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
  雪照園綠衣報主

  人心無義不如禽,禽鳥含靈亦有仁。
  黃雀銜環因感德,隋蛇獻寶為知恩。
  放龜反顧如初鑄,歸雁過空寄好音。
  更有綠衣知報主,應羞世上負心人。
  話說唐明皇天寶三年,明皇與貴妃閒遊內苑之中,名花異卉,無所不備,同賞蓮花,帝指貴妃說:「爭如我解語花耶?」共玩牡丹時,貴妃以一指甲捻之,揩甲上曾描唇上胭脂,遂沾於花瓣之上。明年牡丹開時,枝枝都有一瓣胭脂紅色,明皇謂之「一捻紅」。學士李正封獻詩曰:「國色朝酣酒,夭番夜染衣。」明皇笑謂貴妃曰:「卿早起多飲一杯酒,則正封之詩為不妄矣。」台榭之美,苑囿之佳,自不必說,其中只少一個鸚鵡飛翔。責妃遣人出外尋覓,各處訪問,非止一日,不能得有。不想長安城中,有一富豪之家,姓楊,名崇義,家中蓄一鸚鵡,翠羽朱唇,能會言語,崇義酷愛之。這崇義家資巨萬,為人豪放,只貪花酒,錢財倒不鄙吝的。娶個劉氏,卻是個青樓出身,因他有顏色,前妻死了,就以他為妻。這崇義平日卻與鄰人李弇往來,終日飲酒交遊,甚是情厚。誰知祟義是個豪爽的人,倒無二心,不料這李弇卻是個陰險小人,雖然終日與崇義往來,一心只是謀騙他錢物。
  一日,長安門外有個雪照園,乃是個勳戚之家的。這勳戚因惱了李林甫,被貶竄削籍,子孫窮了,要賣與人。這崇義因有了家事,思量買了這花園,以為遊樂之所,就去央李弇,要他問個價兒,李弇便起謀心,直來見了那勳戚之子,說了來歷。開口要一千兩銀子,李弇笑道:「若官人真個只要一千兩銀子時,包管在小人身上,只是成交立契之時,官人不消來當面成亭,只著一位盛使來罷。」那人道:「我只要一千兩。隨你怎生去做。」登時就親筆寫了一張出帳、一張賣契,四至分明,盡數賣與某處為業。李弇一手接了文契,道:「待小子取了銀子來時,然後求官人著一個押,中人少不得是小子李弇了。」那人點頭,就差兩個家人,同了李弇去。李弇辭別出來,就請他兩個上店,吃了半日酒,卻與二人商議道:「這雪照園大得緊哩,便三千兩也是足直的,你家主人如何一千就肯賣了?」二人道:「只是急於要賣來使用,故此論不得價錢。」李弇道:「如今我有一個相識要買,倒肯出價錢的,若賣到一千之外時,我與你二位對分何如?」二人大喜,應允了。李弇道:「你只在此等侯,待我去講端正了,卻來同你們去兑銀子。」於是李弇取了文契,竟到崇義家來,如此如此說了。說:「他這花園起名『雪照園』,卻要三千兩銀子哩,若是肯兑足銀子,明日就是你管業了。」崇義心愛那花園,那爭銀子,一口應承,立時就走進去,兑了三千白銀,一封封遞與李弇。李弇道:「且住,他有兩個家人在外。」一面說,一面便跑將出來,叫了兩個家人,一同拿到酒店內,李弇就偏得了一千,拿出一千來,與他二人分了。然後將一千來見了賣主,著了花押,仍將契來,付與崇義。崇義看了大喜,收了文契,置酒相待,又取出五十兩中人錢奉謝。不曉得這李弇,已是偏手到得個一大半哩。次日崇義就到城外看了花園,四面牆垣俱損塌了,須要修整;裡面樓閣花木,也都要葺治一番,崇義就在城外住下,整整修理了三個多月。怎見得這雪照園的好處?杜撰得《西江月》詞一首為證:
  四香閣沉檀闌檻,百花亭紅紫芳菲。黃鸝紫燕鬥春輝,曲沼方塘戲水。
