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卷
  晉人有馮婦者

  人生抑奚事,識時者為先。所以俊傑侶,藏身空谷間。
  富貴既弗係,蔬水寄悠然。蟻行與鵲起,守乎素而堅。
  聲名既燁燁,被宇億歲年。苟不固其志,而欲騁浮顛。榮辱分瞬息,危哉沒齒愆。
  這一首五言古詩,單說天下有鬚眉的男子,在那平常居處之間,不拘事之大小,物之難易,偶一為之,就當知止。切不可貪了功,嗜了利,輕舉妄動,肆意胡為。若是沾了在身,不過沽著些浮名浪譽。希圖那市井之侶,郊遂之人,爭為羨慕傳誦,如此之徒,彼一時雖有些些建立,不過是勉強而成。自道有許多妙處,那些附和之輩,自然來認為真實君子,信為忠厚長者,孰不敬而仰之,師而事之,果若得終身不改其志,也算得世內第一流之人物。就像孔門弟子贊聖人道:「夫子之不可及者,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。」設或過了幾時,堅守不牢,固執不定,或為外物所誘,或為內患所致,便一敗塗地,倏忽受戕,那智愚賢不肖之行,仍舊和盤托出。智者是智,愚者是愚,賢者是賢,不肖者是不肖。若是智人,悉其聰明,盡其機會,遇了那小變,逢了那大故,尚能支持掩飾,猶可冀於僥倖之獲。至於賢人,論其生平行業,慎廉恥,知禮法,靜念深維,精思極慮,不敢傲惰,不敢淫癖,即稍有微疵在身,務欲省察克治,直使其德益完,其才益茂,不肯苟安致謗,文過攪非。惟有愚、不肖的這兩種人,最是可憎可鄙。他卻勇於為惡,怠於為善,自暴自棄,無所不至。將那禮義都捐,身名俱壞,兀自恬然不悔,必至失其本心,亂其志氣,與禽獸不差上下。故此聞其風者,賤之穢之咒詈之,不一而定。所以才顯得達人知命,哲士見機。這兩句說話不爽,有七言絕句一首單表其事云:
  世事繇來類奕棋,不佔先著不為癡。勸君守己須從正,慎勿茫然少識知。
  如今且表一段愚贛之人懷了妄想,要幹那世間從來沒有的事體。但虧他心志堅牢,久而不變,遂得感通神鬼,畢竟被他遂了所欲,以至後世揚名。卻說此人生在東周時節,忘了他的姓名,自號為北山愚公。隱居北山之下,他卻輕世傲物,自耕自食,別無營求,住居一所,最是幽雅,前列一座高山,後繞半灣流水,盡可怡情蕩志。忽然起了一個奇異不去的想頭,道:「屋前這一座山,舉目之間不能遠望,覺得胸襟不快。怎麼移得這座山至屋後去,不惟居址有了靠山,又且眼前空闊。」只是一時難以移動,那時他的山妻稚子也都道:「從古至今未聞有山是移得動的。既然此山礙眼,何不將房屋移轉,換了向道就是門前綠水屋後青山了,有甚麼不好?」北山愚公道:「不可,不可。此屋已是建就的了,還是移山的是。」就擇了一個好日,告祝了山神土地,便將鋤頭去搜那山根。那些鄰居人等聞得此言,沒有一個不笑他是個愚人。這北山愚公盡他自笑,只顧每日拿了鋤頭,前去墾掘。看看掘了三四年,那山根越搜越深,越深越大。北山愚公道:「此山根深且大,必須添些人工方好。」各處去募僱鄉人助力,那些鄉人道他是件愚蠢之事,算來不得成功,並無一人與他做個幫手。