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 慶平橋色身作孽
柳為營兮花作寨,絕色隹人稱主帥。酒兵日夜苦相攻,更有笙歌增氣概。
殺人妙算是風流,斬將奇謀有恩愛。任他扛鼎拔山雄,但與交鋒無不敗。
一戰筵前社稷危,洞房再構江山壞。連年累月不解兵,定然性命遭其害。
願君修德立城池,不侈不奢守關隘。一朝煉得慧劍成,便可笑談誅粉黛。 右心遠主人《喚世歌》
大凡人生在世,四座迷城決難打破,但說那極易惑人的,乃是女色。人常為著一念之差,遂誤了終身行止,難洗穢名,可不兢兢業業,自己保守,做個好人,自然天祐人欽。當初有個人死去陰司,看見閻羅王殿上門對一聯,上寫道:「萬惡淫為首,百行孝為先。」後來還魂,說與世人,要人警省。只是從古到今,有多少英雄豪傑受他所誤,幾曾見人肯回心轉意哩!第十八回書上說,人斷除不得酒色財氣,只勸人不可為他所迷了。卻有明明是知道的,忽然又被他迷去,這卻也不知是何緣故?不到受了五勞七傷的病候,亡家喪國的災危,到底都不肯知止,這叫做後悔已遲,何不先機識破?若還終不識破時,真是襟牛裾馬,坐肉行屍。但人自不曾想究竟田地,若把這事一回想起來,有何意味?昔日有個雲林先生,撰了醫書完畢,臨了倒做就四句詩在後邊,說:
世人不惜真性命,酷貪花酒傷成病。
一朝臥患悔已遲,使盡黃金藥不應。
可見人犯了此病,雖醫仙也難治,黃金也難救,人何苦而為此乎!又有東坡老人說:「天下傷生之事非一,而好色者必死。」俗語又說:「賭近盜,淫近殺。」我如今奉告世人,若因禍患不曾到得自己身上,故此不肯回頭,何不將這一首《喚世歌》細細尋思,卻倒也有些意味;若還再解說不出時,且所一段巧姻緣的佳話做榜樣。常言道:
人人局內醒還迷,不信但看傍州例。
如今才說一個傍州例與人看。此事就出臨安府古錢唐城西,有個慶平橋,橋北有個軍家,祖上曾做軍官,後來子孫絕了,單單留下一個女兒。只因父母亡過得早,不曾習得文公家禮,自小一味任性施為。任性也還是小事,但終日與鄰人老嫗,往往來來,張家長,李家短,管人閒事。只好說的是吃醋拈酸,嫌貧慕富,凌慢公姑。欺蔑丈夫之事。種種淫惡,且是十能;件件女工,偏又一絕。卻好天又把他生得妖嬈美貌,似一朵花兒。果是生得如何?但見:
白者是肉,黑者是發,增一指太長,減一指太短。
不施脂粉,自有沉魚落雁之容;何用梳妝,生就閉月羞花之貌。
這女子家姓王,幼年小名,叫做羽娘。年己長成,諸般皆會,卻沒有一個親眷。自己也會當家過活,祖上有些田地、房租,夠他支用,用不了的還會藏起,思量日後嫁人。一日,有個鄰家婆子,來勸他出嫁,羽娘應允了。他有的是白鏹黃錢,先央這婆子,僱倩了幾個婦女奴僕,在家伏役,儼然是個富室豪門;就央個地方媒婆,出去訪親。忽一日,訪了這府後洗花巷,一個讀書士人,姓趙名愚者。其人生得風流聰俊,博覽群書。媒婆說了來歷,趙生應允了,方來求問這女家姓氏、年庚。羽娘說:「我是姓王,幼名羽娘,今年一十六歲,父母雙亡,有個族叔,今也出外去了,家中並無別人作主。趙生若肯娶我時,擇個吉日,行禮做親就是。我自有家私,又不要他聘物。」媒婆去復了趙愚,一說就成。娶過門來。
