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睡陳摶醒化張乖崖
是非莫問門前客,得失須憑塞上翁。
引取碧油紅旆去,鄴王台上醉春風。
這一首詩,乃是魏國公韓琦出鎮長安,有人獻此詩,蓋勸其辭分陝之重,而為晝錦之榮,不欲其仕而欲其隱也。公以為然,即日辭了相位,出守相州,取此人有規勸之意,而魏公能用之故。如今人若送上官的詩,那裡有如此規諷的?可惜此詩,是個無名氏所作,不傳名姓,定是古高隱之士所為也。又有處士魏野,獻寇準丞相詩曰:「好去上天辭富貴,卻來平地作神仙。」亦是此意。總不如後唐時,李存勗移了粱祚,有個異人陳摶,字圖南,長興年中了後唐進士。少有大志,遨遊四方,負經綸之才,抱安民之略,後見世代亂離,就隱身不仕,直到武當山,住了幾時,每聞一朝革命。顰蹙數日,心下不安。人有問他的,笑而不答。周世宗召他入宮,賜號白雲先生。一日騎著一個白驢兒,從著惡少年數百,欲入汴京,不知他要作何事。行到半路上,聞得行人說道:「如今又不是周朝世界了,換了宋太祖趙匡胤,做了皇帝。」陳摶聞言,大笑一聲,直從驢上跌了下來。人問他何故如此大笑,陳摶拍掌曰:「天下自此定矣!」因此就不向汴京去了,回到金陵太平府當涂縣城東一個小廟住下。住了也不知年數,同伴的也不知他是何等樣人,他也都不在意。
這廟後有個大池,左首有幾間書房,有一個未逢時的宰相,姓張名詠,江南人,在內讀書。陳摶因為著這個人,特來點化他,故住久在此不去。這張詠年方弱冠,生得神清氣爽,骨格不凡。若論他才學,真個詞壇飛將,業壇雕龍,便是寇萊公丞相,尚且向他求教。張詠教寇準丞相說:「《霍光傳》不可不讀。」可見這張詠,也不是個尋常人哩。陳摶一日替他取號,叫做乖崖。人問他道:「怎生叫做乖崖?」陳摶寫下四句道:
乖則違俗,崖不利物;乖崖之名,聊以表德。
自此張詠就取號乖崖。二人時常談些道理,陳摶也再不露些神奇圭角。其時正當春盡,遇了久南,後面一個人也無,蛙聲震天,聒個不住。乖崖聞得,甚不耐煩。陳摶走出來道:「張先生,你厭這蛙聲麼?我與你除了就是。」向那佛前取了些舊紙幡兒,扯做一條條兒,中間扯個孔兒,一把拿了許多。往後面池中拋了下去,朝著池邊,口裡不知念了幾句什麼說話。次日早起,只見無數青蛙,一個個都套著紙枷兒,浮了起來。陳摶命人撈起,放到城外大江裡去了。又是一日,偶與乖崖對食,陳摶失口嗽了一聲,噴出一口飯來,登時變作數百個大蜂,向外飛去。陳摶飲了一口茶,將口張開,那些飛去的大蜂,依舊飛到口中,陳摶嚼之,仍舊是飯。乖崖見了駭然,方知陳摶是個異人,十分起敬。乖崖書房卓上,有個磁淨瓶,插著一枝花兒,日火乾了,陳摶取瓶在手,向天井石上一拋,打得粉碎。乖崖吃了一驚,他慢慢向地下片片拾起,在水裡洗了一回,依然片片湊好,將來放在卓上,仍舊是個好瓶兒,一些不損,將花插好,新鮮像才開的一般。那乖崖大笑。
