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卷 逢蒙學射於羿
逢蒙學射於羿,盡羿之道,思天下惟羿為愈己,於是殺羿。
君親師傅並宜隆,技藝相傳報亦同。愛業不堪成嫉妒,及門寧可伏兵戎。
戈矛頓起宮牆內,殘忍偏加恩義中。展卷每懷千古恨,迄今惟有一逢蒙。
這首詩是說人生世上有君、有親、有師,三者不能偏廢。夫君臣合以分義,父子聯於性天,自不必說的了。至於師之為道,假如後生小子從了先生讀書,小則通文達理,能寫會算,大則希聖希賢,發科發甲,無不經繇師範,當思圖報。就是百工技藝隨了師父,傳習其業若得成功,也是養身之法,須加愛敬。還有術業中間超群而絕世者,果能盡其所長而教誨之,使受業之人,亦得出神入聖,售其術於當代,這便是座主門生一般,恩聯義結,報效無窮。豈可反因技藝高下,輒懷忌刻之心,陡起謀害之意,究至兵刃相加而無悔呢?那是千古來只有一個逢蒙,其為師弟中之罪人也,可勝道哉。今且未說他的事實根繇,且把一個也是個習射的師弟試說一遍。
學射場中藉有師,習成貫蝨又心癡。援弓思擅當年美,矢發窮時悔也遲。
話說列國時有一人姓紀名昌,為人剛心猛氣,好耍閒遊,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頑戲,或是單身獨自提墩試力,欲要拔劍起舞,更愁尚未經師,又要學舞大刀,還慮無門傳習,終日納憂抱悶,長思一藝成名。一日與妻子道:「今日無事,我到城外閒走便來。」出得門去信腳行來,已至城門。趲步而出,約莫有一里之地,看見一伙人,挨挨擠擠在一塊空地上。紀昌上前仔細看時,只見前邊豎著一副靶子,靶子上掛了一個大銀錢。人叢裡邊另有一個人,左手持弓,右手拈箭,弓弦一響,應手便中銀錢孔裡。一連看他射了十來箭,並無半矢落實,眾人齊聲喝采,個個稱高。連紀昌也看得眼熱,就在眾人裡面問道:「這個射箭的是那個?卻是這等射得好。」那眾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:「這叫做飛衛,是有名善射的,你還不知道哩!」紀昌便暗想道:「我一向要學些技藝,若是學了劍,也只是一人敵;若是學了刀,也只好就近殺人;我若學得他的射,便好殺人於百步之外了。倘能夠到得他的地位,卻不把我紀昌出個名兒麼?恨不得霎時間便要拜為師父。飛衛射罷,吩咐童子拾箭收靶,眾人見他歇手,漸漸走散。紀昌只是站住腳跟,一眼瞧著那童子收拾已完,跟隨飛衛同去。紀昌也起身,尾至兩箭之地,左右並無人影,似箭一般飛奔上前,唱一個大喏道:「老師善射,世上無雙。弟子雖則不材,願拜門下,不識肯見許否?」正是:
慕道虔誠須禮拜,肯將奧妙向身傳。
飛衛連忙回禮問道:「足下高居何處?上姓大名?何故要傳小技?」紀昌道:「弟子名喚紀昌,住居城中,向來頗想習些技藝,未得從師習學。今見老師妙技,心中愛慕,若蒙不棄,即當執贄拜從也。」飛衛道:「足下欲傳此術,果能專心致志,何患業之不精?」紀昌道:「老師不吝訓誨,乞示潭府何處,明日便好登堂。」飛衛道:「我家住無爭村,離此不過三里,既承相契下顧便了。」兩人拱手而別,紀昌到家見了妻子,把看射情繇與那要從飛衛的意思備說一番。妻子道:「學得成功也是好事,只恐你心不堅,翻成畫餅。」紀昌道:「說那裡話,若用工夫深,鐵杵磨作針。但是,贄見禮物,一時無措。奈何?」妻子道:「前日織下幾匹棉布在此,可用得麼?」紀昌道:「正是,有布在此,何愁贄禮?」妻子轉身就進臥房開了箱,取出五匹布來,隨手遞與紀昌,拿了出門,剛賣得一兩紋銀,走到家裡,恰好妻子在機上織布,就把銀子與他收拾。當夜安歇,巴不到天明,早早起來梳洗畢,妻子做飯吃了,把這銀子封好,再寫一個帖子拿了,一徑出城。打從昨日射箭的所在經過,又行了二、三里,只見一村人家,也有幾家大戶,紀昌立住凝望。適有一人荷鋤而來,向前問道:「此間可是無爭村麼?」那人道:「正是。」紀昌又問道:「飛衛在那一家?」那人道:「路口進去第三家,黑牆門裡邊便是。」紀昌謝聲竟走,果然見一所黑牆門,進了門一直進去。但見:
第一個牌匾上寫著「弧父真傳」,第二個牌匾上寫著「三候神術」。堂上朱欄紅映日,簷前粉壁白凝霜。糜鹿當階,出入自由知避箭。鳴禽兢獸,去來任意不驚弓。允矣威嚴,果然整肅。
走到廳前對一童子道:「昨日在城外相約的,煩你通報一聲。」童子進去,紀昌走到廳上,拱立一旁。飛衛自內走出相見,一個要行賓主之禮,一個要行師弟之禮,各相推遜,畢竟讓紀昌在大手作了揖,然後取出帖子銀封,雙手送與飛衛道:「薄贄奉上,望乞見收。若得成功,必當重謝,弟子參拜。」即便倒頭四拜,飛衛也回兩禮,起來依師生禮坐下。飛衛道:「射之一法雖是要力,但其中全憑在巧。必須內正心,外正己,目不轉睫,視小如大,方可持弓挾矢,以希命中之技。若是工力未到,未可以僥倖得也!足下欲得其道,先要打從目不轉睛處做成工夫,方可演習。恐足下立志未堅耳!」紀昌道:「弟子立心頗堅,當請從目不轉睫便了。」就立起身來一揖而別,飛衛送出大門。紀昌一徑回到家中,見妻子坐在機上,不言不語,看了一會,想了一會,對妻子道:「學射用工,先要目不轉睫。我看你機上投梭,去來頻緊。且待我眠在機下,睜著眼珠,用著眼力,忍定耐住,不計轉睛,看得梭子十分純熟,必然習慣成自然了。」即便鋪好機下,低頭間身鑽進底下仰臥了。勉強將目挺開,認定梭子看時,只見梭來又轉一睫,梭去又轉一睫。或開或閉,那裡肯熬得定?如此磨練也只是萬不得已。妻子或時起身做飯,或時做些別樣生活,他也起來坐坐。妻子上機,他又隨身進去,日日如此,月月如此。整整眠了一年有餘,方才有些把柄,略覺有些放心。又去加功,不覺積日成月,積月成歲,看看共是三年,果然目不轉睫了。正是:
積成機下三年苦,贏得今朝眼力高。
紀昌大樂,道:「我今可以習射矣!」便出門走到飛衛家中,見飛衛作禮已畢坐下。紀昌道:「多蒙老師指教目不轉睫,已得習熟矣,特來回覆。」飛衛道:「目不轉睫雖有三年,還須視小如大,再得兩年工夫可以習射矣。」紀昌道:「謹依尊命。」即便起身作別而出,回到家裡,坐了細細暗想道:「何物最小,視之漸大?」忽然身癢,舉手撓之,剛剛撓了一個大蝨。紀昌道:「天下之物,莫細於蝨。我當將此懸之當空,若見事必成矣。」即問妻子取了一個繡針,將頭髮穿過,掛在窗口,朝夕注目,就是吃飯解手也不少離。三月之後,漸如黃豆;到了半年,又如雞子;看看到了七八個月,又如拳頭一般;未及一年,大如盤盂;及至一年有餘,大如車輪了。不覺失聲大笑,對妻子道:「我今看蝨大如車輪,道在是矣。」正是:
只怕人工加不到,心堅已見蝨如輪。
就去取了銀子,先到店上買了弓箭,一徑到飛衛家中。那飛衛在後園射箭,兩人見了禮,紀昌便道:「蒙教視小如大,今視蝨已如車輪,故此特來叩見,伏乞教以射法。」飛衛道:「既能若此,功過半矣!」即以射法教之,如何操弓,如何發矢,凡射法裡邊一應細微曲折處無不講明開導。自這日為始,日日在後園學習。光陰迅速,不覺又是三年。飛衛道:「你習射良久,今已純熟,雖未必如我,人亦未必如你,可謂得其傳矣。前日已能視蝨如車輪,莫若仍取一蝨懸之百步之外,發箭射之,果能中而貫蝨,進乎技矣。」紀昌就去尋了一個蝨子,懸掛靶子中間,仍舊走來,持弓拾矢,射將過去,恰好正中蝨子當心。飛衛道:「此箭已能貫蝨矣,再取一矢來,待我把你貫蝨之箭,復射過去,使他穿過靶子。」言訖,忽發一箭,卻把前箭穿過靶子去了。紀昌喝采道:「果然巧妙。」飛衛道:「爾能貫蝨,我能穿爾貫蝨之箭,爾我一般,不必再從我矣,從此相別了罷。」有詩為證:
