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張一索惡根果報
天堂地獄杳茫茫,善惡由人做一場。不死不生囚犴狴,些兒獄吏賽閻王。
看官,你道我如何說此四句?只因世人侈口招施,動稱為善的死後上天堂,有許多快樂;為惡的死後入地獄,有許多苦惱。其理未嘗不是。但善人原是良心不昧,聽說這些言語,愈加敬重天地,日省於心,夕惕乾內,卻從自己本心上發現善根,不消人勉強他。所以為善惟苦不足,久久便有積善之報。所以《孟子》說「強為善而已矣。」《易經》上說「積善之家,必有餘慶;積惡之家,必有餘殃。」好善之人,自不必說,惡人聞了此等言語,反以為怪,何曾肯十分裡信他一二分?一切置之度外,日日懷著僥倖之心,任意作為,只說道「陰司裡事是渺渺茫茫的,那裡便有此事!」豈知陽世間現現放著天堂地獄,人都不曾覺得,但混混的過了些不明不白的日子,到得那禍患臨頭,懊悔已是遲了。還有一種至死不肯懊悔的,豈不與禽獸無靈者同是一般?如今且待小子,特為世間人,一提醒出來,大眾可不回頭麼!詩曰:
為惡若無報,獄中無罪人。
為善若無報,朝中無宰臣。
只此眼前事,天堂地獄分。
世間良善輩,提醒此根因。
明朝北直隸順天府大興縣,有一惡人,姓張,名震,號長男,充當東廠裡一名番手手,乃是口口府差在外面,專一緝訪官員私下的事體。這張震一生積惡,倚宦官的威勢,私制非刑,專恃口詐為生。袖裡常是帶著一根鐵索,出外口口口口不離手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人就替他起一個插號,叫做張一索.自此無論犯罪不犯罪的,都以一索呼之,他也欣然得意,倒自說道:「若要發積,諢名叫出,我如今也待發積了。」長安道上聞他名字者,無不畏懼;各衙門衙役遇著公事,都要聽起一股使費與他。卻也奇巧,娶著一個妻子汪氏倒賢慧,一心向善,好的是念佛看經,齋僧佈施。時常早晚,每每苦勸丈夫:「改惡從善,不可害人,不得好報,莫疑心說天理不近哩。」這張一索天也不怕得,那裡肯聽信妻子言語,一些也不以為意。日日在外,緝探得稍可生發的,輕輕一索拿回,用起非刑弔拷,直索詐得稱心滿意,威逼他寫了服辯,才肯鬆放,以此為常。
一日,到海岱門一個蘭生酒館,同著幾個伙計進去吃酒。只見西首座上,有二人低聲悄語,在那裡商議公事。一個僕者執壺旁邊立著。張一索便用心坐在他貼身一座,傾耳竊聽,聽得田甫挽錢乙,幹辦前程,打點吏部,得用若干銀子。錢乙說道:「要做黑虎跳,須得五百兩銀子,就選得主簿,乃是現缺;如要做活切頭,須要上千哩,我都有腳力可做。」這些言語,不提防張一索在側邊暗暗聽得,便立起身來,向袖中取索。那錢乙乃是做白日鬼的慣家,抬頭起來,一眼看見風色不好,競往館外走了去了。一索卻把田甫主僕二人捉住,拿到家中吊起,喝道:『如今功令森嚴,你等做得好事,我明日送你到老公公那裡,直要問你個死罪,還要受個一套兒哩。』田甫抵賴不過,只得苦死哀求饒命。一索道:「你要我饒,送我五百錢銀子,便饒了你罷,不然就先結果你二人鳥命。」田甫哀告道:「須放我出去,揭借百金相謝。」一索道:「自古說善錢難捨,不教你受刑,如何肯出錢,我先與你一個酒笮鼻,再與你一個火燄山,不怕你不拿出來。」一面說,一面便把田甫二人倒吊起來,拿過燒酒,往鼻孔內灌去,這喚做酒笮鼻。二人苦熬不過,哀求饒命,一索不理,放下酒壺,又將草紙燃著,向鼻孔熏蒸,燒酒著煙,苦不能禁,這便叫做火燄山。
