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假同心桃園冒結義

  朋友何曾不五倫,只緣古道不如今。人心如面人人異,事涉交財事事新。
  昨日罷官庭彈雀,明朝拜相客填門。風波覿面君當畏,珍重交遊說斷金。
  從來說「朋友同心,其利斷金。」所以交朋友的,也取彼此相顧之意。但如今世態不好,俱是勢利權位所在,交遊輻輳,賓客盈門;可憐而今的一介之士,道不得個必有審友。世上的人,大事以財利相合,利盡則疏。此劉孝標所以有廣絕交之論也。看起來,真是全忠、全義的才是朋友,那見利忘義、覿面負心的,公然在世上也稱做朋友麼?可歎,可歎!
  卻說江北池州府東流縣,有三個衣冠小人:一個姓張,名伯義;一個姓伍,名其良;一個姓錢,名知利。這三個皆是舊家子弟,自幼兒同窗習學,真個秉膽同心,不分你我,只是三人家事,也都不見高下。這三人所習之學,卻不是那孔孟道德仁義之學,也不是那申韓權謀術數之言,所學的都是穿窬鼠竊之計,與那喪心負義之行。自此也同學了七八年,專為不良之事。這三個偶然同到十字街頭行過,只見一簇人,圍定著一個,在那裡高敲棋子,大笑新聞的,在那裡講說評話,如今人叫做說書。三個也就挨身入去,撿個凳兒坐下。聽那人說的,乃是漢末時劉玄德桃園三結義的故事。正說得熱鬧,什麼白馬祭天、烏牛祭地,不願同生、只願同死,後來同爭天下,殺了曹操,滅了東吳,許多豪興。
  三個聽了,個個贊歎,擊節歎賞。每人身邊取了一文錢賞賜了。立起身來,肚中飢了,三個就同到酒店裡,大魚大肉。吃了半日的酒,到還了一兩多銀子酒錢,一同回到張伯義家裡。張伯義說道:「適才那說書的,果然說得好哩。」錢知利便接口道:「好便好,只我如今也立個小桃園好麼?」伍其良也笑道:「據我們三人一心一意兒的,自幼讀書,如今又同做事業,若論那義氣,也將就算得個小桃園哩!」張伯義道:「但是如今世上的人,多把那嫡親的兄弟,為著老婆面上,骨肉相參,不肯親密,倒去結義個十弟兄,朝朝飲酒,日日遊嬉,說不得個義同生死,情勝金蘭;若是我們結義了,不但說要過似嫡親手足,也要強如那些盟兄弟的俗套兒才好哩。」錢知利道:「大哥講得有理。自古道:財上分明大丈夫。我們做了好桃園兄弟,生死都肯相替,何況那些小的錢財!道不得個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自的麼?又有那長言道得好:
  你若有錢,且借我錢;我若無錢,便用你錢。