時值四月初八日,乃是佛的生日。陳摶雖是玄門,那廟中卻是和尚,遇這佛生日,大做道場,廚下做齋設供,甚是忙忙的。眾和尚叫陳摶道:「你也來燒燒火兒麼,立著看忙怎的。」陳摶笑著,就去燒火。一個童子不知好歹,挨著身子,也來灶下坐了,二人一同燒火。這童子倒也不是凡人,有緣遇著陳摶,也蒙點化。卻說二人坐在灶下,童子看這陳摶,從早晨燒火到晚快了,也並不曾添著一根柴兒,只見鍋裡菜也熟了,飯也好了,湯也有了,茶也泡了。童子便道:「你怎生再不添柴,如今鍋裡蒸著饅頭,要燒快些哩。」陳摶就去後面柴房,霎時把一房乾柴,約有一年燒的柴,都添在灶裡,也不見灶小,那鍋內還是冷水。那童子道:「你倒如此會弄喧頭,一日不吃飯了,你果子兒好歹也吃一個麼。」陳摶笑道:「你想是要果子吃了。這當涂縣那裡有一件好果子?我去取些別處時新果品與你吃。」就將火筒吹得旺旺的,他就將身子一跳,竟往灶中火光裡跳了進去,把個童子就嚇倒了。半歇方才醒轉來。看時,只見陳摶依前坐在燒火凳上,叫童子道:「你可來吃果子。」卻向袖中,一件件取出遞與他。只見是福建鮮荔枝、生圓眼,北京火辣檳,山東蘋婆果,河北雪梨,膠州火棗,又是浙江鮮楊梅,四川廣安梨,堆了滿地。童子道:「你方才怎生往火內跳去,這果子又是那裡來的?」陳摶道:「莫說你不曉得,莫說當潦縣內人不曉得,莫說天下九州的人也是不曉得的。你只顧吃罷,今日還不是你問我究竟的時候哩。」童子聽了,覺得他言語有些來歷,略略點點頭兒,正要再問些言語,卻被乖崖坐在書房裡一句句都聽得明白,連忙跑到灶下叩頭下去,要求陳摶傳道。又說道:「你畢竟是個神仙了。」陳摶被他說了這一句,抬頭看了乖崖一眼,也不回言,即去取了兩張素紙,先扯一張,將火筒上的煙煤畫了自己一個形像,遞與那童子,又將這一張紙寫下四句道:
自吳入蜀是尋常,歌舞筵前救火忙。
乞得金陵養閒地,也須多謝鬢邊瘡。
寫完了,遞與乖崖,道聲:「我去也。」依舊向火燄中跳了去了。乖崖懊悔道:「生生把一個活神仙放去了。」怏怏不已。自此屏除聲色之好,澹莫名利之心,專意學道,把那讀書二宇,也置不理。最好這神仙之事。才說這童子姓傅,名霖,自這日得了陳摶遺像,終日對著看那遣像,便心中頓然開悟玄妙道理,日有所得,日與乖崖談心說妙。但乖崖看他所寫四句,全然不解其意。傅霖道:「此是仙家秘訣,日後自有應驗。」
卻說陳摶這一去,直到華山頂上雲台觀中,閉門獨臥,一睡定是數月,或至半載方醒,最少也須一月有餘,宋太祖屢召不起。宋太宗召以羽服,見於延英殿,隨延入禁中,扃戶試他,三月始開看,只見他熟睡如故。太宗親自喚醒他,即仰臥著開了眼,對著御前歌道:
臣愛睡,臣愛睡,不臥氈,不蓋被,片石枕頭,蓑衣鋪地;震雷掣電鬼神驚,臣當其時正鼾睡。閒思張良,悶想范蠡;說甚孟德,休言劉備;三四君子,只是爭些閒氣。怎如臣向青山頂頭,白雲堆裡,展開眉頭,解放肚皮,且一覺睡。管甚玉兔東生,紅輪西墜。
歌畢大笑。太宗也大笑一回,送陳摶到中書,見了宰相宋琪。琪問曰:「先生得玄默修養之道,可以教人麼?」對曰:「愚不知吐納之術也。假令人果能白日沖天,亦何益於聖世乎!今遇主上博通今古,君臣共心,致理大道,莫出於此。」琪以此言奏之,太宗益加愛重,賜號希夷先生,敕令還山。時張詠離了江南太平府,與傅霖作別,免不得還為著這功名之事,要入京去應舉。傅霖道:「此處也非修道之所。」也自向青州九仙山中去了。
