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卷
  子產聽鄭國之政

  仰企英豪,播匡時偉績,譽滿雲霄。應是光明台鬥,不惜賢勞。興云為雨,切須知四岳功高。標名姓,獨騰上國,薦剡重瑯玕。
  抹殺衰流末俗,有素餐屍位,敗德根苗。若論澤民惠政,匪曰輕宵。是循良第一,果膺景福庇群寮。千秋外傳芳靡止,晤笑尚非遙。
  話說詞人墨客弄影披煙,不是泛騁才華,茫無所指,定有一個意故。所以,這首詩餘名為《漢宮春》。你道為著何人所作?足為當今天下世界清平,人民樂業,四海九州時豐歲稔,雨順風調,兵戈寧息。所賴居乎上位,臨乎下土的公侯卿大夫,有巨識宏量,讜言嘉謀,贊畫帷幕,造陛趨堂,進忠納諫。或是戎車遠役,絕塞強胡,居中作捍,勛奕拊寧,朝野共洽,沾恩感佩。或是宣揚朝廷的盛化,緝隆聖世,內竭謀猷,外勤庶政,密勿軍國,心力俱盡。凡有隱鱗卜祝,藏器屠保,必竟要如那關下之物色,河上之委裘。料想有了這樣一個賢明宰輔,自然力易為之,心易效之,兢兢業業,正正大大做將出來,自然迥異尋常。所以有七言絕句一首道:
  補天經畫濟川名,端委台階仰國楹。共指東開新閣處,無人敢作掃門迎。
  卻說為宰輔樞機的人,但有功勳所集、事業所成、政事之新、名望之重,原可志於名山之中,可垂於青史之上,可碑於路人之口,可止於小兒之啼,傳其姓氏,記其裡居,自然萬夫傾望,千載流傳,非一二等閒頌述也。若是世上人有了大才,抱了大志,不肯學做好人,修躬淑己,反為身家念重,貨利情牽,把這貴重的祿位、崇大的家邦置之等閒;一味思量肥家害國,將君上的宗廟山川、社稷人民盡在度外,惟利是趨,惟害是避;一日登庸,萬般貪酷浮躁;收於門牆之下者,不先容陳意虞人,駑怡下品,為其爪牙,結其心腹。莫至。雖然君極文思,主多聖哲,到了此際亦無威可使,無計可施,無刑罰可加,無仁德可化,真是宵壬未退,艱患難弭。外邊來的憂虞既殷,裡邊釀的禍害亦薦,時屯世故,自然沒有一年一歲安寧,一刻一時快樂。所以,有兩件事體是有國的上務。你道是兩件什麼事體來?
  旌賢崇善,進德用才。雍容敷治,扶頹翼衰。
  這幾句說話乃是王者教化之所先,百世子子孫孫之所務。嘗觀往昔,有依此說的,畢竟國泰民康。有不依此說的,畢竟國虛民弊。故此省闥之間,殿陛之際。全是要:
  絲綸閣下集奇能,一寸丹心似火明。果爾自堪隆帝業,不愁國運有危傾。
  其時節,倘果有國士杰人,俊才英品,子弟量才,比肩進取,懷金侯服,佩青千里,選名升舉,利用賓王,往往其敷化在乎一時。他的餘烈到流萬古,又能把嘉猷在寤寐思服,又能把忠誠在朝夕延佇,審人之德,察人之言,明發就動其容,仄食便興其慮,傷秋茶的森然之密網,悵夏日的炎熇之嚴威。若在國中境內聚了人民,便認做我有財了。必竟先重為政,始說道我有貨了,全不敢貪饕,全不敢倦怠。如此思政,如此守道,那怕治績不彰,文章不著。雖然為政的要能以文章兼其治績,這也是千中選一。聖主汲汲皇皇訪求之而不可必獲的,豈不綦難綦重麼?聞得昔日鄭簡公國中有一位大夫,真是恁般有華國之文才,有經邦之美德,傳遍了列辟之君,保全了蕞爾之地。有詩一首為證:
  聖世雍容顯棟樑,大夫德器纚圭章。登台共識千金駿,入彀能穿百步楊。