  若像得此言,那有不能終始全交的。」那兩個聽了,鼓掌大笑道:「錢兄弟,據你這等說,你倒是個不要便宜的哩。」伍其良道:「且乾正事,休得取笑。二月十五日,是個團圓大吉日,我們趁此桃花盛開,也是剛剛湊巧,每人出分金三錢三分三釐三毫,共成一兩之數,不可偏多偏少了,自此結義之後,錢財休論,你我做事俱要同心,可不好麼!」三人一齊道「好。」等到三月十五日,備了三牲福物,同在一株桃花之下,燒了一陌紙,同立個大誓,三個人歡天喜地的,一同寫了生辰甲子、年月日時,備了投詞,祭獻了神道。張伯義年長,做了大哥,伍其良第二,錢知利第三,立誓耍做事同心,利害相救,如有偏私,神明鑒察。三人化了紙,就在那裡坐下,吃得大醉方散。正是:
  結義如同親骨肉,其教頓起不良心。
  卻說三人過了幾時,一齊商議道:「我們如今合膽同心,不必說了:只是如今也尋一件事做方好,終日遊手游食,不是個長進的。」伍其良道:「叫我做甚事好?」錢知利道:「我只有嫖賭在行,別無伎倆。」張伯義道:「不是這等說。就是嫖賭,不要本錢的麼?我說去那裡拆拽一道,設騙得人一主大錢,三個拿來均分了,豈不是我們的本錢麼?」伍其良道:「要取一主大錢,除非去偷盜人的才好。只是被官府拿住,夾棍板子倒熬得起,只是壞了名頭,怎好做人?」張伯義笑道;「二弟!你不是這等說了,怎講這沒志氣的話?賊盜之事,說他怎的?我卻要在那體面上公然取人這樣千金,人又喜我,這才是個算計哩,你二位老弟道是何如?」錢知利道:「大哥所見最高,只是怎生做得這事哩。」張伯義便道:「城南有個財主,他諢名叫做像麒麟。怎生叫做像麒麟?當初人說,街上牽著一個牛過,身上披著許多銅錢,牛角上帶著個紙糊的麒麟角兒。許多小孩子看了銅錢,就不認得他是牛,都爭說道:『倒像麒麟!』因此大笑著道:『你們眾人來看麒麟麼?』一個白眼的老人家走出來看了,對這些小孩子道:『這是個有錢的牛罷了,什麼像麒麟哩!』只因那城南的財主,自己死了,生這兒子,雖然有二十多歲了,不會識字,只會吃肉,故此城南的人,就取他一個諢名,叫做像麒麟。連這後生,也不知這『像麒麟』三個字如何解說。他只知麒麟是個祥瑞之物,只道那些人奉承他一個美名兒,卻最喜著眾人叫喚。」伍其良道:「他姓甚麼?」張伯義道:「他姓丁,名得貴。」錢知利道:「就是那械南一帶高牆,外面有楊柳樹,左右兩邊流水,中間有一條大橋的人家麼?我是認得他的。他家有個管帳的小閒,與我最是相識,只是大哥如今說他怎的?」張伯義道:「三弟你認得他,就好做事哩。我三個如今只做不認得的,怎生設個法兒,都與他先來往了,或者你哄他去嫖,我哄他去賭,又誘他去串戲,再算計他去納監、買官、造屋,置產,引他使勢詐人,這都是體面中所做之事。我三人你吹我唱,大家幫襯,於中取事。只求我志圓成,那管他人家破,可道好麼?」這兩個也一齊大笑起來,道:「好,好。」張伯義又道:「三弟,你可先去試探一試探。」這錢知利道:「我去,我去!」真個就別了他二人,取路向城南來。一頭走,一頭思算道:「這人是我認得他的,我不會獨自去引誘他財物,倒要引你兩個同來麼?」登時先懷了個偏背之心。此時:
  正是見利先忘義,那知管鮑肯分金?