師功弟業兩相當,走盡天涯已擅長。莫道有師還有弟,翻將彼此掛心腸。
紀昌辭別回家,次日備了謝禮,到飛衛家拜謝,便留款待。飛衛又囑道:「足下之技,與我不相上下,可以出遊列國矣。」紀昌道:「謹依尊命。」別了到家,以後不時習射,見者無不稱賞。有一等人議論道:「他的手段雖好,還不如他師父好哩。」紀昌聽見,也覺有些不自在,然亦不在心上。又過得幾時,別了妻子,游到別國。凡是有名善射的,無一個比得他過,都不曉得他是飛衛的徒弟。只說道他的技我們雖不及,也只比得飛衛,不見高他一籌。紀昌聽入耳中,雖不出言,便暗計道:我用苦功七八年,習成此技,再沒一個人來敵得我過,乃是射中第一了。只因有了師父,人都曉得他,反不著我在心上,說在口裡。我的善射名頭,何時得出?懷恨在心,憤憤回到寓所,茶飯也吃不下,晚上宿歇那裡合得眼著,千思萬想直到五更天氣,決要把飛衛開除,方才稱得第一。又想道:我若無有他,那得今日,怎好昧了本心。又轉一念道:若還顧了本心,到底有了他,無了我,這個定然饒不得他,寧負本心罷了。正是:
黃犬猶知義,歹人犬不如。
想罷豁開眼來,天公大亮,連忙起來梳洗吃飯,收拾行李,辭別主人。不只一日,回到家中,也不與妻子說這緣繇,日日去打聽飛衛的蹤跡。一日打聽著他要往妻家去看病,當日便回。路繇負義山下,紀昌即忙取了弓箭,伏在山頂上,專等飛衛。不多時,遠遠而來,後邊跟一童子,也帶著弓箭。紀昌連忙下山,在路口百步之外,即便攀弓搭箭,將欲射去,早被飛衛看見,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來攀著。見紀昌放箭,他也放箭,兩箭鐵頭對著鐵頭一湊便落地下。如此兩邊對射,一連射了十來箭。紀昌看見他袋裡無箭,以為這一箭射去,管教他弓弦響處神魂喪,羽鏃來時性命傾。豈料飛衛命不該死,路旁卻有黃荊條子一堆,原是樵子斲下的。飛衛早早看見他箭多我箭少,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預備。剛剛箭已射盡,卻把荊條當了箭,射去抵當他的真箭,也會擋住便落。恰好通前連後射了二十餘箭,乃是兩巧相遇,兩力相當,箭頭落處毫無塵砂飛起,何等神奇。如今連那紀昌的箭也射完了,怎如飛衛另有荊條補湊,呆看了一會,想道:既要害他,他又不曾遭害,枉自失了本心,何等有愧。既然萌了悔心,急急走向前去。飛衛仍恐他有歹心,百般防備。只見他向了飛衛雙膝跪下,放聲大哭道:「我紀昌該死,因為好名太重,一時錯了念頭,做下這負義忘恩的事,罪莫大焉,恁憑老師致之死地罷了。」飛衛道:「你矢已盡,不能害我,故作此態,何必再言。設使我要害你,猶如反掌。但計今日所為,起於妒忌。可見人生在世,居必擇鄰,交必擇友。我先傳術與你,始知不得其人,以怨報德,是我不擇友之罪也。我當棄此他圖,放汝生還,令汝獨擅其名,無懷再妒。」言畢,移步欲去,紀昌扯住衣裾道:「紀昌因有忌心,故生惡意,謀害不成,追悔何及,老師既欲他圖,我亦改業。」又號天大慟,自怨自恨了一回。飛衛見其真心發現,便扯他一把道:「你且起來。」紀昌起身站立。飛衛道:「習了此道,便欲勝人。你我既要改業,諒不再傳與人了,我當與汝齧臂相誓。」即對天跪下道:「飛衛若不改圖,再傳與人,猶如此臂。」言未了,把口咬臂,登時鮮血直流。紀昌也忙跪下道:「紀昌若不改業,妄傳與人,猶如此臂。」亦咬臂出血。盟畢,紀昌起身向飛衛拜了四拜,飛衛亦自回拜,又抱頭相向而哭。把一個童子看得木呆了。哭住拭淚而別。後來二人往還極厚,情同父子。有詩為證:
人間擇術貴存仁,彼此相形幾喪身。不得荊條為羽鏃,豈能愧感一時真。
這卻是師弟相殘的到得事窮之際,良心不泯,猶知改行從善。我今再把逢蒙殺羿的事情,慢慢說來,與看官一看。詩曰:
恩義相維勢分隆,詎教授與殺人弓。總來弒逆無長盛,果報昭昭假手儂。
話說羿,一名夷羿,姓偃。自幼好習弓矢,及壯從學楚弧父,盡傳其道,因以善射馳名。後事夏王太康,封為有窮之君。他有一個家生子,名逢蒙,年雖幼小,頗有聰明。羿心喜愛,視同己出。到得十二三歲,便使掌管弓矢,每遇出遊,或是習射,必帶為貼身。一概承應,無不迎合意旨,所以後羿愈加喜愛。及至十五六歲,見羿不在,就將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試演。因他日常間原是聰明的,雖然年幼,到也關心,但未經師。依見後羿之射,仿他持弓放箭,演習日久,便覺手熟,十矢之內,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。一日,後羿偶行至射圃,看見逢蒙射箭,暗想道:「此子作怪,輒敢竊我弓矢。」便遠遠立住,看他怎的。那逢蒙卻不知後羿來瞧著,放心射去,才得十箭,到有五枝上靶。正是:
天將殄滅英雄漢,故遣奸雄具夙根。
後羿暗暗驚異道:「此子可教。」便大腳步擺將過來,咳嗽一聲。逢蒙回頭看時,已在背後,吃了一驚,舉手無措,轉身跪下道:「小人大膽冒犯,望恩主饒恕草命。」後羿道:「汝亦有志於此耶,恕汝無罪,且起來罷。」逢蒙叩謝了,便將弓矢收拾。後羿轉進內宅,逢蒙隨了進去。此後每每瞞著後羿,私自演習,終是無師之智,不能入巧。蹉跎數年,恰好逢蒙長成,弓箭原是他掌管。正在內書房中整弓調矢,只見後羿走進來,坐了半晌,起身呆立,或是靠窗倚桌,或繞階閒走,心口相商,沉吟不定。逢蒙站在一旁,知他有些心事,欲要問他,卻也不敢。豈知羿的情形,看看躊躇無措了,逢蒙忍耐不定,稟道:「恩主有甚心事憂疑不決?」後羿道:「你這小廝,不識世務,何足與語大事,也來問我。」逢蒙道:「小人蒙恩主養育,即使殺身以報,也是甘心,或者有用著小人處,未免也做得一分事來。況芻蕘之言,聖人必擇,幸勿以小人賤且幼而見棄也。」那後羿向看他作為,有些重他,今聽這一番言語,不覺深服,假意道:「事未成,機先露,為害不小,怎說得出?」逢蒙道:「出於恩主之口,入於小人之耳,左右並無一人,何云機露?」後羿方開心道:「因嗣王不明厥德,荒淫無度,小民怨嗟,我意欲乘機廢之,更立王弟仲康,以觀其動靜。但廢立之事未易輕舉,故此遲疑耳。」逢蒙道:「恩主既有此意,若廢一君,另立一君,猶恐搖動人心,反為不美。況嗣王耽於游畋,出居有洛之表,將及百日,莫若乘其未返,起兵拒之於河,不許返國,恩主據此舊都,卻不神速,就使人心歸夏,另立仲康於別所,也得相持,未為不可。」後羿聽言,不覺大樂道:「吾不意孺子到有這大見識、大議論,吾不及也。此意已決,成事之日,定行爵官,斷無繆言。」隨即出外點兵,星馳河上,以拒太康。後羿即據舊都,立仲康為王。十三年,仲康崩,復立相王。此時國政盡歸後羿之手,篡其大位,逐相王。後史臣有感,作詩一首道:
嗣主荒淫雖見廢,豈教乘勢據王都。夏家神器遭窺竊,猶幸中興復故吾。
