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錯赤繩月老誤姻緣
姻緣分定是天然。也有姻緣不似天。
不信無緣當有定,如何半誤玉天仙;
天仙若果邀真福,奴隸原何擁麗娟,
世上盡多難滿事,巧夫又結拙妻緣。
唐朝有個韋固,旅次在宋城地方,遇著一個老人,在月光之下,撿看著一本舊書,對韋固說道:「這書乃是天下婚姻之牘。」又向腰邊解下個紫線織成的天孫文錦囊兒來。說道:」這囊中赤絲繩,係人間該為夫婦的足,若此繩一係,雖仇家異域,終不可易。汝之妻,乃是店北賣菜老嫗陳氏所抱女耳。」次日韋固往看,果見一老摳抱著二歲小女子,其貌甚陋,韋固不喜,使人往刺殺之,誤刺其眉,這女子不死。後十四年,相州制史王泰妻之以女。姿容甚美,其眉間常貼一是花鈿,固再三逼問之,女對曰:「妾乃郡守之姪女也。父卒於宋城,襁褓時,乳母抱我乾市,為賊所刺。其痕尚在,故耳。」韋固惘然,才知婚真有定數,宋城縣令聞之,遂名其店為定婚店。如此說,是姻緣之事,豈不真有個天定麼?若是天定的姻緣,應得夫唱婦隨,青鸞配著彩鳳,方是相對,如何世上多有那如玉的天仙,倒狼藉在狂且之手;蓋世的才子,倒娶了個嫫母的對頭?這個也罷了,不得不說是前緣宿世了。還有那一字不識的奴隸,有了幾貫臭錢,就斷送了許多如花似玉的女子,豈不可惜!難道也都是赤繩係過了足的麼?這月下老也老大的無理哩!
如今聽小子說一個先朝故事。揚州府江都縣,有個二十四橋,橋西出個美人,他父親姓薛名盛卿,母親李氏。生這女兒喚做阿麗。果是人材姜貌,傾國傾城。鮑照作詞曰:
東都妙姬,南國麗人,蕙心紈質,玉貌絳唇。
不但他人材美好,兼且詩史琴書,無不通曉。年方-十六歲,立意要嫁個天下才人,風流學士,不肯與傭夫俗子為偶,誰知當日卻被那係赤繩的慌慌忙忙係得錯了,卻係在一個有錢的臭員外足上。這員外乃是那平涼府靜寧州石門山人氏,姓赫連,名勃兀。這赫連勃兀家擁萬金,不識一宇,他倒也立意要娶個美婦人為妻。也是那薛阿麗的悔氣,不幸父母遭了時疫,俱亡過了。就依著鄰家一個姓吳老嫗過日。這老婆子,卻是個不良的鴇子一般,專一哄誘這阿麗,要他嫁個有錢的財主,也挈帶他一天富貴。當不過這阿麗冰心玉質,立誓要選文材。
卻好那赫連員外援納己久,思量進京,選個縣丞佐貳,拿了幾千兩艱子,取路上京,來到這揚州花錦城池,怎肯走了個空次,卻訪得這二十四橋是個有名去處,就在那裡做了下處,吩咐家人說:「那裡有做媒的,多尋幾個來,我要討幾位娘子。待我選了官,卻好做奶奶哩。」這些家人巴不得主人有了這個口風,就好生事,做趁主人的錢。一時間喚了兩三個媒婆,個個說有幾個絕美的。這赫連員外道:「我不論銀子,只要人好,卻是我要親自看過,才肯娶哩。」眾人都應道「使得,使得。」赫連勃兀約了日子,各家看了,都道:「好,好。」都要娶了回來。最後那吳老婆子引他去見了那薛阿麗,卻是不與阿麗說,魆地裡領了去看了。赫連員外大喜道:」這個定是大奶奶了,真實生得標緻。不知要多少財禮?」這老婆子笑道:「要一千兩:」這蠢婆子只道一千兩銀子討美人,就道是多了,心下道:「我討一千,他五百兩定是肯出的。」誰知那赫連員外笑道:「真個只要得一千麼?如此今日付了你銀子,就要娶來。」那婆子道:「我這女兒不比尋常,只是你娶了來,恐要費氣哩。」赫連員外道:「我娶了他來我家,怕他走向天去麼?」登時就把銀子兑付與婆子,叫了大轎,鼓樂喧天迎去。這婆子道:「你們吹鼓手不可到我家中,只遠遠吹打,待我引出女兒來,你們眾人抬了就走。」