  一直走過橋來,卻好看見小閒在那裡閒耍。錢知利走向前道:「小閒兄,像麒麟可在家麼?」小閒道:「在,你有甚說話?」錢知利道:「有一喜事,特來作成他,只是也要足下相贊一句,若得事成,少不得我與你兩個八刀。」小閒笑道:「甚的喜事,我與你又好八刀?」錢知利道:「西門來了一個妓者,生得美貌,又會彈唱,我進去見了,要他去梳攏,若出得些采頭兒,大家一醉何如?」小閒道:「這個容易,帳是我管,有何難處?」小閒一同知利到家,就引他進去,見了丁得貴,說道:「這人是小閒的表兄錢知利,他訪得吳下來的一個有名小玉娘,來送與官人,若肯梳攏他時,也是春風一度。」那丁得貴年紀又小,身邊有的是銀子,說起了標緻小娘,有個不喜的麼?於是心中大喜,就進去取了十兩銀子,遞與錢知利道:「你先拿去,叫他治東,我換了衣服,乘馬就到。」錢知利歡喜,十兩銀子先到手了,然後走到一個妓女李小玉家來,說了來歷,又說道:「他是城南第一個財主,有名的像麒麟員外,你不可要他的東道錢。你盡情陪奉他得歡喜,我便勸他娶了你,你若肯從他時,也憑你了;你若不願從他時,前門接了三百兩,後門預整一帆風。這可好麼?只是事成,我卻明要分你一半財禮,不會背地小家子,落你的哩。你今日先須辦個齊整東道相待。」說了一遍,十兩銀子一分也不拿出來。那小玉果然聽信他一篇言語,甚是有理,倒又拿出三兩銀子,送與錢知利道:「後事仗你攛掇,果成得來,便與你四六分分財禮罷。」錢知利一頭謙遜,一頭將三兩頭又落袖了。少頃,那像麒麟果然乘了馬,小閒跟著同來,小玉出去,按了那像麒麟進來。只見他:
  白丁一字何曾識,塞草行屍飯飽休;
  天上麒麟誰得見,世人但看有錢牛。
  那丁得貴是初次見妓者的,那裡論得顏色好歹,韻致豐情,只是歡喜,快活吃酒便了。吃了半日的酒,小玉又逞出許多妓態,引他歡悅時,錢知利在傍插一句道:「玉娘,你若奉承得員外稱意,明日員外就要娶了你哩。」丁得貴果然樂中之言,便說道:「明日我就送過一百兩銀子來娶你。」知利故意笑道:「古人說千金買笑,況且員外是個有名的像麒麟,怎說這窮秀才的酸話?」丁得貴也笑道:「便是一千兩,也值,也值。」這晚,丁得貴就在小玉家裡歇了。次日日午,還不肯起來。及至起來時,又擺上酒來,吃酒到晚,一連三夜,弄得個丁得貴快活無窮,怎生放捨得下?就吩咐小閒:「回去取三百兩銀子,娶了他罷。」小閒有何不肯,就去取了銀子,來到小玉家裡,錢知利一手先去接了,悄悄走到屋後,招著小玉道:「你真個肯從他麼?」小玉搖首道:「憑你主張便了。」知利道:「三百兩在此,你可哄他先回去了,準備走路。」小玉點點頭兒,走進房中,對得貴道:「如此,我已是你家人了,員外先回,留錢官人在此,我打發了家中之人,收拾些衣服,你喚轎來抬我便了。」丁得貴只慮他還要加添銀子,見他已是肯了,大笑一聲道:「我回家去等你,你可就來。」小玉應道:「你若不信時,我將這條汗巾兒送你就是。」丁得貴笑吟吟接了汗巾,騎馬去了。小玉進房來,與錢知利分了銀子,一道煙從後門逃走,錢知利白白得了一百多兩銀子。瞞著張伯義,回來見了張伯義二人,搗個鬼道:「我去試探那像麒麟,恰好一個天殺的,不知何人,哄他去嫖,嫖著一個李小玉,如今那李小玉騙了他銀子,已是逃走去了。他去那裡發怒,沒處尋人。大哥,二哥,可設個法兒,怎生去算計他麼?」伍其良拍手道:「妙!妙!妙!有何難處?他既然要尋李小玉,必定貼招子。我就揭了一張去報信,不論那李小玉逃在東方,我自說在西方,叫他拿些銀子去做客,一面尋訪,我不好去挨身入港麼?」知利道:「是則是。你若到手時,卻不可瞞我哩!」不說自己倒先瞞他兩個,已得了多的了。
