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  ○下嫁拾遺
  太后下嫁,千古奇聞,自不待言。殊不知在滿洲舊俗,固無足異,特舉漢家歷史相較,始覺自慚形穢,而後譏為奇恥耳。
  在當時都中,除一二清流外,方且播為佳話,同瞻盛事。相傳頒一詔書,亦漢人手筆,略謂「朕雖以天下養,而太后春秋鼎盛,孑焉無偶,春花秋月,悄然不怡,表以皇叔攝政王,周室懿親,元勳貴胄,克配徽音,永承休美」云云。
  相傳當時婚禮之盛,為從來大婚所未有。蓋開國太后,特行婚嫁之禮,理固宜然,其無足怪。所難堪者,惟幼主耳。其時金帛賞賜,動逾千萬。輦下有巧工擅織技者,能以金銀絲織成帷幔茵褥之屬,精妙絶倫,明季宮中曾徵為供奉。太后聞之,遣人訪問。巧工不肯來,許以重金,亦不受,將執而戮之。
  有內監知其狀,獻計曰:「彼性孤僻,徒殺之而織工不成,求無益於太后。且太后嘉禮而行刑,以起謗讟,非計也。小臣有術,可使彼就範,惟不敢直陳耳。」太后問若何。曰:「巧工有妾常為大婦所厄,不得逞。苟使人許以織成後,由太后旨,許其妾同居,且先取其妾來,俟其織成後賜還,一若出於太后之特賞者,則彼必不抗拒。」太后許之,巧工果來,凡歷月餘而成全具,名其殿曰「鶯梭殿」。
  上自簾幕承塵,下至地衣,無不用金銀五彩絲組織,絢爛霞綺,眩人目精。蓋一殿之所費,數逾巨億。太后顧之,猶以為未足,更命巧工南往蘇、杭間,採取繡絲冰繭,鏤金刻玉,以為牆壁敷坐之飾。又得西洋大玻璃屏,曲折鉤斗,成三十六角度,滿室照耀,如行冰雪中,見者色然,駭己身之化千萬億也。巧工又善繪,能以攝光鏡映出山水、人物等現象於紙上,復以五色筆依影描之,栩栩欲活,曲盡妙肖。
  太后令摹《全宮妃女捧金蓮送局圖》。圖廣五尺餘,長一丈有奇,中凡人物千數百人。自攝政王、太后為新夫婦外,男女儐相及執燭擁氈、奉盤匜、壺餐、薰爐、掌扇之屬,莫不鬚眉畢現,姿態動人。近而逼視,不見筆墨痕跡;遠而察之,前後高下,層折清■尞,淺深濃淡,一覽可分。自有繪法以來,未嘗有此神妙,蓋即西洋攝影法之濫觴也。
  後乾隆時有祁世寧者善此術,或云即巧工之再傳弟子。其圖以關於下嫁事實,康熙初,欲削之以掩家醜,乃並圖毀之,惜哉!巧工後以竊宮女潛遁事發,戮於禁中。
  ○董妃秘史
  自近世名人筆記,俱以世祖因董妃逝世,悲憤出家,且證董妃實即冒辟疆妾董小宛。而辯之者則歷引明季清初諸家説乘,坐實其非,謂妃係董鄂氏,董鄂乃長白舊部,世為清室臣僕,絶非漢人董姓。
  此考據非不博洽,然竊以為文人好事,裝點附會,在所不免。若秉筆署史,去取不容不嚴;而説部摭拾,亦未足深責。某君語予曰:「世所稱董妃,未必即係董小宛,而其人婉媚明麗,足使世祖傷念不忘。且敝屣萬乘之尊榮,以徇兒女之情愛,非等閒所可論也。」故董妃實為清初一代之尤物,而其道德品格,又在左嬪、陰后之間。
  相傳有御制誄詞,文詞俊偉篤摯,有足觀者。其詞云:
    順治十有七年八月壬寅,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崩。嗚呼!內治虛賢,贊襄失助,永了涉德,摧痛無窮。惟后制行純備,足垂範後世;顧壺儀邃密,非朕為表著,曷由知之。是用匯其生平懿行,次之為狀。
    后董氏,滿洲人也。父內大臣鄂碩,以積勳封至伯,沒贈侯爵,諡剛毅。后幼穎慧過人。及長,嫻女工,修謹自飭,進止有序,有母儀之度,姻黨稱之。年十八,以德選入掖庭。婉靜循禮,聲譽日聞,為皇太后所嘉與。於順治十三年八月,朕恭承懿命,立為賢妃;九月,復進秩册為皇貴妃。
    后性孝敬,知大體,其於上下,能謙抑惠愛,不以貴自衿。事皇太后奉養甚至,伺顔色如子女,左右趨走,無異女侍。皇太后良安之,自非后在側不樂也。朕時因事幸南苑,及適他所,皇太后或少違豫,以后在,定省承歡若朕躬。朕用少釋慮,治外務。即皇太后亦曰:「后事我詎異帝耶。」故凡出入必偕。朕前奉皇太后幸湯泉,后以疾弗從。皇太后則曰:「若獨勿能強起一往,以慰我心乎?」因再四勉之,蓋日不忍去後如此。
    其事朕如父,事今后亦如母。晨夕候興居,視飲食服御,曲體罔不悉。即朕返蹕宴,后必迎問寒暑;或意少亂,則曰:「陛下歸且晚,體得毋倦邪?」趣令具餐,躬進之。居恒設食,未嘗不敬奉勉食,至飫乃已。或命之共餐,則又曰:「陛下厚念,妾幸甚。然孰若與諸大臣,使得常奉色笑,以沾寵惠乎?」朕故頻與諸大臣共食。朕值愛典舉數觴,后必頻教誡侍者:「若善侍上寢室。無過燠。」已復中夜,戚戚起曰:「渠寧足恃耶?」更趨朕寢所伺候,心始安,然後退。
    朕每省封事,抵夜分,妃未嘗不侍側。諸曹章有但循例待報者,朕寓目已,置之,妃輒曰:「此詎非幾務,陛下遂置之耶?」朕曰:「無庸,故事耳。」后復諫曰:「此雖奉行成法,顧安知無時變,需更張,或且有他故宜洞矚者,陛下奈何忽之?祖宗遺業良重,即身雖勞,恐未可已也。」及朕令妃同閱,即復起謝曰:「妾聞婦無外事,豈敢以女子干國政?惟陛下裁察。」固辭不可。
    一日,朕覽廷讞疏,至應決者,握筆猶豫,未忍下。后起問曰:「是疏安所云,致軫陛下心乃爾?」朕諭之曰:「此秋決疏中十餘人,俟朕報可,即置法矣。」后聞之泣下曰:「諸辟皆愚無知,且非陛下一一親讞者。妾度陛下心,即親讞,猶以不得情是懼。矧但兩司審慮,豈盡無冤耶?陛下宜敬慎,求可衿宥者,令活之,以稱好生之仁耳。」自是,於刑曹爰書,朕一經詳覽竟,妃必勉朕再閱曰:「民命至重,死不可復生。陛下幸留意參稽之,不然,彼將奚賴耶?」且每曰:「與其失入,毋寧失出。」以寬大諫朕,如朕心。故重辟獲全、大獄末減者甚眾,或有更令復讞者,亦多出后規勸之力。嗟夫!朕日御萬機,藉妃內助,故得安意綜理,今復何恃耶!寧有協朕意如妃者耶?