二人疾聲大呼,只求放下,願送千金。一索不慌不忙,將二人放將下來,喝道:「快拿銀來,饒你性命。」田甫道:「須放我出去,方好送來。」一索不允,乃將田甫用索捆住,鎖在後園空房內,放其僕出外取銀。汪氏再三苦勸,一索只是不理。原來這田甫是福建人,距京五千餘里,一貧如洗,只靠那借京債,幹辦前程。不料被張一索拿住不放,只將其僕放出。共僕得了性命,奔回下處,盤纏又無,相識又少,尋思一回,苦痛一回,如何救得主人出來?眉頭不展,茶飯不沾。店主人見田僕如此,心下十分疑心,向前動問緣由。田僕遂將前情一一告訴,如今無計可施。店主人聽了大驚,答道:「原來如此。這張一索專一詐人錢財,害人性命,奉承當事,結交大老,財勢彌天,罪惡不顧的。你主人若無數百金與他,定然性命不保。」田僕見說,淚如泉捅,泣道:「這卻如何是好?」店主人看不過,說道:「你若無錢救主,不如告他一狀。這裡止有中城察院趙青天為官正直,不要錢,不怕人,不聽情面,還好救得你主人出來。」田僕聽罷,如夢方覺.即往寫狀店內,備說情由,挽其寫就告紙一張。次日,竟赴中城察院叫屈。本院姓趙,名良。為官廉明剛正,不避權貴,直是鐵面冷心,軍民感戴。當時看了田僕狀子,拍案大怒,叫把田僕帶起,即差快手四名,立刻鎖拿張一索,教出田甫,一同到院聽審。
且說公差領了按院差牌,竟到一索家中,直進內層,撞著一索,不由分說,登時鎖住,問道:「你拿的田甫在那裡?」一索再三推賴。公差竟進內房細搜,聞得後園之內,有痛喚之聲,便向園中大叫道:「那啼哭的,莫不是田甫麼?」田甫聽見,急忙應道:』可憐我難人田甫,死在須臾,望乞饒命。」公差聽見,一齊搶入園內。周圍一看,並不見人,只見竹林下有矮屋幾間,黑暗暗的。便走近前,一腳踢開看時,田甫正高弔在樑上。登時解放下來道:「是你造化,再遲一日,準定性命難存。」田甫不知就裡,納頭便拜道:「列位何緣救我草命?」公差道:「是你僕者告到本官中城察院,差我等來取你,一同赴院審問。」田甫得了性命,大喜,跟同公差走出前廳。一索擺列酒飯停當,又托出五十兩銀子,向四個公差懇隸寬限一日。公差道:「我本官性如烈火,誰敢遲延?登時要去回話。」一索只疑公差作難,又添了若干銀子,四人將銀子分了,仍將一索縛起,押到衙門。傳稟進去,趙良升堂開門。先有替一索講情的書札,傾刻堆滿案上。趙良明知是一索挽來的,一概取火當堂燒了。公差押解田甫等一班人犯跪了。趙良先問田甫,田甫稟道:「小人是福建福州府,三考已滿,在京候選。不料命蹇,遭逢張一索,無端拿到家中,百般弔拷,什麼酒笮鼻,什麼火燄山,種種非刑,逼詐小人一千兩銀子,將鐵鎖鎖在後園黑房內。幸得青天老爺公差救出,不然性命喪千異鄉矣。」趙良喝問一索道:「你如何無故拿平民,私用非刑,打詐財帛,王法何在?」一索抵賴道:「小人是東廠番子手,因這田甫央人要做黑虎跳,夤緣吏部衙役,小人便拿他送官,並無打詐等情。」趙良喝道:「田僕是你家放出,田甫是你家搜出,何曾送官?私置極刑,該得何罪?」即令重責五十板收監。兩班皂隸見本官發怒,不敢作弊,盡力打了五十板,打得皮開肉綻,鮮血淋漓.田甫主僕二人,無辜釋放。將張一索發在死囚牢內,獄卒也不敢鬆放,日間腳繚手肘,夜間便上匣牀,任他上下使用,各處央求書札分上,趙良只是執法不饒。下役凜凜畏罪,那個敢寬了他?一索妻子汪氏,日日啼啼哭哭,送飯到監,不得見面,只好遞與獄卒。獄卒恣意自家吃了,只與他二餐薄粥度命。