不想這趙愚先有一個使女,名喚春兒,在家使用,有些顏色。這王羽娘到了家中,生性極懶,也不爭嫌趙生家資,只疑著他先有了春兒,便起妒念。其實這趙生並不曾與春兒勾搭,但趙生見這春兒舉動端莊,亦有另眼相待之意,不欲像使女一般看待。誰知這王羽娘一團醋意。過了一年,羽娘生了一個兒子,夫妻愛如珍玉,取名鱗兒,即命春兒照管。春兒加意小心抱著,雖羽娘時加打罵,無有怨言。趙生時常勸妻莫要打他,羽娘更加疑心,說他有私。一日,春兒失手把麟兒打了一下,吃了一驚,羽娘即將春兒毒打,血流滿地。趙生又看不過,稍稍勸解說:「此女罪雖該打,奈著你受此氣力,莫不氣壞身子。」羽娘愈加怒罵,道:「你黑心偷丫鬟,連自家妻子都不顧了。只我帶來這些些妝奩家事,是誰家來的?你就忘了我。」娘天娘地哭個不住,立刻要將此女賣出。趙生受氣不過,大鬧一場,自往別處考試去了。羽娘見丈夫出外,復將春兒拷問,威逼招認私情。春兒熬打不過,只得屈招。自此以後,朝捶暮責,身無完膚,種種極刑,甚於王法。過了幾月,趙生絕足不歸,竟自收拾入京應試。羽娘恨其夫之不歸由於春兒,乃叫媒婆要賣他為娼。春兒知道,以死自誓。但感主翁之恩,希圖一見而死足矣。話說來主翁未歸,不能相見,遂自縊死房中。羽娘救之不得,為鄰里告在河陰縣中。羽娘拿些環子,散與地方鄰里,買囑衙門,費了些酒食,事遂息了。乃將一口薄板棺木盛貯,暴棄在西山天日之下。
且說趙愚入京,得中二甲進士,選了嘉魚縣尹,給假榮歸。其妻施施然傲睨自如,趙生一一問些家事,遂說到春兒。羽娘遂大哭,反說趙生,以為累日受氣,如此如此。趙生不勝傷感,欲往西山一看。羽娘愈信向日有私,復大鬧,延請親眷、鄰里告訴,以明向日非己之妒也。由是鄰里以為新聞,傳揚出去,上台知道,動了一本,趙愚止許冠帶終身,不許出仕。在家坐了兩年,正當午睡,忽夢春兒淒然而來,項中帶著一條索子,向趙愚訴說:「妾本良家女子,感主翁另眼相待,奈遭主母之妒而死,反累主人,功名不顯,實妾之由。主翁今日壽終。冥帝憐之,特著妾來相報,來生已定做一對賢夫婦耳。」言畢,淚下而去。趙生夢中忽大叫:「冤哉,春兒!」叫聲未絕而死。羽娘在旁,聞而深恨之,始終莫能辯其無私也。
這羽娘終日只是恨恨不已。過了幾時,自己悔道:「靠著這死的,著甚來由。」起了一點歪心,登時脫離了洗花巷,來到仙陵鎮上,尋間房子住下。自己算計道:「那讀書的窮酸,不可尋他作對,還去尋個商賈之家,可好像意。」遂尋了一個常州客人吉大亨員外,別號順吾。商賈起家,辛勤立業,資財巨官。吉順吾便又娶了這王羽娘。羽娘為吉大亨身邊別無妾婢,便且閣起了嫉妒之心。又生一片奢淫之念,傲慢宗族,視如仇敵。吉順吾畏懼之態,莫不畢至,任從妻子調度,宛轉曲從,不敢少忤其意。至於口腹之欲,耳目之歡,衣裝之美,極盡其侈肆。親友們見丁,俱唾罵不休,他二人居之不疑,習而不覺。羽娘一年四季,酒餚果子不離口腹,只說有病,怪說人聲喧雜,心不耐煩。順吾慌了,忙忙的費了若干銀子,造了所莊,居於山間。翬飛畫棟,彩室雕闌,奇花異草,具備美觀。費盡人工銀子不必說,吉順吾只要羽娘歡喜。那羽娘居在莊上,自以為常。捧心蹙額,只怨著順吾不肯體心。