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回
  新豐市名揚豹略

  傾蓋聞名便好儒,武夫何必自知書。
  而今世上憐才者,誰似常何肯下車?
  話說當時有個蜀人陳子昂,滿腹文章,真個詩成吐玉,下筆成章,只是半生落魄,不得人知,徒為道旁之鬼所笑。子昂憤怒離家,來到長安市上,有一人攜了一張胡琴,乃秦時遺寶,價值萬金,若一彈動,使人哀者恐生,樂者忘死。陳子昂這日,行到市上,見那賣琴的口出大言,便對他說:「你這琴如肯賣與我時,便萬金我也肯出,只是世人不識,我識得他卻無錢可買,你若肯先付與我時,三日之後,償你銀子,你可肯麼?」那賣琴的道:「我此琴已賣了十年,無人識貨,你只過三日,有何不肯?但你既是個貧儒,這三日後,如何就有萬金償我?」子昂笑道:「只個你休管我。此地長安城西,有個孟嘗君神廟,明日乃是孟嘗君生日,長安豪門貴客都到那裡獻壽,你到那裡,眾人為證,可付與我便了。」真個那賣琴的到了次日,就來廟中相等。陳子昂也來了。只見那廟中,挨挨擠擠,俱是王孫公子、富室豪門,在彼遊玩。陳子昂立在高處,大聲說道:「他這琴乃是古遺寶物,價值萬金,肯借與我,待我鼓一曲,與眾人聽者。」眾人大喜道:「我們都曉得這琴卻是寶物,你若會彈時,我們出喜錢三百千為贈。」陳子昂笑了一聲,彈了一曲,使眾人哭的、笑的、叫的、說的,不覺手舞足蹈起來。只見那陳子昂鼓完了琴,就把那琴向街前石上一摔,摔得粉碎,眾人吃個大驚。那賣琴的大怒,嚷道:「如何摔碎我這無價的寶物!」只見那陳子昂大聲說道:「天下的人,不知我蜀中陳子昂是個四海奇人,倒說這胡琴是無價之寶,依我看起來,要這胡琴何用?」那些豪門貴客個個心驚道:「他將這萬金的寶物,尚且摔碎了,不知他胸中是何等樣奇人哩!」於是眾人都爭相延請這陳子昂到家,都出千金為贈。一日間,就有百萬金。陳子昂分文不受,盡數賞了那賣琴的。自此陳子昂名震長安,天子大用,就做出許多治平的事業來。正是:
  塵埃宰相何人識,一日知名早濟時。
  能識塵埃真宰相,先須上賞魏無知。
  但是蓬茅中,未常無異人豪傑,總是虛心求賢者少。如今說一個傾蓋下車的,乃是唐太宗時山東東昌府博平縣,有個貧士,姓馬,名周,字賓王,也是才兼文武、學貫天人的。只是時運未逢,做了個失路的相如、窮途的阮藉,一日,客游到汴京濬儀縣,卻好飲了些酒,題了些詩,滿肚皮不合時的骯髒之氣,勃鬱不堪,都從這酒杯中,一齊發作出來。在這濬儀道中行來行去,歌唱一回,大哭一回,又狂叫一回,又長笑一回。道旁之人,也有說他是瘋的、癲的,笑他的,罵他的,再沒一個曉得他的。正在那裡喧嚷個不了,有人說:「縣裡老爺來了!」眾人散去。這馬周不合向袖中取出數卷詩文,呈將上去,要這縣官賞鑒。卻說這縣令姓崔,名賢,是個少年甲第,極是貪鄙之人,詐害百姓,貪酷異常。他自恃少年科甲,妄自矜大,目中無人,是個極不肖的,那知什麼愛才下士,其時他轎上抬來,只見馬周遞上詩文,不曾下跪,他就大怒,把詩文都丟了下來,不看。馬周見他不彩,自去拾起了,依舊狂歌不已。崔賢見了大怒,喝叫左右拿來。馬周大罵道:「你這草迷七竅的贓坯,遇著那盲試官,中了你這樣門生,你在此嚇這些不識字的愚民罷了!我是個天下的才人,誰敢拿我?」崔賢怒道:「你是天下才人,今日倒要受這盲試官門生的氣哩!」也不問他姓名,喝令左右痛責。馬周卻也力大,與眾爭扯,死不肯跪下。鬧了半日,崔賢叫:「住了。不責也且饒你,左右可將他的衣冠,都扯壞了。」取一張紙,寫下四句道:
  「好個天下才人,羞得當街叫屈;如今扯去衣冠,好去沿街乞食。」
  叫左右的押了馬周,把這寫的,沿路念與人聽,真是氣得馬周無奈。沿街行了一日,崔賢方才放了。
  這馬周怒激在心,棄了濬儀,直往帝京走去,也思求取功名,出這口恨氣。非止一日,到了秦關陝西地面,就是當日漢高祖入關建都之地。這漢高祖的父親太公,在項羽軍中回來,雖是做了太上皇,他一心只思還到豐沛舊裡。漢高祖不得已,就將陝西都城,盡數改了。其中城市街道、店肆裡居,照像豐沛的模樣,又將豐沛舊住的百姓,一概俱移徙住在城中。人家養的雞兒、犬兒,也各各認得回去。因此這太上皇見了大喜,就不思東歸了。便將此城,改名新豐。馬周已是時運到了。一日,行到這新豐市上,果然風流華美,服物整齊,樓閣皇居,人文冠冕,有駱賓王《帝京篇》一首為證:
  山河千里國,城闕九重門。不睹皇居壯,安知天子尊。
  皇居帝裡崤函谷,鶉野龍山侯甸服。五緯連影集星躔,八水分流橫地軸。
  秦塞重關一百二,漢家離宮三十六。桂殿嶔岑對玉樓,椒房窈窕連金屋。
  三條九陌麗城隈,萬戶千門平旦開。復道斜通鳷鵲觀,交衢直指鳳凰台。
  劍履南宮入,簪纓北闕來。聲名冠寰宇,文物象昭回。
  鉤陳肅蘭戺,璧沼浮槐市。銅羽應風回,金莖承露起。
  校文天祿閣,習戰昆明水。朱邸抗平台,黃扉通戚里。
  平台戚里帶崇墉,炊金饌玉待鳴鐘。小堂綺帳三千戶,大道青樓十二重。
  寶蓋雕鞍金絡馬,蘭窗繡柱玉盤龍。繡柱璇題粉壁映,鏘金鳴玉王侯盛。
  王侯貴人多近臣,朝游北裡暮南鄰。陸賈分金將宴喜,陳遵投轄正留賓。
  趙李經過密,蕭朱交結親。
  丹鳳朱城白日暮,青牛紺幰紅塵度。俠客珠彈垂楊道,倡婦銀鉤彩桑路。
  倡家桃李自芳菲,京華游俠盛輕肥。延年女弟雙鳳入,羅敷使君千騎歸。
  同心結縷帶,連理織成衣。
  春朝桂尊尊百味,秋夜蘭燈燈九微。翠幌珠簾不獨映,清歌寶瑟自相依。
  且論三萬六千是,寧知四十九年非。古來榮利若浮雲,人生倚伏信難分。
  始見田竇相移奪, 俄聞衛霍有功勳。
  未厭金陵氣,先開石槨文。
  朱門無復張公子,灞亭誰畏李將軍。相顧百齡皆有待,居然萬化咸應改。
  桂枝芳氣已銷亡,柏梁高宴今何在。春去春來苦自馳,爭名爭利徒爾為。
  久留郎署終難遇,空掃相門誰見知。當時一旦擅豪華,自言千載長驕奢。
  倏忽摶風生羽翼,須臾失浪委泥沙。
  黃雀徒巢桂,青門遂種瓜。
  黃金銷鑠素絲變,一貴一賤交情見。紅顏宿昔白頭新,脫粟布衣輕故人。
  故人有湮淪,新知無意氣。灰死韓安國,羅傷翟廷尉。
  已矣哉,歸去來。
  馬卿辭蜀多文藻,揚雄仕漢乏良媒。三冬自矜誠足用,十年不調幾邅回。
  汲黯薪逾積, 孫弘閣未開。誰惜長沙傅,獨負洛陽才。
  馬周到了關中,尋個有名齊整客店安下。這客店乃是天下馳名的,就叫做「新豐逆旅」。馬周安歇了數日,想起交遊寡少,終日只坐在那旅店之中,檢著臨街的一個閣兒裡飲著酒,定要飲到一斗之上,他還不醉,歌呼狂舞,不是「杜浣花沉醉曲江」,便是「李青蓮常酣彩石」,真個傲然獨酌,旁若無人。唐人有詩曰:
  馬上誰家白面郎,臨街下馬坐人牀。
  不通姓字粗豪甚,指點銀瓶索酒嘗。