卻說後羿得據舊都,不折一兵,不煩一矢,十分喜歡。常要與逢蒙官做,逢蒙辭道:「小人蒙恩主撫養成人,已出望外,若要做官,恐怕沒福。從幼伏事恩主,頗好射箭,倘蒙傳授心法,勝於爵祿十倍矣。」後羿道:「你願傳我射法麼?我看世上並無一人可教此術。前見你演習時,還未經師,且能射中,我也一向有心,今便傳你罷了。你且持了弓箭,隨我到射圃中來,射一個樣與你看著,方好用工哩。」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,後羿道:「今日不必用靶,那邊一帶楊樹,你且認著第幾株第幾十幾葉,說與我知,我即射去,便能穿在葉上。」逢蒙道:「其葉細而稠密,且在百步之外,難以分辨片數,豈能認定?」後羿道:「正惟如此,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。你先到樹下看定,然後轉來看我發箭罷了。」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,右手第二條第一葉上。後羿隨手放出一箭道:「你再去看來。」逢蒙往樹下仔細一看,果然穿在第一葉上,其梗斷而還連,喝聲道好,轉身覆命道:「恩主所中無差,巧妙至此。若小人者,未能看見詳細,那能射中?」後羿道:「你且習了遠視,再學射法便了。」逢蒙道:「打從何處用工?」後羿道:「你日日就把楊樹上看清一葉,繇近至遠,到得遠看如此,近看也如此,方好教你射法。」逢蒙道:「小人請從今日為始。」言罷,羿自進去。逢蒙自那日起,先到樹下看得葉清了,又遠幾步,以後日逐向樹注目而視,繇十步而二十、三十、四十、五十步,繇五十而至六十、七十、八十、九十、一百步。漸看漸遠,不及一年,在百步之外,看來竟像近覷一般。逢蒙喜不自勝,便去拿了弓矢,走來如法立定,看清了一片葉,放箭射去,應聲而至。雖然目能認遠,因未得手法,就是中也只在枝上,那能夠穿得葉來呢?逢蒙看見不在葉上,收了弓箭,一徑到內宮去見後羿,稟道:「小人領了鈞旨,依法看視,已能視遠如近,特來回覆恩主。」後羿道:「你若果能如此,便好教你射法了。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,我用過午飯,便來也。」逢蒙心中暗喜,先到圃中等候許久,後羿方才帶了一個貼身童子來到,對逢蒙道:「你且射與我看。」逢蒙道:「早晨試過,但能中枝,不能中葉。」後羿道:「因手法未得其竅,不能巧中耳!」就叫逢蒙先擺定立腳勢,然後攀弓搭箭,又教以高低輕重之法,疾徐縱送之勢。如何操弓乃能巧妙,如何發矢乃能神奇,凡一應射中玄奧,無不畢舉以示之。一邊射,一邊教,一連射了十來回,非左則右,非上則下,不離數寸之中,卻也未能穿葉,就有一兩箭穿著,未免箭到葉落。總之,雖得其傳,手不純熟故也。後羿道:「其中妙處,我已盡傳與汝,因未習熟,故尚如此,須慢慢演習純熟則生巧矣。差之毫釐,失於千里,牢記在心。但得隨矢以發,便會穿楊,可一善射矣。」言畢,羿與小童徑自進去。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習,無有間斷。日復一日,不覺又過一年有餘,逢蒙便會穿楊,漸射漸巧,百發百中,可稱絕技。你道他為何這等射得好?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,又後羿把射法和盤托出,一齊教導了,所以造到極處。有詩為證:
絕技修成堪邁世,都緣師誨肯諄諄。銜恩不把良心喪,詎與逢蒙千古論。