北山愚公也只得獨自用工,又做了數年工夫,無早無暮,單單以此為事,並無一些懈惰,也無一點懊悔,心志愈加切了。他的近鄰有一個弱子,年方七歲,看見愚公立志不回,他便拿了一把鋤兒,前來幫他出力。北山愚公道:「我在此用工年久,並無一人相助,你卻何事這般踴躍前來助力?」那弱子道:「我聞老翁掘山二十年矣,心志不怠,故此特來少助。」愚公甚喜,就與弱子二人同掘。那時本山的土地化了百歲的老人,從旁經過向北山愚公笑道:「子知山之所自乎?天空地闊,上帝慮之,乃產此嶙峋之骨,以為撐持,雖有巨靈之臂,蜀丁之斧,此山亦如故也。子今耄矣,而欲移之,多見其不知量也。」北山愚公聽罷,手捋鬚髯,微微笑道:「何老子之志,不如弱子之壯。我看此山從古已來如此高大,量不能再高再廣。我若不能自移,又有我子,我子不能移,又有我孫。世世代代秉志不逾,安見此山不可移也。」山神聞之,畏懼不已,便奏聞上帝,上帝即命誇、娥二氏移此山置於別地。北山愚公乃得遂心。這愚公雖是個腐老,所行的亦是件妄事。虧他立志不易,遂得感動上帝,徙此崇山以遂其願,以致書史著載他的事實,道他是個專心致意的人。你若看得勢力不能中途棄置,不過流傳後世作一個笑柄而已。後人有詩贊美北山愚公道:
  北山高苕嶢,有峰凌碧霄。猿雀林中老,煙霞谷口饒。
  磴深藏古剎,虛壑跨危橋。怪木乾株合,懸崖百尺高。
  誰識愚公意,精誠役鬼魈。東西易其位,岩石等鴻毛。
  只因愚公氣志專一,即能使山移容易。可笑後人自暴自棄,心志不定,以致事業無成。如今再講一個志氣不專,心神不一,朝更暮改,半途而廢的人。雖然不至於亡身絕祀,性貽多人譏誚,論將來甚非君子所宜。卻說這人的姓名,載在孟子第七篇齊譏章句之內。少年雖通文墨,後來竟成了個勇悍之徒,生於晉國之地。這晉有三大夫,一是魏斯,二是韓氏,三是趙氏。這三人各恃雄才,共分晉地,號曰三晉。在列辟之間最為強大橫逆,況且地有千里,既多城市,又廣山林,東接五台,西連華嶽,崇山峻嶺,足不能窮。那城市內不消說富宅相望,冠蓋交錯。山林中也自然有飛禽走獸、虎豹豺狼。這晉國猛虎最多,此人便以善搏虎著名。可笑他的名字取得又不驚人,又不同俗。你道他姓甚名誰?他卻姓馮名婦。我想那婦女是天地間最苦的人,即有所長,人不能信,反說巾幗女子曉些什麼道理,知道甚麼世故,又道水性楊花,被人何等的雌黃評品。這馮婦既是取名怕沒有極好的字眼,如王侯卿相、英雄豪傑等字,何所不可,直欲取這一個婦字,眼見得此人是個沒主意的了。他雖然通些詩書,但是嗜於遊獵,且善能搏虎。今日單講他搏虎的手段。龍虎兩類原是至神之物,故此龍行便有雲起,虎嘯便有風生,從古已然。但是一件,龍之為物,他能興雲致雨,救濟蒼生。獨有這虎,就如世上惡人一般,專為口腹,殘損多人,為害也不淺。那爪舌之利似是百鍊鈍鋼,不拘是人是畜,一遇著他,或將爪來一爬,舌來一餂,憑你有鐵裹衣裳,也不免血肉狼藉,口膽消揚。所以那些獵戶們要來捉虎,不是去放煙火張網羅,便要使鋼叉,用毒箭,尚且性命懸於呼吸,多有不能保全身命的。這馮婦博虎不使一毫器械,但用兩隻空拳,一手揪住項頸,一手縊住咽喉,把他拖來拽去不消半刻虎已絕氣,輕輕易易就像縛雞一般。為此就得了個搏虎的名頭。不但魏韓趙氏三晉地方有虎,前來懇請,就是各國亦來聘他去搏虎除害。通前逴後,算來也除了三五百條虎命了。有口號四句道:
  世間物類虎最凶,害人害畜不論數。徒手空拳能縛之,始信馮婦毒如虎。
  一日,馮婦偶然身體疲倦,靠著一個幾桌,昏昏悶悶,甚是不安,信步走出門外。只見許多鄰人也有老的,也有少的,都向馮婦道:「聞老兄今日又搏得一虎,特來相求幾斤虎肉拿去下酒。」原來有人討虎肉吃,馮婦平日極肯與的,連忙答應道:「當得,當得。今日搏的虎又肥又欲,管取好吃。」回頭看時,適有一個家僮隨著,便吩咐各取虎肉五斤送與他們,眾鄰人齊聲的稱謝,便隨那家僮去了。馮婦又向前行,遇著幾個小孩子齊齊向前扯住馮婦的衣袂道:「與我們幾個虎爪兒耍子。」馮婦笑嬉嬉的道:「今日也討,明日也討,那得許多。」原來這些小孩子也是馮婦平日引慣了的,所以見著便討,他不慌不忙向袖裡摸出幾個虎爪遞與眾孩子,孩子們歡歡喜喜各自散去。馮婦正要轉身回家,忽然起了一陣怪風,把一個城市都不見了,但有飛砂走石,撲面當頭,打個不住。少頃之間略覺寧靜,馮婦起眼一觀,乃是一個深山窮谷之際,心裡正在躊躕,只聽得山凹裡一陣咆哮之聲,跳出三隻大虎來。馮婦高聲道:「來得好,我正要三張完全虎皮貢獻三晉之主,孽畜們快來納命。」正要跨步向前,誰想山後又走出數隻虎來,馮婦著了一驚道:「不好,難道這山中有許多的猛虎,隻身空手如何對得他過?」急欲回身,只見眾虎已攢住馮婦,也不近身傷他,但是口吐人言,聲聲索命。馮婦仔細一看,那些虎都是斷腰折頸,跛足垂頭的,心裡甚是慌張。勉強的大聲喝道:「何物妖魔,敢在白晝欺人。」喝未罷,那些虎道:「我們那裡是甚麼妖魔,我與你前生有甚冤仇,你只顧騁了強力,徒手捕縛將我等剝皮啖肉,好生苦楚。如今你的惡貫已盈,快填還我們的命來。」馮婦始知是向來搏殺的虎,不覺毛骨悚然。尋思無計驅遣,便道:「汝等從無始已來,滅沒了真性,惟知噬人害物,我不過為人除害,那顧得你甚麼性命。」眾虎又道:「你這馮婦倒說得好笑,你便只圖搏虎的虛名,難道我們性命都是不要的。今日幸而眾虎在此,便與你拚一個輸贏。」說罷一齊戲爪張牙,直奔馮婦。馮婦難以支撐,被眾虎爪牙傷損,覺得血肉淋漓,遍身疼痛,失聲大叫,猛然驚醒,乃是南柯一夢。誰知安然靠在幾上,滿身流下汗來,尚自驚惶未定,口徨四顧,又無蹤影,好生悶悶屍屍,又覺得夢中用力太過,肢骨懈怠。躇躕了半日,卒然之間,便要思量為善。只因起了這個念頭,心裡就覺端正了,便想道:「變之大者,莫過生死。生之所重,無逾性命。性命在彼,極為深切。若是三世理誣,報應不實,猶為大幸。若是輪迴之道,果然不爽,受形未悉。一往一來,生死就走個常事了。那些傷心之情行將自及,我聞財物曾歸盜手,猶為廉士所棄。生性一啟鑾刀,寧復慈心所忍更間騶虞。雖然飢餒,非自死之草不食。況我既得人身,安可用一往之性,以致意外之虞。且龍虎鳳龜四種為羽毛鱗甲之長,皆具靈異,傷之則違天賦,適才已有所警。若再不回心易慮,必然難免報應。自此之後,須要行些善事罷了。」有詩為證:
  至靈莫如人,安容逞浮臆。既欲浣前非,應當履福地。
  馮婦這點念頭是極好的了,從此修身習善,自然舉世宗風推為國士。設使馮婦當此又轉一念道:「吾平生最喜是搏虎,一朝拋棄了這件事情,豈不要悶死了人麼。不好不好。我如今不必日日去搏虎,但每歲去搏一虎也罷。」他卻自思自贊,自品自題也不好。舉心動念,天地皆知。為何我又轉這一念,豈非眼底就現地獄,我只是日夕修持濟厄扶危,廣行善事,或可清釋罪惡。所以馮婦立定主見,便在家中憂勤拮据,修身齊家,真真無所隋安,克有悠濟。其時,晉國中有那一班少年讀書之士,上覽三皇五帝之學,嘗彩諸子百家之說,非不詳備,非不宏具,他又恨取法無奇,終屬平腐,一聞馮婦不去搏虎,卒然行善,茂勉躬修,明志厲行,頗有神明居已,正直處世的情致,甚而篤行勤勤,慎修勉勉,惟日不足為苦。那些士人聞之,俱來拜訪,還有願求為師的,俱載贄禮而來。雖初寒溽暑疾風暴雨,亦不肯輟,或者一介將事,時惠好音。馮婦之門始初如古寺僧房,但聞誦唄之聲、油煙之氣,到此際門迎賓客,車馬轔轔,往來的都是晉國名士。有詩為證:
  一時萃勝友,晤對共琴書。偶爾淡相識,不知交漸儲。
  飛鴻憐月影,寒菊傲霜茹。獨喜衡門下,長停長者車。
  其時,晉國的平原曠野之中,忽有猛虎出入,將人侵害。只因馮婦改行從善,無人敢去搏他。所以散漫迷離,直至郊野地面來了。始初還到天昏日暮、月黑雲濃的時節,他卻搖頭擺尾,來往尋人,充其飢餓。後來竟自白晝出來,跳躍咆哮,傷人損畜。這近野的人家未免要關門閉戶,各家的老老幼幼,莫不股栗心驚,肉飛魂動。爭奈都是些村莊老子、負販窮人,既無膂力,又少智謀。總有一二家獵戶,當日因仗馮婦的手段,本身上並不曾習得技藝,也只好束手相看。這些野老要避虎害,只得糾集遠近鄉村人等,砍伐山木竹稍,攔擋去路,設機制械無所不至。一日,眾野人正在那裡伐木擋路,只見遠遠的走一隻老虎來。眾人見了嚇得魂不在身,也有丟了器械走的,也有扒在樹上躲的,也有嚇破了膽倒在地上的,好生張皇得緊。其中有幾個有見識的道:「若是一齊走散,卻不害了這兩個驚倒的人。」連忙鳴起金鑼為號,召集眾人齊來趕虎。那鄰近人等已是預先約會的,聽得金鑼聲響,各各持了器械趕到野地上來。這些逃躲並跌倒的始覺有些膽壯,也都來助力驅虎。人眾雖然會齊,口固肯出頭先走,你延我挨,不覺虎已走近人身。但見此虎:
  張牙露齒,豎尾睜睛。跳一跳地塌山傾,吼一吼天崩雷震。昏慘慘幾陣黃沙蔽日,冷瀟瀟一派黑氣騰空。休道李將軍閒時善射,漫誇武行者醉後能擒。真個是山君多猛力,驚得那百獸盡潛藏。
  這野人約有數百,其勢亦大。那猛虎見這勢頭,縱欲傷人,也無個空隙。便是眾人也不敢害虎,止好合聲鼓噪,虎到東隨了他到東,虎到西隨了他向西,全無一個主張,並沒一個巴臂,只是趕來趕去便了。猛虎被人趕慌,走到一個山曲去所,峰巔最險,是一個盡頭之處,那個猛虎負依在上,怒目而下,好不威風。這眾人平日所習的不過是農莊事業、經紀生意,不曾登山涉險,不曾援葛捫蘿,只好在平陽地上鳴鑼擂鼓,枉自執著器械,誰敢打他一下,誰敢搠他一槍。猛虎雖然走了個盡頭路,不能進退,眾人又恐怕犯了罰約,只得呆呆守定,不肯放鬆。也是這虎不該死,恰好遇著馮婦出遊郊外,乘了一輪車子,帶了幾個門下之士,跟了幾個隨行僕從在此地方經過。只聽得野外人聲喧哄,馮婦叫僕夫住了車子,仔細一看,是驅虎緣故。只見:
  戈戟如麻列,煙烽繞漢間。為言逐虎吏,勢迫故依山。
  馮婦看了對弟子們道:「原來這乾人在此逐虎,你看他鳴金擂鼓,吶喊搖旗,持戈弄棍,東奔西竄,把件極易的事做出這般繁難形狀來。你道好笑也不好笑,我們再上前去,看他們怎生做作,倒也有趣。」弟子們道:「虎雖鷙獸逐之固可,不若遠之為上。」馮婦道:「言之有理,足見高明。」這弟子中又有一人偶然向馮婦道:「昔日夫子徒手搏虎那段雄威,可惜弟子們俱是耳聞,不曾目見,不意夫子久不從事於此,想將來真是好勇過人。為何這眾野人逐虎不中,致猛虎負隅,可恥孰甚。」只因此人講了這句話,越發搔動了馮婦的癢處,不覺故態復萌,隱隱躍躍甚是動心,想道:「眾弟子既不曾見我親搏猛虎,我何不就此當面一試,賣些手段,也見得是人中顯貴,鬧裡奪尊。」正要啟齒與弟子們說知,又猛想起當年夢中惡景,急急按定念頭,假意回覆道:「搏虎乃是我少年間的醜事,提他何益。」即命推車往別處去罷,車夫得命,俱各趲行。且說這些野人中有一個認得馮婦的,指著說道:「適才坐在車中說話的正是馮婦,若得他走來與我們搏虎就好了。」內中又有一個道:「何不早說,如今卻不當面錯過。」又有一個老成些的說道:「不要妄想,他已改行為善,安肯又來搏虎?我們只要不分晝夜,輪流看守在此,守過十餘日,老虎沒有飲食進腹,餓也餓死了,他怕他飛上天去。」又有一人道:「此說也不見妙,狗急尚要跳牆,老虎急了豈肯待斃,莫要惹他發性。馮婦的車子去得還不甚遠,莫若我們走幾個人去,相懇他來搏虎。若是肯來,這是萬幸,妥手而得的了。若不肯來,不過折了這番腳步,丟了幾句言語,諒來沒有什麼損處,你們都道如何?」眾人應道:「這倒也講得是。」內中有高興勤健的約有十餘人,一齊趕去。不一時早已趕著馮婦的車子,高叫道:「推車的大哥,且停住了車,我們有句話兒來講。」馮婦聽得便叫住車,眾人早已來到面前,一齊躬身拜揖道:「我們這野中有一猛虎,不分晝夜出來傷人啖畜,在地方為害不淺,我等防禦日久,今日幸得趕在一個絕路,但是難以動手。適才見夫子在此經過,我等特來相求,夫子前去除了此虎,與我地方造福。」馮婦笑道:「搏虎除害,實是美事。但我久已棄置,不便再舉了。」眾人道:「馮夫子大名久播在外,今日若是不搏此虎,卻不道是夫子見惡不除,見死不救了,如何忍得?」有一弟子道:「夫子雖不搏虎,或者眾人逐虎不當,有甚方法教他一個,這也使得。」馮婦道:「方法實難傳授,不如待我親搏其虎罷了。」眾野人聽見此說,就如赤子得了慈母,大旱得了雲霓的一般,滿臉堆下笑來,便要車夫推車趲行,馮婦道:「既要搏虎,乘車去就緩不及事了。」口裡一邊說,手裡一邊捲起衣袖,攘其雙臂,竟自下車先行,前往逐虎之處去了。正是:
  為善多年志不隳,下車攘臂復何為。輕身甘恃匹夫勇,笑破國人口似碑。