  鎮日園林無事,琴棋詩酒堪攜。更思得意十分時,覓個佳人作侶。
  崇義十分快活,住在園中,就不想歸去了。到甚喜這李弇湊趣,自此將這李弇,當個骨肉至親相待。
   一日,對李弇說道:「如今貴妃娘娘遣人,在外面尋取綠鸚鵡,為上林之玩,不知我家中倒藏著一個哩,你卻不可向人說。我與你固在至交,才與你說,只我這園中,也須得放那鸚鵡在內才好。只是無人去取,須是你與我取出城來,養在這園中,飛來飛去,豈不美哉!但要煩你小心在意,不可令一人知覺。」李弇聽了,心中暗想道:「宮中尚少此鳥,他家倒有,他今要我去取,我不如且去取了出來,獻上宮中,可不得一個重重的賞賜麼?」一時間,還那裡管得是好朋友的千係?一面思忖,一面應了。回到崇義家中,這李弇就膽大了,不管內外,一直往裡面競走,各處尋遍,不見鸚鵡兒。也是悔氣,一尋直尋到那劉氏臥房門邊,恰好劉氏晝臥在內。這李弇就丟下了尋鸚鵡的機謀,又起了一點欺心,遂與這劉氏私下通了。這劉氏原是個娼妓出身,雖到崇義家中日久,那些迎新送舊的心,如何就肯忘了?自此倒與這李弇相好,反嫌起崇義來。李弇對劉氏道:「我要取這鸚鵡去出首了,何如?」劉氏道:「若恁地時,你再不好到我家中來了,只是好好與他藏在家中,使他戀在城外,卻不好麼?」李弇笑道:「正是,正是。」就向劉氏道:「如今鸚鵡藏在那裡?」劉氏指著一個書閣道:「在這閣兒下,小園之內。」李弇道:「藏著不拿出城罷。」自到城外,回復崇義,只說城門上恐露出不便。崇義道:「也罷,也罷,若做出來,倒是干係。」隨留李弇同在園中,玩耍不題。
  卻說那時,朝中用了李林甫,宮中寵了楊貴妃,弄得人民不安,天下思亂。有那安祿山,做了范陽節度使,心猶不足,楊國忠又包藏著禍心,故意激這安祿山造反,安祿山卻因明皇待他甚厚,不忍負心,當不過楊國忠又結連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共排祿山。於是祿山造反,自范陽引兵而南,長安震駭。不半年,祿山陷了東京,明皇與國忠計議,遁走西蜀,長安百姓盡數逃竄,車駕出了延秋門,城中尚有不能逃走的,都關了門,躲在家內。李弇乘著這個機會,就勸崇義逃走。崇義真個棄了家產,獨自一個往外亂走。這李弇就走到崇義家住下,與那劉氏做了一處,道:「莫慌,莫慌,難道這長安城都走空了麼?少不得我與你好做長久之計哩。」
  卻說明皇車駕出了長安,行了半日,日午過了,尚未得食。國忠買了幾個胡餅獻上,隨從的吃了些粗糲米飯,將到馬嵬驛,將士都飢餓了,一齊說:「禍亂皆由楊國忠而起,他如此肥胖,何不殺他為食!」因此眾人齊上,把槍刺殺了楊國忠,又啟奏道:「國忠謀反伏誅,貴妃不應供奉,須縊死貴妃,眾兵才肯前行哩。」事出無奈,明皇只得割恩正法,著高力士引了貴妃,到佛堂之內,縊殺了。正是:
  可憐解語生香美,化作黃埃白草飛。
  然後眾兵士一同前行,到了蜀中,明皇傳詔,起用郭子儀為東京留守。郭子儀聞命即行,統領十萬河朔強兵,不一月,就克復了東京。安祿山養子史思明,見子儀統兵勢大,力不能支,遂命帳下李豬兒,持刀把安祿山砍腹破腸,血流滿牀而死,然後舉兵走了。因此郭子儀迎復明皇還京。