順吾日夜以妻之不安為憂,凡有所命,無不順從,家務事連順吾也不暇料理。數年之後,漸漸窮了,不像得當初件件遂心,未免有了衣裳,沒飲食;有了茶果,少點心。還有那無數的奢費,如何措辦得來?羽娘只是少有不遂,便是怒駕,怒罵不了,便是啼哭,弄得吉順吾昏頭昏腦,亦只得勉強支吾,不敢出一聲怨言。又過了幾時,把田莊都賣完了,直至赤貧如洗,家中坐著一個花枝的婦人,打扮且是喬樣。自古道: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。家中雖然窮了,羽娘何曾在他心上。平日間疏親慢族,輕薄弟兄戚里。視如沒路人一般,順吾競做了乞丐。羽娘一日看了吉順吾這個窮模樣,冷笑了一聲,竟自棄了吉順吾,不知何處去了。鄉里惡他、笑他、罵他、說他的,不計其數。又有一人嘲笑不已,作一歌曰:
羽娘羽娘貌太揚,性侈肆兮心無良。嗚呼可哀兮,家財萬貫誰為殃?無可奈何兮,男為乞丐婦為娼。
其時臨安府中,有個小吏,喚做高小園。此人專是不良之人,在家中只忤逆著父母,打罵的是兄弟。自己妻子刁氏,凍餓也不顧他,動不動扯倒,就是一頓拳頭。在外酗酒,回家就尋廝鬧。見了一個正人君子,一句話也開不得口;做著一件正經事,就弄得沒了法。一味刁惡,偏生要衝災撞禍,臨安府就是他做的一般。第一件是好的宿娼飲酒。若母親、妻子說他一句,他就打罵三日,還不肯歇,只掯勒著妻子。出外常是半月、十日不回,乾的是歹事,偷盜人家婦女,設騙人家錢財。起初有些親眷,因他原是好人家兒女,常常肯借他銀子、衣服、手飾之類;後來人人都知他是個破落戶了,一齊也都不理他,一應婚喪慶弔之事,從不與他來往。這高小園卻也不在其意,他本是王法天理、父母妻子都不顧的,那裡認得親眷!這都不在話下。但他在這婦女身上,就是個鑽心蟲兒。一日有人說笑話,說起那吉顧吾怎生樣的故事,王羽娘怎生樣的美容,他就生心要去入港。偶然一日,在他丈人家經過,他丈母已是死了,丈人到蘇州生意,制得兩皮箱灑線衣服回來。這高小園不問事由。叫個腳夫門前等著,趁天色向晚,他將兩個皮箱偷了出來,叫腳夫挑了就走。一挑桃到一個向來相處的人家藏了,只撿上好綾羅綢絹,繡得絕奇巧的衣服、裙子、背心、帳幔,留下了一箱,其餘的都尋個當行賣了。足足賣了百數銀子,藏在身邊。他有了這銀子茌,一發把那拐誘王羽娘做了一件心上要緊的正事。
卻好王羽娘棄了吉順吾,獨自走了出門。走到十字街頭,叫了一乘轎子,說:「我要到娘家去,住在慶平橋王官兒家裡。」轎夫得了幾分銀子,抬了去。王羽娘仍舊去尋了當初相往這幾家老嫗,告訴他嫁了丈夫,不得遂意的緣故。那些老婆子趁他口風,就取笑他一句道:「你坐在家中,怕沒人來尋你麼?」老婆子也只當一句笑話,不想倒點醒了他的斜心,倒立定主意,便思做這道兒。