逢蒙習成此技,自為與羿不相上下,心滿意足,也知感激後羿恩德。那後羿也見逢蒙手段與己一般,自為有功,不勝喜悅。每遇閒暇之時,比肩並射,略無勝負,自此脫略形跡,不避嫌疑。正是:
師徒相得忘名分,忙裡偷閒教亦勤。
忽一日,後羿與逢蒙同在後苑中,看見一雀遠遠飛來,後羿命逢蒙各持弓箭,一人射一雀,俱要中其左目。兩人一同發箭,那雙雀應弦墜地,使人取看,只見後羿射的正中左目,逢蒙射的乃在右目。後羿道:「雀頭甚小,所爭不多,今一左一右,正所謂毫釐千里也,是汝技尚不及我矣。」逢蒙即便應道:「小人焉敢比於恩主呢?」當下無言,收拾弓矢散去。從此逢蒙技雖巧妙,莫過於羿,心中常以為恥。思量沒了那人,自無高下相形,就算作天下第一了。妒忌愈切,怨恨彌深。有詩為證:
奸人腹裡包藏禍,罔念深恩反作仇。只為一言唐突處,遂令不日起戈矛。
卻說那後羿自從廢了太康,據了舊都,威名重大,心志滿盈。自恃善射,不修政令,日唯荒於原獸。他駕下自有武羅、伯因、熊髡、龍圉四個賢臣,皆不見用。倒把那伯明氏所棄的讒人,名為寒促,用在朝內,厚加信任,使他為佐。大凡奸雄的人必然詐偽。故此寒促為相,將朝內朝外個個結交,人人賄賂。就是這些百姓,也略略把恩惠去愚弄他們。雖未露篡弒之形,卻已有圖大之志。這也是得之弒逆,失之弒逆,天理然也。但他起了這個念頭,便做下這些圈套。若無羽翼同謀,一時難以動手。想著逢蒙乃是後羿所寵用的,況又驍勇善射,近聞他的一法,普天下惟有後羿高他一籌,心懷怨忌。乘此機會,從中交結他,慢慢挑動他,即便窺其動靜離間他,若得心回意轉,做得內應,大事可成矣。主意已定,次日備了一副厚禮親去送他。到了逢蒙家中,逢蒙見當朝一個宰相登門送禮,好十分光彩,疾忙出來迎接。禮畢,寒促恭恭敬敬,雙手捧了禮帖,送與逢蒙道:「下官積誠已久,無可將敬,今備薄儀聊以為意,幸即哂存,勿嫌輕褻見棄。」逢蒙道:「台下枉顧,已是生輝蓬蓽。且蒙厚貺,令人何以克當?」執意堅辭,決不肯受,寒促再三相強,逢蒙見他來意致誠,決辭不得,只得收了幾件。坐下敘了寒溫,點茶之後,兩人歡喜前別。此後,寒促不時送禮,逢蒙也不時回敬。但厚往薄來,這便是寒促的主意,要去結交他。那逢蒙也只道此來彼往,不過是交遊常套,那裡知道有甚意思放在心上。一日,寒促整酒,差人去請逢蒙,逢蒙即時便到。只見:
煮猩唇,烹鳳髓。珊瑚席上徵歌吹,玳瑁筵前綴綺羅。禁苑奇葩,豔豔妝成錦繡。闌陵美酒,滴滴紅泛珍珠。豪華差擬王家,座分賓主。聲勢欲侵帝業,黨結權奸。
寒促並無別客,單為請逢蒙,擺著兩桌酒。上面一桌送了逢蒙,下面一桌自己陪了。斟的斟,飲的飲,勸的勸,酬的酬,歌的歌,舞的舞,奉承得逢蒙滿心歡喜,十分快活。不覺漏下二鼓,已到半酣田地。逢蒙出位作謝告辭,寒促留住,遂同立筵前。寒促道:「足下妙術近日更加精進麼?」逢蒙聽言,不覺兩眉頻蹙,面帶憂疑,道:「莫要說起。」寒促道:「卻是為何?」逢蒙道:「我技雖高,更有高於我者。若要獨擅其妙,名高天下,想不能夠。」寒促道:「高於足下者,不過主上一人。除了他,便要算足下。」逢蒙道:「除起主上,才好算著不才麼。」寒促道:「這甚易處的事。以足下之英雄,豈不能自為之計耶!」逢蒙便會了他的意思道:「明日設有薄醑,敢屈尊駕過敘,兼領大教,幸勿見卻。」寒促拱手道:「請尊坐,且盡今日之歡,明日敢不趨承左右,以暢所欲言也。」兩人各就坐位,如前暢飲,盡歡而別。次早,逢蒙差人具帖相邀,寒促等不得午後,也不等他來下連帖,巳牌便去。逢蒙知他來,歡天喜地,出來門首迎接,挽手並入,先到廳上行禮作謝。