  元宰懸名齊日月,法曹秉簡肅風霜。應知不久瓜期代,珥筆親簪視帝王。
  卻說這大夫雙姓公孫,名僑,字子產。他的父親名為子國,也是鄭國大夫。這子產身上有四件君子的大道:其行已也恭,極其謙卑遜順;其事上也敬,極其謹慎誠恪;其養民也惠,極其溥愛廣利;其使民也義。這個義字就所該甚廣而大,所謂甚異不同。如那都鄙之有章,上下之有服,田野之有封洫,廬井之有條伍,便是使民之義了。子產惟有了那君子之道,自然可以安邦定國,裕君睦鄰。即如其時的天下,最強最橫的國都惟有晉、楚二君了,他的地方幾及數千里,兵車極其多,士卒極其眾,糧草可支三十年,財寶可稽數萬鎰。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兄弟人人猛悍,個個豪強。有了這些聲勢,這些威力,自然按捺不住那一點雄心。專要侵人邊境,伐人土地,毀人宗廟,滅人社稷,奪人子女玉帛,使人跪拜趨承。所以,那方隅之域、十室之邑,孰不畏憚懾服?孰不損削凋零?皆被晉、楚之君恃其強大,恣其桀驁,偕糾桓而講武,進韜鈐而談兵,覷著子男的國土猶如彈丸,比著自己的勢位儼然天子。故此其間有稱臣稱妾的,有奉教遵令的,有貢獻方物的,有出妻獻子的,有肝腦塗地的,有苟延性命的,有借勢要君、求榮反辱的,有失時昏昧、抗衡立斃的。惟有這蕞爾之鄭,其封建之所恰好與晉、楚為鄰。那楚國還略遠些,惟有晉國切近其界。這鄭國若無賢臣治亂持危,也難保山河顛沛,所賴得這位子產大夫輔佐其主簡公,不至孱弱失所,又不至晉楚所吞。正是:
  欲匡厥辟非難事,但得高賢可易圖。
  這也不在話下。且說鄭國相近,還有一個最小的國都名曰蔡國,地方止得一二百里,是個不生豪傑的去處。但知阿附取容,不識策安計治。那蔡地又接著楚國的疆界,兩邊聲息相通。蔡君畏懼楚國之強,欲保首領,不怕你不去稱臣納貢,求為附庸。因此,反藉了楚國的兵威,不知個進退大小,不揣個可否是非,到時時與晉國作梗。或是晉人往蔡經過,那蔡國倚仗楚勢,不是阻絕關梁便是劫其財貨。所以晉人甚是懷恨在心。其時,鄭簡公方要與晉國連和,那晉君道:「寡人深與蔡國有隙,若要晉、鄭通和,除是鄭邦侵奪蔡國才可永為和好。」這鄭簡公聞知此語,恨不得立時奪了蔡國獻與晉君。若是不侵蔡就不保鄭,要保鄭必要侵蔡,所謂騎虎之勢不得不然的了。即日坐在朝堂召過子國、子圉兩位大夫,授以侵蔡之旨。子國、子圉得令即出朝門,到演武場中點起精兵勁卒,離了秦洧之墟,直入蔡人之地。只因蔡國沒有高山峻嶺、險壑大川為其屏障,兼之承平日久,國內未曾整戈備甲、選將練兵,怎當得鄭國之師攻其無備,出其不意。這正是:
  明槍容易躲,暗箭最難防。
  卻說子國、子圉統了大兵直入蔡地,蔡君方知,荒促之中點兵選將與鄭國交鋒,一將當先挺身出馬與鄭人交戰,子國、子圉抬頭一看,你道那將官打扮如何?但見:
  戴一頂束髮冠,金光燦爛。披一副護身甲,殺氣迷漫。穿一領豔豔紅袍,係一條飄飄繡帶。左掛雕弧一柄,右懸羽箭一壺。提一桿斬將三尖刀,跨一匹追風五花馬。