乖崖到京,中了舉人。心下一意向道,聞得人說:「日前太宗召到陳摶,賜號希夷先生,三日前差大行送還華山去了。」心中甚是悵然,也不等著會試,取路直到華山,要去尋訪希夷。行了幾個月,到了華山,只見希夷睡在那裡樹陰之下,枕著一塊石頭。乖崖等到天晚,不敢作聲,希夷開眼笑道:「乖崖,你來何為?」乖崖應道:「要來分取華山一半哩。」希夷搖首道:「還未,還未!」隨命童子向房中取了幾支川筆,數張蜀箋贈之。乖崖笑曰:「畢竟要驅我入鬧處乎!先生還有甚教詠麼?」希寅笑曰:「你退不得李順時,卻來尋我。」乖崖不解,再要問時,希夷又睡著了。
乖崖只得下山,一路回到京師,復要去會試。一日行得天色晚了,錯過了客店,只見前面有些人家,他就叩門進去,要求借宿。只見一個老人家,出來開門相見了。那老人面有憂色,裡面只聞隱隱悲哭之聲。那老人道:「客人別家去宿罷,我心中有事,甚不耐煩。」乖崖道:「我是入京會試的舉人,天晚借宿一宵,明早便去,那裡不行方便的所在?就是你有甚心事時,隨你有天樣大的,我也好替你排解,說甚不耐煩。」那老人只得留他坐下,排出晚飯來吃過了。乖崖再三相問:「你家有甚事體?」那老人引乖崖到側邊書房坐了,方才說道:「不瞞先生說,拙老原是個解糧的軍戶,前者解糧進京時,誤帶了一個惡奴同去,拙老又不合侵盜了官糧數十石回來。如今功令森嚴,若侵盜了十石以上,就要砍了。拙老侵盜了數十石,只有這惡奴同去,因此是他知道,別人都不曉得。如今這惡奴因著這莊事,要拿我的訛頭。因拙老有個女兒,今年十八歲了,這惡奴勒要小女與他成親便罷,如不允把這女兒與他時,他就要去出首了。因此小女不肯,在內哭泣,就是拙老也不肯的,只是難處這惡奴哩!」乖崖聽了,笑道:「這是小事,有何難治。你只哄他說:『今日有客在外面,不便成親,准在明晚把女兒與你就是。』待明早,我自有處。」那老人歡喜進去,真個如此說了。次日早起,乖崖預將自己行囊內,放了許多石塊,袖中藏了五兩重一錠銀子。吃過早飯,對那惡奴道:「我的行李甚重,只煩你挑過前面嶺上就回。」即取那錠銀子遞了與他道:「這個送你買酒吃,過了嶺頭,就不要你挑了。」那惡奴見了這錠銀子,只要挑兩里山路,有何不肯?歡天喜地接了銀子,挑了擔兒就走。一路想道:「得了這錠銀子,回來成親,有何不美!」乖崖騙他挑了,行到嶺上。左邊嶺下,俱是懸崖峭壁,嶺下深坑有百丈,極其險勢。二人到了嶺上,乖崖有心落後一步,讓他向前走不數步,乖崖在後面,用力把那惡奴身子一推,那行李內俱是些石頭,迭一推就連著行李擔兒,頭重腳輕,趁勢一跤,跌了下去。這乖崖棄舍了一擔行李、一錠銀子,那惡奴眼見得不能活了。惡奴思想犯上,只落得粉骨碎身。乖崖已是除了一害。
行到京中及第,初任杭州,又知成都府,再任干城。所到之處,皆有異政。歷任兵部尚書,拜了相位。後因蜀中山寇作亂,人心搖動,聖旨命張詠以相臣開元帥府,鎮守蜀中,正應那希夷送他川筆、蜀箋之意也。卻說西蜀強寇,極其驍悍,為首一人,叫名李順,善會使行妖法,常是青天白日,忽然天昏地暗,對面不能相見。李順就領了山寇,殺入城中,劫了庫藏,擄掠婦女,肆行劫掠,接連把巴州,益州幾處破了。乖崖到蜀大怒,募了敢死士數千,人人與他重賞,選日出師,要從夜間殺賊營壘。