便是那薛阿麗一些影響不知,被這婆子輕輕的只當賣了一般,真個鼓手在外等侯,轎夫進去,這婆子對那阿麗說道:「今日我叫了一乘轎子在外,我要同你到親眷家裡去望望,你可梳頭打扮了去。」阿麗只道是真,打扮已了,轎夫抬了就走,前面鼓樂,吹響起來。不一時抬到了赫連寓所。幸喜有先娶的那兩個,一個叫做娟娘,一個叫做月姊,出來接著。阿麗心中還道是那老嫗親眷家裡娘子,連忙出轎來相見了。那二人道:「恭喜大娘子,賀喜大娘子。」只見那赫連員外衣冠了出來,硬直直、氣昂昂立著,只等喝禮拜堂。伹見他:
麻面烏須,好似蒲草倒生羊肚石;歪頭對眼,猶如明珠嵌就海螺杯。
衣衫錦繡,狀貌猙獰。赤發鬼才下樑山,喪門神獨來庭院。
不是那蠢憨哥妄想胡媚娘,卻好像武大郎尋來潘大嫂。
一時看了光景,就嚇得個薛阿麗跌天跌地,大哭起來,千淫婦、萬老狗的罵那吳老婆子:「難道就騙了我,將我斷送在這裡麼?」當時有個笑話,打趣那新甲科,不論門第,貪著那鄉里土財主有些臭錢,甘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,嫁與那村牛為妻。一日,這女婿上城來望丈人、阿舅,丈人家大開筵宴,水陸珍奇羅列滿桌,請了若干的貴戚,文人來陪新女婿。這村牛拿著一個橄欖入口亂嚼,便問阿舅道:「這叫做甚麼東西?」阿舅因眾客面前,不好意思,輕輕說道:「俗阿,俗。」這村牛真個認道:「這東西官名叫做俗。」忙忙回家,對那妻子道:「你家阿舅拿甚麼『俗』來請我,好像我們龔坑邊那株新生的棗子,只是生得兩頭尖小,怪不好吃。」他妻子向他啐了一口道:「有什麼吃的叫做俗?」那村牛也張口一噴道:「你不信,看我口中還是滿口的俗氣哩。」
可惜這薛阿麗一個女天仙,配著這個惡物,如何信是天生的佳偶?娟娘二人再三勸慰,這阿麗只因不知他是甚樣人家,甚等樣人,故此不肯,又看見那赫連員外形容醜怪,也罷了;那些行動舉止,一些也不似文人光景。這赫連員外笑道:「新娘,新娘,你既娶到我家了,難道再放你回去不成!不肯拜堂就罷,卻是定要做親的。」就叫娟娘二人扶了進去,他原是關西過客,又無親友,他就同到房中,這阿麗卻要去尋死路,赫連員外叫娟娘二人守著,勸他好好順從,沒得把他尋死。到了半夜之後,卻無一些轉動,就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天仙,用強狼藉了一番。可憐他:
嬌花豈任狂蜂彩,弱柳難經驟雨催。
阿麗只是要投河上索,卻被他守得緊,半步不離,就勉強他一同到了京師。又將出許多銀子,托人幹辦,打點衙門,要謀好地方。不科遇了一班光棍,他把銀子盡行騙去,與了他一張假憑,又被一起拿訛頭的,詐了若干銀子去,只得急急出了京城,往關西逃走。只是這阿麗心中不快,行到江心,要往江裡跳了下去,這赫連員外就大怒起來。罵:「這潑賤,你道我選不得官,你就欺負我麼?」揪過頭髮,將阿麗打了一頓。娟娘二人勸個不住,也私下對著阿麗哭道:「我二人容貌也不在你之下,只是如今沒奈何了。做婦人家的,嫁了一個丈夫,死活是他家人了,若是心下不悅時,恐被外人談論,不說我們皆玉貌花容不該配這般惡物,反說我們有外心,不是好人家兒女出身。你此後忍耐些罷了,難道我二人肯死心情願的麼?」阿麗聽他二人一席話,說得甚是有理,便住淚道:「是便是了,只是再要我與他同睡,是斷然不肯的。這個寧死罷了!」這赫連勃兀見他終日只是愁煩,沒些風月,便向阿麗又說道:「你只怪我不曾做官,故此不肯從我,我如今有個道理,過日再對你說。」
卻說這赫連員外有個表兄,現做著四川都監,鎮守川江一帶地方,叫做袁遜仁,也是個不識字的武夫,生得身長力大,卻也慣戰能徵:
但只是舞劍輪槍為本事,那裡管憐香惜玉是當家。
