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棲霞嶺鐵檜成精

  滿庭芳:
  蝸角虛名,蠅頭微利,筭來著甚乾忙。事皆前定,誰弱又誰強。且趁閒身未老,盡教我,些子疏狂。百年內,渾教是醉,三萬六千場。
  思量能幾許,憂愁風雨,一半相妨。又何須抵死,說短論長。幸對清風皓月,苔陰展,雲幕高張。江南好,千鍾美酒,一曲滿庭芳。
  這首詞乃古人所作,細思作詞之意,亦非無故。難道是勉強之言,真個不思名利,倒要求閒麼!其中卻有深意,也不好向人解說,要人人自己去思量。但只今聽小子說個故事,就只當解說他一般。昔時有個權相,在生時,權傾人主,位冠百僚,順他者生,逆他者死,金銀山積,美女千人,富貴已極。到臨死時,想著生前許多事業,看了美妾家資,心下已明,眼中流淚,倒番轉身來,朝著裡牀歎口氣道:「一場扯淡。』噫!
  這場扯淡誰能識,不到黃河死不知。
  說話的說這故事,也道生前扯淡罷了。還有那死後為非的,就是那曇花記上,說盧杞之後還多盧杞哩。如今才說那宋高宗南渡來的時節,建都臨安,就是如今浙江杭州府錢唐縣。城西有個西湖。怎見得西湖風景,當時有個口號:
  昔年曾見此湖圖,不信人間有此湖。
  今日打從湖上過,畫工還自少工夫。
  相傳此詩是一個高麗國來的禪僧所作。其餘的名人題詠甚多,俱載《西湖志》上,不能盡述。卻說西湖有裡六橋、外六橋、十里蘇堤、南北二峰,名園畫舫、楊柳桃花。春三二月,佳人才子,寶馬香車,載酒攜朋,賦詩飲酒;堤橋之上,走馬飛仙,酒樓弦管。夏時有十里荷花,八九月有三秋桂子,冬天有殘雲霜林。真個是日費鬥金,四時玩賞。只是如今回想風流,不堪重憶。有詩歎曰:
  西湖猶是舊西湖,強半遊人履齒疏。
  乘興偶來尋樂地,隔簾何處舊當壚。
  閒話休提。單表北山之麓,棲霞嶺下,有宋岳武穆王墳廟。武林一個士子,姓倪,名賓,讀書其側。慕王之忠,時過而誨焉。仰見泥范武穆,鐵鑄檜卨,歎道:「公道在人。人之欲不朽奸邪,甚於存忠貞也。」拜謁墳廟畢,以扇戲擊二奸道:「老奸,老奸,宋何負汝,而汝必欲亡宋?王何負妝,而汝必欲殞王?從古奸邪,未有若妝之不朽者矣。」眾多遊人聞之,咸鼓掌大笑,爭取磚石、瓦礫,擲其頭面、身臂而去。是夜陰雨霏霏,冷風颯颯,鐵檜忽眼中流淚,作聲呼萬俟卨道:「宋將亡,王將殞,天生我與汝。貴居高位,生殺自由。只圖目前快意,那知身後遂有許多議論,無端鑄形於此!日間被倪生之辱,諸人之撻,實所不甘,倘為土木妝成,不幾粉身碎骨矣。今雖屢遭毒毆,尤幸留此完軀,不若及早棄此頑鐵,跳出靈魂,無待世人碎鐵敲金,那時軀殼不全,魂魄無依,悔之晚矣。況今天下方亂,我輩有權。王綦無靈,必不拘追。」萬俟卨應聲答道:「我亦久欲出世,今其時矣。但昔與子為人在陽,誇為鬼當在陰,陰司十殿閻君甚明,諒不能往。我聞得地藏王,他居在十王之上,慈憫為心,不忍睹地獄中事,時時閉目,歲只一開,開只一日。我與你得做他判官,可以陰弄地府之權,變化天下人耳目,仍令王輩賊身,我輩善終。日間倪生辱吾,吾與你先取他魂而去,以泄吾忿。」秦檜應聲道:「好。」二鬼遁出靈魂,離了王墳,竟赴倪生書館。時方三鼓,尚見燈影輝煌,書聲嘹亮。二鬼正待向前,忽見半空中閃出一位金甲神人,暗中攔住喝道:「何處鬼魂,敢來相犯!」檜,卨大吃一驚,慌忙跪下告道:「二鬼係武穆王墳鐵鑄秦檜、萬俟卨也。日間被此生戲辱,不忿,意圖報復,有犯尊神,伏乞饒恕。」金甲神喝道:「二鬼速退,不得無禮,此生他日貴顯,非汝輩所能侵犯。」檜、卨喏喏連聲,謝罪而去。