這是無巧不成話,那慣做烏龜悔氣的破落戶高小園,在那仙陵鎮上,左右前後,日日探聽王羽狼的事體。這日聞得人說,王羽娘已是棄了吉順吾,回到娘家去了。高小園得了這個消息,好似棄吉順吾就隨了他的一般,快活得了不得。忙忙轉去,思量一道如何入門。記得那些灑線衣服,他說:「正是我的媒人了。」拿了許多,競到慶平橋來。問了王家門首,他就撿出幾件,在他門首發賣。那個老婆子看見,就當面口你一件,我一件,都說道:「是好衣服,可惜我們這一世不得上身了,怎生叫那羽娘買幾件兒。」高小園聽那婆子說「羽娘」二字,一把就扯定一個道:「你若看中意時,我就送你-件,我拜你做乾娘。」那婆子道:「你是個瘋子,我與你有甚往來?」小園道:「我不瘋,你家是那一家?我同你回去,好說話。」真個那婆子引了高小園,曲曲灣灣,走到兩間樓屋之內,卻好是王家後門,兩人坐了。婆子道:「你有甚言語?」高小園道:「一向聞得這王羽娘標緻,只是不曾見一面,乾娘若引我見得一面時,我送你一件灑線衣服,若見得兩面,就送兩件。」那老婆子聽說,嘻嘻的笑道:「依你這般說,若直引得你到手時,連你妻兒老小一家性命都送我,也是肯哩。」高小園聽說,便道:「也都肯,只求你作成則個。」老婆子叫他坐在家中,就拿了一件灑線衫兒進去,對王羽娘說:「外邊一個人,還有幾十件在門前發賣,我先拿這一件來做樣,任憑羽娘出去自撿,撿得好的,多買幾件兒。」羽娘聽了,欣然走到後門。因是向來常到這婆子家中的,不以為怪,真個出來,看了許多衣服,挑針引線。扣繡飛花,果是精巧,看個不了。那高小園在旁邊話也說不出,魂都不在身上。羽娘看了半日,件件中意,那婆子偏說:「客人,我這大娘子都要留下在此,只是銀子遲幾日著你來取,你可肯麼?」高小園大喜,連連應道:「都拿進去,都拿進去。」婆子一件件依舊折好,拿在手裡,道:「大娘進去罷。」羽娘進去,婆子丟了一個眼色對高小園道:「三日後,你來我家中取銀就是。」小園應聲去了。
婆子隨了羽娘進來,一一說道:「好笑這賣衣服的癩蝦蟆,癡心想著天鵝肉哩。」羽娘道:「怎麼說?」婆子笑道:「你道那人這許多衣服,如何就肯放在這裡?他心下這般那般,如此如彼,你若肯依他時,三日後他來,你便與他消帳。你若不肯依他時,只留下他農服在此,怕他來討不成。」羽娘道:「我便依他,也不肯如此容易;我便不依他,也莫說得如此煩難。只憑你怎生去做罷。」婆子會意。專等三日後,真個高小園來了,歡天喜地,一身新衣,踏到這婆子家中坐下。婆子在內慢慢的走將出來,笑道:「你好造化到哩!」高小園道:「怎麼?」婆子道:「你莫看得容易,但先要說如何謝我。」小園道:「你前日說,要我妻兒老小一家性命,都是肯的,我只求事成,隨你要什麼都有。」那婆子也只當取笑,道:「我有個兒子在家,一來沒有本錢做生意,二來沒有個妻子。你若肯與他百來兩銀子,一個老婆,這事就有幾分成了。」高小園道:「打甚麼緊,銀子有在這裡。你兒子若要老婆,我就另討一個與他就是,只是不可在此同住,礙我往來不便。」婆子道:「有了銀子,任你便了。」高小園將賣灑線的那一百多兩銀子,輕輕的在兜肚內摸出,雙手遞與婆子,道:「我再幾時來討下落?」婆子道:「早晚常來,得空下手,論不得日子。等我討得一件信物,便是你交運日子到了。」小園又送了百兩銀子,大喜而去。婆子又進來與羽娘說了,大家笑將起來。把這銀子買些酒食,一面吃,一面又說道:「且待他失了魂,走到半年三個月再處。」