  子國、子圉卻認得他是蔡君的公子名燮,心中暗笑道:可見蔡國之小,怎麼頭一陣交鋒沒一個勇將出馬?卻教這個乳臭之人前來犯陣。當時掄動槍刀戰不數合,子國、子圉二人打個照會,即便詐敗佯輸,領著軍馬四散奔潰,那公子燮不知是計,催動兵卒肆情追趕。約莫數里,鄭兵依舊合圍,登時將蔡國軍兵生擒活捉,亂砍橫挑。公子燮見勢頭不好,急欲逃出重圍,怎禁得密密匝匝,渾如鐵桶,便是那水漏也不能走漏出去。公子燮好生支撐不住,只得盡力死戰,早被子國、子圉奮勇當先,把公子燮生擒下馬,押入囚車,又侵了蔡國一分地方,即命俾將屯守。然後班師獻俘,簡公見了十分大喜,隨即犒勞三軍,又寫下書啟,把公子燮囚解晉國,聽其發落。那晉君也不把公子燮加刑,但罰為奴僕承侍左右,遂與鄭國連和。此時,鄭國上下之人盡道從此有晉國為我聲援,那怕後生他患,獨有子產一人不滿此舉,向其父子國說道:「孩兒按其天下的形勢、國是的利害、禍亂的胎基,歷歷然不間以寸。」子國道:「汝有何所見如此侃侃議論,凡事體系乎邦國的就不可憑臆而出,逞了機巧必遭叱辱,小則喪位,大則累親敗族。況無官守言責,更宜捲舌閉口,莫惹非災。」你道子國為何將此危言以示子產?只因子產年紀尚小,未曾為鄭國大夫,所以有此言語。正是:
  嚴父從來有,嚴辭是所詠。若非親父子,孰肯意加裁。
  卻說子產聞了子國這篇說話,便應道:「父親所言深為至理。但人臣一日致身,何事不可申言,何患可以畏避?孩兒且不論他事,即以今日之事說與父親知道。」子國道:「今日有什麼事?」子產道:「侵蔡之事。」子國聽得子產說此四字便曉得是揭其短處了,覺得有些怒色,應道:「這是主公命我與子圉同做的。你今日這般說,敢是我有什麼差麼?」子產道:「據孩兒之見,似覺差些。」子國道:「我怎麼就差?」子產道:「父親做事豈差,只可憫做人主的。」子國道:「人主如何呢?」子產道:「若是人主既不修文,又不尚德,專喜誇張戎旅,一旦於無意之中,朝夕之內獲有武功,是兵家之明忌,尤為小國之不宜。」子國道:「何為不宜?休為好言所誤,致有駟不及舌的懊悔。」子產道:「父親有所不知,前者侵蔡雖立毛髮之功,實種傾天之禍。」子國道:「侵了蔡,得了蔡國的地方,媚了晉,得了晉國的歡心,怎麼不算是大功,倒有大禍?」子產到此不覺慷慨抵掌,說道:「父親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豈不聞黃雀食螳之事乎?」子國聞言愈增其怒。子產之言雖激,實有至道。故後人讀到此處,有七言古詩贊道:
  燕雀庭堂忘弋宿,霎時患起難措足。倘逢勁敵颯然來,折矢破戕還赤族。
  達人貴在識機先,莫騁雄心莫馳逐。須守平生好性命,須念功名難強屬。
  古今多少殷鑒在,勸君還是將鄰睦。鄰若壅和樂事饒,國運綿長國勢育。
  驕勛未聞不喪亡,既寢皮兮復啖肉。言之寒心非假事,土地傾殘嗟危蹙。
  還有報仇雪恥人,日夜揣摩將志蓄。臥薪嚐膽習勤劬,拊心切齒更痛哭。
  一朝武備大興師,四國張皇先聲速。儻直昏徒狹路間,顛沛流離就殺戮。回思昔建襪線功,今也洪基驟然促。