然後請寒促到書房中坐下,吃茶已畢,屏逐從人出外俟候。逢蒙開口道:「昨日正欲盡言,因有從人雜沓,不便相商,今得尊駕蚤臨,足見相知,不勝欣幸。」寒促道:「下官重蒙錯愛,蚤來也正如此。」逢蒙道:「勝我者只此一人,我蚤有殄滅之意。但一時無有機會可圖,且恐舉手不密,反被官家坐之以法,卻不是有害無利,所以遲疑未決。」寒促道:「我已交通內外,固結民心,將欲舉事,若得足下以為內應,豈不彼此兩便。」逢蒙道:「便是如此,計將安出?」寒促道:「目今後羿淫於原獸,不理民事,我正要誘他出獵,起兵拒之。再得足下從中行事,成功之日,富貴與足下共之也。」逢蒙聞言大悅,道:「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便了。」正是:
計就月中擒玉兔,謀成日裡捉金烏。
二人商議已定,逢蒙對家人問道:「酒席完備未曾?」家人道:「完備多時,請二位老爺赴宴。」逢蒙就邀寒促到廳上。那逢蒙也擺著兩桌酒,極其豐盛,與寒促家整的酒席不相上下。二人分賓主而坐,只是對酌清談,不用歌舞樂器。有事相知,情好愈密。為主的極盡主道,為客的全無客氣。自午牌入席直飲到半夜,俱各酩酊,方才散去。明日朝罷,後羿與寒促談及畋獵,寒促十分從諛,極言畋獵之樂,且說朝中政務微臣自當與及,惟願主上安享太平之福也。後羿以為真實,欣然便點軍士,又著逢蒙護駕。逢蒙正中機謀,大排鑾駕,整頓軍伍,出了窮門,徑往山原地面獵取鳥獸,以為娛樂。不料寒促自在都中一面發兵去攻後羿,一面打點自做皇帝,單等著逢蒙動手結果了後羿方才稱心。只見逢蒙聽報,寒促發兵圍住,便假意去稟後羿道:「寒促起兵謀為不軌,請恩主御旨,何以御之?」後羿即傳令軍中:「一應料敵決勝,俱聽逢蒙指揮,違者定以軍法治罪。」逢蒙得了這個敕令,人人聽他提調,個個繇他使令,又有幾個交結的內侍在軍中,事務一發憑他做主,連後羿也道是他的心腹,不提防他了。一夜趁著後羿宴罷,竟入臥房去睡,聽見鼻息聲響,便取腰間佩刀,盡力亂斲,血流滿牀,嗚呼哀哉。這兩個內侍畏他威勢,敢怒而不敢言,各軍士俱受他節制,也不敢變動。有詩為證:
以暴易暴雖天理,深恩誰想作仇讎。英雄到此成何用,粉骨碎身若馬牛。
寒促聽報,昨夜後羿醉臥,已被逢蒙所殺,心中大喜,即便收兵回轉,篡了大位,又轉入後宮,把他妻妾都占了。這也不題。卻說逢蒙殺了後羿,取其屍肉,帶回都下烹了,叫他兒子來吃。他是父子至情,如何肯食?就把他殺在窮門之下。那寒促篡位四十餘年,帝相之子起兵滅促,並誅逢蒙,夏氏乃得中興。那逢蒙原是羿所恩養的,又且傳以絕技,不指望報之以德,為之復仇,反生忌刻,遂至殺戮,殺之不已,又烹其肉而啖其子,其子不食,又殺其子而斬其宗。嗚呼!羿雖不道,寧可假寒促之手以報太康,豈得假逢蒙手以遂寒促?自太古以及夏世,篡弒之逆,始於後羿,繼於寒促,遂間後世莽操之端而逢蒙者,天理何存,良心安在?又古今來殘忍克薄之尤者也,至今猶為話柄。後人有詩為證:
恩仇自古要分明,義利從來有重輕。詎可身存心便死,迄今開卷恨難平。
總評:逢蒙、寒促、後羿真是一班夷狄禽獸,相殘相噬光景,又何曾有師弟之局存乎其中耶?而必欲作師弟論者,子輿氏之文章也,非諸人之本色也。故讀史家,當作夷狄禽獸觀。道學先生家又當作師弟觀。
又評:蒙羿果非師弟乎?吾亦以為不然也。天下何必八拜四拜泥首階前,而後稱師弟哉?惟心服其教者乃真師耳。後羿以兵拒太康,逢蒙之教也。寒促以兵拒後羿,亦逢蒙之教也。逢蒙分明出了兩個門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