乖崖輕騎向前督陣,敢死士一齊奮勇殺入,看看殺到賊巢,只見一陣煙起,李順披髮仗劍而來,滿口吐出火光,近前的都被燒死;乖崖勒馬要回,卻不認得原路,把馬倒打向西邊跑去了。跑了半日,只聽得一派笙歌聒耳,裡面有人飲宴。乖崖知走差了,回馬要走,卻被裡面的人看見了,慌忙扯住了馬,請將乖崖進去。只見燈燭輝煌,筵席齊備,兩行歌舞,十二金釵,賊人留住乖崖,請他上坐飲酒,乖崖脫身不得。卻說那李順一面噴火,不見了乖崖,即奔回營飲酒。有人報導:「乖崖在內。」他就在外面噴了一口火,喝聲道:「疾!」這火直飛到乖崖身上,幾乎燒著了乖崖。忽然記得希夷先生說:「退不得李順時,卻來尋我。」如今尋他不及,我且叫他一聲,必有靈應,不然他如何曉得我有今日之難,即忙向南叫道:「希夷救我!」言未了,只見火光之內,一個白鬚老人,踏著一片蓮花,披著一個幅巾,手中拿著楊柳,連連灑下水來,就滅了火;一面又將柳枝向乖崖身上一拂,就將乖崖帶在蓮葉上,救回城中去了。李順看見火都燒著,明明是個神仙救了去,他就悚懼不敢為非,登時散了眾兵,棄了妖法,獨自入山修行去了。
乖崖到了城中,方才如夢始醒,記得希夷當初寫下四句,前兩句自吳入蜀、筵前救火,都已應了,又見李順兵都散去,想著第三句說話,即上一本,乞守金陵,暫養病患,以圖後效。聖旨准著金陵暫住。乖崖到了金陵,忽然兩鬢生了滿頭的瘡,痛不可言。希夷已知乖崖將去世了,即先到青州九仙山,度了傅霖上山,成其大道;即著傅霖直到金陵宛州,被褐騎驢,叩門大呼曰:「語尚書,青州傅霖來。」閽吏報與乖崖,乖崖出來見之,曰:「傅先生天下士,汝何人敢呼姓名。」霖笑曰:「汝尚記希夷『鬢邊瘡』之詩乎?希夷命我來報,子將去矣。」乖崖醒悟『鬢瘡』之語,已知數定了。即取筆作詩一首以贈傅霖曰:
前年失腳下漁溪,苦戀明時不忍歸。
為報巢由莫相笑,此心非是愛輕肥。
又作一詩,即煩傅霖寄與希夷曰:
世人大抵重官榮,見我東歸夾道迎。
應被華山高士笑,天真喪盡得浮名。
詩完,遂擲筆而逝。傅霖自回華山,與希夷做了弟子。時值真宗要祀汾陰,遣使到華山來召希夷,希夷只不言語,對使者寫了二句,令他持去覆命。寫道:
九重丹詔,休教彩鳳銜來;
一片野心,已被白雲留住。
自此陳希夷再不下山,遂與傅霖同證了仙籍。各處聞他二人白日上升,啟建若干祠宇,至今太平府當涂縣小廟,改作希夷觀,有遺像一幅,羽流奉為至寶,供在觀中。有個當涂知縣,在彼做了三年知縣,把那些百姓刻剝錢財,地皮也卷了三尺,貪酷了不得。聞得這希夷觀遺像,乃是陳摶先生親手自畫的,千方百計算計這觀中道士,畢竟取了去。任滿回竄,行到長江,忽然狂風大作,江中白浪滔天,座船將覆。半空中來了希夷先生,取去神像,方才風止。那縣官家小,嚇得魂不附體。幸喜船不曾壞,忙忙回船,仍復至縣內,重新修理希夷觀,厚贈那些道士,永奉香火。又到南京城內,尋訪高手畫師,另自畫了一幅希夷仙像,仍舊供奉在觀內,至今此像尚存。故此希夷廟宇,各處也建得有,惟太平府當涂縣者,比別處更盛雲。
總批:惟是夙有因緣的人,一點便化;張乖崖之於希夷,猶蘇長公之於佛印也。若遇世人。枉自舌根說破。即撰此書者,只恐悟後仍迷,那得一齊俱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