  其時,子國又問道:「你還有何說話?」子產應道:「蔡國向依楚國,蔡國失利。如損楚國一臂,設使楚國也起了那點侵伐之心,要與蔡人報仇,他竟裹萬千錢糧,率三軍之眾,出江漢之外,入秦洧之中,以楚國的鷙悍之雄軍對我國蟻形之小卒,那蔡國聞之亦自興兵助楚,豈不受其荼毒?縱使晉國遣兵援救也緩不濟事矣。」子國耳聽其言,心服其識,只得勉強說道:「事既往矣,何必多言。」假意托故,自往朝堂去了。子產異日既為執政上卿,自小的識見自然不同,所以就將一段道理直諍其父。但子國為人亦是有心的,怎麼就做了這一件短事?想是他死期,將到,故此作事便昏懂懂的了。且說這子國好端端的位列大夫,怎麼講他要死?須信人的死期,原毋論有病無病,大數到來只在一朝一夕之間,待我細剖始末便見不誣。此時,鄭國有五個大夫:第一名為尉止,第二名為子師僕,第三名為侯晉,第四名為堵女父,第五名為司臣。原來這五個大夫行事,與子國、子圉、子孔那三個大夫不同。那子國、子圉、子孔一心致君澤民,安邦定國。這尉止、子師僕、侯晉、堵女父、司臣只要倚勢恃強,侵人田土,占人房屋,巴不得國家多事,謀些差遣,就在其中取利,百姓無不痛恨。此時鄭國的執政上卿喚作子駟,為人正直剛方,明知他五人結為黨羽,侵害百姓,幾番要奏聞簡公,又轉轉算計不通。難道子駟做了上卿,又負剛直之性,倒還畏這五個大夫不成?不是這等說。這子駟做官一味只要兩盡其道,恐簡公一聞此事大發震怒,重處這五人。朝廷上急促沒人代那職掌,故此先把好言向此五人暗暗點撥。豈料此五人狼子野心,自恃黨羽眾多,並沒一個肯聽勸化。這子駟沒奈何了,心裡想道:他五人無非侵小民的田土屋宇,我不若乘今歲例應清查丈量,將這些田地房屋盡歸原主,令其收管,只是照契照冊查明,並不說是誰侵佔。百姓又得安生,這五人又不失體面,有何不可?以此立定主意,親自到鄉間清查,令百姓們照契依冊,量明立界。那些百姓們無不歡喜,無不感激。後人有詩贊道:
  籌國惟元老,潛誅反側心。從茲邦本固,感戴二天深。
  卻說這五大夫自從子駟清查之後,甚覺沒趣。一日,會於公所,私相計議道:「為官受祿無非要賺錢肥家。我們自占了田地屋宇,與子駟何涉,要他多管閒事?今日雖然清查丈量歸於原主,萬一日後他又奏聞主公,我們豈不受他大害?此事不可不慎,莫若謀之於先,免落人後。」其時尉止之子名為尉翩,司臣之子名為司齊,偶在身旁聽得此說,即忙上前道:「列位老伯之言深為有理,若欲圖謀,我二人情願為首,闖入朝房立誅子駟,以免禍害。」那尉止、子師僕、侯晉、堵女父、司臣五人齊聲道:「好。」各各吩咐身伴家丁跟隨尉翩、司齊二人前往,他五人亦自同行,一齊執了刀槍器械趕至朝房。那子駟早已知風,同了子國避入西宮去了。尉止、司齊等見子駟不在朝房,也曉得他必往西宮,眾人一齊趕進。那子駟逃躲不及,被尉止趕近身邊,將子駟一刀早已頭落。那司臣看見子國閃在一邊,便向五人道:「子國不肯隨眾,故作清廉,已致難掩我們之態。且丈量一事未必不是他的譖言,亦該殺了,免貽後患。」五人齊道:「極是。」司臣即將子國一把揪住,將刀照頭一斲,亦自分為兩段。尉止又道:「我們事已至此,收手不得了,不如趁此機會殺入北宮,擒了簡公再作道理。」說聲未罷,即便先行,眾人蜂擁隨後。因簡公令人將北宮緊閉,這些人一時不能殺進,早已遍傳國中。那子產聞知不覺怒髮衝冠,即去約了子駟之子公孫夏,各集家丁,前往北宮救駕。那國內軍兵共計一千二百七十五人,齊來助力,又有大夫公孫蠆,表字子蟜,亦是個忠義之人。他率了自己家臣也來相助,一齊趕近北宮來攻五賊。那眾賊看見軍馬來得眾多,心慌意亂,料想是殺不過的,各各抱頭鼠竄而逃,當時止殺了尉止並子師僕,被侯晉逃出,竟投晉國。那堵女父、司臣、尉翩、司齊亦自逃到宋國去了。但見此時:
  棄甲拋戈,出關入邑。儼如喪家之狗,恍若漏網之魚。顧不得險阻山川,只要逃性命。當不得匆忙步履,枉教做惡人。正是作事顛狂,果然必遭凶報。人宜盡忠抒義,切莫行歹為非。
  這也是天意不肯亡鄭,復致太平。鄭簡公當日出朝撫恤子國之子子產並子駟之子公孫夏,又犒勞有功員役,並令將子駟、子國如禮祭葬。那子產哀毀盡禮自不必說。簡公遂命子孔執政以代子駟。這子孔雖是個正直之人,只是太拘泥執板些。因見五族作亂,便立起一個法來,特置一扇文冊,名為載書。要使國中的諸位大夫各以其人所有的職位定了次序,一舉一動俱要聽執政的節制。不料鄭國的人不分貴賤大小都不肯順從,子孔就要行查頑抗之人,拿來加誅,做個懲一儆百的樣子。這國中之人又要洶洶思亂。那子產雖已襲了父職,因有服制在身,卻不管理政事。那子孔向慕才名,倒肯括目相待。所以,子產急向子孔勸其焚燒了載書,以安國人之心。子孔道:「我立此載書原為定國,今因國人之怒而焚此載書,只消眾人為政了,要我執政上卿何用?」子產道:「眾怒難犯,專欲難成。合其二難,思以安國,只取危亡。不若焚了載書,免致失眾。」子孔大悟其言,遂決意焚書,又恐遠近之人不能遍知,竟擇了個日子往鄭國倉門之外焚此載書。這是子孔使乖的所在,若是焚在朝中誰知其故?雖然安了眾心,卻是遲了些兒。那些人畢竟不能忘情,故意造言,又說起西宮之難原係子孔與謀,謀死子駟,子孔方才代得執政之位。這句話原說來像個合著機竅的,所以國人都紛紛的信了。那公孫夏聞了此語亦信為真,心裡想道:父仇不報,枉為人也。子孔前因載書一事人皆不服,我若倡首去殺子孔,必有人相從。即往招集軍民,果然相從者眾。公孫夏隨率國人來殺子孔,恰好迎著,竟把子孔斬首,將家資分與國人。那時鄭簡公見公孫夏勢旺,惟恐有變,只得徉言道他忠勇,令他為執政上卿以代子孔,公孫夏遂得掌理朝政。剛做得一年,即使子產為卿,以聽鄭國之政務,公孫夏致政歸第去了。有詩為證:
  玄發早抽簪,名懸日月深。倏然不貪位,讓爵臥山林。
  凡是執政上卿到任,例應各處祭祀,先到太廟祭了先公,然後就該到望母台祭獻了。你道這望母台是怎麼一個出處?乃是鄭國先君莊公所建的。那莊公之父名曰武公,其夫人姜氏生莊公的時節甚是難產受驚,以此不喜莊公,而喜次子共叔段,請命武公,欲立次子,武公不許,仍立莊公。及武公薨後,莊公即位,姜氏請封共叔段於制邑。莊公道:「制邑不利,當年虢叔死此,另封別邑可也。」姜氏又請封於京,莊公遂封共叔段居京。那知共叔段蓄了不良之心,將近地交界之境盡皆侵收,訓練甲兵將來攻鄭,暗通姜氏以為內應。莊公聞知先遣將卒伐京,共叔段遂出奔他國去了。莊公遂將母姜氏置於城穎之地,立誓道:「不及黃泉,無相見也。」不覺過了兩年,想起母子恩情,心中甚悔,只是立誓在先,不便相見。其時有穎考叔係穎谷封人,特將土產進獻莊公,莊公賜他酒食。這穎考叔卻把一碗肉來藏起,莊公問他原故,穎考叔道:「小人有母已嘗小人之羹,未嘗君之羹,故持歸奉母。」莊公歎道:「爾有母遺,繄我獨無。」穎考叔道:「卻是何故?」莊公便把前項事體並懊悔之情一一說與穎考叔知。穎考叔道:「這事不難,何不使人掘地及泉,在深隧相見,即是黃泉矣。」莊公大喜,即依其言,將地掘見泉水,母子二人入隧道,相見悲啼,其愛如初。後來姜氏已故,莊公築建這座望母台,供養姜夫人在上,時常瞻拜,以補昔日之罪。已後皆傳流春秋二時祭品。
