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卷 孫叔敖舉於海
棋局如時事,一贏還一乖。白髮沒根蒂,黃金亦易來。惟有陰功要種,莫言何必縈懷。試看貧寒榮富,誰匪命安排。幸逢清世界,主聖又憐才。賢良宰輔庶寮,咸允康哉。何於斯安已,垂名及爾,果然青史姓名該。
此詞名為《紅林檎慢》,只為舉世之人不曉得陰騭二字是當行的,一味瞞心昧己,欺天悖理,做了歹事,不惟自己招尤惹悔,抑且連累子孫,沒個昌盛之日、發達之期。盡有那祖先作宦居官,到了子孫身上不過一二代之間,就貧窮飢餓,浪跡萍蹤,乞丐穿窬,無所不至,甚於凍綏而死,絕宗滅嗣。這皆是祖宗作惡所致。若有祖功宗德,那流風餘韻都鍾在一個有志有才的身上。雖當貧處,頗有無累之懷,不憂不苦,飄然自得,遠慕莘耕渭釣之流,近作好道自修之士。縱有那素封的人家,有一等不識字之人,他卻身邊極其富厚,出來便結靷連駟,到了這貧士面前爭為誇耀。貧士雖極單寒,絕不為異,亦不動心,看其勢若冰山,視其狀如春雪,不久消滅殆盡,這也是貧士的祖宗積善施恩,有了莫窮之大德、無涯之惠政傳與子孫。故此這子孫沒有趨炎附勢之心,若使他人遇著,不知怎麼卑辭曲禮,諂笑脅肩,算來也是祖宗不積,致彼為人狼藉奔競,身雖傍了榮華之人,名實做了幫閒之丑,豈不羞死愧死。惟有積德的不同,子孫雖是清貧,比濁富自然高了萬倍有餘。所以宋賢有一首七言律詩,是勸世人學好的說話,因此錄在此處。其詩道:
禍福無門取自人,勸君積德更施仁。當權正好行方便,修善何須問假真。
勤灌花枝終結實,懶修堤岸致迷津。莫言天地無昭報,遠在兒孫近在身。
這一首詩不過要人遷善改過,積德於冥漠之中,存厚於方寸之地。功行既深,圖謀又善,自然天地有個報應處。但如今所說全為陰騭,這陰騭二字千頭百緒,極廣極大,極微極細,沒有底止。所謂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,語小天下莫能破焉。總之也不難,大凡人力所能為,人情所欲處,就當依理而行。總然力不能行,也要委曲周全,乘機應變,達勢揆時,考衷問患,救厄除危,扶傾安側,才合著太上所云「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」之語。那眾善之中,又算那廣救生命是第一條的陰騭。況人為萬物之靈,自不必說了。其羽毛鱗介昆蟲之類,雖謂蠢動之物,豈非天賦其性,若遇存亡呼吸,必須拯而救之,便是無量無邊的功德,莫說天地有個響應,就是這蒙恩的蟲類兒也要先自來報答你了。故此有黃雀銜環以投,白黿負人以渡,人能捩草,馬識垂韁,若此之類甚多,難以悉舉。如今單表一件救蛇得珠的故事,以見不虛施恩的又得美報的意思。有詩為證:
直把心同天地心,與人無兢物無侵。常施陰德行方便,萬古流傳竟到今。
卻說周朝有八百國諸侯,其隋國在最小這一等內算的,與那鄒滕莒薛的地方,不相上下。又因隋地不產賢豪俊傑之士,又無徵城伐邑之虞,故此他的名頭不彰在世。且喜這隋侯累世積德,惟知上有天子可以盡敬,下有黎民可以施惠,此外別無一些旁論、一件胡為。所以那列辟人君道他是個沒用的好人,也不去親附他,也不去克削他,既無干戈之警,又無朝幣之煩,倒也極其安穩,甚是高枕無憂。有二句常言說得好:
禮讓自持人不悔,封疆雖小泰山安。
