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卷 楊子取為我
楊子取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。
皇古風既邈,蒸黎亦鮮鞠。人各自為家,浸失其淳樸。
恩誼日虧喪,世路漸雲蹙。胡彼鬚眉徒,甘乏同仁目。
徑行弗宏施,何以號愛育。囂俗疇訓齊,言之付慟哭。
這一首五言古詩,因見世上的人,在那黨裡之間,不能循分揆理、廣近人情而作。所以,有心救世之人,不得已托之吟詠,冀其萬一省悟,還可將他的怨艾之詞,為民軌則。因而遍及九州四海,莫不鼓舞作興其至善,深自洗滌其前污。凡彝常倫典,內外親疏,事事物物,疾痛痾癢,無一毫不與他相關,無一刻不把人在念。如此行為舉動,自然獄訟衰息,民無兵革,看那風聲之覃布,更有誰人不啟人倫相恤之思,蘊義生風之感。縱有那些不長進、不學好、不習正道的,異言異服,高談闊論,過都歷邑,托意玄虛,將化俗說做亂邦,將至親棄如陌路,不屑與君子來往,時流晤聚,專要扳今弔古,咤鬼為神,把那等庸夫愚婦,側耳悚聽,拱手翹足,供其使令,宗其風教,一以傳百,百以傳千,至於億萬不止,你說我贊,家屍戶祝。雖有嚴刑峻法在前,這好異喜新之人也甘受之而不辭,此其首罪之夫,真真可恨。如今卻說一人,也是有恁般習氣的,他卻力創偏詖之論,險怪之談,究其身不過是一個匹夫,有甚麼奇材大德,可以傳芳百代,儀型多士。他一味自以為是,把其相貌之間隆如山嶽,心思之際幻若風雲,視人就如草芥,視己儼然異寶一般。又要誘人以泰處,不可強求其未然,尤不可泛施其晃晃。但宜蚩蚩而食,貿貿而游,被發而歌,箕踞而息,不必合情順理,博施濟眾,便可終其天年了。你道這等樣的人,立意如此,畢竟他的傳授之師的係何人?據我看來:
誇論浮辭靡向方,生來不復軌庸常。只今借訊誰貽教,抑托洪胎繼伯陽。
這人姓楊名朱,乃是老子的徒弟。這老子姓李名耳,表字伯陽。他的母親曾見日精下落,恍如流星飛入口中,因而有娠,直至七十二年,在那陳國渦水李樹之下剖其左腋而生。斯時,李母無婿,這老子指著李樹說道:「此為我的姓氏。」故此姓李。其降生之際,鬚眉皓然,因號做老子。遂受元君神圖寶章,變化之方,及還丹伏火,水汞液金之術。所收弟子甚多,但其宗門以清空虛渺為教。故此楊朱在他的門下多年,習慣了那蠲邪去累、澡心雪神的說話,不言便罷,若一開口就是動靜生死,性命壽夭,是非逆順,安危去就,衰樂榮辱等語。你道人所重的不過是這些事體,自然聞之者心醉,聽之者志昏,附和的既多,忌恨的自然不少。所以,這楊朱在家也有妻妾,也有兄弟,也有田園,只是一味好奇,十分自是。偶然一日,楊朱靜坐在家,思量道:「吾師老子,他平日教我積行立功,累德增善,雖雲好事,想將起來,人若好此存心,未免將利益散與他人,豈不損了自己,甚麼要緊,不若依了那伯成子高的言語,不拘親戚,交遊起居飲食,任己之意,只自減省節量。若有芥子毫毛之物,值得幾文錢的,寧可藏之於己,或療飢寒,或資朝夕,斷不可公然揮灑,視為等閒。況伯成子高,舍了國位,甘心隱耕,這是他不以一毫利物的老主意,至今朝野之人,孰不傳誦。我雖學於老氏,其實事在人為,且變其所教,也如子高之為,亦有何難?落得受些便宜,也好放心樂志。眼見天下的生民,再沒有一個休息的日子,只為了壽,為了名,為了祿位,為了貨利,有此四事,便動了個畏懼之心。不畏鬼便畏人,不畏威便畏刑,甚至人鬼刑威無所不畏。這樣的叫做遁人。吾今若不逆命,何必羨壽。若不矜貴,何必羨名。若不要勢,何必羨位。若不貪富,何必羨貨,豈不做了一個順民。若忠不足安君,適以危身。義不足利物,適以害生。這是吃緊要立見的第一件大事。吾志已決,不如撇了妻妾,棄了兄弟楊布,離了園畝,隨心所往,訪求同志,以傳吾道,勸得一人是一人,勸得一國是一國,有何不可?」正是:
欲宣厥道邈愁予,猶喜天涯可命車。直似塗山勞探訪,寧同泗水任趑趄。
懷聲有感慵棲裡,尚異多端俟著書。不識今能愜志否,只愁前路少吹噓。
卻說楊朱立起身正要整飾行裝,打點游說的聲口,不意兄弟楊布匆匆走近前來。相見已畢,便道:「看兄長面有行色,卻往何方?」楊朱本待回言說其始末,心中忽轉一念道:「布雖親弟,與我便是兩人,萬一要隨游他國,路上未免飢餐渴飲,我豈可不與之相共。若與相共,便要傷惠,我且權辭答之。」乃應道:「我不往甚麼所在。」楊布道:「既然兄長清閒,弟到有一言奉啟。」楊朱道:「賢弟有何說話,就請指教。」楊布道:「弟有一件大惑之事,欲求兄長解釋。」楊朱道:「何惑之有?」楊布道:「今日偶遇一人,其有的年紀,出的言語,抱的才華,生的容貌,就如兄弟一般。及至他的壽夭之數,貴賤之分,名譽之處,愛憎之際,又迥乎不群,儼然與父子相似。如此絕奇之事,豈不惑乎?」楊朱聽言,便觸起他的不肯為人,專要為我的念頭,應道:「這個事體,皆因堅執了個信字,又因不肯將自己珍重,棄之渾如敝屣,不論好歹。說道人物一體,以往來出入,忘了個獨字,各任其心性而行,故爾不同了。」楊布聽言,不解其故,又問道:「兄長如何說堅執了信字,常言道人而無信,不知其可。今兄長何不明言,開我聾瞽。」楊朱道:「雖是這個信字,卻不是人而無信的信字解說,乃是信其自然之信。凡人莫不有命,今人昏昏昧昧,紛紛若若,隨其所為,隨所不為。日去日來,孰能詳察。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無壽夭,信了理便無是非,信了志便無逆順,信了性便無安危。人人都堅執其信了,只因不合此理,所以人就過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貴賤名譽,殊不知愛憎壽夭亦從此致,便有非殃及身,奇禍及己。總不如獨之一字為妙,能守其獨,何患無福。賢弟若能依我行之,就是天地間至人,為舉世效遵,趨之如市。豈有動若機械,不知居止,情貌尚有所得哉。」楊布聞言略會其意,便道:「兄長之言,未為無據,姑俟釋之。只今還有一事,兄長亦能秉其獨而不為動念麼?」楊朱道:「也要看其獨之何如?天下有獨,亦有不獨之獨,正所以謂之獨也。」楊布道:「季梁與兄長素為相知,聞他疾病已有七日,沉重非常,業已大漸,似無起色,兄長果能恝然不顧,聽其獨有重疾麼?」楊朱道:「原來季梁有疾,爾何不早言,吾當視之。」遂與楊布作別,獨自出門已到季梁住所。正欲入門,只聽得堂中哭泣之聲。楊朱聽得哭聲之哀,只道季梁已死,急急走入中堂,看見季梁之子正走下階,楊朱詢問所哭之故,其子告以:「父病將危,所以慟哭,今欲延請毉巫,幸遇老叔光顧。」楊朱道:「且同我進來,一看汝父。」其子應諾連聲,引楊朱到了父榻之前,尚自哭聲未徹。那季梁雖然病篤,眼光尚然清潔,一見楊朱,便呼道:「汝為何此時才來看我,汝不見吾不肖子麼?」楊朱道:「令郎在外請醫命巫,今環守在側,其效呱呱之啼,何不肖之有?」季梁聽言曉得楊朱譏誚中帶著寬慰的說話,又對楊朱道:「汝善歌,當以歌曉爾輩,庶不失半生相與之情,不然子欺我至矣。」楊朱聽言,只得應聲歌道:
天其不識,人胡能覺。匪口自大,弗櫱自人。我乎汝乎,其弗如乎。醫乎巫乎,其知之乎。
據楊子歌中之意,是說人之在生,連天也不知其生,即我也不知是我,要生自生,要死自死,毉巫何繇而治的意思。季梁聽歌,便對其子道:「歌中之語,汝能解乎?」其子恐怕父親增怒,只得點頭拭淚。季梁始覺寬解,楊朱亦拂衣而回,自想:「我楊朱平日頗寡交遊,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,他又不久身逝,斯道豈不泯沒無傳。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,我久有出處傳道之心,何不趁此遨遊,自沛以及梁、宋,或者有人從我之教,也不枉了我這點良心,不減了這段大道。」隨即收拾行囊,別了妻妾兄弟,惟帶一個門人、二個童子,離了家鄉。自沛中取路前進,少不得夜宿曉行,登山涉水。那知一路行來,並無個問道之人。那楊朱好生沒興,他卻自以為高,睢睢盱盱,神馳於目,仰天延頸,顧望橫瞻。正行之間,忽然雲霄之際有一道異光。但見:
非煙非霧,似織似勻。鬱鬱蔥蔥,繚繚繞繞。半空中構出蜃樓鳳閣,一望處描成雉尾虯髯。狎獵勢堪矜,賽壯士刺秦王。噀起了白虹萬丈,陸離光甚異。比天女戲投壺,潑出了赤電千尋。曾聞佳氣中,必有異人來往。要知寰宇內,豈無道者過從。
此時,楊朱立住了雙足細細觀望,卻是一股紫氣,直貫天門,偏生那股紫氣起於梁界。楊朱心知此中決有個練性修真之侶,耽山玩水之人。說罷,仍偕弟僕同行,未及數十里遠近,早是梁國境上。楊朱無暇觀其景致,但望紫氣而行,劈頭與老子相遇。那楊朱因看天上紫氣,卻被老子先見,認得楊朱,正待呵責,未曾出聲,楊朱慌忙趨揖,連道:「失瞻,有罪。」其如老子立在路中,仰天歎道:「始以汝為可教,今則不可教也。」楊朱聞言,茫然自失,不知其故,再三請罪。老子怒猶不解,抬頭見路旁有一舍宇,見有家公炊煮,舍者行動,知是賣飯之家,撇了楊子,徑進裡邊,聊且飲食治枵去了。那楊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問道:「弟子楊朱,不知所有何罪,乞示其詳。」老子道:「汝知有己,不知有吾,奈何仰瞻不止,巧飾盛德之容,豈不知太白若辱乎?汝既若此,誰復與汝共居?」楊朱蹙然變容,再四謝過。然後老子與楊朱分別,又不知往何處去了。惟有楊朱同弟僕在舍,心中雖悔,只是不改,便思量道:「我既到此,就謁見梁王,也是個教人為我的機會。」隨即向舍者道:「吾姓楊名朱,是適才那老子之徒,胸抱奇略,來謁梁王,雖有弟子僕從,路徑不熟,煩你傳報梁王則個。」那舍者也是個好事的人,一聞其言,即便與他家公說知,徑自傳報梁王去了。那梁王是一國之主,正要招賢納士,講些富國強兵之事,又好沽名釣譽,相傳是高懷大度之君。以此緣故,其時王侯卿相凡遇遠近來的英儒辯士與夫一技一能之人,莫不延攬款迎,倒屣相見。其時梁王聞知楊朱求見,便欣然傳令舍者快請入宮。那舍者:
忙傳國主命,返舍請先生。知是人常態,趨承不敢停。