  眾弟子們看見馮婦如此行徑,止不住哂笑之聲。馮婦顧不得弟子哂笑,只往前走。那些驅虎人眾看見馮婦攘臂步行,滿心歡喜。但其中只聞馮婦之名,不曾看見的多,就像看把戲一般,把馮婦重重攢住,看是怎生一個模樣。馮婦便開口道:「我已數年不曾搏虎,只恐力不能勝。」眾人道:「有我們在此助力,何妨?」馮婦道:「如此恰好你們都讓開,待我先走。」眾人擺開兩旁,馮婦當先獨走,眾人隨後而行,看看走到山下,那虎見眾人來得近了,往人叢中一攛,又到野地上去了。你道此虎既陷絕地,為何反又脫逃到野地上去?在先眾人原是齊心的,因有馮婦當先,將他為泰山之倚,所以人人皆懈惰了。這馮婦雖然搏虎著名,但又隔了數年,手段又不曾習慣,腳步又來得生疏,所以竟被這虎走脫了。馮婦自也覺得有些無顏,只得呼集眾人一齊追趕。且說近野中平日與馮婦相往拜從的這些名士,聞知馮婦攘臂下車,去搏負隅之虎,心內狐疑,遂拉了同袍數十人,一齊來到野中,看取馮婦逐虎的虛實。一徑行來,只見人聲喧鬧,從旁偷覷,果然馮婦為首帶了眾野人往來馳逐。此時,各處的人挨挨擠擠,都來觀望。那猛虎被趕,覺得力乏,又且追趕人多,知道這番難逃性命,也不顧些什麼艱阻,向人頭中亂撲亂跳。眾野人未免有幾個受傷,就是馮婦也因荒廢日久,手力不足,雖欲支撐,好生遮攔不住。晉國之士一齊拍手大笑,大罵道:「彼哉馮婦,不知止的愚匹狂徒,既已遷善,何故又習於惡事。昔日少壯搏虎乃偶然耳,今老矣,尚且不識些動靜,舉止恁般做作,豈不可哂可恥?」馮婦聽了滿面羞慚,徉為大怒,應道:「自古道,老當益壯,寧知白首之心。怎麼見得我就不能搏這只虎來?」眾鄉人只要助興,勸道:「馮夫子,你休聽這些酸狹之言,我們只是逐虎為上。」那晉國的名士來得愈眾,看的越多,不住口喧笑唾罵。罵得馮婦十分惶恐,只得棄了猛虎,撇了眾人,看著無人之處抱頭鼠竄而逃,尋一僻徑回家去了。正是:
  從前作過事,沒興一齊來。
  眾野人見馮婦逃走,也無心戀虎,各各分散,猛虎仍舊得其自在。這些看的人回到國中,把這樁事傳遍國人,沒有個不笑著馮婦的。馮婦到這田地,也悔之無及,不敢出頭露面,只是堅閉其門,比當時車馬填門、賓朋滿座的時節大不相同了。還有誰與你講話,還有誰與你往來,比那搏虎著名的時節更覺冷靜些。設使他為善之後,野人來請搏虎,只是堅執不去,豈不清高,豈不尊貴。天下後世,那個不贊美他是個改邪歸正的人。怎麼一時錯念,重新搏虎,反貽天下後世之譏。不但馮婦一人,大抵人生皆要知止,皆要遷善改過,不可半途而廢,自然天下人都來欽服敬羨,後世人亦自規模傳誦,倘不以此為是,反要蕩簡逾閒,其遭譏被謗,不必說了。然則人生行事,豈可輕忽只馮婦一人,可為明鑒矣。詩曰:
  識高空物累,志定被芳聲。未俗何可語,臨風惆悵生。
  總評:馮婦是天下沒定見之人,徒知與人除害,不知反足害身,其愚人乎?
  又評:世上人如馮婦者多矣,使非了凡老子破句點出,則馮婦搏虎,仍舊是個俗物,必如此方婉轉有情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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