忽一日,遇著春分節屆,各國例有春搜的規矩,畋獵山禽野獸。一則祭獻祖先,二則免其侵損民間的禾稼花息,算將起來也是一件極大的事情了。奈隋侯素行善良之政,不肯將物命傷殘。既然這隋國之中有了這樣一個重大的舊例,又值了這般一個和暖的時候,免不得要向山間林下、溪畔水濱走去巡行出獵一番。那隋侯歷年出去雖借畋獵之名,並不曾去傷害了一條性命,到救濟了荒村僻巷許多人的飢寒。所以此一番春搜,亦不過是虛應故套而已。先一日傳令,各官隨駕巡搜。次日,隋侯出朝堂,升寶座,只見庭下那些官僚們,紛紛畢集,儀仗整齊,從駕官跪奏道:「車駕已齊,請主上出巡。」隋侯方才升了車輦,各官乘馬相隨,出廓而去。正值天氣晴明,愈覺景物富麗。但見:
非霧非煙,點綴遠山濃淡。輕寒輕暖,維持春色融和。野塘細柳,似垂絲不能釣鯉。小院青梅,如架彈怎得驚鴻。轉折溪塘,人映水光如在畫。逶迤山徑,馬馳雲表若登天。果然絕世風光,真是天邊景色。
不一時,到了郊社的去處,君臣們下馬離鞍,少不得也要循著往年事例先拜告了隋先宗社之靈,然後勸農及時以耕,就令百姓們也要整頓了打獵的器械,往深山茂林丘墟豐草之際獵禽捉獸。你道那器械刀槍火炮果是何如?且聽我道來。但見那些人手中所持的:
長槍禿如木杵,鋼叉鏽氣全堆。爛穿鐵銃無藥,拔殘弩箭脫機。
蘆矢又無羽簇,短弓甚且灣疲。老犬逐之不走,雛鷹放而不飛。破網打開三面,兒郎盡是尪羸。
你說為何把一件春搜大事,弄做這等一個模樣?只為隋侯歷來都是虛應故事的,因此眾人便把這些事體不放在心上了。隋侯看見不惟不加揮叱,心裡到暗暗的歡喜不盡。霎時到得山中,把那些獐豝麂鹿趕逐了一通,也並不曾拿著一個,少不得要復回社壇祭奠,仍取原道而行。剛走得裡許程途,只見前邊簇擁著四五個人,也有執著青柴的,也有畏避退縮的,也有站著閒看的,正不知做些甚麼事。那頭隊儀從趨步上前看其真實,原來在那邊打蛇。那些人望見隋侯駕到,都自遠遠的散了開去,止留著打得半死不活的一條大蛇攔在當路。這從人們欲待移這根蛇去丟在路旁,又恐怕參差了前隊。欲待不移動他,又恐那根蛇礙了車駕的行走之所,只得如飛的一般跑轉來將這事情細細向隋侯稟知。隋侯便吩咐眾人俱從兩旁行走,隋侯亦趲車向前,果見一蛇當路橫攔,被人打得七八分將死,伸頸向人,若有乞憐之狀。隋侯道:「此蛇非傷人之物,何忍擊之。今幸未死尚可救得。」即命從人將個竹筐子置蛇在內,拿回宮庭,又令人尋了些治損傷的草頭藥,帶回宮中聽用。有詩為證:
膏澤弘沾物,君王只尚仁。積功山嶽似,始信有陽春。
隋侯吩咐已畢,隨即到社壇行祭獻之禮。奈何山禽野獸一件也無,只得將些素品供奉,君臣們拜奠已畢,辭了社壇,回至宮中,各官散訖。隋侯即令人把草藥煎湯與那根蛇週身沐浴,另放在一個空箱之中。又令取些水食,放在箱內,每日之間,隋侯親自開看幾次。不過旬日,那蛇就會行動了。隋侯自想道:「我帶了此蛇回來,無非要救他的性命,省得葬送在眾人手內。今既好了,不放他開去,反籠絡在此,倒是害他了。」即忙開了箱蓋,隋侯立在一傍觀看那條蛇的動靜。只見那根蛇沿出箱外,向著隋侯細細看了一番,就像有一個稱謝的意思,只是說不出口,少頃竟往階下,又回顧隋侯數次,方才去了。後人有詩一首,單道隋侯的德處:
物類貪生總似人,無辜何忍虐其身。若非仁主行慈愛,安得今朝復故津。