卻說舍者剛走入舍來,那家公便問道:「主上可要見楊先生麼?」舍者道:「主上聞知大喜,特著我來請入朝去。」家公聽言慌忙答道:「楊先生尚未用膳梳洗,汝快去造飯來。」舍者應命去了。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禮貌,親自灑掃一榻兒地面,將一領新席兒鋪了,請楊朱安坐,又催促其妻,親執手巾梳具,走來伏侍楊朱。有一燒火的小廝,看見家公婆如此敬重楊朱,也走近楊朱看看,那家公叱道:「楊先生在此,你這醃膩身體來此則甚,還不快走。」慌得那小廝急急躲避在灶腳下去了。不一時,吃過早膳,整冠束帶,送這楊朱入朝。那梁王下階相迎,迎入客位,敘過寒溫。梁王道:「敢問先生要治天下,何道為先?」楊朱道:「此事甚易,君欲平治天下如運掌相似。」梁王道:「先生何故,說得恁般容易,我想登興絕業,坐臻弘化,非有經緯之通才,扶持之鉅術,不能稍建其功。今先生在家,聞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,三畝之園尚不能芸,何故大言乃爾?」楊朱道:「大王能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夫牧羊之徒,驅羊而群,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隨之,欲東而東,欲西而西。若使堯牽一羊,舜荷棰而隨之,則不能前矣。且臣聞吞舟之魚,不游支流,不集污池,何則?其極遠也。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,何則?其音疏也。將治大者不治細,成大功者不成小。大王何不知之,反疑臣言為非,是則朱所未解。」梁王聽言心中便有些不悅的意思,及至楊朱再要開口,申其辨說,爭奈梁王絕無再問之意,默坐良久。那舍者只道楊朱在朝,怎生的受那梁王寵禮,潛來相探,那知有如此光景。少頃,楊朱辭了出朝,沒意思得緊,氣悶悶仍入舍來,情懷抑抑,見席便坐。弟子見楊朱入舍,正欲問梁王相待如何,只見舍者將楊朱一推,楊朱不曾提防,早被他推在地上。楊朱道:「我要就坐講話,你怎麼將我推開?」舍者道:「大王宮裡去請坐,我這席上不好屈辱你。」口裡嘮嘮叨叨,手裡把蓆子捲起來了。那家公尚不知就裡,大罵道:「畜生休要無禮,他是大王的貴客,你怎麼與他爭席?」舍者道:「看嘴臉如今怕要做逐客了。」家公道:「原來如此,請出請出,我家居止窄狹,無處扳留,各請方便。」楊朱受他奚落了一場,只得告別,與弟僕出門,便道過宋。有《西江月》詞為證:
未遂隱情為己,翻為浪蕩孤蹤。可憐黃鳥賦剛終,又早去梁過宋。
冷落徵途況味,蕭條絮雨西風。不知知己幾人逢,只怕都成殘夢。
卻說楊朱到了宋國,自念梁國不曾得遇,此處決有個機會。終不然天生楊朱自應有用,難道就如此結果,畢竟行得我的教時,方可回家。其時,天色已晚,楊朱自從受了舍者爭席之氣,惟恐時運不濟,命途多舛,又遭若輩。只得立在市中,指望他鄉遇故知。那誆斜陽天淡,煙靄微茫,楊朱著了急,要覓宿處,倉皇四顧,惟恐遭人凌辱,又失了為我的本願。看見道旁有一個旅店,門口一個匾額寫道「逆旅」二字。那楊朱看了心中不樂,舍了這個逆旅,又沒個歇處,不若權且宿下。只是從來的寓所,或有叫做仕館,呼作客旅,喚為羈旅,從不曾見有這旅館稱之為逆的。吾想逆旅不順之名,但不知何所取義,如今且自進去。便喚弟子僕人同進店中,逆旅人一見楊朱問其姓名,遂留在上房止宿。不誆逆旅人也有二妻,那楊朱覷見其妻,有些異樣。一個甚美,一個甚惡。那美的語言舉止,覺得輕佻狂蕩,不十分尊貴。惟有這惡的倒有些癡福,大模大樣,甚有閨范。這楊朱心竊疑之。到了次早,細問其故,逆旅人答道:「先生問我,我實不知那美的自美,惡的自惡,吾安能細知其可否哉。」楊朱嘖嘖稱善,又道:「敬聞命了。」忙呼弟子,可謹佩其言。少頃之間,逆旅人報導:「敝國禽子知先生在此,特來相訪。」楊朱就曉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釐了。平生學問專尚兼愛。與我這為我之道相反,今日知我在宋,前來相訪,必有甚麼說話,只索相見。正是:
游旅多艱阻,誰邀禽子來。談心或暫合,握手亦奚猜。
燕聚他鄉樂,萍飄此道衰。還愁不入耳,枉令舌饒開。
卻說禽子看見楊朱出來相迎,躬身趨對,並入中堂坐下。楊朱道:「久慕足下大名,今日何幸光降,不識尊師墨夫子今在何方,直敢勞吾子過我,敢有甚麼見教?」禽子道:「吾師乃天下善人,他日欲濟世利物,那裡有心情閒坐在家,眼底因楚人構難,往彼去說罷兵,故此小子得暇奉訪。」楊朱道:「原來如此,只是恁般勞苦,恐非利己之道。」禽子道:「今世人情雖要利己,想來還該利人。」楊朱笑道:「若利於人,怎麼還利得己來。足下既肯先施惠降,倒不如隨了老朽精求其理,以度韶華、安性命,亦是生人良策。」禽子道:「此策雖良,但小子幼而學之,壯則行之,安有以立談之頃,遂背其師之理。今日看來夫子的身上,毛髮盡多,天下貧人甚廣,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,濟了天下之人,夫子你也肯樂從,不稍吝嗇麼?」楊朱道:「毛乃吾身之物,固不忍拔下,然拔之亦有何難?只是世界廣闊,人民眾多,大事有冠婚、喪祭,小事有衣服、飲食,無財不可為悅,有計沒處施為,豈可一毛之微便可濟世?」禽子道:「假使拔夫子一毛,果能濟天下之人,夫子可為之麼?」楊朱道:「一毛亦吾身所有,即能利天下,吾所不為也。」禽子道:「假借言之,又何推諉?」楊朱聽其所言,分明來到這個所在,要與我作難的了。我若再與辯論,必然被他駁倒,到不如存神捲舌,別處尋人化誨,何必戀著這個不知好歹的禽子。他便不肯應他。禽子亦知楊朱辨說已詘,不待開言,竟自告退。楊朱亦不款留,弟子道:「夫子所之,不合吾道。恐有窮時,何不捨宋游魯,也好觀覽山水,兼且不為株守。」楊朱道:「此言有理。」即日辭了逆旅,竟向魯國而去。有詩為證:
枉用心勞枉用說,昕夕奔忙梁宋徹。心知漂渺在何方,躊躕去住成嗚咽。
古道淒涼日易斜,游裝蕭瑟迴腸折。望國雲迷路尚遙,不禁露宿溪流啜。
勸君種惠近時趨,莫耽狹量專孤孑。浮生有幾生世間,堪令自與人倫絕。
在路奔波,巴到魯國,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車出遊。那孟大夫原與楊朱有舊,他在車中看見路旁站立的是楊朱,疾忙下了車子,攜手慰勞,共載回家。楊朱私喜,此番來的采頭甚好,又不須另尋客舍安身,就在孟氏家中為寓,這又是極便宜的事,他心中好不快樂。當晚炙上燈火,安排洗塵酒筵,一宿無話。到了次早,孟氏出來賠話,因問道:「不佞近看當今的天下,有那一等人不問智愚貴賤,轍要好名,卻是何故?」楊朱道:「只因人為了富,所以如此。」孟氏道:「既富了為何還不肯已?」楊朱道:「人患不知足,若是有了富時,唯恐人來算計,或不能常守此富,非貴為卿相大夫,便難把捉。所以人既有富,這貴是斷不可少的。」孟氏道:「其人業已富貴,美衣玉食,也就夠了,何故還不肯已?」楊朱道:「人生難免無常,一朝氣斷咽喉,便有億萬金貲也成烏有,所以那富貴的人極其怕死。」