  陰風飄蕩,竟往地府,探聽得地藏王菩薩慈悲惻隱,閉目凝心,一切生殺予奪,善善惡惡之事,皆聽於判官決斷。其時左判為曹瞞,右判王安石,歷任俱滿,仍得復生凡世。菩薩正在敕令,舉所知以自代。檜、卨大喜,欲思鑽刺,非錢不行,二鬼商議無策。檜思良久,道:「某向年謀害岳家父子之後,日夜不安,曾設羅天大醮,延僧請道,超度忠魂,燒過金銀冥資一千萬。誰知岳氏父子死而為神,又道是讎家賄賂,分毫不用,盡棄之破錢山下。他鬼見之,亦鄙為貪污之物,咸不肯要。吾與你進之曹、王二判,求以為代,豈不美哉!」卨大喜,遂與檜同作書致二判。曰:
  宋丞相秦檜、御史大夫萬俟卨,致書於地藏王府左判曹公,右判王公曰:用人之道,以同類為相親,庶前後一心,首尾不紊。恭聞二公,榮任及瓜,深以為賀。檜、卨從棲霞而來,相去萬餘里,所遇牛頭馬面,鬼使夜叉,咸頌二公,口碑載道。檜等不忝,妄冀續貂,倘蒙薦拔,戴德靡涯矣。菲羾冥資千萬,聊以侑柬。統惟茹鑒,曷任瞻馳。
  寫畢,挽鬼使呈送二判。二判接書觀看,大喜得人,又得許多財物,隨載書回答。書曰:
  地藏王府左判曹瞞、右判王安石,復書於宋丞相秦公,御史大夫萬俟公,曰:久仰高風,識韓無路,福星惠臨,有失倒屣。不佞叨任及瓜,日在覓知己以自代。若得二公任事,有藉於包荒者多矣。即當擇期候代。辱惠多儀,附此申謝,不宣。
  曹、王將書,命鬼使復上L檜、卨,檜、卨得書大喜,重賞鬼使而去,準備候代。且說曹操、王安石登時便舉秦檜為左判,萬俟卨為右判,奏上地藏王菩薩。菩薩末及生日,尚未開目,便令交代任事。曹、王隨差鬼使各役,迎接檜、卨到殿,逐一交代已畢,二判自赴輪迴殿轉生。檜,卨朝王蒞任,點看卷案,專掌人間死生禍福。二判喜不自勝,且在地府弄權,雌黃忠佞,變幻賢愚;又查看生前黨伴,凡如孫近、王倫輩,一切放出,令其擾亂乾坤,毒害忠良,為我輩生色。諒倪賓雖貴,終不出我輩之手,遂將禍福簿上翻看,倪賓等一班名下,盡行改注水火刀劍,凶傷惡死等項,不題。
  且說其時正當南宋之末,天下紛紛,賈似道專國柄,奸佞比肩。幸有倪賓,已登黃甲,入閣為相,正色立朝。彈劾奸邪,無所顧忌。每忿似道,巨奸蠹國。邊境日危,不忍坐視。乃先期赴岳王祠拜禱,告道:「倪賓讀聖賢書,惟以忠義為本,近見奸邪賈似道當權,牽引匪類,國事危如纍卵。某願上書,乞除奸黨,伏祈神佑,保護本朝。倘不幸而天顏震怒,某之魂魄得與神相依,死無恨矣!」祝畢出廟,次早,隨具疏入奏。疏曰:
  臣倪賓上言,國家之事,敗壞極矣!相臣賈似道,藉口伊、周,效尤操、莽。賄賂公行,敗亡隱諱。天下安危,人主不知;社稷利害,群臣不知;軍前勝負,列閫不知。近者,樊城失守,襄陽繼叛,江南江北之險,拱手既去,而天下之勢,十盡八九。所謂平章軍國者,日與奸黨笑傲湖山,日與群妾踞鬥蟋蟀。天下共忿:以為不斬似道,患未平也!願奮乾綱,即斬群奸之首,竿之藁街,以泄軍民之憤,然後擢用忠良,整頓國事。天下幸甚,微臣幸甚。
  疏入,先經賈平章看過,隨匿下不上,大笑:「此人喪心病狂,且教你受殺身之禍。」遂假傳聖旨一道,矯稱:倪賓通連外國,誹謗朝廷,登時綁出午門梟首。倪賓自知必為權奸所害,亦不為意,歎道:「某得與武穆齊名,死何足惜,其如宗社之亡何!」乃仰天呼號而作歌曰:
  天生忠佞,勢不兩立。國之將興,朝有正色;國之將亡,鬼瞰其室。
  武穆之亡,倪賓之屈。反覆陰陽,君民俱厄。