隋侯自放了蛇去,常令人在庭階之下草堆裡邊去尋覓那蛇,未知痊好也未,及看蛇的身上業已全好。又過數日,隋侯令人再去尋看那條蛇竟無蹤影,也自罷了。光陰迅速,倏忽又是三年光景。一日,正值初秋天氣,隋侯在後宮納涼夜宴,飲酒之際,只見兩個宮女一步一跌奔到隋侯面前並不能出聲,面色如土,口中喘個不絕。隋侯忙問其故,宮女二人遲了半晌,方才說道:「我們適才在寢室之中整理君王的衾枕,只見窗外一道毫光,一齊上前去看,卻是一條頂號大的惡蛇,開口露舌,竟向著人奔來。我等心慌得緊,把燈也閃滅了,特來稟知。須得多著些人去方免他的侵害。」隋侯道:「既是見了蛇,也不必如此慌張。」說罷,依舊飲酒,毫不介懷。少頃宴罷,歸到寢室,命侍女掌燈引路。那些女侍們心裡甚是害怕,爭奈是隋侯吩咐,又是每夜的規矩,只得勉強掌燈前行,就是登山陟嶺一般要移這腳步,那裡移得上前,剛剛捱到了門前,那兩個侍女心裡又是一個驚嚇,身子一側,把個燈又弄黑了。隋侯知道宮人害怕,便趁黑趲行入去,只見異光滿室,就如白日一般。這隋侯是個不怕蛇的,見了這個光景,不覺也驚異起來,便說道:「真是奇事。」抬頭四處一看,看這毫光從何處入來。原來這道光不從外邊射進,卻是在書案之上,就像一塊燒紅的炭火。只得上前仔細一看,你道果是件甚麼東西。只見那:
緗帙之間,案幾之上,射萬道霞光,滿室擁一輪火燄逼人。式圓如球,徑大及寸,非螢非磷,光華掩士子之青燈。非璧非晶,清潔賽佳人之明鏡。不數潛鮫垂淚,偏勝老蚌寒胎。
隋侯正在那邊驚異,女侍掌燈已到,燈下細看,越覺圓瑩可愛,心下細想:「此物分明是一顆夜光之珠,緣何能到此間?」隋侯又低頭向四下跟尋蛇的蹤跡,並不見一些兒動靜,甚覺心疑,將此珠看了又看,想了又想,撫弄半夜,不忍放下,不覺睡眼模糊,將欲起身安寢,忽見一人立於案前,向著隋侯道:「吾乃山神也,前年君侯救了打傷之蛇,此蛇不惟全了性命,又且國君侯所救,得以生子育孫,致令族衍萬類,莫非是君侯一誠所賜。上帝知君侯陰功浩大,錫此寶珠,以報救蛇之德。」言訖,那山神忽然不見。隋侯驚醒,方悟是先年所救的蛇銜珠相報。次日,傳出外庭,各各稱異此珠。遂得與卞和之玉齊名,同傳不朽。以後隋國之中,年年五穀豐登,歲歲人民樂業,再無侵疆失地之事,全因這點功德所致。正是:
陰德無根力可為,自然天理不相虧。當權若不行方便,如入寶山空手回。
方才說的是救蛇的陰騭,如今再說一個殺蛇的陰騭何如?既然救蛇是件陰騭,為何殺蛇也是陰騭?卻不大相懸絕了,你不曉得其中有個緣故。蛇之一類原是個惡名,但他的種類極多,其中也有好蛇,不傷人、不害物的,與人無涉,就不必殺他了,就遇人殺他,力能勸阻救其一命,豈不是個陰騭?有一等惡蛇不但傷人害人,但有人看見就要送命,這樣惡物,早除一日,就救了幾人的命了,難道不算是陰騭?所以有兩句古語道:「殺之者,生之也。」故此這殺蛇的人,也是陰騭,後來做到卿相,子孫世守封疆。你道此人姓甚名誰?他姓孫名叔敖,又名』獵艾,乃是蒍賈的兒子,卻是楚國中一個處士,為人秀而多能,其性無欲,為母者極其愛惜。曾請一推卦先生問他終身事體,那先生道:「此子壽不過三甲,祿不過一邑。」以此孫母時時積德,更訓誨孫叔敖施積陰功,以延祿壽。這孫叔敖果然不負父訓母規,讀書學劍,一覽而精,兼且心慈行善。一日,讀書困倦,步出門外,意欲試一會刀法。信步閒行,早到一個深山僻徑之間。抬頭一看,想道:「我今日偶然閒步,為何直走到這個去處?」意欲轉身回家,忽聞有哇哇之聲,就如嬰兒啼哭相似。孫叔敖始初尚不動意,停了一會,啼聲甚急,叔敖向前後一看,不要說沒個人影,且並無一個人家,便疑心道:「此聲奇怪,分明是兒啼之聲,卻又沒個影子。