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
  死南豐生感陳無已

  知己從來倍感恩,鍾期能識伯牙琴。
  死生不肯分為二,貴賤何曾有異心。
  失路誰言能薦引,當權下士是何人。
  後山常念師恩重,一瓣香焚古道深。
  從來說師弟情深者,於君臣之道厚。令世情囂薄,不念師恩,教訓他成人,指點他文藝。一塊礪石,終日琢磨,就生光彩;一段頑木,終日滋培,遂生枝葉。到了成人之後,僥倖科第,就把少年時訓誨深恩,一旦忘了。既不念著師恩,如何肯盡心去報君父!這都是薄道所為。如今世上,可曾見重恨師恩的麼!如今說一個但蒙一日之知,未受終身之業的,尚然至死不忘者,真個天下少有的。
  卻是宋神宗時,有個秀才陳師道,字無己,別號後山。這後山聰明冠世,詩賦俱超,千言立就,與他往來的,卻是蘇東坡、秦少游、黃山谷、秦少章諸公。你道這陳師道可是下等的才人麼?然雖是文章滿腹,卻只是不曾科第,窮睏了半世,再也逢不著好時運。一日,閒步去望黃山谷,閒話半日,因長歎道:「昔漢武帝時,有個顏駟,曾對武帝說:『文帝好文,而臣好武;景帝好老,而臣尚少;陛下好少,而臣又老。是以三世不遇也。』武帝聞之,惻然動容,敕賜了些金帛,與他一個黃門侍郎終身。這也罷了。似我等不幸,卻也不在洛陽諸子之下,只是功名不遂,奈何,奈何!」山谷答道:「窮達有命,十年讀書,後山足下乃高明之士,何必如此介童。」相辭而別。過了幾時,蘇東坡做了翰林學士,因薦師道為徐州教授。後山才大志大,豈是肯小就一個教授的,只因家貧,一時無有知我之人舉薦大用,也感東坡相愛之情,挈了妻子,暫之徐州,少助燈火之資,遂在徐州做了兩年教授。不意東坡又為諫阻新法,上疏得罪了宰相王安石,謫降杭州刺史。道由南京,後山聞知,告明徐州守將,要去與蘇公言別。守將不許,後山遂托病,直到南京送別,遂與東坡同舟三宿而去。回到徐州,京部張安世論他一本道:「擅去官守,凌蔑郡將,狥情亂法,著令免官。」後山只得收拾,罷仕而歸。這也不在他心上。清介自守,不妄交一人,不肯貪非分的財利,因此徐州罷任回家,依舊門清如水,偶於書室獨坐無聊,題詩一首,以遣興曰:
  書當訣章讀易盡,客有可人期不來。
  世事相遇每如此,好懷百歲幾回開。
  題畢,反覆吟詠,甚是得意。
  忽聞門外有剝啄之聲,開門出去,卻是秦少游。少章兄弟二人來訪。因邀後山:「同往一個妓家,尋春一醉,以解悶懷,有何不可。」後山遂與少游兄弟,同到一個妓家,喚做曹英英。真個風婉標緻,乃是少游最愛的。眾人飲酒半日,各有詩相贈,英英告求後山之作,後山作《南鄉子》一詞,以贈之曰:
  風絮落東鄰,點綴繁枝旋化塵。關鎖玉樓巢燕子,冥冥,桃李摧殘不見春!
  流轉到如今,翡翠生兒翠作衿。花樣腰身官樣立,婷婷,困倚闌干一欠伸。
  英英之母馬氏,原是名妓,後山詞意,蓋悼其母而美其女也。飲畢各回,行到半路上,只見市上有個老人,平日為刀鑷工,隨所得伐即沽酒一醉。身無家室,只有一個七歲小女兒,背在肩上,簪著一枝花兒,吹著一枝笛兒,無憂無辱,醉游市中。有一群小兒,隨他嘻笑,後山也立住,看了一會,心中感歎。少游說:「此人是個有道隱者,日前我曾見山谷替他作傳。」後山也道是個隱士。正在感念,卻好後山有個姪兒,喚作陳孝忠,進京科舉不中,來向後山辭歸。後山歎曰:「我雖懷寶,爾復遺珠!」辭了少游兄弟,拉了姪兒回家,置酒為餞,又向姪兒說道:「汝叔窮途,貧堪照骨,愧無所贈,奈何!」因作一詩送行。詩曰:
  妙年失手未須恨,白璧深藏可自妍。
  短髮我今能種種,曉妝他日看娟娟。
  千金市帚能論價,萬戶封侯信有年。
  清白傳家有如此,歸途囊盡不留錢。
  那姪兒自歸家去了。
  後山在家,悶悶不樂,其妻對後山說,「我有姐夫趙挺之,現在朝中為大官,權要傾人。汝若肯去見他一見時,那怕沒有官做?也免得受此清苦。」後山聽了,大發怒道:「你看我是甚樣之人?那趙挺之貪污狼藉,豈是人類!我若進用時,必須擊其去位。我今日雖受清貧。豈肯見那鄙夫之輩!大丈夫恨不能出於一代名流之門耳。趙挺之小人之尤,何足見哉。」說了一回,妻子再不敢言。只見一個家僮進來傳報導:「外面有個曾老爺,說專意來相拜。」後山想道:「我並不曾認得個姓曾的,有何往來,他來拜我,此是何人?」免不得出來相見了。卻是江西南豐縣人,姓曾,名鞏,乃是歐陽修門下第一個門生,是個當代才子。一向聞得後山的才名,特來拜訪;又聞得後山貧窘,袖中懷了白金百兩,要來相贈。卻與後山談論了半日,見後山辭色頗嚴且正,介節稜稜,確不可犯。略沒一些窮態,南豐袖中之物,倒不敢遞將出來。遂索後山平日文章,詩賦,盡數帶歸,說:「還要拿去敝寓,細細請教。」慢慢別了後山,過了幾時,將這些詩文又修了一本,進到聖上,單薦陳師道「身備道德,胸有史才,乞自布衣召入史館,褒譏予奪,必有所效。」本上數日,不幸曾南豐一時就中風死了。因此,本就不下。後山聞知,感曾南豐是萍水的知己,雖是不曾召入史館,卻深感他一段憐才的盛心,遂執了一瓣香,來到曾南豐靈柩前,拜了八拜,焚了瓣香,願拜在門下為弟子,終身不願更出他人之門。就在樞前,替南豐料理喪事,又扶柩為南豐營葬,轉托蘇東坡替他請諡,並懇東坡做了一篇墓志,自己又做了《妾薄命》詞,哀挽南豐,以示終身不忘知己之情。