    諸大臣有偶干罪戾者,朕或不樂。妃詢其故,諫曰:「斯事良非妾所干預。然以妾愚,謂諸大臣即有過,皆為國事,非為身謀。陛下曷霽威詳察,以服其心?否則,諸大臣弗服,即何以服天下之心乎?」嗚呼!乃心在邦國、繫臣民如妃,豈可多得哉?
  妃嘗因朕免朝請,請曰:「妾未諳朝儀。」朕諭以只南面受君臣拜舞耳,非聽政也。后進曰:「陛下以非聽政故罷視朝,然群臣捨是日,容獲覲天顔耶?願陛下毋以倦勤罷。」於是因妃語頻視朝。
    妃每當朕日講後,必詢所講,且曰:「幸為妾言。」朕與言章句大義,妃輒喜。間有遺忘,不能盡悉,后輒諫曰:「妾聞聖賢之道,備於載籍。陛下服膺默識之,始有裨政治,否則講習奚益焉?」
    朕有時蒐狩親騎射,后必諫曰:「陛下藉祖宗鴻業,講武事,安不忘戰,甚善。然馬足安足恃?一萬邦仰庇之身,輕於馳騁,妾深為陛下危之。」蓋后之深識遠慮,所關者切,故值朕騎或偶蹷,輒忪然於色也。
    妃自入宮掖數年,行己謙和,不惟能敬承皇太后,即至朕保姆往來,晉接以禮,亦無敢慢。其遇諸嬪嬙,寬仁下逮,曾乏纖介嫉忌意,善則奏稱之;有過則隱之,不以聞。於朕所悅,妃亦撫恤如子。雖飲食之微,有甘毳者,必使均嘗之,意乃適。宮闈眷屬,小大無畏,長者媼呼之,少者姊視之,不以非禮加人,亦無少有誶詬。故凡見者蔑不歡悅,藹然相親。值朕或譴責女侍、宮監之獲罪者,必為拜請曰:「此曹蠢愚,安知上意?陛下幸毋怒。是瑣瑣者亦有微長,昔不於某事曾效力乎?且冥行干戾,臧獲之常也。」更委曲引喻,俟朕意解乃止。
    后天性慈惠,凡朕所賜賚,必推施群下,無所惜。封皇貴妃有年,乃絶無儲蓄。崩逝後諸含殮具,皆皇太后所預治者。視他宮侍亦無所差別,均被賜予,故今宮中人哀痛甚篤,至欲身殉者數人。
    初,后父病故,聞訃哀怛。朕慰之,抆淚對曰:「妾豈敢過悲,廑陛下憂,所以痛者,悼答鞠育恩耳。今既亡,妾衷愈安。何者?妾父惟性夙愚,不達大道,有女獲侍至尊,榮寵已極,恐自謂復何懼,所行或不韙,每用憂念。今幸以時終,荷陛下恩,恤禮至備,妾復何慟哉?」因復輟哀。
    後復有兄之喪,時后屬疾,未便聞。后謂朕曰:「妾兄其死矣。曩月必再遣妾嫂來問,今久不至,可知也。」朕以后疾,故仍不語以實,安慰之。后曰:「妾兄心衿傲,在外所行多不以理。恃妾母家,恣要脅容有之。審爾詎止辱妾名,恐舉國謂陛下以一微賤女致不肖者肆行罔忌。故夙夜憂懼,寢食未敢寧。今幸無他故沒足矣,妾安用悲為?」
    先是,后於丁酉冬,榮親王生,未幾王薨。朕慮妃愴悼,妃絶無慼容,恬然對曰:「妾産是子時,遂懼不育,致夭折以憂陛下。今幸陛下自重,弗過哀,妾敢為此一塊肉勞陛下念耶?」因更慰勉朕,不復悼惜。當生王時,免身甚艱。朕因念夫婦之誼,即同老友,何必接夕乃稱好合。且朕夙耽清靜,每喜獨處小室。自兹遂異牀席,即后意豈必己生者為天子,始慊心乎?是以亦絶不縈念。噫!后可謂明大義,不顧私戚,以禮自持,能深體朕心者矣。
    初,后於朕偶有未稱旨者,朕或加譙讓,始猶申己意以明無過。及讀史至周姜后脱簪待罪事,翻然悔曰:「古賢后身本無■,尚待罪若彼。我往曾申辯,殊違恪順之道。」嗣即有宜辨者,但引咎自責而已,后之恭謹遷善如此。
    后性至節儉,衣飾絶去華彩,即簪珥之屬,不用金玉,惟以骨角者充飾。所誦《四書》及《易》已卒業。習書未久,天資敏慧,遂精書法。
    后素不信佛,朕時以內典禪宗諭之,且為解《心經》奧義,由是崇敬三寶,棲心禪學,參「一口氣不來,向何處安身立命」語。即見朕即舉之,朕笑而不答。後以久抱疾,參究未能純一,后已舉前語,朕一語答之,遂有省。自嬰疾後,但憑倚榻,曾未偃臥。及疾漸危,猶究前説,不廢提持。故崩時言動不亂,端坐呼佛號,噓氣而化,顔貌安整,儼如平時,嗚呼!足見后信佛法、究心禪教之誠也。
    先是,后初病時,恒曰:「皇太后眷吾極篤,脱不幸病終不瘳,皇太后必深哀戚,吾何以當之?」故遇皇太后使來問安否,后必對曰:「今日少安。」一日,朕偶值之,問曰:「若今疾已篤,何以安也?」后曰:「惡可以妾病遺皇太后憂?我死乃可聞之耳。」洎疾甚彌留,朕及今皇后、妃嬪、眷屬環視之。后曰:「吾體殊委頓,殆將不起。顧此中澄定,亦無所苦。獨念以卑微之身,荷皇太后暨陛下高厚恩,不及酬萬一。妾沒後,陛下聖明,必愛念祖宗大業。且皇太后在上,或不至過慟,然亦宜節哀。惟皇太后慈衷肫切,必深傷悼,奈何?思及此,妾即死,心亦弗安耳。」既復謂朕曰:「妾亡,意諸王等必且皆致賻。意一身所用幾何?陛下誠念妾,與其虛糜無用,孰若施諸貧乏為善也?」復囑左右曰:「束體者甚無以華美。皇上崇儉約,如用諸珍麗物,違上意,亦非我素也。曷若以我所遺者,為奉佛誦經需,殊有利益耳。」故今殮具,朕重逆后意。概以儉素,更以賻二萬餘金施諸貧乏,此從后意也。
