏鏹餘財,可以為諸英豪壯行色。無已,吾惟有敝衣數箱,爾輩向質庫取銀,作川資何如?」語畢,命從者出箱示之,皆破爛不堪衣著之物,拳匪乃謝曰:「公真清官也。兄弟輩不敢復有所求,且公行有日,兄弟輩尚當醵資為公壽,公毋自苦,兄弟輩必當籲請於朝廷,保公無罪也。」毓謝之,且囑其勿爾,令朝廷生疑。
自是拳匪不復入撫署。
罪魁懲辦之旨下,秉衡、剛毅已前死,惟趙舒翹、毓賢尚存,宜立即正法,以謝外人。時毓賢得發配新疆之旨,將行,尋又得抵甘肅即行正法,著何福坤監視行刑之旨。李廷簫為晉藩,附和毓聲,縱拳戕教。既得正法之旨,持以示毓,毓曰:「死,吾分也。執事何如?」廷簫知不免,元旦日,仰藥死。
拳民欲留毓,或又勸毓據晉,率拳民以叛,毓皆不允,且曰:「吾本忠於朝廷,若此,則前日之清勤忠懇,盡付東流矣。」
蓋猶自信為後世有名譽之人物也。抵蘭州,蘭之士民亦多信義和團者,謂毓無罪,以伏法為冤,集眾欲代請命,求朝旨貸一死。毓移書止之,謂:「己殺洋教士時,已辦一死;今乃不成,死何足惜?但願繼事吾志者,慎勿忘國仇可耳。」眾感其言,或有泣下者。時毓之老母年八十餘矣,留太原,惟一妾隨行,知行刑有日,乃逼令自裁。妾縊,視其既死,笑曰:「彼乃先驅狐狸於地下也。」旋自作輓聯:「臣罪當誅,臣志無他,念小子生死光明,不似終沈三字獄;君恩我負,君憂誰解,願諸公轉旋補救,切須早慰兩宮心。」書之懸於逆旅,眾或傳抄之,忠臣好官之名,頗震一時,識者或嗤之以鼻。然當日毓狼狽之態,亦殊可憐也。正月初六日,何福坤至什字觀,呼毓出。毓尚未朝衣,知何來即將行刑,乃請整衣出看,何許之。毓殊不畏縮,及出,隨從武員即舉刀斲之,傷頭不死,毓負痛連呼「求速死」。僕憐其宛轉,助之斷項,眾為集資收葬焉。或追敘其殺洋教士之慘狀,乃歎曰:「如此而死,猶幸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