若說是鬼,又非黑夜黃昏。若不是鬼,為甚麼但聞其聲,不見其形。」又道:「我本偶步而來,那管這樣閒帳,且往別處去罷。」說未畢,那聲兒就像跟著孫叔敖在後面行走的一般。那孫叔敖立住了腳,細細一聽,卻原來這聲響是在道旁草堆之內。叔敖方才悟道:「是了,吾聞毒蛇之聲與孩啼相近,此聲畢竟是蛇叫了。」說聲未絕,只見草堆裡延出一蛇,也非尋常蛇類,卻是一條火赤的兩頭蛇。但見他:
口吐火光,體蒸毒霧。張吼獅之巨口,豎怒象之尖牙。兩顆頭似並蒂蓮蓬,四隻眼似雙懸燈炬。夭夭矯矯儼若游龍,宛宛延延猶如伏蛟。遇著的必然身死,遇見的怎禁心搖。
孫叔敖雖然是個智慧之人,然見了這條毒蛇,免不得也要害怕,急急忙忙往前飛跑而去。走了半箭多路,回頭一望,蛇已不見,方才放心。這孫叔敖做人可也古怪,那條蛇已自不趕來了,不知怎的到哭將起來。你道他為何而哭?他因素聞得道人若見兩頭蛇者即死,因此哭的。但他所哭,也不因自家身命夭亡,單為己死之後無人奉養二親。以此為慮,急欲走歸見父母一面,免得死在道傍。正移步間又自想道:「我又差了,既有見兩頭蛇者必死之說,這蛇橫截道傍,一日之間不知有多少人看見,總計來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。我何不殺了他,免致又害別人,甚麼不好。」此念一動,把方才哭念父母的心腸一些也都沒了,復轉身來,徑走原路。只見那條蛇正自劈面迎來,孫叔敖便將所佩之刀拔在手中,略無畏色,向那蛇攔腰斬去,那蛇竟成兩段。這孫叔敖是個幼年之人,不曉得殺蛇的方法。俗語云:「打蛇打在七寸。」他卻攔腰斬斷,只見兩個半段的蛇,向叔敖攛來,叔敖只是將刀背亂打,卻也眼捷手快,不致被蛇所傷。叔敖又擊數下,其蛇已死。又想道:「我打死此蛇,原為救人。但此蛇天生與他的毒性,未嘗他肯害人。我既為救人,殺之不與掩埋,於心何忍。」就將刀來挑一土坑,埋藏此蛇,依舊將刀入鞘,也不去試刀,也不去閒走,好生不悅而歸。其母見了,心下生疑問道:「我兒今日出去許久方回,為何面帶憂容?」叔敖道:「兒聞見兩頭蛇者必死。兒今見之,恐不能事親,故此不悅。」其母道:「如今蛇在那裡?」叔敖道:「兒恐他人復見,已殺死埋在地中了。」其母道:「你有殺蛇埋蛇的陰德及人,必增陽壽。你不必以此為慮,且自放心。」叔敖聽得母親命下,才將憂愁放下。正是:
不獨隋侯有報珠,殺蛇功益其人殊。榮休不久為卿相,天道昭昭定不疏。
卻說此時正是那楚莊王在位。其父蒍賈對叔敖說道:「汝今年紀長成,學問已就,若不圖些事業,卻不有辜所學麼?不若同你游於郢都,萬一遂願,亦不枉了篤志寒窗,且好報國惠民,你道如何?」叔敖道:「父親所言雖是,但孩兒力學未精,不若再待數年,未為遲也。」蒍賈道:「學識者乃無涯之業,即白首亦不能窮,光陰已逝,吾年漸老,不可固遲。」叔敖當即應允,次日簡點行裝,蒍賈同叔敖別了孫母,來到郢都。且喜蒍賈有幾個故人皆是當權執政,蒍賈一一拜謁,要他薦用叔敖,他們也各各應允,都向莊王面前薦用叔敖。誰道他時運未逢,那莊王不肯召見。叔敖見王不用,也無怨天尤人之語。其時,有一人叫做沈尹莖,相與為友,十分契合。那沈尹莖也是個耦世接俗之英雄,說義調均之辨士,因見叔敖在郢都三年,他的聲聞沒人知道,修行不得上聞,甚慨其不遇。一日,對了叔敖道:「吾與子謬稱相契,凡我輩求名覓利,當識務見機,不可徒俟終日。