    凡人之美多初終易轍。后病閱三載,雖容瘁身臞,仍時勉謂無傷,諸事尤備,禮無少懈,後先一也。事今后克盡謙敬,以母稱之,今后亦視后如娣。十四年冬於南苑,皇太后聖體違和。后朝夕奉侍,廢飲食。朕為皇太后禱於上帝壇,旋宮者再。今后曾無一語奉詢,亦未曾遣使問候。是以朕以今后有違孝道,諭令群臣議之,然未令后知也。後,后聞之,長跪頓首固請曰:「陛下之責皇后是也。然妾度皇太后斯何時,有不憔悴憂念者耶?特以一時未及思,故先詢問耳。陛下若遽廢皇后,妾必不敢生。陛下幸垂察皇后心,俾妾仍視息世間,即萬無廢皇后也。」前歲,今后寢病瀕危,后躬為扶持供養。今后宮中侍御尚得乘間少休,后則晝夜目不交睫,且時為誦書史,或常譚以解之。及離側出寢門,即悲泣曰:「上委我候視,倘疾終不痊,奈何?」凡后事,咸躬為蕆治,略無倦容。今年春,永壽宮始有疾,朕亦躬視扶持三晝夜,忘寢興,其所以慇懃慰解悲憂,預為治備,皆如待今后者。
    后所製衣物今猶在也。悼妃薨時,后哭之曰:「韶年入宮,胡不於上久效力,遂遽夭喪邪!」悲哀甚切,逾於倫等。其愛念他妃嬪舉此類也。故今后及諸妃嬪,皆哀痛曰:「與存無用之軀,孰若存此賢淑,克承上意者耶。吾輩曷不先後逝耶,今雖存,於上奚益耶?」追思夙好,感懷舊澤,皆絶葷誦經,以為非此不足為報云。
    后嘗育承澤王女二人、安王女一人於宮中,朝夕鞠撫,慈愛不啻所生。兹三公主擘踴哀毀,人不忍聞見。宮中庶務,曩皆后經紀,盡以檢核,罔不當。雖未晉后名,實后職也。第以今后在故,不及正位耳。自后崩後,內政叢集,待命於朕。用是愈念后,悲感不能自止。因歎朕伉儷之緣,殊為不偶。
    前廢后容止,足稱佳麗,亦極巧慧,乃處心弗端,且嫉甚。見貌少妍者,即憎惡欲置之死;雖朕舉動,靡不猜朕。靡故別居,不與接見。且朕素慕簡樸,廢后則僻嗜奢侈,侈諸服御,莫不以珠玉綺繡綴飾,無益暴殄,少不知惜。嘗膳時,有一器非金者,輒怫然不悅。廢后之行若是,朕含忍久之,鬱慊成疾。皇太后見朕容漸瘁,良悉所由,諭朕載酌,故朕承慈命廢之。及廢,宮中無一念之者。則廢后所行,久不稱眾意可知矣。今后秉心浮樸,顧又乏長才。
    洎得后才德兼備,足毗內政,諧朕志,且奉事皇太后,恪恭婦道。皇太后愛其賢,若獲瑰寶。朕懷亦得舒,夙疾良已。故后崩,皇太后哀痛曰:「吾子之嘉耦,即吾女也。吾冀以若兩人永偕娛我老。兹后長往矣,孰能如后事我耶?孰有能順吾意者耶?即有語,孰語耶,孰與籌邪?」欲慰勉朕,即又曰:「吾哀已釋矣。帝其毋過傷。」然至今淚實未嘗少止也。見今后及諸妃嬪哭后之痛,諭曰:「若輩勿深哀,曷少自慰?」乃一時未有應者,皇太后泫然淚下。朕曰:「若皆無心者乎?胡竟無一語耶?」蓋追惜后之淑德,為諸人所難及,故每曰:「諸妃嬪可勿來重傷我心。」於此益見念后之至也。
    抑朕反覆思后所關之重,更有不忍言而又不能自止者。皇太后雅性修潔,雖尋常起居細節,亦必肅然不肯苟且。如朕為皇太后親子,凡孝養之事,於理更有何忌。但以朕乃男子,故常有引嫌不能親及者,故惟恃后敬奉,能體皇太后。皇太后千秋萬歲後,諸大事俱后經治是賴。今一朝崩逝,後脱遇此,朕可一一預及之乎?將必付之不堪委托之人。念至於斯,五中摧裂。益不能不傷痛無已矣。
    后持躬謹恪,翼贊內治,殫竭心力,無微不飭,於諸務孜孜焉,罔勿周詳。且慮父兄之有不卒,故憂勞成疾。上則皇太后慈懷軫惻,今后悲悼異常;下則六宮號慕,天下臣民莫不感痛。惟朕一人,撫今追昔,雖不言哀,哀自至矣。嗚呼!是皆后實行,一辭無所增飾,非以后崩逝故,過於軫惜為虛語。后■素著,筆不勝書。朕於傷悼中,不能盡憶,特錄其大略狀之,俾懿德昭垂,朕哀亦用少展云爾。
  ○顧命異聞三則
  世祖遜位出世,與宴駕情事當然不同。故其托孤寄命,從容佈置,意想中極為周到,亦自有理。顧按之事實,容有未盡然者。彼即感觸世緣,言下頓悟,勘破一切尊榮富貴,則蟬蛻濁穢,自有不可一刻留者。故康熙帝年方童稚,而竟不及待,毅然決絶捨去,謂非絶無繫戀,視子孫傳世事如空花幻影也乎?故官書所載世祖顧命大臣至八大員之多,其後互爭權利,幾危社稷。設非康熙帝英明,不且事幾不可收拾,欲安利之,適以危害之歟?