  這日,子產辦了祭品,乘了車子到望母台去致祭莊姜夫人,卻從溱洧二水經過。這水深不盈尺,卻也冬夏不乾,水源出在河南密邑西南馬嶺山下,從鄭城西北流入,復從東南流出。所以,鄭國的百姓朝作夜息,必定要在此水經過。因水淺不便行舟,若是富貴人家有馬可乘、有車可坐,俱是過得水的。但是,貧窮賣販之人免不得要跣足而行。夏秋之間天色炎熱,尚可褰衣涉水,及至春冬之交寒冰慘雪、風雨迷離,難道還可跣足渡水,必定要有橋樑方才稱便。此時子產深知其故,常欲造一條橋以通行步。怎奈鄭國的風水不宜在這二水之上造橋,子產非不博古知書,縱欲合那夏令上所說十月成梁之制,又不敢犯了國忌,博譽沽名,所以不行。子產坐在車中,那車夫將車推下水中,恰好那車底只離著三四寸光景。那子產一面乘車渡水,一面舉目看那徒步的人,可也情慘。只見:
  湯湯逝水,皛皛輕波。固是一方屏翰,從無半段津梁。往者來者,沒一個不囁口捫心。老者少者,沒一個不顰眉蹙額。庶幾褰裳可越,怎能入水不濡。總賴其保障生靈,猶未免傷殘民命。雖然城郭金湯固,怎奈人民跋涉難。
  不一時已渡過河濱,早到望母台下。左右人陳設祭品,請上卿行禮。子產致敬盡恭,跪獻三爵,然後叩首,禮畢下台,仍舊上車過水。剛剛到得彼岸,恰好有一個老人家來渡河,一步跨到水中就有畏寒之態,伸伸縮縮,兩次三番,欲去不去,欲住不住,不覺目眩頭旋,撲的一交倒在水面之上,連忙扒得起來,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打濕了,手裡捧的鞋襪也都氽去了,口中叫苦連天。子產看了甚是不忍,即命住了車子,令車夫將車子推到水濱以濟人民。車夫得令不敢不從,只得推去濟渡人去了。然而,子產以乘輿濟人,雖是他的好情,但鄭國人多,這一乘車如何濟得眾用?那子產也慮及此,隨即下令道:「此輿專濟老稚渡水,少壯之人不得爭執。」從此之後,那些老幼之人不致患溺了。其時有隨從之人稟道:「老爺既將車子留此濟人,待小的們向鄰近人家借一匹馬回去如何?」子產道:「此處回國頗近,步行亦可,何必騷動地方?」後人有詩為證:
  因憐老弱涉寒澌,甘讓乘輿不敢遲。國內勿嫌相濟少,朝朝偏與鄭民宜。
  子產方才走近城門,忽見家臣來報:「主公召議國政。」言未畢又有使臣來召,子產疑道:「此時有甚政務?」急急步入朝中,簡公尚在殿庭迎候,子產上前躬身下禮,以復主祭之命。簡公問道:「寡人適才聞卿不乘車馬,徒步回朝,是何緣故?」子產備將老者涉水畏寒,存車濟渡之事奏聞。簡公道:「此是卿家愛民之念,只是有勞徒步了。」隨命車駕庫選一乘好輿賜與子產。子產謝恩領賜,又道:「主公此際召臣有何事故?」簡公道:「只因晉君無禮不念同宗,又不念幾年和議,竟要寡人稱臣往晉,奉以朝見之禮,特遣使臣在此。寡人心中甚忿,不知上卿有何辭可以卻之麼?」子產道:「此事不難,今已日暮,待臣明早往見來使,自有說話。」當即辭謝出朝,一宿無話。次日,子產來到公館相見那晉國使臣。那使臣十分傲慢,踞其上位,見了子產並不下來施禮,便道:「我奉本國主君之命,徵爾鄭伯往朝,汝知之乎?」