子抱濟世安民之略,楚王不能召用,乃命也。然子有如此宏材大度,何患不致身朝廷。今日偶爾失時,少不得指日登榮。」叔敖道:「子為何亦將小弟過獎,為今之計,恰待如何?」沈尹莖道:「為今之計,無如隱耕。」叔敖道:「弟亦有此心,但恐身名不彰,老衰隨至。」沈尹莖道:「子方壯年,何自便懷此患。但目今宰相虞丘子是個老奸,妒賢嫉能,貪據高爵。惟有楚王宮中一位樊姬,是個賢能慈聖之妃,知子才華,必然欽取入朝,大用於世。」叔敖聽了此言,方才決意,往隱海濱,遂與沈尹莖作別前行,同父蒍賈回到家中,一同母親移居海上,耕讀相繼。無聊之際,即往海邊閒遊。那海水接天一望無際,好大觀也。有七言律詩四首為證:
其一:洪瀾沆漭亦雄哉,極目游氛萬里開。拊鼓競揚川後節,登高更見大夫才。
胸中雲夢驚濤瀉,袖底長風擘面來。清漢蓬萊真可接,白雲流入掌中杯。
其二:高原遠望獨嵯峨,眺入空冥麗藻多。霞結蜃樓初沃日,風清鼍窟不揚波。
秦王神石隨波動,天女明河攬轡過。況有荊山靈跡在,懸崖何必姓名磨。
其三:截岸回風生紫煙,雙幡奚帶日華鮮。急傳太岳中原秀,坐嘯滄溟半壁天。
酬酒鯨波春練靜,抽毫鮫客夜珠懸。從今海若誇奇勝,不數玄虛瀲灩篇。
其四:雲旗容與禮朝宗,雪立銀濤壓遠空。三島菁蔥親劍舄,一尊煙雨破溟濛。
西京矯矯循良傳,東海泱泱大國風。勺水亦知歸澥渤,龍門尺五迥難通。
卻說孫叔敖隱於海上,就與海濱鄰人結了婚姻,完了家室。數年之間,父母早已雙亡。那楚國的執政令尹虞丘子也知叔敖之名,今隱而未仕,不曾薦舉,自覺得非相國體度。你道卻是為何?凡是執政的人,全要招賢納士,分理庶務,所謂一人肚裡沒有兩人智的意思。所以,虞丘子雖是個貪榮戀爵之人,況三代而下,無人不好名,無人不求譽。這虞丘子不惟要在楚王面前討好,甚要示與國人一種甚大聲名。因此,就立意要舉薦這孫叔敖了。虞丘子既是一位令尹,那楚莊王坐殿之時,不消說不離須臾片時的了。這日,莊王便問虞丘子道:「近日朝政清寧,賴卿之功。未識民事若何?可一一奏與寡人知道。」虞丘子道:「百姓賴主公洪福得以粗安,但臣有一事上達。」莊王道:「卿有何事,可即陳來。」虞丘子道:「目今楚國之政,僅稱粗安,非大治也。臣聞奉公行法可以得榮,若能淺行薄無望而登上位,如此者不名仁智,枉求顯貴。臣今已做十年令尹,國不加治,獄訟不息,處士不升於朝,淫禍不絕於路。臣今處令尹之高位,可謂妨阻賢能,素餐屍祿,貪欲無厭,臣罪滔天,當付天理。」楚莊王道:「即做令尹有甚麼不好,反如此引罪弗遑。但不知外面有何處士?」虞丘子道:「外面果有一人,姓孫名曰叔敖。喜他秀麗多能,性又無欲。君若舉之,授以國政,必使國益富強,民益歸附。」莊王道:「子輔寡人得為中國之長,令行絕域之臣,遂伯諸侯,非子力而何,卿且退回,不必固為遜讓。」虞丘子只得退去,有詩為證:
退朝文武散,寶殿夕煙深。香燼梅花片,月來竹葉陰。
佩環風外響,簫管閣中吟。猶喜邊疆靜,曾無戈矢侵。
