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卷 秦穆公用之而霸
人傑繇鍾天地秀,暫扼風塵莫用頻搔首。一旦風雲誇際驟,建功立業如翻手。
幾葉疆處無犯寇,鄰辟通和未得江山守。但是雄邦異聞有,玉簫聲裡仙緣構。
這首詞名曰《蝶戀花》,單表世上英豪、人間杰士有了奇異之才華,雄豪之志氣,遇那仁德之君,聰明之主,制禮作樂,敬法恤刑,治歷明時,移風易俗,使其混一海宇,平靖傷殘,然後標名青史,錫土建邦,為朝廷輔弼之大臣,作國家棟樑之重器,豈非是祖宗以上積下的善,累下的德,滋之培之,栽之植之。因生了這輩人才出來,為其股肱,為其心膂。縱若不然,便世風不幸,到了那衰殘夷末之時,專尚征誅的勛業,不為揖遜的道德,所事之君,雖非王者,所遇之主,即是列侯。只要他有廣稽碩彥之心,登選材臣之志,又有隆師拜道之舉,弘獎賢良之典,陳旌懸鐸以勵其修,詠珪作銘以儆其願,甚且使賢人君子,秉圭植璧,登於百揆,垂纓戴綜,擬於阿衡,如此得志之會,正宜奮身屠釣,不當斂跡躬耕。況英士才雄稟姿秀異,嘗欲置身尊隆,立身瑰異,為盛時的名佐,為先覺的聖人。若做了一位英雄豪傑,畢棲蓬戶,匡坐弦歌,飢餐藜霍,短褐不完,如此困抑無聊,沒處顯生平抱負,兀兀窮年,曾不若遇了個伯主,相與佐熊羆之師,出寅恭之力,創些不朽的補天浴日之功,享些不世出的礪山帶河之事,也好名高一世,譽溢千秋,妻子也得榮華,父母也得封贈,鄰里親戚也得光彩,食祿萬鍾,侍妾隨從數百,果然富而且貴。有詩為證:
蹤跡初離窮巷間,功名唾手振人寰。應知紫綬懸金印,為見青蛾映玉顏。
逸體高居樓閣靜,怡情清撫瑟琴閒。人生似此神仙爾,寧問愁眉今未刪。
據這首詩看起來固是遂了心願,然而還有一說,使我這裡果有大才有大志,可為治世之能臣,可為亂世之奸雄,可為孱弱之邦增其氣色,可為伯國之業遍及子孫。他胸中有的是甲兵,無人敢來相攖,當身有的是武庫,無人敢來相犯。這等樣人非不桓桓赫赫,烈烈轟轟,然必須出了仕、當了權,才把才能用將出來。倘若君王不能來召我,卿相不能來薦我,妻子不肯體諒我,朋友不肯信任我,我徒有此心,亦何益哉?止不過株守在家,抱了膝,扼了腕,拖了聲,仰了天,悲歌抵掌惆悵臨風。至於老死牖下,泯沒無聞,聽之者豈不傷心,言之者能無酸鼻?倘其時既有一腔偉略,滿腹文章,湊著君上極其賢明,宰相極其清正,正要求著一個人治其國家,備其軍旅,陳其俎豆,靖其干戈,拓其土宇,揚其威武,養其人民,保其宗廟,堅其邊境,重其社稷,固其山河,你道有國有家者可不想及這等人。正是:
俊傑世常產,薦揚會未逢。聊棲巖穴下,肯忘漢霄中。
宣室能虛席,明常可肅容。徵黃事何在,悲歎滯蒿蓬。
卻說國主要思量用此人,總只為四鄰的諸侯。那諸侯或大或小,或強或弱。若弱的便要受強的箝制,將弱的侵凌欺壓。若大的便要把小的虐侮,將小的驅使揮斥,乃自然一定之理。所以戰國最忌的是這件弊病,故此或王或伯,聘士求才,尊賢使能,一來要蒞中國,二來要朝諸侯,三來要撫四夷。若完美此三字,不怕宗廟社稷、山川上地、禮樂干戈、人民親戚不盡其道,不保其故的。畢竟那滿輪之詔,纁帛之迎,必不可緩的第一項要緊事務,再沒有君能知,相能舉,其人反要退處不出,矯譽希名,山深是入,林密是居的了。未有不欣然載了琴書劍佩,暫棄了彬雍弦絲,且去升降承明之殿,出入金華之闕,做一個名臣良佐,建一代美業鴻勛。正是:
學成文武藝,貨與帝王家。獨有百里奚,高名天下誇。
你道這百里奚是那一朝的人物?他原是虞國人氏,年少家貧,本國不能見用,出遊列國。其妻炊扊扅,烹伏雌,為夫餞行,流蕩天涯,並無寸進,仍歸故土,不意母亡妻失。幸得宮之奇薦用,何期虞國又被晉國所並,己身亦被晉君擄去,晉君又把他做了從嫁,隨公主出嫁於秦國。這百里奚恥為從嫁,逃往外方,與人(此處原書缺頁)到司馬衙門具呈。司馬即差人去將那三百人盡行拿來監候,然後進見繆公,把前後情繇一一奏上。繆公大怒道:「廄官牧夫管守不嚴,已致失誤罪在無赦。」但此三百人既獲善馬,相應報官,原何不審來歷,擅自殺烹分食,為首數人諒不能免於一死,其餘亦須照例發落。適值百里奚侍朝在旁,即便出班啟奏道:「人君欲伯,必以治本為先,但百姓乃國家根本,馬雖善,不過為代步之畜。因馬殺人,君之過也。且外國聞貴畜輕人,非特取笑,抑且乘我民心初離,必有他變。莫若赦宥其罪,不特三百人之感佩君德,即外國亦知主公寬洪度量,自不敢輕犯。伏乞主公細加詳察。」繆公嘿思良久道:「卿言誠是,寡人有所不及。」遂即傳命,赦宥三百人。有詩為證:
巍巍伯業基乎此,猗歟偉歟百里氏。有膽有量有先知,何憚不盡其所思。
佇赦食馬人之罪,不久仍為君護衛。助成美業垂千秋,贏秦今日伯諸侯。
百里奚退朝出外,歸於府第行路之間,耳內推聞哀號哭泣之聲。百里奚命從者問是何人,卻好廄官在旁對道:「哭泣者是盜食善馬的野人。」百里奚正要說繆公赦宥之事,早見一個使臣載了百甕好酒,急到這三百人拘係的所在,傳令道:「主上垂憐岐下野人,無知食馬苦於拘係,特賜以酒,赦其無罪,即令俱各還家。」岐野之人莫不歡欣鼓舞,開懷暢飲,盡醉而散。廄官將一片愁心撇在東洋大海。正是:
五伯擅假仁,流恩及野人。一朝從患難,相與守嬴秦。
卻說秦繆公的夫人,原是晉獻公的公主。自從秦晉結婚,極其和好。所以後世說著婚姻,就比秦晉,卻是這個出處。其時,晉國大旱,顆粒無收,人民飢窘。獻公想道:「我與秦國既稱姻婭,若到他處借粟,決定無辭。」隨即辦了幣帛,遣了使臣,來到秦國借粟以濟民飢。秦國有一個大夫名丕豹,其父丕鄭,原是晉國大夫裡克的好友。這丕豹因晉大飢,即勸繆公乘勢伐之,欲教裡克為晉之內應,則晉唾手可並。繆公即以此語問於公孫枝,公孫枝道:「飢穰更易,無常之事乘危而伐,晉國未必即亡。晉今雖飢,安知我秦後日不飢乎?還宜與粟為是。」繆公又問於百里奚,百里奚道:「公孫大夫之言主公當依之而行,以示仁德可也。」繆公即便發粟賑晉,船漕車轉自壅至絳,相望不絕。誰知晉國不幸,此時天旱民飢,更兼獻公嬖妾驪姬,反致毒藥,獻公一時身死,國中大亂,太子申生死於新城,重耳夷吾出奔他國,國人共立驪姬之子奚齊做了晉國之君。其臣裡克希圖不軌,弒了奚齊。那大夫荀息好生不忿,又立晉庶子卓子,裡克又把卓子殺了,並殺了荀息。那夷吾在外聞之自想道:「國不可一日無主。今眾兄弟俱為賊臣裡克所殺,我當速入本國以正晉國之位。若不早為設處,必中賊臣奸計,則吾晉國恐不可保。但我一身孑處異鄉,既無精兵悍馬,可以先聲奪人,又無謀臣策士可以同心用武。」思之又思,想了又想,廢寢忘餐,如癡似醉,直待三五日後,才方有一個悟頭。正是:
欲借秦軍壯我威,不難曲意更卑辭。但虞背信他年事,未免教人噴口口。
你道這夷吾有怎生一個思想出來?他道:「秦繆與我既有郎舅之稱,乃是內戚,非比泛常,必然相顧。我不若求他一枝人馬,護送歸晉,以圖大業。但我親身自去,誠恐未便,遣人相求便了。」當下即遣一個親信之人前往秦國,婉言相求,秦繆公念及瓜葛,又憫晉國大亂,即便應允。使大夫百里奚做了將軍,統了大兵,送夷吾歸晉。那夷吾在路上思量一到晉國,巴不得便登大位,因防百里奚不肯盡力,私對百里奚說道:「我此去如果嗣位,當割晉國河西八城歸於秦邦,以為報恩之物。」百里奚牢記在心。忽一日,夷吾將到晉城,惟恐裡克稱兵相拒。那知裡克畏懼秦兵勢大,百里奚才高,只得匍匐出城,迎歸大殿,口稱千歲。夷吾即正其位,晉國臣民無不欣服。百里奚暗想道:「夷吾為君,晉國從此定矣。」次日,遂辭別歸秦,夷吾贈以金帛,並賜牛酒,以犒麾下軍士,百里遂與夷吾作別而去。那夷吾從此做了晉君,稱為惠公。他若是知恩報恩,不肯失信,與了河西八城,庶不失為有信之主。誰知惠公頓起背約之念。有詩為證:
鄙哉惠公,行不踐言。古賢所誚,得魚忘筌。
百里奚在路日久,一日到了秦邦,備陳晉惠公所許得正大位即割河西八城之言,說了一遍。繆公深喜,又問道:「他說幾時獻來?」百里奚答道:「臣倒未聞其有幾時之約,但去時路上,即有此說。」言畢,退朝而出。數日後,繆公方與群臣議事,忽報有晉使到了,繆公即便召入,問其來故,使臣對道:「小臣姓丕名鄭,乃晉惠公所使。」繆公急問道:「莫非來獻河西八城的麼?」丕鄭道:「寡君有命,上謝大王。河西之城係是晉之先君得分封於天子的,祖宗世世相傳,豈可私割與別人之理。謹以黃金彩段,遣臣齎獻,兼來奉復。」繆公聞言大怒,當下要斬丕鄭。百里奚急急勸道:「兩國交爭,不斬來使。今晉無禮,得罪於主公,正要和這丕鄭商量謀畫個計策,奪其城池,不可怒形於色。」繆公聽了百里奚,回嗔作喜。請丕鄭入堂計事。丕鄭道:「晉國臣民實要重耳為君,夷吾在位,皆不欲也。況在位未久,又殺了大臣裡克,國內人民洶洶,大王若能入吾晉邦,平定易如反掌。」謀定,繆公命其子丕豹與丕鄭相見,以敘別況。丕鄭去後,秦繆公正要起兵攻晉,爭奈秦地飢荒,斗粟千金。自古道得好:「三軍未動,糧草先行。」如今兵將雖多,糧草絕少,何以出征?繆公欲往晉國借粟。百里奚道:「彼國雖有丕鄭一意為我秦邦,但恐那虢射見我國大飢,決有異謀,主公不可不慎重。」繆公道:「前者晉飢,我曾與粟,並無難色。今我去借貸,或者亦肯與粟,也未可知,豈有異變之理,大夫不必過慮。」百里奚道:「主公還須慎重而行。」繆公道:「依我諒來,斷不妨事。」即遣丕豹往請於晉,求其發粟賑濟。那知果不出百里奚之所料。有詩為證:
請粟匆匆遣使車,未知強晉主何如。近新時季皆情薄,遠故恩忘任報疏。
去國徒煩人跋口,入疆難免事紆徐。邊塵不久還愁起,只恐秦君幾敗輿。