  卻說那丁得貴回家,叫了一乘轎子,去接小玉,專等他來家。從早直等到晚,不見人來,連連著兩次小廝去催,那裡見個人影?已是被他拐去銀子,人已走了。氣得這像麒麟跌腳不捨,便問小閒道:「你那表兄怎做這事?我卻顧你不得,要去告了。」小閒道:「一面貼張招子出去找尋,那李小玉是個名妓,必然有人曉得;若沒人知覺時,再告也不遲。且候他一日看。」真個丁得貴就不告了,折去三百兩銀子,單單嫖得三夜,也算做笑了一次了。招子各處貼將出去,卻值那伍其良就揭了一張來報導:「小弟姓伍,名其良,一向也與那李小玉有染。昨日小弟偶在西門河下,拜個楚中敝友,看見李小玉,正是昨日,往西門下船去了。小弟親眼見的。如今足下要尋他時,叫了一隻船,西門落下河,一水之地,就是湖廣地方,昨日相見那個敝友才在楚中來說,那邊綢緞甚貴,足下一面去找尋, 一面也好賣些貨物,撰些利息,豈不是一舉兩得?至於經紀之事,小弟一發在行,就是小玉叫的那只浪船,我卻也認得,一路奉陪作眼去尋,何如?」雖然丁得貴是個蠢物,自己亦存思道:「此人一面不相識,原說去尋小玉,如何就叫我買貨,不要又是一個騙子錢知利麼?」便起身道:「老兄請坐。小弟有些小事,暫進去見,一完手尾,即出奉陪。」進到裡面去,即與小閒商量,外面坐的那個人兒,叫我買些貨物,到湖廣走走可好麼?」小閒忙道:「不可。目下騙子甚多,不可遠行。」無奈丁得貴只是放小玉不下,急急要去尋他,便說:「貨在我隨身,一毫不賒,見銀發貨,那怕他三頭六臂的手段?去也不妨。」徐徐走將出來,坐下道:「適間老兄的言語,見教極是。」就收拾銀子,登時去行中買了五百兩的絲綢綾緞,就叫伍其良去寫船。伍其良就起謀心,對那船主人只說就是自己叫的,一路小心,都要聽我的言語,要行即行,要歇便歇,不可誤我生意。船主人就吩咐水手,水手應允道:「這個自然,任憑客人吩咐便了。」隨後丁得貴收拾貨物已了,帶了兩個家人,吩咐小閒好生看家,自己就同伍其良下船,往下河開去。
  行了兩三日,卻是無巧不成話。伍其良造了一篇無空駕石橋的大謊,引這丁得貴出來。豈知李小玉那日,也可可的逃山西門,不往江南,也不往江北,正要住湖廣襄陽那裡去避跡,這日也泊在湖邊守風。丁得貴見自己的船傍了岸,也無心之中走出船頭,立著乘涼。只聽得鄰船艙內,一個婆子叫一聲:「小玉娘請茶!」丁得貴出來,原無心賣貨,一心只念著小玉,如今恰是親耳朵聽得「小玉」二字,他也不管甚麼三七廿一,一腳就踏過那只船上,艙門開的,一眼就看見了。那李小玉也是慣做這一道兒的,見了丁得貴跳過船來,卻也不慌,就迎著笑道:「官人你來了麼?我與你都被那黑心的錢知利哄騙了。」丁得貴聽他說了這一句,就不好發作了。一面問道:「你怎生也被他騙了?」小玉道:「前日官人便先回去了,錢知利隨後就領我出門,只說來到你家,不想被他把銀子都拿了去,把我哄到這裡,他自去了。如今官人你既來時,可救我同你回去。」將身子倒在他懷裡來。丁得貴大喜,卻是樂以忘憂,就與這小玉吃起酒來,忘記自己那邊船上有四五百金貨物,只管吃酒。卻好連那伍其良也不知他尋見小玉的緣故,只是再等不入艙來,兩個家人也等久不見家主,一個進來問伍其良道:「官人到那裡去了?」