  卻說那崇義也逃出在外,後來打探得郭子儀復了東京,明皇都還朝了,他一步步也挨了回來。只是身邊沒有盤纏,一路尋思:「不知我家中還好否?家事想已搶散了,不知我那心愛的鸚鵡還在不在哩!家資倒也罷了,只留得這鸚鵡還好。」又行了數日,卻喜到了家中,舉步進門,喜得門庭如舊,聽得裡面叫道:「主人回,主人回!」仔細聽了,正是那心愛的鸚鵡叫哩。這日李弇正與劉氏在內飲酒,卻算計道:「崇義不知逃到那裡去了,料來也不能夠得還家哩,這時候可也凍餓死了。」正在那裡說,只聽得鸚鵡兒喳喳的叫個不住,只叫「主人回,主人回」,李弇動心,立起身走到外面,卻好崇義也將進內門,兩人打個照面,李弇倒大大吃了一驚,說道:「楊兄,你從那裡逃避,今日才得回來?」祟義見李弇從裡面走出,心下才疑道:「他前日叫我速速逃走,他如何倒在我家裡出來?」劉氏在內,聽得講話,連連也走出來,見了崇義,假意哭道:「一向候你不回,叫我在家受苦。虧得這李官人,常常在此看顧,故此家中雖遭亂離,還不甚失脫哩。」哭了一回,這李弇又起了不良之心,不辭崇義,就走到外邊尋了一把短刀,藏在懷裡,急急走進,扯著崇義道:「一向久闊了,如今就借府上,我與你相聚一相聚。」又笑著說道:「你這後園花都開了,有大嫂在此不便,我與你同到後面園中看看。」崇義心疑,不肯同走,劉氏說道:「何妨便同去走走。」李弇見他不肯去,也不由分說,就向懷中取出短刀,一刀把個崇義殺了。劉氏也大吃一驚,道:「你殺他怎的!」李弇道:「你丈夫出外許久,人也都知道的,我今日就殺了他,省得外人疑心,只說他並不曾回就罷了。殺了乾淨,我不與你得個長久安心麼?」劉氏點頭道:「這如今他的屍首,卻怎生樣處?」李弇道:「你後園中不有個枯井麼?將他丟在裡頭就是。」自家就一把提了,叫劉氏向前開門,就往後面走了去。
  卻說崇義回家,難道真個就沒一人看見的麼?恰好就在李弇對門,有個林小一,這林小一是個窮人,一向虧著楊崇義時常齎助他些本錢,生理過活。只因祿山犯了東京,崇義又出外了幾時,小一沒了靠山,度日窮苦。這日遠遠望見崇義回家,等不得踅到他家,要見一面,因此看見崇義進去了一會,林小一慢慢走入中堂,叫一聲:「楊員外,小人要求見一見哩。」叫了半日,並無人應,倒是那鸚鵡在內應著道:「李弇殺了,李弇殺了!」這小一聽了吃驚,立住腳只顧聽,裡面只顧叫。小一道:「作怪,作怪,這又不是人應,倒像個鳥兒叫哩。」又叫幾聲:「裡面有人麼?」卻好李弇已同劉氏藏好了崇義屍首,正走出來,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響。李弇走出問道:「是誰?」卻認得是對門林小一,便開口嚷道:「人家各有個內外,為何不見個人,只顧在此大驚小怪,叫些甚的?」小一道:「我自來尋楊員外,又不叫你,這所在又不是你家裡,如何開口嚷人什麼內外不內外!」李弇聽說不是他家裡,就大怒罵道:「你這潑殺才,誰與你論黃數黑的,什麼你家我家!」林小一見他亂罵,只不理他,卻又走進一步,叫聲:『楊員外!」只聽那鸚鵡又應道:「李弇殺了!」這李弇心慌,便對小一道:「那楊員外自從逃出,並未回家。托我替他看守家裡,你曾見他幾時回來?只管楊員外,鳥員外的叫些什麼?』小一道:「我方才跟著楊員外進來的,如何說不曾回來?你可聽得裡面應聲麼?」小一故意大聲的喊叫:「楊員外!出來和你說話。」只聽那鸚鵡可霎作怪,也大聲的喊叫道:「李弇殺了!」小一道:「你可聽見麼?」便一把手扭住了李弇,死也不肯放手。