  間嘗疑顧命事未可信,後與掌故家某公談及。某公乃鼓掌曰:「信然。設非子言,吾幾忘之。」蓋康熙誅鼇拜詔,亦有「妄稱顧命大臣,竊弄威權」等語。後得宗室某之飫聞天家事者,謂鼇拜等五人實皆乘機攫取權利,並未恭承顧命異數。惟瑪尼哈特平日係左右近臣,確有世祖手詔,勉其忠輔幼主之語。然亦非正式拜受顧命,如周公、畢公然者。
  先是,順治帝以董妃既亡,抑鬱不自得。一日,獨坐便殿,偶睹梧桐落葉,瞿然若有所念,顧左右曰:「人生不過數十寒暑,逐逐名利,何時可已?朕貴為天子,開國承家業已十有八年,長此營營,何時方得滿意?朕覺世事有如浮雲過眼,事後追維,味同嚼蠟,不如真修悟道,實為無上上乘。況朕幼日即有此志,邇來飽經世患,勘破情網,若不於此時解脱,更待何時!」語訖,立命召御前會議大臣瑪尼哈特等入,即勉以忠輔幼主等語,語至簡單。大臣俱攀駕乞留。世祖復答數語,意甚決絶,大臣等跽不肯起。
  頃之,世祖已命小黄門出篋中黄袈裟一、喇嘛帽一,從容易服,飄飄步行出東華門。瑪尼等俱長跪牽裾,不聽帝行,帝亦不怒。顧辭旨堅決,不可挽回,大臣乃請指派侍衛護送。世祖固言無須,以諸臣請不已,遂許侍衛四人隨行。後未至五台界,即遣還,卒未獲知帝所卓錫之地也。
  既行,瑪哈尼特等,方議禪立幼主事。鼇拜始列席定策,儼然自稱顧命大臣,諸受顧命者俱側目。聖祖既幼,亦不知顧命之真相,果誰是誰非也。且世祖瀕行,僅與諸臣寥寥數語。幼主絶未謀面,故聖祖迄不知鼇拜未預顧命,乃係事後自稱,以炫其能耳。
  鼇拜既擅權自恣,初止魚肉同儕,出言多不遜;嗣見幼主長厚,心地仁慈,遂逐漸進步,竟至氣凌主座。
  聖祖幼即喜讀儒書,鼇拜方奏事,見聖祖誦讀不止,意甚不悅,乃面謾曰:「吾盛清自有制度,皇上宜讀喇嘛經,不宜讀儒生説。先帝不以臣為不肖,故使臣訓誨皇上。臣愚以為宜體先帝聖意,屏儒進釋,庶幾勿墜先緒。」聖祖笑曰:「彼一時,此一時。正位中原而云不讀孔子書,無是理也。朕思三教平流,可不分軒輊。卿奈何所見之不廣也?」鼇拜怫然曰:「皇上初政,即拒微臣之忠諫,殊不敢復問國事矣。」即拂袖欲退,聖祖止之曰:「卿傅勿爾。朕非拒諫之主,讀書亦非壞亂之事,卿傅其平心察之。」鼇拜聞言,面有慚色。顧其剛愎自用之惡性勃不可遏,復顧而言曰:「皇上請以臣言付諸臣會議。設臣言貽誤者,臣願伏斧鑕以謝皇上。」聖祖知其驕蹇,遂一笑而罷,鼇猶悻■未已也。
  一日,鼇拜復請策封其族祖某,曾從太宗征朝鮮有功者,侈陳事跡,立請優獎。聖祖曰:「其功非不甚偉,然祖宗朝酬庸之典,亦至優渥矣。彼以將軍例賜恤,亦已甚矣。今尚欲何所請耶?朕不敢有加於祖宗朝之成例,卿其自愛。」鼇不奉詔,大肆申辯,謂:「臣受顧命之重寄,而遠祖不獲榮一階,大非人子顯揚之道。今日苟不獲溫詔,臣將痛哭於文皇帝之陵,不復能忝職左右。」聖祖心惡其要挾跋扈,而不肯取消其顧命重寄,乃從容曰:「朕別有旨,卿傅何事過勞?」鼇即謝恩,以為榮封已得,皇上所面命也。其專擅僭越類如此。
  或譖於聖祖曰:「鼇拜實未受先帝之顧命。當先帝大去時,立命瑪尼哈特等入,未嘗及鼇拜也。乃其後瑪子等奉命定策,翌戴聖主,事已大定矣。鼇忽一躍而起,爭取一席地據之,自稱顧命大臣,覥然不以為恥。皇上優容,不究其貪冒之罪耳。否則矯誣上命,妄借名器。其自墮品格者猶小,而敢於欺罔先帝者實大。且彼瑪尼而死之,罪尤不可勝誅。皇上如欲證明事實,但取瑪尼哈特所藏之先帝手詔,今在其子所,則真偽是非,不難大白矣。」聖祖復曰:「瑪尼哈特既有先帝手詔,曷不進呈,而擅自藏之於家乎?」對曰:「臣曾見之,詔中蓋指明呈閱時期,不至期不與呈。」聖祖曰:「今是否已至期?」對曰:「第問瑪大臣之子可。」
  聖祖果召瑪尼子等,問手詔語未畢,瑪尼等大驚失色,因跪奏:「先帝手付先臣,諭令秘密,候某年月日嗣君已長,可付與之,汝等斯盡職矣。今既承天威下問,敢不先獻,以舒宸廑?」聖祖捧手詔讀之,淚隨聲墜,謂:「此真先帝御筆也。」命藏大內,而召鼇拜入,示之,令自答覆。鼇拜懼甚,不敢出一語,但叩首求恩而已。未幾,御史等奏劾鼇二十大罪,卒遇刑。
  初,鼇拜忌瑪尼哈特之以長厚受帝眷,且持有先帝手詔,誓欲傾之以為快。時聖祖雖厭鼇拜,而聞瑪尼等好貨,暮夜苞苴,漸至顯卜其晝,賄賂公行,腥聞於上,其黨亦多不法,瑪尼不能制。聖祖令心腹偵之信,乃亦不滿於瑪尼哈特矣。無何,鼇拜嗾其黨在台諫者,彈劾瑪十餘款,語皆羅織而成。
  聖祖令瑪尼自復,鼇乃遣其黨偽為親瑪者,勸其逐條申辯,幾無一語成為事實。奏上,聖祖怒曰:「子乃以辯為能,果一無所短乎?」於是遣內大臣按問,抄沒其産,積資頗多,且其間有御用物,非臣下所宜蓄者。聖祖怒甚,令瑪尼哈特入對。歷數申辯之非,欺君罔上,乃收宗人府獄。然猶無意死者,第飭上疏據實自首,當從末減,治其黨羽而已。
  鼇拜復使人就獄中説瑪尼勿自承,坐取族滅。瑪尼不知中其計,仍嘵嘵置辯。世祖泣曰:「昔先帝以手詔付伊,朕之敬禮亦至矣。伊不自愛,乃至簠簋不飭。證據鑿鑿,不可為諱,一至於此,然朕以彼為顧命舊臣,輒就刑戮,非國家之福,故令其伏罪以謝天下,則臣之寬典,亦有辭以對大眾。而乃執迷不悟,始終文過,天下安有如是庸愚昏憒之人乎?國法所在,朕亦安能以私廢公?即使先帝處此,亦難為之保全。朕實不得已而用刑。其佈告天下,咸使聞知。」又曰:「議親議貴之典,自古慎重,渺渺朕躬,何敢妄行大事?但國法所在,與其枉法以徇私,無寧執法以安眾。萬不得已,施於一身,以正其罪,宥厥子孫,以用朕情,情與法交盡。彼既無怨,而國體不傷。諸大臣諒亦以為然也。」乃賜瑪尼哈特自裁,而宥其子孫,居宗人府如故。