莊王回至宮中,樊妃即來接駕。那樊姬是一位寵愛的妃子,且又知書達禮,非列國侯妃可比。見了莊王便問:「今日主公何故罷朝甚晚?」莊王道:「偶與賢相講談,不知天已暮矣。」樊姬道:「賢相是誰?」莊王道:「是虞丘子。」樊姬聽言不覺掩口而笑,莊王便問道:「何故好笑?」樊姬道:「妾幸得侍巾櫛,尚不欲擅愛專貴,又薦才色如妾者數人。今虞丘子為相十年,未嘗進一賢智,是其不忠。即有能人他未曾相識,是為不智。安得名為賢相?」莊王聽其所言不是泛常說話,心服其量,默然不答。次日,虞丘子入朝,莊王就將樊姬言語說與虞丘子得知,虞丘子方蒙悔過之心,力辭令尹讓與叔敖,莊王不得已而從之。即日,遣使到海濱迎聘叔敖。卻說孫叔敖自亡過了父母,又經三載,生下一子,將及週歲。一日,正在閒步,忽見使者臨門,叔敖問其故,使臣道:「令尹虞丘子特薦大賢,奉楚王之旨,前來聘請,以代令尹之職。」叔敖道:「卑人才涼德薄,雖欲為政治民,但不能負此重任,乞台下轉致楚王,伏乞另擇賢者。」使臣道:「楚王求賢之命已下,或足下到都自行辭謝未為不可,如命不才代陳,卻不辜了楚王來意?」叔敖見他說得有理,無有推托,只得應允,當晚款待使臣。次日,一同來到郢都,使臣引叔敖進見楚王。楚王道:「令尹虞丘子志甘怙退,薦卿代職,卿可即日到任,以柄寡人國政。」叔敖奏道:「臣聞臣子之道,無不以小至大,從卑至高。但令尹之政,為一國之元輔,豈初任可堪?況臣劣德,實不能稱,謹奏辭之,伏乞另選賢才,庶不負吾主重望。」莊王道:「寡人慕卿已久,不必固辭。」叔敖又辭了兩次,莊王堅執不允,只得拜命受職。其時,莊王即將蕃地三百餘賜與虞丘子收管,號為國老。那虞丘子即日解印辭朝。後人有一首詩贊道:
一從贈策去承明,十載相依鷗鳥盟。登閣久聞推水部,裂麻曾訝過陽城。
風生池草添春句,雨滴紅籬帶楚聲。爭恨空閒斷鼇手,反令煙水一舟橫。
孫叔敖一面差人迎接妻子入郢,一面擇日到任。其士夫百姓衙役人等聞知孫叔敖做了令尹,人人歡喜。真是一朝富貴,果然應了沈尹莖的口了。到任之日,只見賀客盈門,親戚朋友無不畢集。這賀客中有一人名曰孤丘丈人,這丈人可是生得:
形容奇怪,鬚髮飄颻。身上穿的是鹿皮之衣,頭上戴的是白布之幘。今日原為慶賀,他卻視作弔喪。出語甚危,抱衷自遠。真是無名而隱,果為有托而逃。
那孤丘丈人全無賀拜的說話,且多弔唁的口頰,乃道:「僕聞人有三利,必有三患。子可得知麼?」叔敖蹙然易容問道:「小子不敏,何足知之,願聞其說。」丈人道:「爵高了人要妒,官大了主要惡,祿厚了怨要歸,是以特來唁弔。」孫叔敖道:「既承大教,心中極感。但叔敖從少有志,誓願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。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。吾祿益厚,吾施益博。豈不免於三患麼?」丈人道:「善哉。言乎堯舜其猶病諸。」孫叔敖道:「丈人太贊了。」丈人道:「僕更願子終守是言,勿忘,忽忘。」臨別之際,又道:「楚有優孟,是天下有心好人,多能美士。子既為相,可善待之。」叔敖道:「謹領台命。」遂與眾位賀客一拱而散。這孫叔敖相楚三月,施教導民,上下和合,政緩禁止,吏無奸邪,盜賊不起。秋冬之際,勸民入林樵彩。春夏有水,各得其便。民皆樂生,及至期年之際,楚國大治,莊王愈比虞丘子在位之時聲名益震,國倍富強。有詩為證:
只道當時霸列侯,何期此日更難遒。旰宵莫惜調元手,消受青編一筆留。