  不說馬週日醉新豐,卻說唐太宗自平了高麗回來,有個武臣中郎將,姓常,名何,極蒙寵眷。這常何卻又忠心貫日,義氣如雲,他雖是個武夫,目不識丁,真真最愛的是才人、學士。早間朝罷回來,路從這新豐市上的道旅經過,遠遠見那馬周獨酌無朋,神情豪邁,自與凡人迥然不同。他就命從人住了後車,一直走到那酒肆中坐下。那些店中飲酒之人,見個官府進來,都遠遠的走了開去張望;外面街市行走的,也在那裡立住腳,探頭張看。只有那馬周,獨自一個,高吟暢飲,傲然不顧,只是不看見的一般,不覺那飲興愈豪。常何有心,看了半日,即著人去請那秀才過來共坐。馬周謙讓了一時,坐在常何上面。先彼此通問了鄉貫、姓氏,然後一遞一回,講起文謨定國、武略安邦,怎生樣治民,如何的殺賊,最後,常何要求講那太公的《豹韜》一篇。馬周就誦如流水,解若懸河,說得常何心下大悅,遂叫備馬,自家騎了,即將原坐來的安車一乘,請馬周上車坐了,同回寓中。那些裡裡外外看的人,一個個都駭然而散。常何回來,重開筵席,待馬周為上賓,自居下席相陪,日日如此恭敬。
  忽然一時,關中遇了旱荒,六個月無半點雨兒,人民惶惶。唐太宗愛民心切,降下一封詔書來,傳與百官看了:不拘文武、大小臣工,務須直言得失,不可隱晦,開陳朕過,弭順天心,以稱朕意。馬周遂代常何,條陳便宜二十餘條,又上《弭天政要新書》二十卷,獻了上去。太宗覽之大喜,特旨宣召常何入朝。問曰:「卿乃武人,何知事變詳悉如此?朕嘗說張蘊古所進《大寶箴》,未免溢美諛辭;卿這便宜二十條,可為明指利病,毫無忌諱,古直言之臣,何以加乎!真良宰相救時之言也。」深加獎賞不已。常何伏地叩頭,奏曰:「臣不敢有欺陛下。臣本武人,何能知此,此臣家客博平馬周代臣具草耳。此人實係才人,一向淪落不偶,臣不敢狥私,願陛下擇而用之,與臣同升諸公,是臣所願也。」太宗大悅,立命馬周進對,令待詔金馬門,隨即除授監察卸史,巡歷河南、河北、汴京等處地方,一切便宜行事。遇有利益便民,及妒賢嫉能者,任意區處賞罰,然後奏聞。常何有舉賢之功,應受上賞,敕賜紫金魚袋、帶刀上殿,宿衛禁中。常何謝恩。馬周遂銜命出了朝門,辭了常何,星夜就去汴京上任。
  他記著那濬儀縣令崔賢,曾恥辱了他一番。馬周想道:「我如今是代天子巡狩,難道去報那私怨麼?若報私怨,就是我小氣了.但只那崔賢,平日為官,不理賢才,酷剝小民,豈不是個罪吏,我如今也不去報他私仇,卻也難廢了公論,也只去恥辱他一番罷了。」巡按到了汴京,卻有開封、漳德、衛輝、河南、河北的大小有司,府屬州縣官員,盡來迎接。馬週一個個都相見了,俱打發去回任蒞事,單留濬儀縣知縣崔賢一人,改日講話。崔賢因此就不敢回到地方,就住在按院衙門前,一間民房,等侯了三日,不曾相見。自此每日打了職事,行到按院門首候見,裡面只回改日定要面會,卻再不打發回縣,故此崔賢又不敢回去。按院每日自去行香拜客,行事飲酒,吩咐左右:「如濬儀縣來參,不可與他通報。」崔賢又不能相見,心下又不知是何緣故,自己急了,道:「畢竟是我在那裡得罪了他,就把一向在地方上酷詐來的財物、銀兩,也有萬金光景,著人到衙中盡數取來,央挽人情,到馬大巡處,求為解釋。馬周無有不說領教。因此那些講分上的,都討了公事錢去了。這崔賢平日貪酷來的銀子,白白都送與人去了。
  然後一日,馬大巡將牌一面,硃筆標說,次日辰刻,著令濬儀縣縣官,帶領闔縣吏書、衙役,一並進見,如有一名不到,官參吏究、革役不貸,崔賢也只信是公事已應允,料無甚事,但要闔縣衙役見,卻又不知何意,心下未免懷著鬼胎。到了次日,這些人役誰敢不到?那崔賢率領眾人,一齊進到按院面前。崔賢庭參已畢,抬起頭來,也不認得是前日凌辱的馬周,平日又做人傲慢,不曾問得他的姓名,夢中也不放那個人在心上,怎生想得到此。只有那些左右皂快,與這馬周爭扯要打,又押解了他一日,如何不認得哩!因此馬周要他認得,故要這些人都來參見,從吏書至皂甲,一名一名,都唱名叩頭過了。按院開口問道:「你這一干奴才官吏,如今可認得我麼?」