  鼇拜揚揚自得曰:「此老倔強,乃入吾彀中,今而後,莫予毒。所惜者,斬草除根之計未施。彼庶孽耽耽虎視,尚恐死灰復燃耳。」不一年,聖祖稔鼇拜之惡,日知其傾陷瑪尼哈特狀,歷數其罪,置之法,子孫俱從戮,禍酷於瑪尼哈特矣。
  ○拾明珠相國秘事二則
  康熙帝性英明而兼果斷,故能以沖年親政,不動聲色,誅巨奸鼇拜。於是三十年中,文治武功,經營不遺餘力,四方底定,大勳告集,實清代之大有為者。迨春秋既高,尊榮太甚,精爽漸喪,百弊萌生。於是內而庶孽爭權,宮廷樹敵;外而奸諛弄柄,僉王紛來,夐非初日清明氣象矣。
  其時,招權納賄與青宮相倚庇者,實為大學士明珠。明珠本皇室懿親,狡黠善伺帝意,由部曹末秩,不十年而晉位宰輔,可謂幸矣。顧以聖祖英明,未燭其奸,其奢侈驕横,即在滿臣中亦不多見。而聖祖方以儉德為天下先,獨優容不之問,抑何其術之工也。
  相傳康熙帝喜讀儒書及古今秘籍,又好天文算術,滿臣中莫有與之賡同調者。惟明珠能深窺其蘊。於是因逢迎之智,開汲引之門,廣延海內文藝博洽之士、奇異罕見之書,特設一儲材館於私邸。館中復置藏書樓,不惜重金,搜致秘笈。東南藏書之家,貧不能自存,則奔走門下,如願以償。文人少有才藝稱譽,百計奉為上客,所欲無不力致。故崑山徐氏等,皆陰獲其援引。其援彈鋏之客,不可勝計。每中秘有所考問,一旨甫下,幕客爭相條對,紙筆紛紛如雪花四舞,以故奏對無不稱旨。其子納蘭容若等,常得與文人學士遊宴,上下其議論,文采斐然,為曼珠世家所絶鮮。聖祖之寵幸,蓋有由來也。
  康熙朝文臣之受優禮者,莫如張英、魏裔介等,明珠皆傾心與之結納。其時方奉敕編撰《字典》及《子史精華》、《佩文韻府》。明珠每入修書館,必使人輦金巨萬,遇文字之佳妙、謄寫之工秀者,皆分賜之,多寡無所吝。以是寒畯爭感紉。其姿性本穎慧,初不識漢字,後與文人往還,居然能作書札,且吟哦成句矣。
  一日,聖祖問:「爾好鑽研風雅,亦知莊子《逍遙遊》是何命意?何謂《南華》、《秋水》?」明珠不能對,乃奏:「臣近日馳思案牘,昏冒不學已久。容臣取書讀之,明日恭對。」聖祖笑而頷之。明日袖呈條對,文詞斐亹,節奏詳明,居然文學大家矣。聖祖問何人所擬,明珠不敢隱,舉其人以對,則徐健庵也。聖祖笑曰:「爾紈絝,敢與狀元公交好乎?爾試為朕面解其義,毋為人笑沒字碑也。」明珠歷陳意義,頗覺未誤。聖祖曰:「此亦可謂難得矣。」遂將御制詩文賜之曰:「爾及身雖不復能博通,然以此昭示子孫,毋使再受金玉敗絮之誚也。」明珠退,遂增聰老儒數人,專教其子揣摩御制筆法,其後容若等俱以詩文鳴禁中。
  初,明珠為固寵持祿計,聞聖祖宮中欲選良家閨秀為女官,以充典簽校書等職,而限於滿、漢之界。滿人女子,多不嫻文學,無可當選者。乃異想天開,密遣使往蘇、杭間購小家碧玉未成年者至邸中,先教以言語,次授之各種學藝,以備進獻。其女皆美麗而天足,並欲使冒為滿旗貴族也。其事絶秘,雖家人不與知,所知者惟一、二心腹而已。其夫人早卒,以妾代之,悍妒有力,明珠頗畏焉。或告之曰:「相國謀署外室,城西別墅中粉黛殆以百數,三十六宮都是春也。」夫人覘之信,怒甚,曰:「予必盡殺之,固不使相國知。」
  先是,別墅所購待年之姬,分科習文藝,宛若學校者然。如書史、詩詞、歌曲、音樂、弈棋、繪畫、雕刻、女紅、遊戲等,各占門類,習一藝成,以次遞習。有老儒杭人,博通書史,兼擅詩詞歌曲,相國聘之以教諸姬。老儒僅知為相國之待年寵也,所教為及笄女子三,曰新梅,曰嬌杏,曰茜桃,若姊妹花然。茜桃尤聰慧,年僅織素耳。老儒憐之,獨教之古列女節孝貞烈事,茜桃慨然欲自振發,顧念身世,輒為之淚下。然技藝之精進,突過儕輩,偶見即能倣效,詩詞出語有天然韻致,非人力所能為也。老儒譽不置,而嬌杏頗妒之。
  院制:每女子三,必有一老婦管理其起居飲食,凡師教外督責之事皆屬焉。嬌杏嫉茜桃之能,輒短之於老姆。茜桃承若儒教,慷慨尚氣節,不肯諂事老姆。且以己所處地位,無異娼妓,永無撥雲見天之日。故覺生趣頓減,而怨憤之詞或見於詞色。於是老姆亦厭惡之矣。
  一日,會時節,聞夫人來園中游遨,諸老婦大驚,知必有禍,乃匿其馴優心愛之姬,而班倔強者出迎,意謂夫人若加凌辱,此輩固無足惜耳。無何,夫人至,頗和藹無怒容。既遍閱諸姬,乃命膳夫設宴,以享群花,且命醉飽勿懼。既而命諸老婦善事諸姬,率婢媼登車去。
  茜桃既入課齋,老儒見其雙頰微酡,問所以飲食者。茜桃具以告,且曰:「夫人固有禮,但未知肯釋放吾輩否?兒已微露求請意矣。」老儒色然曰:「危哉,此豈爾求請時耶?」茜桃曰:「何謂?」老儒曰:「夫人之有禮,於理為常,未可深信。恐其城府甚深,蘊毒亦愈厚耳。且雖不願爾輩在此,亦豈願爾輩安然他適,享太平之幸福?而爾驟露求請之意,彼知爾之不易馴服,必設計更速。惜哉,爾之不習世放也。」茜桃聞言,自悔性躁,伏案痛哭。老儒慰解之。新梅最長厚,爭來解勸,嬌杏則不知所之矣。未幾,茜桃腹痛,自歸寢室。
  比晚,新梅走告老儒曰:「茜妹死矣。凡侍夫人飲者十六人,中有六人得賜酒,賜酒者皆斃。噫,殆酒中有毒耶?」老儒歎曰:「吾知頭角崢嶸之為害速也,但爾輩亦不能免。嬌杏何如?」新梅曰:「嬌妹方鼓掌稱樂。」老儒曰:「婦人之妒,一至此耶。雖然,舐糠及米,彼自不知死期之將至。何樂之有?」新梅懼甚,齒為之戰,跽地求老儒援救。老儒曰:「吾姑試之,未知有效否。」新梅稱謝去。
