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卷
  奕秋通國之善奕者也

  晤歎言歌,積勤自是獲功多。若使神馳情復漾,難望進誼修身卻是謊。
  勸世休忘,務專心志莫芒芒。謾道年華過不迅,回瞬才惜鐘鳴旋漏盡。
  這兩闋南鄉子詩餘,為著世之學者居常獨處,閉戶掩關,讀書談道,最宜澄神滌慮。須要與物疏遠,與俗隔絕,自然神清氣爽,心靜志專,允迪中和。不但輝映先達的英豪,亦且領袖後來的俊彥。這是第一等要緊的方法。為人在世,切勿輕輕的放過了。所以有兩句詩道得甚好:
  欲為一代經綸手,須讀幾篇緊要書。
  比如人生在世,清靜簡默,所居之處無一毫塵雜,亦無庶事擾亂。有國君所賜的書史可誦讀,正宜樂其名教之樂,與那些高士們結社作文,登山賦詩,臨池摹帖,下帷講學。果能用功日久,聲名自著於外,何愁神靈文思的君王,聰明聖哲的宰相,不遣了使臣來徵聘,不開了館閣而招延?盡道某某一向養素丘園,因此把台階虛位,宰輔缺官,如今幸有鴻才夙抱之人當速速徵拔,才不枉了聖朝之上,有恁般耆英碩德做了股肱心膂之任,使外夷邊遠的人,聞知中國天子旌德禮賢,尊才掄俊,紀綱畢張,政事咸舉,國富兵強,年豐民樂,普天之下勝如鐵桶一般。誰敢興兵作亂,伺隙窺邊,施奸用詐,好僻行非?其間縱有小丑逆命,未有不受雷霆的顯誅,亦未有不速滅亡的大禍。列國之時,天下紛爭,豺狼當道,人民囂薄,盜賊蠭起,這些為非作歹的人,往往多見。若將道義之賢,振拔在位,流遁之習,盡行划革,自然頹風衰弊,因他也鎮一了;囂陵世族,因他也教訓了;又安有招殃取禍之事哉?況刑罰貧賤是人所痛惡的,富貴寵榮是人所酷愛的。天下之人,寧忍棄了所愛的,反甘心於所惡的。此萬萬無是理,這也不勞多說。可見學者必有十宜,切須體認。這十件事體:
  心宜靜,養宜純。理宜剖,道宜親。眼宜下,志宜神。交宜擇,過宜悛。口宜慎,習宜頻。
  這十宜的事理,不特是儒者用功之法,就是那百工技藝之流何事不然。這百工之事甚多,今日略舉一二件。即如那良冶必定作馬排去吹炭,捻繩必推首工去督率,決銀必定煉活火去煎銷,學畫必定要調勻顏色,學歌必定要辨白宮商,至若方技更比這百工尤多。如那黃盧氏,姓葛名越,能入水中召龍行雨。北海道士,能令死者與生人相見。其時,有同郡之人喪了妻子已經歲餘,他又能召來與他相見,說話還如平生。又有個白較書嘗從兩脘之間出五色彈子兩枚,化為雙燕而飛,呼曰燕奴,複化做兩口小劍。你道有多少長短?止長得五寸有餘,飛舞不肯遽止。那休胥國還有一個屍羅道人,能在他自己的指端之上現出十層浮屠有三尺餘高,多人在塔上行走,手中各執著幢幡寶蓋,繞塔旋轉,不可殫說。那劉綱的唾盤忽變成鯉魚,其妻樊夫人的唾盤又能變成水瀨,將鯉魚吃在腹中。那費長房能縮地脈,便千萬里的路程聚在一隅之地。至於醫卜,更是極難。如彥伯煮藥,或是病寒的,飲了寒涼藥便痊。或是病熱的,飲了熱藥便好。卜的如孔夫子大聖人使其門人端木賜遠行他方,久而不返,占得鼎卦無足。其時,弟子輩皆說道:「子貢此去決不來了。」眾人相對黯然。那日,顏亞聖在側,預知其故,說道:「鼎若無足,豈為不祥,必定子貢不從陸路上行,決然乘舟來了。」已而果如其言。可見技藝精妙,神異至此。有詩為證:
  一法通時萬法分,直須專致用慇懃。聖賢往鑒原非錯,技術餘材果是君。
  落落人寰知者少,悠悠俗性不堪雲。何如解脫空禪老,面壁棲岩絕世紛。