卻說叔敖之妻穿的衣裳不用綢帛,叔敖騎的馬匹不食米粟,常乘了棧車,坐了牝馬,穿了羊羖之裘。這不是叔敖勉強,正見其性無欲之所。那從者那裡知曉,一日便問:「車新則安,馬肥則疾,狐裘則溫,何不可為,直令自苦。」叔敖道:「吾聞君子服美益恭,小人服美益傲。吾無德承受,是以不為。」從者聞言,無不心伏。一日,叔敖猛然想道:「當日孤丘丈人曾說楚有優孟,是天下有心好人,要我善待。這是長者之言,我怎麼就忘了?他便無求於我,我卻必須去訪他才是。」隨命備了車馬,來到優孟之門。優孟出迎進內禮畢,便道:「草茅之戶不識相國何事到此?」叔敖道:「下官謬承主上重委,愧無德政,食祿有愧,特認高賢,求教為治之法,伏乞不吝大教是荷。」優孟道:「不才幼無所學,百事無成,致於為政治民之本,未識毫末。乃辱公相遠臨,罪難勝數,如有他事見委,則不才赴湯蹈火所不辭也。」孫叔敖見他語言慷慨,果信是有心好人。然優孟未必不知治民之政,因見叔敖為政大治,似不必與言,總說出來,亦不外叔敖所行,故此只推不曉,也是他的乖處。叔敖只得辭別而歸。未幾叔敖忽然有疾,將死之夕,戒其子道:「莊王嘗要封我地方,吾再不肯受,今我死,王必封汝。汝切不可受肥饒利地,那地上若有肥利,眾必所欲,決來相爭。那楚越之間,有地四百戶,名曰寢丘,地多瓦礫,名又不美,汝若得之,緩緩耕鋤,亦可致美。但我死後,汝若貧困,可往見賢人優孟,他是我的契友,你去見時,說是叔敖之子,決有分曉。」囑罷食頃而故。有詩為證:
甲兵在腹肅羶腥,共羨蓬萊處士寧。日麗五花春正永,霜清三尺夜無扃。
遙傾北斗迎仙籟,忽訝東方隱歲星。最令訃聞人罷杵,名山何處不留銘。
卻說孫叔敖亡後,莊王不曾封蔭。因叔敖為政清廉,並無蓄積,果然數年之間,其子貧困異常,也不肯為非作歹,終日到深山窮谷之中採樵為業。一日,入山砍柴,到市上易米,卻好遇著優孟,便放下柴擔,與優孟作了一個揖。優孟問道:「子是何人?」其子道:「我乃孫叔敖之子,吾父臨死之時囑咐我道,若遇貧困,可往見優孟,故此遵父遺言,冒犯老叔。」優孟道:「我向蒙令尊錯加青顧,自當補報,你且到我家中。」其子只得挑了柴擔隨行,優孟引至家中,便道:「子且在此住下,我自有個計策。」其子道:「未曾稟過老母,不便在此久住。」優孟道:「汝回去說了就來。」其子聞言即擔柴回家,告知母親,復到優孟之家住了。只見優孟每日裡走進走出,或時搖擺,或時驚怖,或時嬉笑,或時震怒,或時把鏡子照照,或時把衣衫整整,如此了半個多月,便問其子道:「你看我的舉止動靜可有些像你的父親麼?」其子道:「不甚像。」優孟道:「你父親是怎麼態度,如不像的所在,你可說與我知道,待我好學。」其子道:「學他何故?」優孟道:「你莫管他,只說與我便了。」其子道:「吾父行步不猗斜,驚怖無畏恐,笑不輕發,怒中有慈。」優孟聽了道:「是也,是也。管取俺這優孟似與叔敖無異。」於是學了一件,聲音果然純熟,無一些差錯。然後學一件笑貌,要笑裝出許多輕重疾徐之聲,又恐太驟,又恐太緩。及要學貌是第一件難事,幸喜優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,與叔敖相近,學時頻頻照鏡,自朝至暮,自暮至曉,週而復始,著實揣摩,到了歲餘,竟與孫叔敖無異。因為習成了叔敖的嬉笑怒罵,不覺把個面顏也竟像叔敖了。一日,優孟做模做樣,問其子道:「我今日可像你父親麼?」其子抬頭看時,吃了一驚道:「與吾父在生儼然無二。」優孟道:「事成矣!」又問其子道:「汝父臨終還有何說?」其子道:「吾父臨終囑姪道:『父死,主必有封,但不可受肥饒利地。若有肥利,眾必所欲,決來相爭。惟楚越之間,有地四百戶,名曰寢丘,地多瓦礫,名又不美,若得之,優游耕鋤亦可足食。』若貧困時,要我往見老叔,此外並無他言。」