子產即應道:「晉、鄭乃同宗之國,何忍以兄弟怡怡之誼,反欲致我寡君等於僕隸,晉君雖為得計,吾恐夷狄聞之必為竊笑。何況四鄰臣民有不訾議者幾希。」使臣聞了子產之言,心裡想道:「他這幾句甚是有理。同宗之國歸附已久,要他稱臣,鄰國聞知不惟竊笑,且隳了歸附之心,此事是吾主失算了,不若回國以子產之言覆命。」遂向子產道:「爾主既不肯往,吾當為汝覆命晉君便了。」當下辭鄭以還,使臣將子產之言奏聞晉君,晉君大悟,以後再不敢來徵朝,遂免了這番騷擾。
  到了次年,乃是范宣子為晉國之政,又騁其才,竟奏與晉君,遣使到鄭要加貢幣,比每年議增十倍貢獻晉庭。簡公又與子產商量道:「前日晉國徵朝,多賴上卿辭令以致卻而不至。今來徵幣卻是舊例,禮當奉幣以行,只是他要比常加增十倍。鄭國地方甚小,所出有限,為之奈何?」子產道:「主公但依舊例前往,臣當致一書與宣子,管取仍照舊例,不徵加倍也。」簡公聞言大喜,即命子產修書,隨即一一打點幣帛。不移時,子產修書已完,將稿呈上簡公。簡公讀云:
  宣子足下,子為晉之上卿,使四鄰諸侯不聞令德,而聞重幣,僑也惑之。僑聞君子長國家者,非無賄之足患,而無令名之為難也。夫諸侯之賄聚於公室,則諸侯貳,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。諸侯貳則晉國壞,晉國貳則吾子之家壞,何其沒沒也。將焉用賄,夫令名德之輿也。德,國家之基也。有基無壞,毋亦是務乎。有德則樂,樂則可久。夫恕以思明德,則令名載而行之,是以遠至邇安。毋寧使人謂子,子實生我,而謂子後我以生乎。子其慎之。
  簡公看罷心中甚喜道:「此書決令宣子回心。不加重幣,皆上卿之功也。」當即遣使公孫夏齎了幣帛書札,一同晉國來使起程前去。公孫夏領命同使臣至晉,見了宣子遞上子產之書。宣子覽書大喜,即時就向晉公勸其輕幣。那重幣之徵原非晉君之意,卻是宣子創議,故此行止皆出宣子之口。所以,晉公一一依從,如數收了舊例貢物,即打發使臣回國。公孫夏覆命於簡公,備述前事,簡公不勝大悅道:「若非子產之書,幾不免又是一番徵幣之擾。」公孫夏又奏道:「臣於一路而來,沸沸聞言,國中有火星下墮,又有火神現形。臣既聞之,不敢不奏。」簡公即問子產道:「上卿曾聞此言否?」子產道:「臣適才始聞其言,正欲奏聞。國中流言將發大火,天氣亢陽,信或有之。」簡公道:「既然如此,何以避之?」子產道:「天災不可逃避,前者裡析大夫未死之時,也曾言及國中將有極大變異,民為之隕命,國為之幾亡。又說吾身漸民,弗及見此變異,又欲圖為主公遷國。臣意為人君者當修仁德以邀上帝之福,豈可因天變以圖倖免?」簡公聽了其言,知不可強,乃吩咐臣僚,諭知黎庶,俱各持謹,以防不測,當即退朝還宮。簡公惟是起居憂懼,不能去懷,甚覺驚心之至。有詩為證:
  福兮禍所倚,禍兮福所伏。天意巧安排,人力豈能奪。