丕豹到晉,未見晉惠公,先與父親丕鄭相見。備說秦國飢荒,要與晉國借粟賑濟。丕鄭聞言即引丕豹庭謁惠公。惠公聽奏,便與虢射商量道:「我國昔遇飢荒,秦國已曾發粟。今秦大飢,遣人請粟,即以前事論之,不可不與,還是與否?」虢射道:「因其飢而伐之,可大有功,如何與粟,倒濟活其命,竊為大王不可也。」那丕鄭聞言即入朝奏道:「鄰國告飢,發粟賑濟,乃我周先王之仁政方策具存。況我晉也曾告貸於秦,已蒙發粟救飢,我國賴以安堵。今秦飢亦來求粟相應與之,庶可報以昔日之德。奈何誤信細人之言,既不與粟,反要伐秦,誠恐伐秦未必有功,而我晉反冒不義之名矣,伏乞主公三思。」虢射侍立在旁,聽之大怒,急奏道:「主公在上,忠佞洞察。今臣勸大王伐秦者,不過為宗廟社稷之計。丕鄭之子丕豹在秦為臣,他父子將圖不軌,乞正典刑,可免他日貽禍。」惠公見奏,想道:「我若伐秦,必得其功,可惡丕鄭來阻吾計。」即發雷霆之怒,罵道:「無知豎子,敢通秦繆。」即命武士推出殿庭,斬首示眾。」武士將丕鄭登時梟首,丕豹慌得手足無措,急逃返秦邦去了。那虢射見惠公殺了丕鄭,滿朝無人敢阻,心下好大樂,力勸惠公起兵,惠公依計而行。即傳令太子圉,並傾國兵馬將士,全裝披掛,往伐西秦。未知勝負如何?有詩為證:
虎隊龍襄十萬人,為徵無備滅飢秦。連鑣共訝桓桓侶,掠地爭號咄咄民。
負義惠公真可歎,無謀虢射亦須嗔。如何不念絲蘿舊,輒動兵車失所親。
卻說丕豹星夜逃回秦國,入朝報知繆公,繆公大恐,其時百里奚正在座側,便問道:「寡人悔不用子大夫之言,致有今日。如今小民軍士飢荒疲敝,皆無力任以干戈,安能拒敵。倘晉人勢大,萬一國不可保,如之奈何?幸望子大夫哀我邦國人民,設一萬全之策,以御晉人之師。」百里奚道:「據今之勢,既無勢力可當,必須機巧取勝。臣料晉師遠來不識秦國地理,決在同州韓城西南安營紮寨。」繆公道:「何以見之?」百里道:「韓城廣闊平坦,可以馳兵驟馬故耳。」繆公道:「既如此怎麼定計?」百里道:「須令軍士取絆馬索十萬根,待其軍馬來時,我軍詐敗佯輸,誘到絆索的所在,眾人齊聲鼓噪,金鼓皆鳴,彼軍見不得我,必然愈騁其威,始中我計,那時軍士把絆索扯緊,馬足自然絆住不能上前,料彼怎得施威,我以伏兵擊之,可以不戰而勝。」繆公大喜,即傳下令旨,往擊晉人,一如百里奚之計而行。又命丕豹為將,繆公親身監督,點起大隊人馬,揚兵出城。此時正值深秋天氣,愈加肅殺,好似邊塞光景。但見:
旌旗縹緲,劍戟森羅。鐵騎營屯,金城雲暗。紛紛蜃氣似樓台,如列郡之崇巍。歷歷星旄比連營,疑結寨之狎獵。幾聲蘆管,儼是番家驅士卒。一行珠炮,似非樵漏報籌天。雄糾糾軍士,若天上六丁多氣概。猛狠狠師徒,若雲中三帝有精神。吼一派金鑼,山搖地動。發一通號令,鬼泣神愁。那怕晉師傾國而至,須知秦國口師而迎。自然斬將搴旗,何至敗名辱國。
這時,秦繆公正與丕豹出城,那晉君之師早已報到。兩軍相見並不打話,一聲炮響,金鼓齊鳴。兵對兵,將對將,各稱雄心。刀對刀,劍對劍,盡施妙手。鬥了數合,秦繆公忽然想著:「前日不用百里奚之言,以致今日起兵擾境。此時不用其計,更待何時?」即命軍士鳴鐘。原來百里奚要繆公詐敗,故以鳴鐘為號。丕豹會意,即佯為敗北之勢,晉軍大隊人馬正擁過來,不意彼軍所坐之馬盡行絆倒。秦軍中繆公即揮小令旗,命大小三軍努力追趕。那知晉惠公知是中計,急命退轉,棄馬步戰。晉軍得令,都跳下馬來交戰,將絆馬索盡皆斬斷,仍舊上馬廝殺,把繆公重重圍定。