看看關了一年有餘。汪氏一日探聽得趙良出巡在外,遂用重賄買囑獄官、獄卒,要求一見。獄官便私下放進汪氏,夫妻相見,二人抱頭大哭。汪氏看見丈夫渾身傷損。手足拘係;又見監中百般刑具,並各眾罪犯形狀都是活鬼一般,乃泣對丈夫道:「我當初勸你為善,有那智明長老圓覺和尚,常是說道:為善的上天堂,一般樣穿衣吃飯,父母、兄弟,夫妻、兒女歡聚一處,這都是在生忠孝仁義之人;為惡的入地獄,受諸樣苦楚,披枷帶鎖,忍飢受凍,百體損傷,親人難見,這都是在生欺詐惡狠之徒--你平日一句也不肯聽信。我今日見你在此受苦,皮肉開裂;日間手足繚鎖,送來酒飯,都被獄卒吃了,忍受飢餓;黑夜上了匣牀,分毫轉動不得;夏則毒蚊叮咬,冬則百體凍僵;日夜耽著鬼胎,不知存亡死活;昏昏沉沉,黑黑暗暗,舉頭但見土牆,不曕天日。只此一處,便是活地獄了。」汪氏說一回,哭一回。一索道:「我若這番得出此牢獄,定然學做好人,不復再為前非了。」夫妻二人說了半日,獄卒催令汪氏出去,汪氏只得含淚而別。過了幾時,趙察院出巡迴衙,取出張一索,加責八十板,向了三年滿徒,登時押解起身。一索整整當了三年徒滿回家,汪氏力勸丈夫賣了東廠頂首,做些買賣。一索勉強依從,權且出了衙門,與妻子商議道:「京師五方雜處,百貨流通,不如開個牙行接貨。若自有現銀應客,利息自然加倍。」汪氏道:「牙行買賣甚好。古人云:人來投主,鳥來投林。須要公平正直,生意才得興旺。」一索擇個吉日開張,掛水牌一面,上寫「各省雜貨牙行,現銀應客。」日往月來,也積有千金家當,夫妻二人快活過日。
一日,忽有個松江布商,販布一千捆,值銀三千兩,聞得張一索行內有現銀應客,竟來投下,將貨都發在張家行內。一索歡喜,擺酒相待接風。也是這商人悔氣,卻好是日皇店內失賊,盜去松江細布一百餘捆,掌店的李公公,便是張一索舊日的本官。其時李內監差人四下緝訪,張一索聞知這個消息,陡起不良之心。又發凶貪之狀,一直把那改惡從善的念頭,又撇到東洋大海去了。正是:
敗子回頭金不換,惡人為惡水推船。
張一索復起了一個行惡念頭,竟走到皇店內,見了李內監,稟道:「小人昨夜接了一個松江客人,販布一千捆,見放在小人行內,但無憑據,不好起他真贓。今日特來請了公公圖書印記,待小人今夜將他布袱側邊暗暗都印了公公圖記,明日公公處差人竟來起贓,拿本客送官問罪,這算做小人的小孝順。」李內監大喜道:「待起了布來,我賞你五百兩銀子。」一索拿了圖書回家,獨自一個,不消兩個更次,暗將布上都用了印號,布商那裡得知?到了次日侵辰,只見皇店差捕如狼似虎,一哄趕到一索店內,起贓拿賊。先把布商縛起,喝道:「好大膽的賊!你盜了皇店內的布,那怕你生出十顆驢頭來。」布商嚇得魂不附體,只得分辯道:「此布乃本商血本,逢關納稅,遇路起夫,現有通關稅票為證,如何是皇店內貨物?」差捕道:「且叫你看了證據,自然做聲不得。