孟氏歎道:「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既然數該長逝,何必復為其名。」楊朱道:「大夫有所不知,死的是他一身,尚有子孫,他怎麼割捨得不為子孫沾些聲譽。」孟氏道:「先生之言,我所不知,這名之一字,又何益到子孫?」楊朱道:「為名的焦心勞思,殫慮耗精,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,留傳人間,不要說是子孫,就是宗族亦被其澤,就是鄉黨亦兼其利。」孟氏道:「原來如此。還有一說,常見為名的也有子孫極其貧賤的,此則何故?」楊朱道:「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貧,好了讓便要賤。所以那管子相齊,看見桓公好淫,他亦好淫。桓公好奢,他亦好奢。真正的志合言從,道行國霸。身死之後,管氏而已。至於田氏相齊,又比管氏不同。君若盈彼就降,君若好斂彼就好施。百姓社稷都歸掌握之中,遂享齊國之祚,子子孫孫至今不絕。所以有實無名,有名無實。這個名者偽也。那伯夷豈是心無所欲,也因名而餓死首陽。展季亦為自矜貞潔,遂使宗枝稀少。如今且休題他事,只說那堯舜始初耕稼陶漁,受了多少辛苦,甫能為帝,又被瞽瞍傲象暗算,虧得二妃,免致喪亡,後來又因巡狩,死葬蒼梧。大禹也是個聖君,他始初因治水之勞,疏通九河,三過其門不入。周公輔佐成王,開建周朝八百年天下。孔聖人又因周流天下,席不暇暖,車不暇停,及至死後誰不稱賞。但四聖何從而知,無異於敗株土塊。那桀紂在生何其縱欲,死後被人毀斥非常。他也枯木土泥一般,又有甚麼知覺?憑他矜那虛譽,要這虛名,身後那幾莖枯骨,何從潤及少許。如今勸大夫但宜將那三皇五帝之事,細細詳審,自然隱顯存亡,賢愚好醜,以至是非成敗,再沒有不如從夢中尋了覺悟的。」孟氏道:「先生之言,僕謹聞命矣。」遂留楊朱在家,盤桓談論。這孟氏是個為仕的人,聽楊朱所談雖然有理,但為政親民的事是要行的,免不得要沽些利國利名的名譽。故此口雖稱敬楊朱,行的事全不相合。楊朱見他不行其道,又不舉於國君,薦於僚友,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,敬辭孟氏而歸。
可勝淹滯復還家,只在修途過歲華。豈是歸來彈鋏意,食無魚也出無車。
卻說楊朱別過孟氏,自思遨遊各國,並無投機之人,故此遊興已闌,率了弟僕仍歸閭里,與妻妾相守,兄弟同處,耕鋤自樂。不覺又過了數年,然而終自勸人為己之心,不能得遂,甚懷鬱鬱。忽一日,其鄰人驟然喧鬧起來,楊朱不知其故,立在自己門首,耳中聽見那些人齊道:「那小童出外牧羊,忽然亡了一羊,如今快去追尋。」又道:「人少不夠搜捕,楊先生家有個豎子,也勞他來,同去何如?」只見轉瞬間,鄰人齊來央這豎子。那楊朱心中又沉吟道:「羊是鄰人的,豎子是我的,萬一得了羊,亡失了豎子,豈不是利益在彼,損害在此。」意欲不允,又失了鄰比好情,只得道:「亡了一羊,怎麼追的人要如此之多?」鄰人道:「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尋,故此要借先生的豎子同往。」不意那豎子正要乘此頑耍,等不得楊朱開口,便隨了鄰人往那邊去追尋亡羊。整整的尋了半日,爭奈路岐紆曲,溪徑繁多,這樣的所在,休說亡其一羊,就是千百羊,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條路徑之中。鄰人空率其黨,與楊朱的豎子四下裡搜尋,也沒有一些影響,竟不知是猛獸所噬、屠販所獲,更不知上九天、入九地去了。合齊叫喊,棄輿奔走如飛。看看天色已晚,鄰人只得歎了口氣走回。那楊朱唯恐豎子也像亡羊,故此老等。正是:
事不關心聞者亂,望不歸兮增扼腕。始信為我立見低,楊朱果成名教叛。
卻說鄰人走歸,向前謝道:「有勞先生的豎子。」楊朱道:「可曾獲著了羊麼?」鄰人道:「羊已亡了。」楊朱失驚道:「為何亡了?」鄰人道:「先生有所不知,岐路之中又有分岐,分岐之中更有曲直,橫斜無所不至,縱使善卜先知的聖師明哲,也無從知其去向。況且在小子又有何知,是以徒勞而返。」說罷辭歸。楊朱聞言,一聲兒也不言語,蹙然變容,掩袂而泣道:「我那羊呵,你為何迷了道路,亡在何處?皆因岐路之多,以誤汝也。若驅羊之人導引爾往正道,焉致有失。不但其人引爾到他路,又且不始終顧爾,爾行者已是坌路,奈何坌路之中又有坌路,教爾越走越迷,愈行愈錯。及其知道迷了路途,急欲尋歸,日已暮矣,汝又不得歸,望爾者又不能見,致誤爾亡矣。我那羊呵!」說罷又哭。其時有一孟孫陽,雖是鄰居,又是楊朱的弟子。看見楊朱為這亡羊之故,移時也不肯言笑,竟日抑抑無聊,惟自哭泣,因而詫異,便與其友心都子說道:「我看夫子今日愀然不樂,甚是怪誕。你且在此稍息,待我進去問他一個端的。」心都子道:「正宜如此。」孟孫陽走到楊朱座前請問道:「羊乃賤畜,又非夫子的所有,何必損了言笑,至今不怡,恰是何見而然。」楊朱越覺沉默,不肯答他一聲,只是哭個不休。那孟孫陽愈疑,即出告訴心都子,心都子亦生詫異,共入詢問。見畢,心都子請問於楊朱道:「昔日有昆弟三人,向齊魯道又同著個師父所學的都是仁義。這件事夫子可知之乎?」楊朱道:「不知。」孟孫陽又道:「及其歸日,父問道,仁義之道何如?其伯子道,學了仁義能使我愛身棄名。問到仲子,那仲子又是一般見識,應道我學的仁義使我殺了身去成名的。這也奇了,不意這叔子更奇,答道伯兄仲兄之言俱不以叔,我學的仁義使我的身名俱得完全。我想這昆弟三人三術,又極相反,不知何故,又同出於儒。這件事不知孰是孰非,敢乞夫子向我一言,以釋其疑。」楊朱道:「何必生疑?汝不見今日有人其居趾在那河濱,所習的是水,所勇於做的是浮水。況他平日間有了家室,就要衣食。既然習水,自然操舟駕櫓,濟涉往來之人,百口為其所利,是不消言的了。少不得有那少年英銳之人,裹糧就學不下數百,溺死的幾半,本是學泅,豈是學溺。這樣利害如此,你道以何者為是非。」心都子默然走出,那孟孫陽雖在楊朱之門,不達楊朱之說,反說夫子答言甚僻。私讓了心都子幾句道:「迂哉心都子也,何其不能復問,只好奄然退出。」心都子道:「汝不知其故,反要責我,吾聞之太真以多岐亡羊,學者以多方喪生,自古道學者非本不能同,非本亦不能一。汝奈何不識其故,枉游其門了。」所以楊朱這個為我之道,後來聞知心都子得之甚精,至今綿衍不絕。也有詩贊道:
異學傳流滿世中,乖違至道尚無窮。須知倫類均宜厚,何事懷安獨有躬。
千古亡羊情有悼,一人鬻渡喻難終。從茲孤潔原堪鄙,末俗奚能忘大同。
總評:雖取為我,未嘗損人,不為不可。但拔一毛而可利天下不為,如此臭吝,與守錢虜何異?值今觸處皆是損人利己之流,楊子自是叛道之首。
又評:楊子之學雖然異端,亦不可遽沒其善。如亡羊一哭,非悟者未知之也。仔細究竟起來,又畢竟替別人哭了一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