伍其良聽見他的家人也來問,便趁著這風兒,隨口答道:「他上岸買煙吃。說道:『若等我不至,可開船到白龍灣口,我就下來。』叫你們一個下去找著。」這蠢人被伍其良一哄,一個家人就走了上去。伍其良便吩咐水手,開到白龍灣去,真個那些水手就開了。順風又大,一時間就去了百里多路。到了白龍灣口,那裡有他主僕兩個?伍其良故意又等了半日,只見那一個家人道:「我也上去尋尋。」卻是又走了一個上去了。伍其良假意道:「你去了不可又不來。」剛剛這人跳得上岸,伍其良又假意在船中發怒道:『你們都是游耍,卻耽閣我做客的生意要緊,那裡沿路歇船等人,可不干係!」便嚷著水手道:「我出門時,先與你們說過的了,要行就行,要歇就歇,如今不耐煩等他們,你只顧順風開船去,他們好歹自會趕來。」船上人也巴不得要趕路,好趕幫歇船,順風竟自開去,伍其良不是交運麼?就拐了這一船的貨,也不到湖廣,就在近處的鎮上,趁賤也就都賣了,譬如拾得的一般,那裡論得利錢,卻也賣了六百兩銀子到手,不提。只是那兩個家人尋了半日,都沒尋處,及至回來,又不見船了,情知是這伍其良弄的喧頭,身上又不帶得盤費,只得叫化回去。
  那丁得貴與小玉吃了一會酒,才笑道:「這倒虧那伍其良了,也該請他過來,同吃杯酒兒。」就對小玉說,如此如此,為你尋來的。即著水手到鄰船上,請一位伍客人過來。過船看時,那裡有個伍官人的船,卻是開遠去了。丁得貴道:「怎生不等我,就開去了?船中有四五百金的貨在內,那兩個奴才想是與那伍其良做了一路哩!」小玉笑道:「你又遇著個錢知利了,如今卻才知不是我哄你哩!」丁得貴也笑道:「失了一個千金,得了一個佳人,這也還算我便宜的了。我家中田地、房產、私囊,也還有數百金,同你回去,也還夠受用。」小玉也脫身不得,只得同他回船到了家中。丁得貴扶持著小玉進到家中,忽又大笑道:「如今你才是我的人了。」丁得貴又折了四五百金,單單尋了一個小娘回來,這也算做好笑之事了。
  丁得貴到了家中,前後不上十日,小閒忙來問道:「來得恁快,怎生倒尋了回來?那伍其良和安僮,怎生又不同來?那些貨賣得多少銀子,有利錢麼?曾置得些甚回貨好去鬥主顧?」丁得貴搖手道:「一件也沒有了。」這般這般說了一遍。小閒不服,氣憤憤的道:「前番被人騙了銀子,如今又被人騙貨物,都是為著這小娘兒,甚麼要緊!」這小玉已是到了他家,就放出個下馬威來,就開口大罵道:「甚樣奴才,還敢叫我小娘兒!我如今是你家主婆了,小娘兒可是你叫的?」千奴才、萬長工,罵個不住。小閒尋思:他初進門如此,明日有得受他的氣哩。急急去各處尋見了錢知利,一把扭住說:「你如何騙了銀子,如何將妓女紮火囤?又著伍其良來拐了五百兩綢緞?死也今日要和你見官!」揪住不放。
  卻好張伯義走來,看見扭住的是錢兄弟,卻不知這小閒的來歷,一把就將小閒扯了開來,說:「這是我兄弟,有話好說。」錢知利正在死掙不脫,被扯得開,一溜煙的走了。小閒見他走了,便扭住張伯義道:「他身上沒了我主人七八百兩銀子,你倒放他走了,你卻要替他賠償。」張伯義不知那錢、伍二人瞞他做的事體,一句分說不出,卻又脫身不得,被那小閒直扯到府前,叫屈連天。府官升堂,問了備細,小閒將他兩人事情,前前後後,說了一遍。張伯義一句句聽了,方曉得這些緣故。便稟府官道:「據這小閒所說,卻也沒有憑據,就是果有此事時,也都是錢知利、伍其良乾的事體,我是叫做張伯義,又非中人保友,結扭我來見老爺,這不是白賴詐人麼?那兩人做的,干我甚事!」知府大怒道:「講得有理!逐他出去!」倒罵那小閒生事,扳倒打了五板。那小閒吃了沒趣,不來扭他了,倒好好問他道:「原不干你事,只是你可知他二人來蹤去跡麼?」張伯義也怪他二人瞞著他了,便應道:「我怎生不知?他怎生與我結義兄弟,盟誓咒神,要效桃園故事,那知他二人就瞞我,拐騙你主人的東四。如今天幸他二人還不道我曉得哩,再遲數日,我包尋這二人還你。」於是小閒去了。