  歌畢受刑。見者莫不流涕,群臣側目,其敢誰何。賈似道揚揚得意,盡將倪賓用事一班不附己者,盡行問罪斥逐。不數年後,宋室遂亡。
  其時倪賓被害,一點忠魂,竟赴陰司地府。只見夜叉小鬼,拉枷帶鎖,紛紛相告道:「我地府向來曲直攸分,是非不亂。自曹操、王安石作判後,放出許多奸黨,弄得乾坤顛倒。卻又受賄,舉了秦檜、萬俟卨代任,銅頭鐵臂,慘刻倍常。又放出若干奸邪,攪得陽間陰府不乾不淨,如何是好!」倪賓聽罷,大吃一驚道:「從來天地無私,判斷人間善惡,如何地府反用人間巨奸大惡,縱容擅權至此!輪迴之禍,何時而已。」只得向前,細問鬼使道:「請問列位,適間所說曹操等四人作判擅權,攪亂陰陽,但此四人乃陽世莫大奸雄。欺君賣主,蠹國殃民。世人都道此輩死去,必受陰司之苦;又道陰間有刀山地獄、水火地獄、抽腸拔舌等一十八重地獄。專為此輩而設,如何反來此地又得做官,仍弄出生前手段,卻是為何?」鬼使道:「來魂有所不知。只因地王閉目修真,卻被曹操等百計鑽謀為左右判,這也是時衰鬼弄人之故也。至檜,卨兩人,時人恨入骨髓,將鐵鑄就其形,跪在岳王墳前。是五殿閻羅王,將他魂魄附在鐵軀殼上,使他知世人唾罵撻辱。此事將近百餘年,想是受了日精月華,復遁來地府。地主也不察賢愚,不親政務,任其所為。如今宋室將亡,也是他放出群奸作祟;又將忠良名下,俱注定凶傷惡死,將來陸秀夫、文天樣等一班忠義,俱不獲善終。」倪賓聽罷,大怒道:「待我寫道表章,奏明地主,除了奸佞,世界便清。」鬼使道:「不可造次。表文奏上,菩薩閉目不看,生殺予奪,皆由二判,恐你反受其害。你若有手段,須至七月三十日,係地主誕辰,其日開目一日,彼時上表面奏,可以無礙。」倪賓應允,預先寫就文表,候至菩薩誕辰入奏。疏曰:
  宋故丞相臣倪賓上言:竊聞天地無私,報施不爽。忠良受屈,而天府可申;奸佞弄權,而陰司必罰。故云:「君子樂得為君子,小人枉做了小人。」臣自魂遊地府,忽見鬼使夜叉紛紛相告。左判為秦檜,右判為萬俟卨,不勝驚駭徬徨,大聲叫屈。檜者,百計害人;卨者,狼心濟惡。此輩自當萬劫輪迴,千秋禽獸。不意鑽營地判,生死在爾囊中;毒亂人寰,禍福不由天上。願地藏教主速賜驅除,毋使滋蔓。臣不勝激切待命之至!
  卻說其日正當菩薩誕辰,二判在殿參拜,不料倪賓突如其來,菩薩開目升座,二判措手不迭,只得呈上倪賓奏章。菩薩展看,吃了一驚,大怒道:「是我閉目修真,卻被頑鐵成精,誤用此輩,也是蒼生劫數。」敕令牛頭馬面。將二判剝去衣冠,痛打銅錘一百,仍使業風將檜、卨三魂七魄。吹付鐵身軀上。登時寫表,申奏天帝謝過,並薦倪賓生前直道事君,死後讜言去佞。相應為神。查得錢唐西湖北山嶽武穆王祠下,缺一土地,即以倪賓為之。玉帝准奏,敕封倪賓為西湖北山土地,掌管山靈水秀,拘係鐵奸魂魄,萬劫不許擅離。倪賓得旨,謝了天帝、地主之恩,離了地府,竟赴西湖北山之麓,皆係歸日熟游之地,又得居忠王祠下,喜不自勝。即赴王祠參謁,又見檜,卨依然端跪墳前。倪賓自思:此輩惡孽,荼毒生靈,留他完軀,誠恐歲久又復成精作怪,遂駕雲昇天,將前情備細啟奏。岳王是夜率領陰兵,將銅鞭連肩帶腦擊碎其半,於是檜,卨之魂,永世不得再為之祟矣。

  總批:既雲頑鐵可以成精,何儼然肉身人徒與草木同腐耶!
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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