這布一進皇店,捆縛上就用了掌店公公的印號圖書,如今你自去看。」布商道:「這貨都在我手裡過,有甚圖書?」布商便逐捆番將下來,明明布捆結上印著「掌皇店內監李印記」八個字在上,布商一見,頓足叫苦,不知高低。差捕不由分說,將布商鎖了,送去見公公,將布盡行起到皇店內。李內監大喜,寫了文書,參送刑部,登時將布商盜劫欽置貨物,立時處決。一索過來見了李內監,李內監大喜,遂吩咐掌家,立取五百兩銀子,賞賜一索。一索決不肯收,再三推辭,叩頭說道:「小人不願領賞,求得公公抬舉,發書一封,與軍政衙門,得選一武職,感恩不淺。」李內監也依了,即時寫了一封書,付與一索。一索到家,不與妻子說那謀首布商之事是他所為,只說李公公的恩出望外,如今許我為官。汪氏也喜,一索連忙備了賄賂,上下使用,然後將書投入戎政。一來真是錢可通神,二來又仗著太監的威勢,戎政尚書便替一索題了海口防倭守蚤。聖旨-下,張一索小人登時就沐猴而冠,同妻汪氏起程赴任。
原來海口防守,專管通番往來的船隻。一索自到任之後,但遇通洋的船,盡行放去,一隻也不攔阻,也不要他納稅使費,耽耽只侯回轉之日,將船隻盡數留下,商人俱坐他一個私通洋賊的罪名。暗用一班惡役,俱送到海水深處。如此數年,不知害人性命多少。忽然一日,也是這一索的時辰到了,有人報稱察院趙良新升福建巡撫,不日上任。張一索聞報大驚,急切迴避不得,只得大著膽,仗著李內監的腳力,一同所屬官員迎接,參見趙良。趙良一時也就不認得,一索卻自心虛,退立在後。卻是這趙良到任三日,行香已畢,回衙就枕,忽得一夢,夢見數百鬼魂,上下淋漓透濕,各持長弓一張,索子一根,向前作泣訴之狀。忽然雷震一聲,把眾鬼驚散,只見面前都是一派汪洋大水。趙良驚醒,細思此夢蹺蹊。鬼者冤魂也,上下身濕,又見大水,此必墮水而死之鬼魂也。弓而長,張姓者也;各持索子一根,聞雷駭散,此必張震,屈害多人,故夢中來告也。次日升堂掛牌,即日巡視海口。一竟來到張震管下地方。張震心懷疑慮,只得小心迎接。趙良周圍巡閱一番,但見海邊泊著空船百有餘只,大小不等。便問張震道:「此是何船,空泊在此?」張震答道:「此係民船。」趙良道:「既係民船,如何有船無民?」張震心慌,一時無可回答。忽然一陣狂風大作,海潮一擁,東灘西漲,將船都吹向上流下邊一個灘上,漲起白骨骷髏有百十餘堆。趙良歎聲說道:「舟雖無恙,舟中之人皆白骨也。」喝令左右,即將張震捆起,一打成招,登時抄沒家資數百萬;奇珍異物,都是向年客商海外貿易來的,不計其數。趙良即便上疏入奏,奉旨參送刑部,三法司官問成凌遲大罪,關下天牢,免不得依舊繚扭在身,夜間依熱匣牀安置。汪氏依先哭哭啼啼,送衣送食,不能見面,關了兩年,受盡牢獄之苦,到了刑期,取出到西牌樓下,碎磔於市。汪氏赴妙慧庵出家為尼,得善終焉。正是:
未來過去總難知,其把當前錯一時。
善惡到頭終有報,只爭來早與來遲。
總批:人道公門不可入,我道公門可修行。古人之言信不爽也。張一索倚官肆惡,應受此報。人能效張一索轉念存仁,倚官行善,則救人患難,真無量無邊矣。善惡分途,一念之微,而借風使帆,為力更易。善者勉之,惡者戒之,則普天下皆一團和氣也。何快如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