  時有宰相王安石,雖只心術不端,行事是權奸所為,卻也是個讀盡五車,胸有才學的。亦聞得後山詩名,立薦他為秘書少監。後山決不肯就職,說道:「既委身於南豐先生,今又受安石之薦,是以富貴易其心,而背師千身後,大不義也。況安石奸臣,我豈肯出他門下!」安石是何等威勢,後山公然抗他,不以為懼。安石大怒,編管後山一千里外,不許在都城居住,限日起身。後山也不以為怨,又到南豐柩前,拜辭了靈位,一路出來。時秦少游由黃門出知揚州,後山思千里外,不若就到揚州去罷了。一路辛苦,自不必說。到了揚州,幸得與少游往來,又有個趙御史巡歷淮揚,聞得後山編管於此,遂遣人送米三十石到後山寓所來,後山笑曰:「他人之惠,則不敢當。我聞趙御史乃是清介之人,以米惠我,不敢不受。」因援筆作一詩,付與送米之人,持去為謝。詩曰:平生忍欲誇忍貧,閉口逢人不少陳。俸薄身清趙都史,也能作意向詩人。後山收了趙御史的米。這日,少游又來見訪,說道:「弟在揚州,毫無善政,後山何以教我?」後山道:「我昨日在二十四橋-上玩月閒行,橋上多有塌損之處,足下何不修治一新,這是好事到手,若不做得,讓與後人做去,豈不是功不在己,善又歸人,甚是可惜。我又前日坐在家中,有兩個雀兒,引著兩個雛兒巢於垣下。忽有一個鷙鵲,也飛在雀身邊,雀初不覺,不曾防他,鵲亦循循然。少等一時,這鷙鵲忽然攫了一個雛兒。升於垣上,雀悲鳴啾啾,奮身抵鵲,再三欲奪那雛,鵲只顧磔雛以食,毫不為意,如得計者。此與小人陰險狠毒者何異!足下為政,此等小人,必宜去之。」少游一一領教。
  後山在揚州住了幾年。後來神宗晏駕,王安石被罪,放歸田裡去了,蘇東坡仍舊復了翰林學士之位。卻是真宗當國。蘇東坡又薦後山入朝,為禮部儀制郎,後山終不肯往,作書以謝東坡曰:
  前辱徐州之薦,即日就道,知我之情,銘之於心。後獲南豐先生之知,實逾於記室無涯矣。因感南豐而昨忤安石,何忍又背南豐而托身於足下哉!坐死不負,乃見知己之深誼古心耳。師道寧老牖下,以謝南豐,不願失初心,而奔走門下也。
  蘇公接書,不以為怪。卻是真宗在東宮時,就聞後山之名,忽一日出了一道詔書,特召陳師遭為翰林正字。後山不敢違命,同了妻子回京,朝過了聖上。然後即去到任。做不上三年正字,正值真宗郊天,諸臣都要陪從。其妻聞說郊壇之上最高,異常寒冷,非重裘挾纊不可禦寒,衙中清苦,那得有此,只得瞞著後山,著人到姨夫趙挺之家裡,借了一件貂裘,臨行時,將來披在後山身上,穿了出來。後山忽然想道:「我從來並無此裘。」即轉身來問妻子道:「此裘從何處得來?」妻以實告之。後山怒道:「我極清白的身子,如何被此污我。我尚以卑位,不能排去此贓污為恨,安肯服其服乎!」脫來擲在地上。其夜陪駕出在高壇之上,果然受了寒疾,一病就不能起。因集了生平文稿,又作一書,都寄與東坡,托其行世。又囑妻子曰:「我只因感激曾南豐,忤了安石,違了東坡,終身不肯出仕,也只為南豐見知之情。今蒙主上特召為正字,做官未久,病入膏盲,此吾之命也。我死之後,可葬我在南豐先生墓側,不可有違我志。」臨終又作一詩,以弔南豐。詩曰:
  生世何用早,我己後此翁。
  頗識門下士,略已聞其風。
  向來一瓣香,敬為曾南豐。
  斯人日已遠,一覽涕無從。
  後山之於南豐,不過一日之知,比那受業之恩還淺,世人之報恩於受業師者,其視比則又當何如也!詩曰:
  成我深思生我同,可憐古道棄如蓬。
  漫將師弟情懼薄,那得君臣恩義隆。
  
  總批:往見朋友之誼,有厚於兄弟者,未聞報師之恩,有浮於朋友者。借後山而為說法,敢不深立雪之懷。  讀書開益神智,師訓善誘口禮,苦以聖賢自期者,斷無棄忘者矣。人雖不皆聖賢。而師恩果可忘乎?清夜思之!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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