  老儒乃函致其徒為顯宦者,言於相國求去。相國知有異,遣人引老儒至密室,詢所以求去之故。老儒以前事告,相國驚曰:「吾固不知。此禁臠也,奈何夫人貽誤若是?」老儒從容曰:「與其死之,不若生之。」相國頗首肯,乃命人稽園中人數。將下赦令,夫人已知之,爭先馳往,命縛色美者別置一室,而驅其中姿以下者。新梅樸訥無華,竟得漏網。因感老儒惠,輾轉訪得其寓所,願作奴婢以報。老儒乃納為子婦焉,而相國獻姬之事亦遂寢。
  ○奪嫡妖亂志七則
  康熙帝既立胤礽為太子,以為天下無事,娛情內典,藉自頤養,不日且內禪。而諸子眾多,俱以胤礽長厚,無奇才異能,坐躋大寶,心不甘服,咸思帝制自為。其間權力最盛、黨羽廣布者,則推胤禛、胤禵、胤䄉、胤禟。胤禛即世宗,有異稟,膂力過人,能驅使番僧及海內奇俠之士為己用。胤禵等與之抗,各樹一幟。惟胤禔等常自附於胤禛,以張旗鼓,故胤禛與之感情頗洽,而視胤禵四人,則仇敵也。
  先是,滿洲家法不主立長,蓋尚襲蒙古、遼、金舊俗。既入關,諸臣文飾漢義,請立儲貳。康熙帝亦醉心漢家文化,恐不立儲為天下後世笑,貿然許之,而大錯鑄成矣。
  胤礽性厚重,短於智略,然苟使多讀書史,洞明大義,實足為一令辟。惜滿廷不事此,亦無出閣就學之典禮,但使嘛喇教之番經,世僕數員,督以清書騎射而已。聖祖因好儒書,獨不使儲貳懋學,為絶可怪之事,然實滿廷之劫運也。胤礽不知德足勝妖之事,習聞喇嘛之言,下至僉人群小,爭相構煽,遂與諸子徵逐,務為相勝,而事乃敗矣。
  當儲貳之初建,聖祖命與諸弟習射於便殿,彎弓無一中者,其他技擊,亦均不嫻,而諸子多勇武命中,胤礽引為大恥。師傅某公,滿人中昏庸之傑出者也。乃進言説太子,謂諸子獲勝,皆出崇奉喇嘛及養士之力。太子瞿然問計,師傅乃為畫計:爭致喇嘛及擊劍敢死之士,務勝諸子,敵勢自卻矣。太子固不更事,深信不疑,乃與諸喇嘛約曰:「苟有能以咒語秘術制人死命,使彼不敢抗衡者,尊為國師,受上賞。」又陰使人語各省大吏曰:「能求得奇俠之士,武勇技擊足以勝人者,封大官,舉主同受上賞。」於是喇嘛爭以魔術自效,而江湖術士、山谷伏莽,咸趨闕下,以求效用,京師紛擾,宮闈若市井。奇服異言之人,往來闕廷,司寇不敢詰。有識者皆知宮中多故,禍不旋踵矣。是時,康熙帝方深宮頤養,潛心內典,外間事絶不聞知,左右亦必不使之聞知也。
  胤礽之養士拜僧,實求自衛,誤中某傅之離間,初無意於樹敵也。一日,偶出獵南苑,見車騎自南來,從者至數百人,武仗甚整,且有喇嘛執器前導,狀至威猛,以為帝駕來也。將避之,左右進曰:「此非車駕,實四皇子之鹵簿耳。」太子驚曰:「彼一皇子,乃呵護之盛若此;我儲貳也,自顧不如,保不為人所笑乎?且其勢凌人,後此將為所制,大不可。」心怏怏然。既歸,商於某傅。某傅曰:「果爾,是不可不請於上,以正國體。」乃入奏四皇子鹵簿僭越狀。聖祖果諭令胤禛不宜違制,速減車騎,散黨附,免蹈刑法。
  胤禛聞太子所請,深銜之。自是一變前日所為,斥去車騎,而與喇嘛、力士等步行走京外,遊歷名山大川,不復有威儀而黨羽實益眾。胤礽以為畏己,肆然不復置慮,不知胤禛固臥薪嚐膽,以報此辱也。胤禛既養死士,恐為太子所厄,常隻身走江湖,以為閱歷磨練之地,且自謂多知民間疾苦,則他日可有為。實則陰探輿論,籠絡在野之不軌者,以備推倒儲宮而已。
  嘗漫遊至嵩山,遇少林僧,技擊過人,乃膜拜求為弟子,僧直受不辭。其徒凡數十人,以胤禛食量過大,輒非笑之。又使炊煮以供眾食,胤禛樂於奔走,絶口不道宮禁事,人莫知為皇子也。半載而技成,諸僧又嬲之角力,胤禛避不應。眾笑其怯,幾無所不押侮。胤禛怒,奮起與鬥,卒勝所嬲之僧。師曰:「子技進矣。」遂贈一鐵杖,留為他日紀念,且言除一女子外,可持此横行海內矣。胤禛既行,方下山,而宮監衛士麕集,蓋如約而至,眾始知其為皇子也。
  胤禛微行自晉中歸,遇太子賓客於途,方毆擊人。倚勢凌辱,人不敢與爭,踉蹌呼哭,莫之過問。胤禛獨走問所苦。旁有惡少年大言曰:「爾為誰?敢來問訊。寧有三頭六臂乎?」胤禛熟視其面,出鐵杖猛擊,碎其腦,斃,從容返邸,而太子黨人已探知矣。夜遣劍客入邸,將刺胤禛。
  一喇嘛方侍胤禛誦經,見窗外有白光如匹練,上下無定。胤禛怪之,令喇嘛就視。喇嘛曰:「否!否!吾已遣某力士辦之矣。」比曉,院中樹枝皆如削,所蓄之獵犬盡失其首,如駢戮者然,而數十武外小園中,有武士横屍焉。喇嘛曰:「此即劍客也。技窮力竭,乃為力士所誅。今晚必且報復,行當備之。」
  是夕,大風自西來,屋宇震搖,金鐵鳴動,空中戰鬥聲甚厲。居民咸聞之,莫知其所由來也。破曉,太子宮中惶惶若有大事然者,出購棺木,其數甚夥,特不知死者為誰。雍邸中亦然,人咸疑之。
  又明日,雍邸中遍招都下喇嘛入誦經,云作道場七日。諸廟恐人數不敷,至延乞丐以充額。頃之,太子宮亦傳命索喇嘛,然已為雍邸所要去,勢不能應命矣。太子怒甚,欲捕大喇嘛誅之。大喇嘛懼,請命於國師,國師銜旨乞命,乃已。太子知雍邸所為也,積不能平,遍召門下客,謂之曰:「今夕不殺胤禛,與諸君不復相見。」門下客憂懼,計無所出。有與胤禛之客善者,以告。胤禛聞之曰:「此勢不兩立之秋也。皇父春秋高,一旦禍成,恐傷其心。不如吾姑避之,以待其隙。苟吾有天命,何患不取而代也!」