優孟道:「我知道了,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門所戴之冠、所著之衣還在麼?」其子道:「此是父親所遺,雖貧至徹骨亦不輕棄,焉得不在?」優孟道:「你快去取來。」其子不多時將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,優孟將來穿戴在身,又問道:「可像令尊麼?」其子道:「穿了此衣,戴了此冠,越相像了。」正是:
變拙為巧,弄假成真。如生容貌,似再笑顰。清觴醉玉,絳燭燒銀。以游以說,必喜必親。
次日,優孟仍舊穿戴了這副衣冠,直到朝門之外,人人都駭為孫叔敖再世。因此宮門之中,無人攔阻。優孟直至殿前,適值莊王在那裡飲宴,優孟便去舉觴為壽。莊王及群臣看了都道:「是叔敖再生,卻認不出真假。」莊王問道:「卿是何人,莫非叔敖再生麼?」優孟道:「非也,臣名優孟。」莊王道:「何事到此?」優孟道:「聖主在上,草茅之士,無有不願親近,但咫尺千里,無由入見。今臣賴與孫叔敖同貌,得無攔阻,遂得稱觴獻壽,臣一生志願足矣。」莊王見他語言有度,卻也留心,便問道:「卿有叔敖之丰采,必有叔敖之才德,寡人欲授卿為令尹,以代叔敖之政。一則寡人如日睹叔敖,二則寡人得賢士佐理,不知卿家之意若何?」優孟道:「容臣回家與臣婦商議,三日後當來覆命。」莊王應允。到了三日之後,優孟復來,莊王道:「婦言如何?」優孟道:「婦言慎無為楚相。」莊王又問道:「何以言之?」優孟道:「楚相非不欲為,如叔敖的前轍,可為寒心。」莊王道:「為何?」優孟道:「他盡忠於楚,致王以伯,今死未及十年,其子甚貧,無立錐之地,貧困負薪,以為飲食。若為相像了楚孫叔敖,不如自殺。」因歌道:
其一:山居耕田苦,難以得食。起而為吏,身貪鄙者。餘才不顧恥辱,身死家室富,又恐受賕枉法,為奸觸大罪,身死而家滅,貪吏安可為也。
其二:念為廉吏,奉公守職。竟死不敢為非,廉吏安可為也。
其三:楚相孫叔敖,持廉至死。方今妻子窮困,負薪而食、不足為也。
莊王聽他歌完,甚知優孟以嘯傲謔浪之才,兼且說得叔敖妻子苦楚,不覺有動於心,便道:「寡人過矣。」乃謝優孟指引,免陷於不仁不義。即召叔敖之子,封與膏腴之田,其子辭之,願封寢丘。莊王深嘉其子之賢,即以寢丘四百戶,使奉孫叔敖祭祀,其子欣然謝命出朝,與優孟作別。其時,莊王欲封優孟之官,優孟再三辭謝,不肯受祿。莊王凡值節屆朝賀政事,就去召優孟商議。這優孟亦替莊王做了許多好事,又與叔敖之子時復往來,源源不絕。你說是楚相孫叔敖,若無殺蛇埋蛇那一番功德,險些兒絕了血食,只因有此陰功,其後祭祀之禮,取給於寢丘之中,十世之餘猶然未止,正是一個陰騭之券。後有人贊道:
孫叔敖,才望高。為楚相,忠直饒。騎嬴馬,擁敝袍。婦尚儉,子採樵。
逢優孟,浩憤消。薦朝陛,歌韻挑。莊王悟,不崇朝。重齎予,名姓標。
總評:叔敖為相,不作威福,又且齊得失,一生死的是達人行徑。豈若曹瞞分香賣履,在那易簀之時,觀乎孫令尹臨死,猶戒其子無受利地,誠哉其達人乎。
又評:人情日久見交誼,死後知今,觀優孟的乎不差。但他學叔敖衣冠,而見楚王,渾是一出耍笑雜劇。然非虞丘子之識人,叔敖妻、子之貧困,莊王之納諫,則何以顯其長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