  卻說那小玉到了丁家,住了幾時,他原是迎新送舊慣的,拘束得那裡自在?魆地向舊住的所在,尋著一個舊相交的,暗暗盜了若干首飾、銀兩、衣服,也有一二百兩東西,就同那人逃走。這遭卻真個走了。丁得貴依舊人財兩失,方才叫過小閒道:「如今斷然要告了。」小閒道:「我已訪著了他的根腳,官人連那張伯義也告在裡面,管尋十來日就有下落。」丁得貴又用了許多銀子,各處告了十來張狀子。卻好伍其良賣了貨物,藏了銀子,回來也要瞞著錢知利、張伯義兩個,故不從大路上走,私下從黑夜夤到家中,要取了妻子,往別處去躲。卻是這張伯義常常暗去打聽,恰好黑夜劈頭撞見,張伯義叫道:「好桃園的兄弟,我來尋你說話。」伍其良吃了一驚,只得相見了。張伯義道;「你且莫說近日的事,我且與你去尋錢兄弟去。」錢知利自從那日走脫,再也不敢出門,這兩個連夜去敲門,錢知利心虛,不敢出來開門,伍其良免不得叫一聲道:「兄弟,是我。」錢知利只得出來開了門。張伯義兩隻手扯住他兩個,大叫地方:「有賊在這裡哩。」那二人那裡掩得他口住。眾鄰里聽見,一齊大張燈火,持槍、拿刀趕入來。卻見張伯義一手拖著一個,就對眾人說了一遍。如今丁家狀上,連我也有名字,我怎氣得他過。眾人齊上,將他兩個縛了,搜出伍其良身上,果有若干銀子。張伯義連連的叫莫動時,眾人道是賊贓,四不拗六,誰聽張伯義的言語,一齊將來分散去了。
  次日,小閒正來問張伯義的下落,卻好見那兩人都被縛在那裡,忙忙去報與丁得貴,一齊扛了到府,不打就招。府主大怒道:「如此強盜,欺心還要說甚結義!」都是一造板子,活活打死了。張伯義始初設謀,雖不曾撰得銀子,到後來因利害到身上時,就不替那好兄弟遮護一遮護,與賣友者何異?府主也將他打了四十大板。丁得貴出了衙門,又大笑一聲道:「他兩個雖然拐了我財物,只落得活活打死。」丁得貴又被小玉盜了一二百兩,連前兩次整整沒了千金,又去賣了房屋,央人情,說分上,打點衙門,使費了若干銀子,到底人財兩失。
  如今世上那有這等好桃園兄弟,又會弄人,又會弄己的麼?可笑這像麒麟始終為著這小玉,這才是真喪千金,到底不得貼身小玉。還可笑那假桃園,一涉著銀子,便顯得假。稱三義,如今只剩得赤手一雙。詩曰:
  未交財利未知人,一與財交便見心;
  世上負恩忘義者,不因財利為何因。
  又詩曰:
  千金三笑未為奇,結義堪羞反面時;
  古道雖然如棄土,勸君留意此回詩。
  
  總批:管鮑分金,在當日即以為美談,今人能留古道者,有其人乎?無其人乎?莫謂笑丁德貴口園也。
  又批:世上假道學不少,充類之盡,便是真小人。偶讀假桃園,不覺失笑。若論那像麒麟,目不識丁,錢如山積,便受此戲侮,也不足為奇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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