  束裝將行,會有奇士自蜀中來,願見雍邸。胤禛速使之入,則前游所遇之友也。留與飲食,談技擊諸術,風起泉湧,顧終不及心事。奇士作色曰:「皇子有急難,奈何不告我?」胤禛問:「何以知之?」奇士曰:「聞青宮新自海外得一術人,能以鐵冠取人首於百里外,今晚殆以決議施之皇子矣。如能不為所殺,且奪其冠,則他日可取以治貪官污吏,人皆不敢犯法矣。天下絶殿下,使吾聞之,方得有此預備也。」胤禛問:「奈何?」奇士曰:「彼以喇嘛咒語為護符,施此魔術。今吾儕都以貝葉蒙首,則鐵冠必來而復去。吾先於庭外張一袈裟,如張網狀。鐵冠必跌落其中,吾黨可收之,以為後日之用也。」
  胤禛從其言,果得鐵冠。既而謂奇士曰:「寇深矣,不用斬截手段,此禍防不勝防。吾終不願鬱鬱居此土也。」奇士曰:「盍請大喇嘛來,當與之為最後談判。」胤禛允之。大喇嘛至,奇士曰:「降龍伏虎,當用其勢,過此以往,恐不能制,奈何?」大喇嘛曰:「謹聞命。特緩乎急乎?生乎死乎?惟殿下所擇。」胤禛思之良久,乃曰:「吾為皇父計,不得不緩;吾為皇兄計,又不得不生。」大喇嘛曰:「諾。」
  時太子以鐵冠術不效,聞胤禛仍無恙,恚恨成疾。大喇嘛入請曰:「吾能以阿肌穌丸治殿下疾。」太子曰:「子非助胤禛者乎?吾安敢服子藥?」大喇嘛曰:「否!否!胤禛暴虐,眾叛之久矣。今彼邀游四方,未敢返都下,邸中固闃其無人也。殿下不信,可詢之某喇嘛。」某喇嘛者,太子之親信人也,而實大喇嘛之徒黨。太子見術不效,鬱恨傷肝,性烈如火,撻辱誅滅頗夥。群下人人自危,至喇嘛亦不免詬辱。以故喇嘛有貳心,亦願助胤禛為虐矣。
  太子不知其計,以問喇嘛。喇嘛曰:「此西天活佛之師,其丸實能治百病,服之當必有效。若胤禛則畏殿下之威,當不敢復來輦下也。」太子信之,乃令大喇嘛出丸進服。胤禛遍賄青宮上下,無一人與大喇嘛為敵者。於是太子以孤掌之難鳴,受易性之狂藥,雖有知者,莫為之白矣。
  阿肌穌丸者本媚藥,或興奮劑,而兹則羼入猛烈之品,能使腦力失其效用,神經中樞為過度之激刺,亦不能制其百體,其形態遂類顛狂。斯時,太子因疾居外邸,不近婦女,故宮中妃嬪咸未知悉。延三日,太子益狂,便溺不自知,且毀壞器物無算,並御賜佛像等,亦投毀無餘。事既張,太子妃趨視,大駭,無術為之收拾,乃奏聞。
  聖祖遣人視之,則已不復能成禮,且已失一切知覺,動則騷攘如獷獸,靜則昏昏如負重疾。聖祖不得已,乃下詔廢其儲位,詔中多憤懣語。然責備太子無狀,卒不知為胤禛所嗾使,喇嘛所播弄也。太子妃惶恐,奔坤寧宮求救於皇后。皇后遣國師及御醫往視。
  是夜,國師方銜命出宮,憩某廟以待旦。大喇嘛膝行入,告以由來,歷數太子之虐及某喇嘛因忤太子意慘死狀。國師淒然曰:「然則吾不能為救治矣。以此主天下,吾輩尚有噍類乎?」及旦,草草入視太子,謂係不信神佛,心入邪魔所致。非別閉靜室中,灌以醍醐,咒以功德水,不能復其原性。宜速治之,遲且不救。御醫入,亦言心疾不可治。蓋清初喇嘛之勢力甚盛,御醫僅充數。喇嘛言如何,彼亦不敢與之爭辨也。
  旋皇后召太子入宮中,令擇靜室居之。日以功德水進飲,神思漸清,顛狂亦稍殺,乃令妃嬪入侍,益知斂抑,飲食亦增進。妃嬪私問:「前此病狀,亦自知否?」太子乃言:「服某喇嘛丸,遂失知覺,以後即昏昏如在醉夢間也。」
  妃嬪以告皇后,乃聞於聖祖。遣人窮治其事,將捕某大喇嘛鞫之,則已隨胤禛不知所往矣。以詰國師,國師曰:「吾徒皆忠於太子,且雍邸與太子亦絶無仇怨。此必奸人播弄,欲離間兄弟耳。苟有隱匿,吾設壇作法,使彼二人各至壇前,自相質問,則佛祖韋陀必不誰恕也。」聖祖可其請。皇后問曰:「胤禛不至,奈何?」曰:「吾能致之,且能縛大喇嘛來。」
  是夕,國師使人謂喇嘛與胤禛曰:「第來,必無恙。」及夜中,胤禛果至,以皮冠蒙首,狀極委憊,見后伏地不起。聖祖略有所詰,奏對極淒惋。太子入,見胤禛,色赬暴怒,詬厲不止。旋壇上有振錫聲,如使之跪。太子忽顛蹷,乃惘然自述欲殺胤禛狀,且歷舉所殺侍衛及喇嘛徒眾,狀至可怖。是時陰風猝起,燎燭皆作慘綠色,宮中皆聞鬼聲。聖祖以倦怠悚惕而退,皇后等皆廢然返宮。妃嬪奉太子下,則又昏然不省人事矣。
  自是昏瞀嘩噪,一如前時,不復有一隙之清朗矣。胤禛與大喇嘛從容退。未幾,聖祖再廢太子之詔下。蓋前此皇后召太子入宮,欲白其冤,固已下詔復位。至是知不可救,故復廢之也。
  聖祖欲立胤禛,皇后終以為疑,謂不如胤禔。然以奔競運動者多,聖祖頗有所聞,煩厭不能專決,嘗憤憤曰:「朕萬年後,聽爾等自擇之可耳。此皆不肖,誰復可以膺付托者?苟天位不可終虛,自有當璧者食其祿,若朕生前,則不提議此事可也。」蓋聖祖雖不能抉雍邸之奸,而知其爭權傾軋,決非無因。太子復不克為人,則惟有以不了了之而已。
  胤禔最長厚,且頗有文才,聖祖、皇后俱屬意焉。然恐非諸子敵,故隱秘不宣,計不如待萬年後,頒遺詔始立之,則諸子倉猝不及破壞也。然胤禔始終與胤禛善,不敢攖其鋒。皇后憐其無能,遂亦聽胤禛所為,而不復固執矣。
  惟胤禵豪爽有大志,不受羈勒,頗揮霍,喜結交健兒,然不屑為秘密傾陷之行為。以故與胤禛忤,常憤太子等結黨為仇,非國家之福。因輒出京旅行,飾為商賈或術士,所至必主民家。世俗相傳以為世祖者,實則胤禵。