赫連員外回船,將次到了川江,先著個家人上去通報了。隨後便自己去拜了這袁遜仁,說:「小弟在京,被人騙了,官又不曾選得,到折了若干銀子。如今空手羞歸,無顏故里,卻在揚州討得一個小妾,今欲送與仁兄,任憑見惠些盤費罷。」那遜仁冷笑一聲道:「老兄要銀子,就說銀子,值得甚的,休說那話。小弟若要婦人時節,遇著叛亂朝廷地方,隨你公子王孫的美貌婦人,盡數取了回來,中意的就收用了,若不中意的就將來分賞,或是賣了。這些女子那裡在我心上?只是你這一干酸子,見了一個婦女,就做張做勢。據小弟看來,亦何足道哉!」赫連員外一肚的熱氣,被他說得灰冷,自己也笑道;「不是這等說。卻是我那小妾極是勢利,他初到我家時,也極歡喜從我的。後來因見我官選不成,就不耐煩了,故此小弟要將他送與老兄。老兄如今是個現任的三品大官,難道他也不喜歡麼?」遜仁道:「既恁地時,老兄就送來,小弟也不多他一個。」真個赫連員外回到船中,將些好衣服把與阿麗穿了,叫了三四個家人,一乘轎子,不由分說,一直抬到袁都監衙門歇下。袁都監出來見了,真個是夷光再世,鄭旦重生,喜不自勝,連忙叫道:「進裡面去,進裡面去!」阿麗聽說心慌,自忖道:「怎生又送我到這裡?這口氣卻又似我的對頭了。」心下尋思,左右無計。只見那袁遜仁走近前來,意思要將手來扶他。阿麗慌了,便向著那衙門前的那一塊上馬石,一頭撞去。
早是那袁遜仁的力大,一手就把阿麗輕輕的提了過來,大笑道;「美人,何苦如此!你在那員外身邊,怪他不曾做官,如今我是朝中大將,金帶垂腰,金印在肘,你還有甚不歡喜麼?你只道我真個就少你一個不成!」即命人役擊了一聲雲板,請衙內奶奶們都出來相見。只見裡面走了許多出來,長的、矮的、肥的、瘦的、白的、黑的。也有杭州人,梳個匾攢兒的;蘇州人,包著個狹狹的包頭兒;揚州人,穿著短衫大袖兒的;江南人,戴個高高鬏髻兒的。也有穿著長裙兒的,也有係著一條褲兒的,也有蓬著頭的,也有懷著個小孩子的,嘻嘻呵呵,說的、笑的,哄地一聲,只聽門開響處,就走了一堂,都是這遜仁的寵妾。他最愛的兩人:一個叫作香心,一個喚作豔玉。遜仁指著道:「這二人不更好似你多哩,你既不願從我,我也不來強你,且同他們眾人進去罷。若到明日,我又有許多進來,你試看麼。」於是就命香心、豔玉二人,領了進去。果然次日,遜仁領兵剿賊,就把耶些賊人的妻小,一個個都收了回來。把耶醜陋的,都賞了軍士,只撿好的,又帶了若干,進到衙中。卻喚豔玉、香心扶出阿麗,道:「這些人可美貌麼?似你這等貴重,定要像天定的姻緣才消受得你起時,我就不該有這許多的美女來配著我哩!真個那月下老人,曾將我足上就係了這無數的紅絲麼?我如今也曉得你意兒了,你在那赫連員外身邊,道他不曾做官,如今到我府中,想又嫌我是武人麼?我就將你賞了一個識字的,你定中意了。」因叫左右去喚那刁生來。
遜仁門下,卻有一個姓刁的,替他專寫帖的,名喚刁成,一時來到。這遜仁笑道:「刁成,是你造化,這婦人嫌我,不肯順從,我也不希罕他,就將這婦人你領去罷。」刁成夢也做不到的,過來叩了一個頭,便謝了都監,就一手把這阿麗領了去了。阿麗心下尋思,且同他到那裡,再做區處,於是就隨了刁成進房,卻哄著刁成道:「果是如今我情願隨你罷了,只是身子有病,待我在房中略息一會兒,你不可來攪我,我如今已是你的人了,休要記掛得。」刁成聽了這幾句安慰他的言語,只信是真了。也思忖道:「如今在我房中,怕他走到那裡去?」真個自己走了出來。阿麗掩上房門,暗暗垂淚道:「天生我這樣一個人兒,直恁受如此苦楚!我本待嫁一個文人才士,偕老終身,也得個一生愛惜,誰料一貌如花,倒命如一葉,東來西去,受人如此凌辱。若不知恥。豈非狗彘之類乎!我已尋死了十數次,不曾死得,今日是我死的日子了。待我死去問那月下老人一問,如何該受此報,也得暝目。待要我委身又從這刁成,難道這刁成倒與我也是天緣麼?」說罷又哭了一場。腰下解了一條帶兒,高高掛起。刁成一會不曾進來,無人相救,就縊死了。
刁成等了又有半日,推門進去,嚇得半死,也大哭道:「是我無緣與你成親罷了,倒害你性命,著甚來由!」免不得去報了袁都監。都監也惻然道:「真是個烈性女子,卻也難得。」即命取一副沙板棺木,將他盛殮了,就安葬在川江口斷腸坡下,不題。