不說這高小園著了魔鬼,終日來這婆子家中討喜信。再說那吉順吾雖然窮做乞丐,流來流去,沿門討飯,只因戀著王羽娘顏色,要他歡喜,故把家私花費蕩盡。但他聞說,有人又去引誘他妻子,心下如何肯甘休罷了?常常踅到慶平橋,要看妻子,不知在家也不在,只因自己做了乞丐,不敢進去相認。卻時時的去探問。自古道「若要不知,除非莫為。」慶平橋的人有那一個不知道。人人說一個賣灑線衣服的,丟了若干衣服,舍了許多銀子,要謀騙著王羽娘。這句說話,別人聽了,只做個笑話。不想被吉順吾這個叫化頭聽了,也不覺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思量持把快刀,把這人一刀殺了,方出得這口恨氣。只不認得這人,又不曉得他名姓,怎殺得他?左思右想,沒個法兒。且先去叫化了幾錢銀子。買了一把賣豬的大板刀,磨得鋒快,預先藏在那慶平橋底下,料道這人不常來的,只在此間等他便了。等了三四日,只見人來人往,得知是那一個,好殺得他?走來走去,剛剛走到一個去處,只聽得當當的鑼兒敲響,一叢人眾在那裡聽說,順吾也挨進去聽時,只見那敲鑼的口中念著招子上言語道:
立招子人刁信,號元聘,在於月日,被賊晚間盜去皮箱二隻,內有蘇州灑線綾羅衣服若干件,值時價銀二百兩,不知何等賊囚盜去。如有知風報信者,賞謝銀三十兩,收得者,情願同分一半;若拿著賊人、告官究理者,謝銀五十兩。決不食言,招子是實。
吉順吾聽了,心下想道:「我正一時不知那人姓名,不好殺他。如今不管是他不是他,好歹做他看罷。這也不叫借刀殺人,他乾的事,卻也不是原該砍頭的麼。落得報他個信兒,也先有得報信三十兩銀子到手,豈不一舉兩得。」算計巳定,即忙鼓掌大笑道:「刁元聘,我報你的信,你須先與我賞錢。」那敲鑼的道:「眾人在此為證,你若說的真時,到家中與我主人說明就有。」吉順吾歡喜,跟定了那人同回家中,見了刁元聘,備細說了一遍。刁元聘大喜,登時付出十五兩銀子,把與吉順吾道:「待訪得真時,再找你十五兩,如今你先拿去。」吉順吾道:「有什麼不真,你一發都拿來與我了,我教你一個法兒,就拿著真賊。」元聘大喜道:「恁地我都與你。你如何教我捉賊?」吉順吾道:「你先到察院裡告了狀子,出了公差,你競著公差去鎖拿了慶平橋王家後門邊一個老婆子,不消到官,他都嚇得魂不付體, 自然一一說了出來。那怕賊人有三個頭、六隻臂膊,待走入地縫裡去罷了。」刁元聘道:「妙極,妙極,我定是不該失脫,難得遇你。」又送他幾件新衣服,一頂時樣帽子、一雙新鞋襪。順吾穿戴起來,依舊是個常州吉大亨員外,搖搖擺擺,闊論高談。自古道:
孔方能擺跛,白鏹會言談。
吉順吾有三十兩銀子、一件衣帽,就不是那乞丐營生了。別了刁元聘出來,叫他自去察院衙門告狀行事,他有了銀子,穿了新衣,就思量要去看望王羽娘。難道怕他不認?一面又思量道;「且待他告准了狀子。出了公差,拿著賊頭,是甚姓名模樣,我記在肚裡,然後到他家中,得便就好下手,且慢些去罷。」
卻說那高小園,終日像熱鍋上螞蟻,一日到那婆子家走上數次。那婆子利害,終日只約著他買些酒食與他吃,又告訴他沒衣裳穿,高小園把自己母親並妻子的冬夏衣服都偷丁出來,把與這婆子,足足走了三四個月,費了許多銀子;又到各處設騙東西送來,那裡就得上手,終日往來,全無退悔。豈不知:
他弓莫使,他馬莫騎。我淫人婦,
人淫我妻。思量謀彼,自折便宜。
其日,那刁元聘在察院裡告准了狀子,差了兩個差人,協同坐坊應捕,總甲地方七八個人,拿了察院火脾,一同竟尋到慶平橋王家後門頭兩間樓屋內,一把拿住那個老婆子,說了緣故。那婆子嚇得魂飛天外,慌忙跪下叩頭不住道:「列位老爹,不要難為我,准茌今日,我還你那個高小園便是。」眾人道:「既然有人,便饒了你,只是我們要在此坐等。」婆子道:「你眾人在此,就不便了。少刻那高小園就到我家,你們拿了就走,便好,只是可在我大門前後等著。」眾人道:「也說得是,不怕你這婆子走上天去。」好笑。也是這高小園悔氣,偏生走了半年,恰好這日早晨,婆子到王羽娘處,取了一隻玲瓏空心玉簪,送與高小園為信,約定在今晚與他相會。可可的眾公差、應捕,一齊尋到,等不上半日光景,那高小園又不等得天晚,先已來到婆子家裡,歡天喜地,又去那裡弄了十來兩銀子,遞與那婆子。婆子慢慢收了道:「今日才真真的是你造化到了,玉簪兒相會得成也。你且坐下,待我去羽娘處說一聲。」說畢,走到大門外,把手一招,眾人一齊趕入,一鐵索照著高小園頭上套了,道:「做得好事,做得好事!你做賊罷了,還要偷婆娘,難道天理遠、王法不近的麼!」高小園心虛,只求饒命。眾人也不聽他,牽了就走,回到按院衙門,正值按院升堂,初審,先是四十大毛板,夾了一夾棍,差人押他去王家起贓。眾人一湧,帶了這死囚,同到王家,果然那些灑線衣服都在,銀子一百兩也在。眾人道:「這窩家也難逃避。」把個王羽娘也一索子縛了來,哄動台府的人都來察院前看把戲。察院審得賊犯有贓,行奸無跡,把王羽娘放了回來,已是驚得半死,回到家中去了。察院又將高小園加責二十板,又是一夾棍,寫票叫原告領贓。差人到刁家說了。刁元聘那知就是女婿高小園偷的,便頓足道:「那畜生平日所為,該受此報。只是連累我女兒,如今不十分去咬緊他,好歹也可鬆他罷。」心下思量釋放他。只得同了差人去見按院,稟說贓物雖然是灑線衣服,其實未必真是小的的,小人也情願不領此贓,把來入了官罷。此人雖是個賊犯,卻也與小人有親,只求爺爺責治已後,釋放他罷。」按院道:「既是原告不願認贓,權且釋放;如若再犯,刺配無疑。」又把高小園打了二十鐵巴掌,放了出來。見是丈人救他,自己呆著臉,慢慢挨身出來。丈人留他回去,眾差人不肯,又是-頓奉之公,趕他自去。扯了他丈人刁元聘到酒店裡,又吃了十數兩,詐了十數兩,然後各人散訖。
這高小園雖是打了板子,熬了夾棍,那玉簪兒的心還不死。趕了出來,也不回家,依舊踅到王家後門,思量了償玉簪之信。卻說那古順吾常常打聽那刁元聘的官司,聽說拿賊到官,他就到察院衙前細看,認得這高小園了。及至救了出來,他緊緊跟著他,看他走路雖是熬疼,可可的不東不西,只走的是慶平橋來路。吉順吾道:「他明明還想著我羽娘妻子,我如何氣得他過。」也一步步的遠遠尾著他,高小園挨得到王家後門,天色己晚了。吉順吾有心先走一步,走到慶平橋下,取了那把板刀在手,覷著高小園將次走近面前,吉順吾看親切,劈頭一刀砍去,把高小園的臉劈做兩塊。高小園叫得一聲「阿呀!」吉順吾趕上又是一刀,結果了性命。幸得天色晚了,人家後門無人行走,吉順吾一手拖了這死屍,路旁一個大窖坑,將來撲通一聲丟了下去。吉順吾大笑道:「今日方出我的恨氣,我便明日去看我那羽娘怎生樣待我。」撇了那刀,走回去了。