  某年,粵東有某賣買行,因生理不佳,相對愁歎。時且歲暮矣,靜夜無聊,小伙有懸紅燈為戲者,掛於竿首,以照江中,俗亦謂之「照財神」。行之後屋,固濱江,往來船艘頗多。頃之,一巨艦來。眾方注視,忽抵行門下維,一紀綱僕貿然登岸,問:「行主在否?」眾告之,僕言:「主人販北貨茶果甚多,滿船重載。將俱寄於貴行中,幸行主出視之,可與主人接談也。」行主知為巨客,乃登舟相見。則儀表甚偉,行李亦華煥。酬酢既畢,其人因述來意,且言貨價不下數十萬金。行主瑟縮曰:「小肆資本甚微,恐不能擔此重任。請僅受其十之三,可乎?」曰:「無須。吾有要事他往,但求將貨速卸,輕裝而歸,爾行可不必付款,待來歲今日,復懸紅燈,則吾自能復來。屆時,當收爾貨金也。」行主大喜,乃命人悉遷其貨於岸上。屋宇不能容,寄存他家,匝日始畢。同業聞其有豪客來也,爭相趨附,即日售其貨數萬金。行主以奉客,客曰:「現吾勿需此多金,僅取十之四足矣。餘存爾行中,待來歲結束並取可也。」行主又欲以盛饌餉客,客搖首止之曰:「但取好酒數斤來,並此間海味數事足矣,不多費也。」行主奉命惟謹。
  逾日,客匆匆去。行主徐售其貨,數月而畢,贏利十餘萬金,連資本計,殆百萬也,頓覺巨富。惟候明歲今夕之約,與客瓜分餘利耳。及屆期,如約懸紅燈。客果至,則巨艘三五,較前次之貨又倍蓗焉。主人先奉舊帳,子母俱陳,請指麾分派。客麾又曰:「否!否!吾不需此多金。爾等第為我存之,欲用時通告提取可也。請速遷此次各貨登岸,勿稽我行期。」行主以客之惠甚厚,前此未多款待,方抱不安,此次必請多事盤桓,以盡地主之誼。客曰:「吾事大忙,不能領主人厚誼。請勿過留,但使一遊花艇,略開眼界足矣。」行主果導之遊紫洞艇中,遍徵群花以娛之。客殊無所戀,但飲啖甚豪,略聽歌曲而已,夜仍返宿舟中。次晨,告別欲去。行主苦留之,乃偕遊觀音山等名勝處,夜復飲於花艇中。行主使娼家以計羈縻之,拂袖竟歸。是時,舟中貨已畢登,次晨不別行矣,並一金未攜取也。行主甚怪之,顧業既受其貨,且致富絶無後患,則亦自幸天助而已。或疑為大盜,顧無案追者。且其態度華貴閒雅,殊不類下流人物。
  又明年,復按期至,惟貨已較少,然尚值十餘萬金。前後並計之,蓋二百五六十萬金矣。主人又陳子母如故,客蹙然曰:「吾本欲與主人為終身交,念主人長者,甚可恃,如願存金不取。今吾將有大變故,恐不復能來,姑受百萬金去。明歲屆期懸紅燈而不來,則吾事已敗,終身不復相見。此百五六十萬金,自取之可耳。」言罷嗚咽,色顔慘沮。主人慰勸之,且欲導之冶游,以祛其哀思。客卻之曰:「吾且去,此非行樂之時也。苟明歲復來,必與君痛飲於紫洞艇中耳。」
  及明年,果不復至。主人與所善者談及客人蹤跡,皆疑為皇子飄流在外者,蓋康熙帝適於是歲駕崩也。後遇京中人,詳詰其貌,知客確為胤禵。又同時,漢口又有人睹其蹤跡者,並言其刻苦誠懇,絶類有道德之商人云云。
  胤䄉為少林僧入室弟子,善技擊,常窘辱胤禛。一日,角技於南苑,呼胤禛而眩之曰:「爾敢與我角否?」胤禛自知技出彼下,乃笑不應。胤䄉突起,仆胤禛於地。眾小奄俱不平,而胤䄉鼓掌去矣。胤禛銜之,欲使喇嘛以術殺之。既而喇嘛語胤禛曰:「彼身常佩達賴第一世所發之金符,不易近也。」胤禛曰:「可奪取之乎?」喇嘛曰:「不能。惟誘之御女,則可篡取之耳。」胤禛乃使小奄狡黠者,導之微行,為狡邪游。胤䄉故好色,果沈迷粉黛中。
  胤禛遣人取其符,將殺之。忽其口中吐出多量之金蛇,盤旋飛舞,令人目眩,刀劍盡為所卻,卒不能傷。胤禛大駭,以問喇嘛,曰:「此婆羅門靈蛇陣也。彼為國師所教,業已入室,不可與爭。然習此者,必先設誓,類多不能大貴,況至尊乎?殿下但姑讓之,他日大位必不彼屬,復何患?」自是胤禛聽其所為,遇輒避之。及即位,胤䄉復不遜,乃執而囚之,賜名曰「阿其那」,譯言狗也。尋即遣力士殺之。胤䄉猶能奮鬥至三日,始為毒劍所斃云。
  胤禟力不如胤䄉,而智謀特勝,恒以小計窘迫太子及胤禛。方太子未發狂疾之先,每日朝兩宮後,即往西山馳獵,胤禟偽為恭順者,請為青宮前驅。太子喜,許並馳驟。乃陰令其黨用喇嘛術,以白鐵為限馬檻。誦咒設之,則人目不能見,惟與知其隱者則能見之。及馳,胤禟先越而過,絶無障礙。及太子躍馬過,馬蹷,太子墜馬,傷股甚劇,病月餘,幾殆。然止自怨控縱無狀,絶不知胤禟之計也。又嘗獻鹿脯於太子,陰以色作為識別。太子召與同餐,胤禟自認所識者食之,無害。太子食之,腹頓大痛,泄瀉幾瀕於死,醫治數月始復。固疑鹿脯之有毒,然胤固伴食,居然無恙,不能以是詰責也。惟胤禛探其狡譎,深忌之。
  胤禟知胤禛惡己,心常耿耿,欲有以報。會聖祖以歲初召喇嘛誦經,諸皇子皆宜會食。胤禟之位,適與胤禛相近。聖祖從上來,與胤禛僅隔一箭地,而胤禟適在其間。忽有一小輪從旁飛出,直擲聖祖之面。法輪者,喇嘛所用之紀念物,以精銅為之者也。喇嘛以是為可殺魔鬼,恒誦咒語飛出焉。今直擊聖祖之面,大不敬。聖祖方驚視,胤禟忽大哭呼痛,跪聖祖前,奏胤禛以法輪擊己。聖祖視之,則面紋已碎矣。聖祖思:「頃間法輪擲朕面而過者,必由彼而波及也。」遂命力士持胤禛,欲撻之。胤禛泣辯其誣,且證實為胤禟所自擲。聖祖怒曰:「爾尚強辨!彼既自擲,豈致面有傷痕?爾為此大不敬之舉動,而不知受過,轉欲嫁禍於人,其心術可見矣!」乃命內監執胤禛,付師傅,鞭撻以百數,復拘禁至半月以上始釋云。
  世宗即位,深惡胤禟,令與胤䄉同縛,禁宗人府獄,稱之曰「塞思黑」,譯言豬也。尋使人拉殺支解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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