繆公見勢頭不好,心中甚急,飛騎往岐下亂奔,不想路上一塊大石,當路而阻,繆公墜下馬來,卻傷其足,不知性命如何。忽然背後大喊一聲,叫道:「我們快救恩主。」只見蜂屯蟻聚而來,約有二三百人,手中都持著鐵鍬鐵搭、竹棒藤棍、農具等項,身上全無披掛。各出一時死力,倒比秦國軍兵十分勇悍。其中有十數個人,將繆公仍扶上馬,其餘爭先直前,一以當百,百以當千,殺得那晉軍屍橫遍野,血流成河。晉惠公驚慌無措,即令解圍。誰知繆公因禍得福,欲待問這一干人,倉卒中無隙可問,只得鼓刀上前,竟將惠公並太子圉生擒活捉過來,餘者晉兵逃走的逃走,投降的投降。繆公得了許多糧草、輜重,約有數百萬,大勝回朝。百里奚即便入朝賀喜,遂犒賞軍士,傳問:「岐下三百人是誰?」百里奚領命出問,三百野人齊聲答道:「我們係食善馬之人,昔蒙主上用了百里大夫之言,赦了我等死罪,感恩莫報,今晉人興兵到此,故捨身前來出力。」百里奚入宮將野人報恩事體回覆繆公。繆公大喜,感其好情高義,從重犒賞,又特恩封這三百人做帳前都尉。三百人歡聲如雷,叩頭謝恩而退,日逐在殿中護衛。有詩為證:
從來人命最關天,殺戮如何苦向前。不是先行食馬赦,誰人捨死敢當先。
繆公用了百里奚之言得了全勝,遂拜百里奚為了相國,百里奚始初再三遜讓不敢受職,繆公之意甚決,百里奚至此只得依允,拜了大命,做了丞相。那繆公又向百里奚說道:「我今生擒惠公太子,如何發落?」百里奚道:「惠公無禮於主公,實可痛恨。但秦晉乃甥舅之國,素結姻好,不得遽為參商。以臣之愚見,不若將惠公齋宿國中館驛,揚言殺之,以祭上帝神祗,待之良久,然後放他回國,他自然將前日所許河西八城獻來。各國聞之,必推我秦做伯主盟長矣。」繆公欣喜異常,依計而行。正是:
聖君經諫如流,強伯可役諸侯。佇看天王傳詔,憫為同姓存留。
若非百里丞相,胸中足智多謀。豈能扶秦助晉,還賴赦罪根繇。
即此基了伯業,西戎建起雄樓。名譽溢爭人口,從今誰敢侵陬。
卻說晉惠公是獻公之子,繆姬夫人與他同母兄妹。繆姬一聞惠公被擄,又要將他殺了,祭享天地神祗,心中好不私自悲怨,卻又無計解救。忽然一日,有一使臣如飛相似,撞入繆姬夫人宮中,繆姬問其緣故,始知是周天王所使,著夫人念兄妹之情,求救於繆公,赦了惠公死罪,釋放歸國,以免殺害我同姓之邦。夫人聞言,哭倒在地,使臣急急去了。繆姬夫人連忙跣了足,帶了纆絰凶服,往見繆公。適值百里奚正在朝堂,與繆公議事,只見夫人走來,迴避不及。夫人見了繆公,嗚嗚咽咽哭不出聲。繆公便問道:「夫人何故如此?請道其詳。」夫人道:「妾之兄弟,不能相救,乃辱天子之命。乞為同姓一脈,恕其死罪。」繆公道:「我得晉以為功,今天子為請,夫人是憂,寡人何安?」說罷,扶住夫人勸道:「切住痛哭,我即教惠公歸國也。」夫人才放心收淚回宮。百里奚又走近前奏道:「夫人與天子之意如此,主公不可不依。」繆公許諾,遂擇日設壇,與惠公立誓為盟,許其歸國。惠公聞有此命,甚是樂從。即日與繆公拜了天地說誓道:「我蒙繆公不殺之恩,放還晉郊,此後願年年通問,歲歲朝和,歸以八城相報。如違此誓,天誅地殛。」誓罷,覆命館驛居住,又以七牢相餽。過了數日,才送晉惠公歸國。臨去之時,百里奚又恐惠公仍前負約,教繆公留下太子圉為質,就像人間的當頭一般。晉惠公一心只要歸國,不得已將太子圉為質於秦。正是:
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隨。
那太子圉留下在秦國為質,不覺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倏忽一年有餘光景,繆公尚不見惠公獻城,心中甚是疑惑,猶幸百里奚先見,留下太子圉。誰知繆公夫人一味以骨肉為念,見太子圉在秦,年少未娶,論起分來,我為其姑,嫁了繆公,他為吾姪,豈不可配吾長女懷嬴麼?想了這樁事體,即向繆公商量。那繆公平日略有些懼內的,因此時惠公不獻八城,正不快活。誰知夫人有言,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,便應道:「夫人之言,我無不順從。但以女妻人,百年大事,不可造次,還須緩圖。」夫人見繆公有推卻之意,心中便不悅而別。繆公即召百里奚問其可否,百里奚道:「此事若行,也不失了平素姻好。但惠公夷吾未能享國,無如重耳為國人所推,君以女妻之,必能相得益彰,顯名當世。今夫人既有與太子圉之心,不若姑且與之。」繆公道:「相國之言,未為不是。但我乃獻公之婿,子圉是獻公之孫,配吾之女,理之當然。若妻重耳,便與名分有乾。」百里奚道:「大丈夫舉事,如何依得古禮?」繆公道:「我那次女弄玉也須配個才人。」百里奚即欣然奏道:「臣子孟明與本國一個書生極其相契,他姓蕭名史,善於吹簫,又且丰姿如玉,才思縱橫,故此臣子在他家中就學。他未曾有妻,主公能以次公主弄玉妻之,真不失為郎才女貌。」正是:
天生一對好夫婦,留與君王膝下歡。倘若雀屏能中選,管教百喜集門闈。
繆公因用了百里奚之言,凡事都獲其利。即日,著孟明為媒,與蕭史議親,又著蹇叔為媒,與太子圉議親。兩邊俱各忻允,孟明、蹇叔二人入官拜覆秦繆公。繆公即與夫人商量,夫人只要與太子圉做親,欣然稱好。是日,排了兩處花燭,一邊將長公主懷嬴配與公子圉,一邊將次公主弄玉配與蕭史。孟明為了媒人,穿了吉服,贊禮成婚。有詩為證:
其一:春明門外水轔轔,綠暗紅稀見玉真。不是仙源容易問,桃花只度有緣人。
其二:入門光豔映花枝,寶瑟銀笙金屈卮。為雨為雲渾是夢,不知今夕是何時。
其三:曲檻深房翡翠屏,綺窗人靜見流螢。瓊樓今夜雙鸞影,飛入瑤天伴小星。
其四:繡被攜來得比肩,此時何必更登天。漢家空費胭脂淚,從此人誇構異緣。
拜堂已畢,大排筵宴。值至更漏已深,笙簫鼓樂,將四位新人各自送入洞房。此時仙郎仙女握雨攜雲,相憐相愛,極備人間之樂也。且喜兩對夫妻情如魚水,意如膠漆。一日,蕭史、弄玉在宮中閒講,弄玉細看簫史,一貌韶麗如在玉山上行,光彩照人,心中暗暗稱贊。這蕭史也看了弄玉,如神仙的容貌,不覺眼花繚亂,心思飄揚,做出許多風魔之態。說道:「我蕭史草野凡流,有何福分能與公主調和琴瑟、媲美鐘鼓?聞公主極善吹簫,今正百年伊始,敢求賜教,以兆于飛,以志和鳴。公主意下如何?」弄玉道:「我看君家風流出眾,瀟灑超群,固是讀書君子,卻有仙風道氣,吹簫亦其餘事,請君先品,妾當和之。」蕭史聽了公主之言,不敢推辭,俯首不答,便在錦囊中取出玉簫,將身偎住弄玉,就此賣弄手段,按著簫上工尺,調其宮商,然後吹之。誰想心通玄妙,聲徹雲霄,果然神化無窮。有詩為證:
似有歸昌鳥,在岐鳴甚清。悠悠鄙象管,緩緩賽龍笙。
嫠婦堪腸斷,潛蛟亦動情。韻飄青漢外,聲繞碧霄橫。
樂矣和雍事,歡焉嘉美盟。從茲稱絕技,不枉號雙英。
那弄玉聽得簫聲婉轉,巧妙非常,極口贊道:「妙哉蕭也,豈非入聖超凡,人間罕有,使妾聽之不覺志倦而醉心也。」蕭史道:「卑人大膽,弄斧班門。還求公主見教一曲何妨?」弄玉應聲,即便接簫過手,抖擻精神,調和指法,吹出奇腔異響比蕭史更勝,蕭史心服,歎道:「公主乃廣寒仙子,世上無雙,古今絕少。不然,何簫聲之美幽韻絕塵若此。」弄玉道:「妾方初學,恐未到家,還求蕭郎指教。」蕭史道:「已入佳境,無可加矣,卑人謹拜下風。」夫婦二人交相贊美,真可謂志同道合。從此之後,除了早晚到繆公夫人前問安以外,即便相對吹簫,並無片時離了這玉管。如有一些出入處,二人各相規正。繆公聽之亦知其神妙,心中大喜,早晚亦以此為娛樂。百里奚雖在相府未能耳聞其妙,嘗見內使傳聞,知其非謬。一日,百里奚入朝議事已畢,繆公遂與商量道:「寡人的次女已蒙丞相之子孟明作伐,招了蕭史為婿,郎才女貌其實相當。他二人終日終夜只以吹簫為事,各臻其妙,意欲建一座吹簫台,使二人居於其中,專意吹簫,可無塵事相涉。不識相國以為可否?」百里奚道:「我國甚是富強,正宜如此以壯聲勢。」繆公點頭道:「相國之言是也。」即命掌工官先定基址,買辦木植料物,鳩工動作,建造三層樓間高有百尺,十分雄壯。不日成之,添了國中許多好風水,真西秦之美觀,伯業之鴻基也,乃送弄玉與蕭史上台居處,吹簫作樂。繆公夫人並一應國中之人都望道:「此二人乃塵中仙子,每至夜深人靜,風雨晦明之際,簫聲吹得婉轉輕清,動人肺腑,娛人心志。」後人有七言絕名詩為證:
掌書天上舊同游,日處高台夙願酬。正好吹簫秦市月,何須跨鳳到瀛洲。
這蕭史與太子圉同日成親,蕭史與弄玉便這般和美,太子圉與懷嬴即有變故出來,以致夫婦不能完聚,此是後話。那晉惠公知太子圉被秦繆公收為女婿,只得將河西八城獻與秦國。繆公雖受其城,心中只怪其違,已是不悅。不久間,梁芮之國是太子圉的母舅家。繆公恃有百里奚之智,舉國兵馬之強,將那梁芮滅其國土,並歸於秦。太子圉知之甚是不樂,暗想道:「古來是戚必顧。梁乃我的母家,繆公不念姻婭,遂至侵滅。我今為婿已久,河西八城已歸,尚不送我歸國,倒要滅我母家,後將不利於我。況我兄弟甚多,莫若私自逃回,以圖大事可也。」立了主意,棄了公主,逃歸晉國。恰好惠公病故,晉人共立太子圉,是為懷公。繆公聞知,甚怨太子圉負恩逃回,忘本之徒如何可為國主,詢問於百里奚。百里奚道:「無如迎重耳於楚,以懷嬴公主轉妻之,然後再助以兵馬,使之入晉為君,則主公伯業成矣。」繆公如計而行,便遣使去迎重耳,重耳至秦。繆公就將懷嬴配與為妻,隨即調遣兵馬護送重耳歸國。一面先著人與晉人說知,那晉人爭殺懷公,即便來迎重耳入城,立為晉國之主,乃是文公。那文公雖為晉君,實是亂倫之徒。豈有姪婦,收為國母,閨門醜行,惟能人乾拙事也。正是:
貪淫案子春秋多,不辨親疏不問他。