裡面劉氏急了,走將出來道:「小一官,何故相鬧?你莫不又要借貸些本錢哩?放了手,我與你十來兩銀子就是。」小一睜著兩眼道:「誰要問你借銀子?」一口就咬定道:「你二人做得好事!活活把個楊員外斷送到那裡去了?」劉氏心虛,反向著小一笑道:「小一哥,休得取笑!你要銀子,有在這裡,再不然我陪你一杯酒兒麼?你放了他。」這李弇死掙不脫,那裡溜走得去。小一使罵道:「不害羞的鳥婆娘!誰要你陪酒!」隨一把將李弇扯到街心,大喊道:「殺人的在這裡!地方可來拿住!」鄰舍人等,也一向知他乾的歹事,真個走來,將李弇捆縛了。小一做事老到,復身進去,一手取了那鸚鵡,連架兒拿在手裡;一手又扯了那婦人,走出來,同了地方鄰里,一直跑到府前。
  正值府官升堂,比較錢糧。小一就在外喊叫。那劉氏也冤天冤地的只是哭,李弇已是嚇得呆了。知府叫拘了一干人犯,進去跪下。林小一上前,這般如此,一一說了:「如今現有鸚鵡為證。」府官笑道:「你這廝胡說!難道憑這個扁毛的畜生,就斷李弇一個殺人死罪麼?」小一應道:「現如今扁毛的倒有仁義,強如那負心的人沒仁義哩!老爺不信時,可問他麼。」知府果問道:「那楊崇義如今可在家麼?」鸚鵡應聲叫道:「李弇殺了,李弇殺了!」知府也駭然。問了一回,李弇只是抵賴。知府喝令將李弇夾了一夾棍,劉氏拶了一拶,都不肯招。林小一又上前稟道:「是小人同楊崇義進門的,不曾看見出來,他就謀死了。但他屍骸還不曾出外,老爺差官,同小人們到他家中,搜出屍首,就不消再問了。」知府點頭道:「說得有理。但此人命大事,本府便親自去看一看。」隨即打轎,一同出了衙門。小一又一手提了那鸚鵡,走到楊崇義家,各處尋遍,再無尋處。小一慌了,對著那鸚鵡說道:「鸚哥,鸚哥,你有心要報主人的冤讎,如何不說你主人殺在那裡哩?」鸚鵡叫道:「井裡,井裡!」眾人都聽見是「井裡,井里」,卻沒有井。直從灶下尋到後門,果然有口枯井。眾人一齊嚷道:「有了.有了!」官府隨取牢中一個該死的囚犯來,說道:「汝可下去,撈得屍首起時,我就免了你死罪。」這人慌忙用繩牽了,弔著一個大蔑籃,放將下去。原來是個枯井,只見一個臭皮囊,側豎在井底裡。這罪囚忙忙將來拖在籃內,連自己弔了起來。眾人一齊擁看,喊道:「這不是楊崇義是誰!」知府大怒,就在井邊將李弇和劉氏各痛責了五十板,登時做了一個雙連枷,將李弇、劉氏二人枷了,遍遊四門示眾後,關下了死囚牢內,就放了那下井的犯人。知府說道:「人只說鸚鵡能言爭似鳳,誰知能辯此奇冤!」即便修了一本,連這鸚鵡進到聖上。明皇見了,忽然想起貴妃娘娘來,心下悲感了一回,敕封這鸚鵡為綠衣使者,收養在上林苑處。林小一仗義雪冤,剪除淫惡,旌為良民,著他埋葬了楊崇義,就領了崇義的家業。其時李林甫已死,那雪照園仍歸勳戚人家去了。李弇、劉氏不待秋審,立時碎剮了劉氏,梟斬了李弇,以正其法。
  結髮起奸心,靈禽知報主。
  赫赫有皇天,雙雙斬東市。
  嗟哉綠衣使,全仁復全義。
  天下負心人,視此汗如泚。
  
  總批:花王國色,靈鳥名園,想像風流,使我情深一往。李弇何物么麼?肆行竄入,恨未生砍其胸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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