卻說這阿麗縊死去,一靈不泯,畓杳冥冥,心中不怪生前這一干逼死她的人,卻一心只想著要見那注婚姻、冥司係赤繩的月老。飄飄蕩蕩的,遊魂到處。半路裡,卻好遇著兩個貴妃娘娘:一個是漢家的飛燕,一個是唐室的太真,遠遠招手道:「你來,你來。」阿麗香魂向前稽首道:「二位娘娘,是何朝代貴人,喚奴則甚?」二人道:「我也知你生前的事跡,與今朝歿後的心事了。我二人乃是趙飛燕、楊太真,也為當初受人之辱。死後心下不甘,特特來尋那月老爭辯哩。」阿麗道:「二位娘娘貴為天後,寵冠六宮,享無窮的富貴,逞不盡的風流,還有甚不足之事麼?」二人道:「那事也不堪重提了,提起也自傷心。只思我趙飛燕是個絕代的佳人,例狼藉在侍郎宮奴之子;我楊太真又是何等的美色,也為安祿山強奴所辱。雖只在生時,是找一念之差,那月老卻也不該先注定他該來辱我。如今都要去問他哩!」阿麗道:「如此就帶賤妾同行。」三人各處尋訪,卻好行到宋城。只見一個老人,拿著一本書,逐張張住那月下撿看個不了,將普天下逐家家的女兒,年庚、姓氏詳載在上面;又一個簿子,將普天下逐家家的男子,也個個注了姓名、匹配。趙飛燕三人,一同向前道了來歷,一齊的怨悵不已。月下老人指著他二人道:「我將你二人係在那一朝天子的足上,還有甚不好?就是那侍郎、宮奴、祿山反賊所為,皆汝二人自作之孽,我何曾也為你係著赤繩麼!自己不知愧恨,如何反來怨我?還不速退!」說得他二人好生沒趣,默默無言。
於是阿麗向前道:「我薛阿麗生在淮揚風景之地,自幼能攻書史,又生得面似芙蓉,身如楊柳。我不想到帝王家貫魚專寵罷了,難道一個文人也銷受不起?直將我遠遠的繫足在那赫連勃兀身上,果也是我不足麼!那勃兀一字不識,有得幾貫臭錢,怎就該配我?我一身的窈窕,絕世的聰明,倒該伴著那村人麼?比似世間更有那才高班馬、貌若潘安的人,去娶了個無鹽醜女,豈是甘心的?多少臨風望月,真正有情之人,落得洛神空賦,襖廟徒燒,不能成雙作對;沒要緊的健兒錢虜,若袁遜仁、赫連勃兀之類,倒後房玉立,有女如雲。你這月下老人,也莫怪我說,你卻是天下第一個不平心之人哩!你若不與我說個明白,我決不甘休,要與你同去見上帝,講個明白哩!」老人被這阿麗說得呆了,半晌做聲不得,於是將那婚姻簿子,從新簡看,一張張又翻了好幾遍,直翻到九千七億兆五萬八個八百五十六卷上,注著個揚州薛阿麗。應嫁與來科探花、武陵桃源縣人,姓梅、名芝者為妻。月下老人看完了,大吃一驚,道:「卻是如此,為何倒將這薛阿麗的赤繩,係了那赫連勃兀?」想了一會道:「錯了,錯了!」就對阿麗謝道:「是那日韓氏夫人因題了紅葉,得與那才人於祐成婚。成婚之後,二人在燈下雙雙謝媒,倒不謝我月下老,反題詩一首道:
一聯佳句隨流水,十載幽期愜素懷,
今日得諧鸞鳳侶,方知紅葉是良媒。
為他這一首詩得罪於我,我怪了他,要將他轉世,係與那赫連勃兀的,倒錯把你的姓名係了去,是我錯了。莫怪,莫怪!如今就把你轉世,仍舊係與那梅探花去罷。姻緣錯配了,只得去轉世償還你,如今也休怨我了。」薛阿麗卻才笑了一聲,道:「我說哩,竟是你月下老人錯了。」自此赤繩重係,梅雪同春,另做了再生夫婦,薛阿麗的姻緣方才不錯。只是那娟娘、月姊、豔玉、香心,倒底還錯不了哩。有詩歎曰:
名花月色兩相宜,正值花開遇雨殘,
那得花前同對月,大家歡飲倚欄杆。
總批:天下不平事盡多,如此錯配一節,與那才人失路者何異?識者倘有同心,必信斯言之不謬耳!
又批:為飛燕、太真又結一案,令人絕倒。韓夫人一段,不過文字波瀾耳,恰收拾到薛阿麗身上,精巧神奇,天衣無縫,妙絕,妙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