卻說繆姬夫人將長公主嫁與重耳文公歸晉去了,膝下又少一人,於是愈將弄玉愛如掌中珍寶。一日,蕭史與弄玉在台上吹簫,那時風清雲淡,簫韻悠沉。忽見東南方上兩隻異鳥望台前飛來,蕭史急喚弄玉來看,只見異鳥雙雙飛到台前石柱上歇下,見了人並不驚駭,生得羽毛燦錦,雌雄異質。蕭史與弄玉兩人心中甚疑,那蕭史便道:「我與你生長秦國,並不曾見此異鳥。百鳥皆有名,但此鳥罕見,所以人不識耳。」弄玉道:「君乃讀書人,積書不下五車,於天下所有的無不備載。況此鳥文成五彩、德具一身,豈無方書可查,徒增疑惑?」蕭史即便會意走到書架邊,把群書逐一簡點,乃見一部禽經,持來查看,那經上開載明白,便扯弄玉說道:「這個異鳥名曰鳳凰,雄者為鳳,雌者為凰,他性極好聽簫。」弄玉道:「原來這鳳凰雙雙飛來,卻為聽我吹簫。只是書上所載,恐屬虛誕,我與你試吹一曲,他果能向我和鳴相和麼?」蕭史道:「公主言之有理。」他兩人凝神定慮而同吹其聲,清徹雲霄,鳳凰委實延頸和鳴,與簫相似。兩人見之喜悅無限,又吹又鳴,不吹不鳴。蕭史道:「我與你在這吹簫台上,高及半天,這鳳凰乃是神鳥,或能飛入雲霄,我與你在此不涉世上一毫事情,清閒之極,不若跨在鳳凰背上,遍觀天下風景也好。」弄玉道:「只恐怕坐不牢反有顛墜之患,如何是好?」蕭史道:「嘗聞仙人跨鶴,難道鳳凰不可跨的?」弄玉道:「既如此,我就和你跨鳳乘鸞。」那夫婦二人說猶未了,鳳凰飛下柱來,又向弄玉、蕭史面前迴翔旋繞,似有相招之意。弄玉道:「鳳凰,鳳凰,爾乃神鳥,世上稀逢,人間絕少。若吾夫妻當有仙分,汝和鳴三聲,乘我上天。若無仙緣,汝竟飛去。」鳳凰應聲而鳴,鳴罷,蕭史遂攜了玉簫跨在鳳背上,弄玉也攜了玉簫,跨在凰背上,鳳凰即便舒翼展翅,離了蕭台,欲飛上天,驚得這班官人侍女膽戰心慌,手忙腳亂,也不顧路之高下曲折,跑入內宮,將二人乘凰跨鳳之事一一告稟。繆公與夫人聞之不勝苦楚,即命駕出宮,意欲登台留住。那弄玉、蕭史跨了鳳凰卻好到內宮上面飛過,觀見繆公與夫人似有泣別之意,即在空中向下說道:「不佞蕭史不能侍奉岳父母矣!今雖與公主上升,後當有相逢之日,幸勿掛懷,徒增悲咽。」言罷,與弄玉又吹起簫,其聲嗚咽,莫不掩泣。鳳凰高飛遠舉,直沖霄漢,祥雲繚繞,早已不見了。夫人哭倒在地,繆公再三勸慰。正待回宮,忽報晉國有使臣到,夫人退入宮中。繆公召問其故,使臣奏道:「寡君要救荊禍,非大王不能,兼且國位初立,未可遽離。情願讓大王往救,外助黃金萬鎰以佐軍需。」繆公應允收了黃金,一面打發使臣歸國,一面就與百里奚商量。百里奚力贊此去必成大功,遂傾國救之,又乘救荊之餘威,滅了戎王,得了由餘,滅國成功拓地千里,遂伯西戎。這叫做秦繆公知百里奚之賢,果能用之而伯。遂與齊桓公、晉文公、宋襄公、楚昭王並這秦繆公,共為五伯,尊周攘夷流芳萬世。有詩為證:
榮華奕奕令聞高,茂業隆功蓋世豪。識是掄材非細務,始稱秦女教吹簫。
總評:秦繆公有女吹簫乘鳳,百里奚有婦琴歌扊扅。此是千古絕對,得此拈出庶不淹沒而無聞,然伯業亦繇是而著。
又評:天下有一代之興王,必有景從人傑。其計週六合,無論大小洪纖,皆其必慮者,故食善馬一勸,遂著伯君之名,豈可忽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