崔賢吃了一驚,道:「如何連官也罵在裡面?我卻何曾認得他?」卻有已前辱那馬周的,這幾個皂甲明明認得,就俱向前叩頭道:「小人們都該死了,不敢求老爺饒恕,只求老爺活活打死罷了!」馬周笑了一笑道:「你這乾奴才,今日才知死了麼?本院今日要處死你這一班官吏,值得甚麼?我況是個便宜行事的大巡。據你這乾奴才當日所為,便殺之亦非無為。但本院如天之量,豈與汝等變不全的蛆類較量麼?」喝把這乾衙役盡數收監,一名也不放出;喝那縣官出去,改日再候發落。崔賢不知來頭,氣昏昏獨自一個走了出來,抬轎的、牽馬的,打職事的,一個也沒有。沒意思,自己走回下處去了。又候了幾日,又去參見,按院坐堂理事,崔賢過去跪下,馬周只做不見。問了半日的事,一個門子不知來由,跪稟道:「濬儀縣知縣候見老爺。」馬周也不回言,丟下六根籤來,兩行皂隸按住這門子,打了三十大板,革了出去。馬周故意又打發了承差、許多各府牌票,然後叫那崔賢上去。崔賢已是跪得久了,看著打門子,是為他的緣故,好生沒趣,只得跪過去。馬周也不與他開言,喝令左右,也把他的衣服扯碎,取一面硬牌,也判四句道:
  好個聰明知縣,不識天下才人,
  一味嫉賢貪利,笑殺河南士民。
  判畢,就差快手十名,押解他到本縣鄉紳士民之家,人人看過,然後遍河南省會府縣衙門,俱要解去,把作榜樣與人看,說他是侮慢賢才之報。崔賢才省得,是當年羞辱他的那一個人,也誰想他今日,倒做了便宜行事的巡按,河南御史。也沒奈何了,隨著解人,各處走了一遍。這崔賢原是無恥的人,游遍了河南,眾人笑罵不已,他只說;「笑罵由他笑罵,好官還我為之。」尚不肯去羞死哩。馬周巡歷完了,覆命本上,帶一段道:
  謹按:濬儀令崔賢,見錢如血,視士如讎。任蠹役為手足,利其過籠;奉上司如天帝,畏其摘過。辱衣冠而輕士習,罪實其尤:肥囊橐而逐羶途,斯人為甚。臣欲逐其籍,人謂臣之有私,但明上其愆,惟主上之所擇。
  本上到御前,太宗看畢大怒,立命取來斬首。有贏州刺史盧祖尚,乃是崔賢親戚,上前保救,太宗惡其黨惡,即將盧祖尚一同斬之。
  馬周又具一本,上奏道:
   臣觀自古以來,百姓愁怨,聚為盜賊,其國未有不亡者。蓋幽厲常笑桀紂矣,煬帝亦笑周齊矣。不可使後之笑今,又如今之笑煬帝也。百姓所以治安者,惟在刺史、縣令,貴選得其人。曩如崔賢,所在都有,可以為戒。
  太宗聞說是馬周上來的奏疏,焚香盥手,然後展看,看了大為嘉賞。隨謂左右近臣曰:「以後刺史,朕當自選;縣令之官,須詔京官五品以上,各舉所知一人,以備擢用。」自此以後,各處縣官俱得其人,地方造福,皆馬周上疏之力也。
  馬周奉差任滿,回京覆命,又去拜謝常何舉薦之恩。常何有個千金小姐,未曾有親,常何就許嫁了馬周為妻。另與馬周治造第宅居住,過了幾時,馬周要回鄉里,常伺又贈數千金帛,同妻回到博平,養親數年,仍舊到京為官。
  只說常何一個武人,成就了馬周功名,又完就他姻親之事。始初只一念憐才,就使馬周做出許多事業。崔賢自是馬週一樣讀書之輩,倒不肯薦賢為國,只因世上肉眼的多,那識這塵埃中也有宰相,就不肯加意物色哩。正是:
  草野何嘗乏異人,當涂誰肯有虛心。
  解衣下士真難遇,安得常何口口口。
  
  總批:俗人多口口口禮賢下士,難道如今宰相都肯求賢的麼世不乏常使君,政恐蓮花幕中,未必皆馬博平耳。一笑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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