  看起來前面的故事無非要研幾揆勢,吃苦受辛,自然做得來。切不可鄙而不為,為而不精,笑為拘腐,視為庸易,悠悠忽忽,轉盼已成衰老,將若之何?嘗聞唐朝有一個堅心克志的人,姓趙名顏。遇著其鄰一個畫士,善於丹青,有至聖入神之妙,四海咸知其名。這趙顏平素知他手段精妙,聲名聒耳,心中十分仰慕,乘了個空閒的時節,到他的畫所相訪。兩人相見坐下吃茶,敘了些寒溫的說話。趙顏問道:「先生妙染,真為當世傑出,四海馳名,不佞企慕已極。近日可有些得意的,乞賜一二幅,與不佞摹仿,尊意何如?」畫士道:「小弟拙筆,皆是粗心浮氣描成的。止可應酬於人,只恐執事不取。」趙顏道:「今日正為請教而來,不意先生如此見拒。」說畢再三求教。畫士道:「既蒙誠心枉顧,敢不出枕秘相贈。」趙顏道:「自當厚禮相謝。」畫士道:「只求不鄙罷了。若說到厚謝,豈不俗殺。」即向畫匣中先取出幾幅山水花鳥,與趙顏觀看。那趙顏看了這畫上的佈置局勢果然是:
  道子之流,邊鸞之亞。描形著色,說不盡畫隱有呈。布景臨圖,誇不了神奇古怪。既精六法,又擅十眉,抵多少竇家翁,把官綾瑞錦制陵陽;恰何如吳氏弟,將異傀妖魔棲障軸。更堪憐,稜伽不得傳心訣;最可惜,季成且號水墨仙。試問當今,休題往古,儼然有應手生枝的伎倆,的是伊人;恍乎有數月一日的精神,豈非此老。
  這趙顏看了心下駭然,口中嘖嘖稱贊不休。那畫士又道:「這數幅也未足為奇,還有一幅軟障,實是小弟用心畫的,頗有些好處,拿來請教何如?」趙顏道:「極妙。」畫士急取那一幅軟障圖出來,便雙手遞與趙顏。趙顏展開看時,卻是一幅美人,畫得山眉月眼,杏臉桃腮,妖嬈絕世,豔麗非常。趙顏看了,凝睛半日,似有所思,便問道:「如此美人,可惜在畫圖中,省識了春風面,怎能夠得他飄然而下,與之品竹彈絲,吟香琢羽,也完卻了俺趙顏的一生覓緣之願。」畫士道:「這個何難之有?我平生作畫雖多,惟這幅頗有神氣。可擬仙筆,要他生活,亦是易事。但恐足下立意不堅,或至中道而廢,將前功盡棄耳。」趙顏道:「先生妙筆,果然神化。畫上美人大有生氣。方才所言決不誣我,不知先生將何法術,可以使他得生呢?」畫士道:「此美人有名,喚做真真。你若忘其勞苦,呼他的名,到了一百個日子,滿足其數,這美人自然應聲走下圖來,與足下結為夫婦,固是天緣所致,亦見餘言有驗。」趙顏素與畫士相好,信而不疑。將軟障收拾,放於衣袖之中,長揖作謝辭別走到家裡,疾忙打掃了一所靜室,便把美人圖掛起,擺了香案焚香頂禮,極盡慇懃。朝也一聲真真,暮也一聲真真,不拘出入進退,行住坐臥,飲食吟哦,只把那畫士所說的真真二字就像個說平話的張維,又像個持梵唄的唐三藏,喃喃不休,一眼也不肯放空看了別處,一心也不肯兼用想著別人。剛剛到了百日,果然那美人在軟障圖上應聲而下。聲音笑語,容貌腰肢,脂粉妝束,衣衫裙褶,宛然與生人無異。有詩為證:
  髾鬋低梳髻,連娟細描唇。至今能笑倚,一捻素瓊肌。
  那趙顏見了,不覺魄蕩魂飛,如癡似醉。兩人相見,行了一個常禮,遂同席而坐,同器而飲,恣意綢繆,千般恩愛,萬種溫存。至晚就榻,握雨攜雲,顛鸞倒鳳,竟作通宵之樂,極備閨閫之歡。指望百年唱隨,誰想緣分有限,未及半載,不料趙顏自己口嘴不穩,未免洩漏於外。一日,有一妒友闖入門來,意欲窺其破綻。那美人知有外人,急忙退入屏後。妒友道:「你不過是一個畫上美人,聲價有限,何必妝喬做勢。」只因那日被人說破了這句話,已後軟障上的美人再不肯下來。你看趙顏起初的用心何嘗有一日一時不極其堅確,眼見得將真真喚下畫圖,這也是肯用死功夫的人了。如今又有一個心馳於外,不肯用功的在此。你道此人卻為著那一些事來?有一闋小詞為證:
  浮生幾何偏易更,及此佳時,休廢好修成。不若為些苟戲,聊為白晝營,莫道是個中小數,恣說評。
  這詞名曰《思帝鄉》,即是說這群居終日、無所用心的不如博奕為賢。如今就說個誨奕的故事。卻說齊國中有一人,善奕者名秋,忘了他的姓氏,人都順口兒稱他做奕秋,便出了這個名,也不是容易能到這個地位。然而奕中的道理,世俗之上,田野之間,老者少者與夫士農工商、娼優隸卒,那一個不喜博奕?竟不知博者是局戲,奕者是圍棋,原是兩件。如這奕秋所精於奕,受了許多門徒,終日終夜,教奕不倦。那知這奕棋,有無窮的妙理在焉。昔者唐堯皇帝教丹朱奕棋,把那文桑為局,屋象為子,又道是圜奩象天,方居法地,中間設了個三百六十著,像三百六十日,實按週天之數,原是易學難精,細微曲折,起止接續。非粗心的人,或作或輟,得以知其奧妙,可稱國手。所以,奕秋的門弟子不下孔門。內有二人,據起他的心性,論起他的神情,迥乎大不相同。一日,正值秋深天氣,萬木凋零,千山憔悴,風雨淒其,情懷寂寞。奕秋看見二人在側:
  一個是翩翩少年,華衣麗服。一個是溫溫雅士,草履布冠。不知誰者聰明,能解手談池上旨。不識何人昏聵,會忘樵彩石邊言。只須到劇對支撐,便可見低昂上下。
  奕秋的口中雖不說出,眼看少年,心內微有不悅。及至看了那雅士,心中又覺得有些快樂。只見少年和那雅士走近前來,說道:「夫子,我二人雖則愚鈍,實是願安承教,幸撥金針,提醒奕理。」奕秋道:「你二人要我教奕,且須靜靜坐下,待我將這奕旨,從頭說與你們聽著,然後對局不難。」二人道:「願聞。」奕秋道:「奕的局面,不過三尺來去,實如戰鬥之場。其下子的形勢就似那敵騎相加,攻城掠地,甚至縱橫錯亂,絡繹彌連。然而不可間斷,畢竟要如那離離馬目,連連雁行。若斷落了不顧其前後,若貪先了不顧其死生。諸如此類,雖去學奕,也是無益的。徒足費了精神,勞了心思,雖到那沒齒的時節,決不能造至奕理的奧妙,曉得奕中的趣味。」那少年聽了這番言語,心下反不樂從,暗想道:「有這等一個迂夫子,這樣奕棋,談得甚麼旨來?我想起只自由我腹中所長,恣情下去,自然觸類旁通,何必拘拘若此?如果要這等樣氣氣悶悶去下這瘟棋,倒不若別尋路頭,習個恒業,也好成名。」只因這少年具了這一種呆念頭,蓄了這一片不長不進的惡肚腸,就看得奕棋,非大人君子之所宜,便有對牛彈琴的光景,所以後來竟不如雅士萬一。這還是後話。其時雅士聞了奕秋之言,正是:
  克念作奕聖,味理勿荒疏。根源須體認,萬教總歸儒。
  這雅士便道:「夫子的尊意,弟子敢不細會?」奕秋道:「汝能如此用心,何憂學奕不成?卻要像習舉業的,杜門絕跡不理俗務,自然造到精義入神的所在。」雅士便深深作了一喏,連道:「多謝夫子教誨,敢不將這奕旨用心推求,但恐其中差謬甚多,更求夫子委曲挑發,是弟子的至願。」奕秋道:「汝果能踐言,我也快活,汝宜珍重。」雅士連應諾,奕秋又回顧少年道:「汝獨無一句話說,想是明白了奕理麼?」這少年卻也可笑,遂肆無忌憚,大言不遜道:「奕理不難體認,全憑自己靈明,某雖不敏,悉已詳審。」雅士道:「兄長所言過矣。奕雖小數,神妙不測,卻有至理存乎其中。雖聰明之極者,一著不到處滿盤盡是輸局。吾二人幸在夫子的門下,正宜虛心勉學,求向上進,尚無一個入門的決竅,更少一分進道的權宜,緣何毫無忌憚,出言狂妄,說道會了這等粗率,恐非所取。」那少年聽了這一片話,無言抵對,反發大怒,罵道:「小畜生,你是拙牛,不會奕棋要費夫子的口頰,怎麼以己之心度人之心?難道我就不精這奕理麼?」雅士道:「你不必動粗,我和你賭一賭奕勢,便見高低。」那少年聽了此言,話頭便軟弱了些。這奕秋正顏作色,奚落了一番,那少年方才低頭伏罪。又過了數日,奕秋開了棋秤教誨雅士和這少年二人奕棋。有詩為證:
  愚蒙必用藉良師,況復相將命劇棋。世上有花還有月,無如坐隱在於斯。
  其時,奕秋在家中鋪了一個揪枰,擺了兩罐棋子,燒了一爐清香,煮了一壺香茗,掩上了兩扇的笆籬門兒,坐在那張禪椅之上,將棋子分開黑白之勢,教少年與雅士兩旁坐下,教少年下一著,又教雅士下一著,週而復始。二人依奕秋指撥,並無偏曲,畢竟其中自有不同。這雅士終須可取,在彼受教心虛氣平,意堅口穩,恬恬靜靜,真有吾與回言終日,不違如愚的氣象。那奕秋的門弟甚多,眼睛就是試金石,早已看破那少年不得窺吾秘方。這雅士可以傳吾衣缽,嘿地裡將這個雅士贊美,未及半局,那少年心中忽轉一念,把子捏在指尖,竟忘其下。奕秋只道他運思鬥巧,還有先著,不去催促。誰想少年看看心動,如著鬼一般,這也是他的坐馳之病。
  卻說少年心中竟想道:「我今在此學奕,可恨失了一妙晤。此時正值深秋,那孤鴻黃鵠甚多,況又是收藏之際。田家所種的稻粱,都要及時安頓。最苦那鴻鵠侵損,我若殄滅種類,一則行吾樂事,二則替人除害。只是我如何得這鴻鵠到手?」停了一會,那點歪念頭倏忽又起,又想道:除非是買了弓弩,置了藥箭去射他,或者取之不難。吾聞弓有弓的神道,弩有弩的神道,箭有箭的神道。那弓神喚做曲張。至於弩神,出在姜太公兵法之上,叫做遠望。箭的神名又叫做續長。我聞古時有四句口號,留傳到今。其言道:野鬼邪神,嗜好三牲。一朝祭享,萬事趁心。我如今要射鴻鵠,奈可恨羈身在此,要學甚麼奕棋,倒不若棄而遠走,傾囊倒橐,奠醴割牲,求他護口,有甚不妙。他只是這般呆想,此心毫不在棋上,竟將棋子掉下手來,被奕秋輕輕問得一聲道:「為何不下次著?」那少年就如夢魘初醒的一般,倉皇失措,又被奕秋責道:「汝既從我奕棋,必當專心至志,看汝此時心在何處?」少年支吾道:「方才這著恐有關礙,未敢輕下。略假思維,便覺身子昏倦,非敢妄生他念。」奕秋道:「汝還須抖擻精神,細心學奕。」少年口雖答應,心旌如前搖拽,又想道:要一二鴻鵠,反要出脫囊底金錢,也不是算,況且未來的難期得喪,如何得那鴻鵠,一時不避矰弋,飛在這個所在,等我下完了這局棋,自自在在提了這寶雕弓,搭上了穿楊箭,向鴻鵠射去,百發百中,始遂心懷。那少年興懷未已,耳邊忽聽得啞啞數聲,不知是誰人家裡養了鵝鴨,奪食爭鬥,故此聲喧叫啞。那少年疑心真有鴻鵠將至,急急拋開棋局,出門觀望。不意性急了些,轉身時將袖子一帶,把棋罐打翻地上,又恐奕秋嗔怪,只得逐個個拾起。徑向外面亂跑,東一望,西一探,左一顧,右一盼,就如餓蝦蟆,突出了雙眼珠,沒處看個蹤跡。又恨道:「決是拾棋子,耽擱了功夫。」竟骨都這張嘴,走將進來。奕秋道:「汝忙然而出,忿然而入,恰是為何?」那少年歎氣連聲,這雅士絕不問他一句。少年道:「我因鴻鵠將至,意欲彎弓射之。射得中時,好收來與夫子下酒,特出去看,爭奈拾棋子所誤,是以心中不悅。」奕秋與雅士不覺莞爾一笑,少年愈忿。奕秋道:「我勸汝學奕要絕了浮念,奈何一至於此,這局必然全輸。」少年道:「夫子我方才所奕的棋,已有十二分勝局,不信與夫子數一數,看誰敗誰勝?」雅士道:「局還未完,也不見得。」少年便與雅士終局,雅士又求奕秋代數。有詩為證:
  局中有奧義,不許躁人知。枰上無多子,陰陽道暗隨。
  卻說奕秋將二人下的棋子,從頭一數,少年果輸十著。奕秋向少年道:「汝棋北了。」少年道:「恐夫子誤算,某怎麼得輸?」雅士道:「兄須再數,便見明白。」那少年逐一細數了一遍,把奕秋看一看,笑道:「果然是我輸了。」口雖如此說,臉上就有些不然之色,好勝之心頓起,便向雅士道:「你決乘我出望鴻鵠,移換數著,故我虧輸,這局也算不得勝負。」說完將棋子一擄,竟道:「要見高下,再賭一局。」雅士亦不開言,奕秋看少年恁般態度,心下好不惱怒,又恕他是個少年心性,不好與他計較,只得回嗔作喜道:「既有另賭之心,須是另日,如今精力已煩了。」少年暗想:「這局未必就得穩勝,只得假意撇個呆。」應道:「今日便依夫子說,在明日可也。」言罷,各自散去。那少年心中愈覺忿忿不平,思想道:「我與雅士一樣學奕,不知夫子如何恁般偏心,將我的贏局竟冤作輸了,使我有口難分。總是輸的時節,也須委曲相救,定一做和局,兩不相虧,才是為師的道理。怎麼將我來奚落?思量起來,決然要出此氣,除非另尋得一個高手,說他來與夫子對奕,把夫子殺得大敗虧輸,敢怒而不敢言,方遂吾願。」這日,少年因蓄了那點心,便是約明日復賭之期,也不來赴。竟走遍齊國地方,不遇一人,心下好生憂悶。又過了數日,恰好到一個去處,門臨流水,屋靠青山,一座茅堂之內,有許多人,圍著一個道者在裡面教棋。這少年心中揣度這道者,安知便非吾師對手乎?我只索卑辭厚禮,求他去對局,或者勝了吾師的棋子,豈不是暢快之極?主意已定,即入堂中求見,那道者原來果是棋師,只因有了奕秋,所以其名不著,連道者也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。正是:
  高人隱士,不屑沽名。曲徑深林,聊以遁跡。開枰而奕,有集賢島上之高風。整局而談,賽開封令中之急劫。呼一聲,白鸚鵡只羨唐臣。亂數段,小雛猧唯傳康國。
  其時道者剛剛棋局已定,與少年相見,坐定。道者問道:「足下何來?」少年道:「在下不是別人,是奕秋弟子。因家師以善奕名國,雖遠近來學,門徒太廣,學生其實不服,特有一事要與老師父商議。」這道者此時所謂要知心腹事,但聽口中言耳。便笑應道:「令師是當今名手,怎麼兄倒有不滿之意,不知足下委實有何吩咐?」少年道:「不肖向曾習奕,未嘗研究,前日被俺家師與一門友並力相欺,全無一些師友情分,將我一局贏棋,頓冤作輸局,把我十分笑罵,受了一場恥辱,向未昭雪,今求師父默運神思,大展法手,到他家中試對一局,勝了吾師,當酬白金十兩。」道士笑道:「原來足下要我出氣,若是別人區區敵他不過,如今若說奕秋,豈有不勝之理?只因我久不在齊國,歸無多日,或者令師近來果然手段精良,也未可知。但恐他專其念或用其巧思,就難奈何他了。若足下決要我勝他,實是不難。明日足下先去,待我後來,自無不勝之理。」少年依言別去。次日,道者去訪奕秋,少年還不曾到。其時,奕秋正值睡起,情緒不悅。忽見道者走來,相問姓名,那道者應道:「在下乃無名道者。奕秋聞言,知他也曉得一兩著奕理的,便迎入堂中,就要與他奕棋,道者並不推遜,即便開枰共奕。方才起局,那少年走進門來,要上前施禮,奕秋將手一指,叫他且坐下,欲要開言,奕秋又把手搖一搖,叫他莫則聲。那道者故意要開口說話,攪亂奕秋的心思。那奕秋止說道:「彼乃初學小子,老師父不必相拘。」說罷,用心下子。忽聽得一聲兒吹笙聲響,正鑽入奕秋耳朵之內。那奕秋本是一個養心澄性之人,到此地位,未免也被他搖惑了。正是:
  半賽雲璬半賽琴,清幽易動世人心。而今豈有王郎在,巧弄瓊笙播巧音。
  奕秋側耳細聽,不意那吹笙的偏生立佇在他的門首,吹個不休。那奕秋之心頓時也像令高徒,要彎弓射鴻鵠了。不覺棋局全亂,道者乘勢狠殺,殺得奕秋抵擋不住,勉強掙持。少年也不顧師長之前,竟挨身過來看了奕秋下幾著,都是差的,不覺大喜道:「夫子輸了。」奕秋還只道是道者輸,被他這一言,如夢中驚醒,凝眸一數,紛紛亂竄,著著錯行,覺得輸了數子。奕秋撫局大叫道:「罷了,此局是我輸了。」少年即便伸手過來,把棋子一擄,亂了棋勢,乃道:「別人要與師父出丑,我當為師父藏拙,省得被人傳言不便。」又道:「我做弟子的,少年不知事體,反不與師父隱惡,豈不貽笑於人。師父,你道如何?」那奕秋聽其言語褒中帶貶,知是少年設的計策,要來撮弄我。疑心未了,只聽得那咿咿唔唔的笙聲,也寂然無聞。奕秋這番忿然大怒,放下臉皮,要罵也罵不出口。道者還有些見識,看奕秋顏色改變,便急急告辭。奕秋毫不為禮,少年也脫空乘隙跟了道者出門去了。你道方才道者與奕秋對奕之時,為何有人偏到他門首吹笙攪亂他的奕思?原來那吹笙的就是道者的好朋友。道者因受少年之托,又許十兩謝銀,特約其人前去吹笙攪亂,使奕秋心蕩神搖以致輸局。這少年亦不爽信,果取十兩銀子謝這道者。這少年忘師背本,何其愚哉。有詩為證:
  只因一念錯,不顧業師恩。勝負無乾己,旁觀反折銀。
  卻說奕秋深悔誤聽吹笙已致局輸,然而音樂之妙聒入於耳,無有不動情者。那道士豈不聞笙音,豈不動心志?若是我的棋子果到無敵之處,心雖散亂必然勝他,何至輸負與人?為今之計不若下些死功夫,閉門獨坐造到十全的手段,那時奕遍通國,庶不虛我平日善奕之名。從此之後,那奕秋:
  終日精功用奕中,不辭炎夏不辭冬。落霞時節猶開局,明月庭台尚逞鋒。
  肯學半途輕廢棄,難禁一旦豁然通。還嗔世俗無知者,強辟荒蕪欲立宗。
  奕秋謝絕交遊,足不越門限,涉暑徂寒,忘餐廢寢,心心念念,只曉得奕該從奇以用正,又不得貪正以忘奇。然而,奇中有正,正中有微奇,微奇之中又有微正,以一推十,十至百千萬億,無一毫而不以奇正為主。看看日進乎技矣,將個奕勢打成新譜百局,真可通乎天神,達乎山川,非尋常小技所能。後來那雅士因篤志愈堅,勞心太過,一病捐館,棋勢不傳。連那奕秋見雅士已死,也不肯傳與別人。不覺又過了三年,前道者往門首經過,奕秋遂邀入中堂,這時只要顯其絕技,再不提起前情,兩下便開枰對奕。一連數局,奕秋所下的棋子著著皆是仙著,道者舉手無措,敬拜下風。奕秋把個善奕之名至此方顯於通國之內。當時若非少年與道者之一激,未必能如此用功,亦未必能傳遍通國。是可見專心致知,乃習業者第一吃緊要務。正是:
  技藝從來奧理深,也須澄靜究其心。若非苦志加黽勉,焉得聲名遍國欽。
  總評:仙人石上爛柯棋,斯景令人慕殺,觀此一段奕景,不亦心醉骨驚乎。
  又評:思彎弓射鴻鵠者,猶是初學。奕秋既稱善奕,何得聽笙音而致亂局,可見心無二用,看來通國善奕,不及山陰睹墅者高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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