日前王羽娘被察院放回,免不得又羞又氣,卻又不悔恨自家做事不端,到越撒潑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,我今走去娼妓家中住罷,那迎新送舊的道兒,我偏不會麼!」一面思想,那兩隻腳就是有人推移的一般,連連走了下樓,開了後門,趁著天晚,一步步走去。走了半箭之地,只見前面似一個人領著他的,轉東往西,不知走的是那裡。走了一會,前面那人道:「王羽娘,我是高小園,來赴玉簪之約,就在此間罷。」王羽娘吃了一驚,抬起頭來,看見那人是兩塊生的臉,滿面是血,披頭散髮,一個惡鬼。王羽娘嚇得驀然倒地。那鬼魂還待上前扶起,忽然一個戴紗帽,穿紅圓領的,後面跟著一個青衣女子,走向前來,大聲喝道:「贓犯鬼魂不得無理,速退,速退!」那鬼忽然去了。只見這戴紗帽的,輕輕將手扶起王羽娘來,道:「王羽娘,你認得我麼?我這青衣時常要來尋你索命,是我不與你較量。誇日卻是你尋我,恰去不得了。」只見那青衣女子上前道:「王羽娘,你認得我麼?你生前道我與老爺有私,你曾親眼看見麼?直冤屈殺了我性命。今日同你去見閻羅大王,證個明白。」王羽娘省起,是當初的趙愚,做官回來,並春兒使女,只是不敢做聲。被這春兒向前,塞了他滿口沙泥,忽就都不見了。羽娘依然倒在地上,已是死了。
到得次日早辰,只見吉順吾慢慢的走將來,走到樹林之內,正是昨日殺死那高小園的所在。高小園屍首已是丟在糞坑內,只見又是一個女人死在地上,上前細看,正是王羽娘的面貌,一時吃驚起來,免不得驚動了地方鄰里,一齊來看。吉順吾道:「這是我妻子王羽娘,不知何故,死在這裡。」眾人一向怪著這王羽娘,替人家婦女裝幌子,一齊道:「這樣養漢沒廉恥婦人,死了倒也乾淨。我們去取些火來,燒了就是。」吉順吾也不敢作主,憑這些人一把火燒了。吉順吾只得也哭了一場,走了回來道:「我去看那刁元聘,怎生樣說話,如今賊都拿了,贓已真了,他不該謝我多的麼!若再討得些銀子,也好做些道場,是我夫妻一念。」急急走到刁元聘家裡,只見又是一個女人在那裡啼哭。刁元聘出來,見了吉順吾道:「這哭的乃是小女,今日有人報他說,小婿已被人殺死,他在此無依,故此痛哭。你原何也面有淚容?」吉順吾道:「我妻子王羽娘,不知何故也今日死了。我思量問你再借些須,做些功果薦他。」刁元聘聽了,笑道:「我倒有個算計,那兩個姦夫淫婦,死也是遲的了,等他二人去做死夫妻,你兩人倒做個活對頭罷。他也不受你追薦,我也不要你聘財。」叫出女兒刁氏,同拜了四拜,同做了親。那刁氏啼哭才了,使出來拜堂。可知高小園謀騙王羽娘不曾到手,身受砍殺,自己的妻子刁氏,倒白白生生的伴著吉順吾去了。才信道:
天網拻恢,疏而不漏。善惡之報,如影隨形。
詩曰:
花枝無主固堪傷,不顧人倫是禍殃。
好色貪淫宜近殺,臨崖勒馬勸收韁。
總批:此一回書必須記得,看官各自去細心相(以下殘佚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