  忽一日,正當聘問之際,各國遣使齎書達禮,以通和好。國中人見了各國使臣皆以客使稱之,此時新客既各舊客亦自不少,免不得簡公要設宴款待。那新舊客使齊來領宴,簡公正在宮中,與眾客飛觴舉樂,酬酢方酣,忽見當筵起一陣狂風,吹得新舊賓客與執事臣工盡行失色。風過處只見一道紅光如閃電相似,且是括刺有聲。那時子產也在宮中陪宴,心知此聲有如火嘯,到此田地卻也管不得什麼儀制所拘,急急離席,出外探聽。已有役人跑進宮來向子產報導:「裡析大夫家中失火已延燒屋宇,其勢甚大,特此稟報,望乞速速遣人救滅。」子產聽說慌忙復身入內奏聞簡公。簡公道:「上卿可速速調度,不可稽遲。」那些新舊使客聞得此說,沒有安然飲宴之理,都來辭別簡公出朝,簡公於是罷宴。那子產看見也不及將言語細說,徑走到宮門之上,吩咐管門官員人役,止放新客出朝,但是舊客一概不許放出朝門。那門上員役不知其故,只得遵令而行。你道為何不放舊客?只因舊客在鄭日久,必深知鄭國虛實,且路徑熟諳,恐他們乘此火變或有異圖,所以不肯放他出宮。惟有新客是人生路不熟的,繇他出去,並不攔阻。子產自家也出了朝門,想道:裡析大夫已故,棺柩尚停在家,火是本家起的,這棺木為第一著急務了。急喚下三十個輿夫前往子析大夫家中搶救棺木,那些輿夫個個是長大有力的漢子,又皆敢死之徒,既奉子產上卿之命,那個敢有推辭?一齊拿了扛索,衝煙冒火到裡析大夫家中,手忙腳亂的把個棺木一霎時上了扛索,急急搶出,其火已燒到中堂,好生利害。有沁園春詞為證:
  忽起旋風,似出林嘯虎,躍水吟龍。早半天烈燄,轟轟匝匝。燒台毀屋,損戶連薨。爛額焦頭,呼兒叫母,恍若邊疆虜騎衝。還堪憫,侯居深邃,一旦成空。
  炎光萬道如虹,未數扶桑旭日紅。賽老君煉藥,介山煙禁。口雲蜀棧,赤壁鏖雄。更類田單,燎奔牛尾,眼塞泥沙耳蔽聽。人驚問,誰移火燄山到城中。
  子產看見火勢猛烈,遣了二百名健丁齊到下風拆毀屋宇,以免延燒。又遣數十名健丁,在就近池塘取水澆撲。誰道此火原是天意,憑你怎麼救解,越發分頭延燒,再救不止。子產見勢頭不好,恐怕鄭國的宗廟也受其殃,卻好子寬、子上二大夫在旁,子產便道:「敢煩二位大夫速至太宮,巡行祭祀之所,可令家丁將油漆窗格門扇盡行下了,再將宮內氈褥等物打濕,垂掛簷楹之上,必能祛火。」子寬、子上二人領命而去。子產又恐祈卜堂有災,乃道:「卜堂內的大蔡是千年靈龜之殼,仗他為筮卜之靈,若不徙開必然煉為灰燼,異日要占國事便無可稽查了。」急著從人傳令與公孫登大夫,遷徙大蔡置於別所。這公孫登原是個卜史,平日善卜之名,也都虧這個龜殼。終日畫爻按理,求吉問凶,無有不靈。他此時正在大蔡之旁踱來踱去,排卦尋爻,仰頭看見火光燭天,已知是近處火發,想來必要延禍至此。但此大龜必須救出方好,奈因是簡公之命,建堂安置在此。若不得簡公之命並上卿之令,決不好輕動他的。欲待去報知上卿,又恐一時火來照管不及。正在沒法之際,那傳令之人已到,公孫登問道:「你是何人?急急走來有甚緣故?」那人道:「奉上卿之令,要大夫急徙大蔡免被烈火延燒。」公孫登道:「就煩你移一移去。」那人道:「我還有別事,不得如命。」說罷竟自去了。公孫登道:「子產要我徙此大蔡實是正理,但身伴沒有一個跟隨的人,況此物有丈餘長大,其重非常,教我一人怎麼拿得起?不惟他是個靈寶,就是執政有令,也沒有個不遵依的理。且喜這大蔡內中空闊可以容人偃息,萬一燒了房屋亦可在這龜殼裡暫住。」說未了那火頭早已撲到房簷上來了,公孫登慌了手腳,只得背了大蔡就如黿鼍一般,亂滾亂走,走至朝前,恰好遇見子產。公孫登便問道:「敢問上卿,還是將他放在那裡去好?」子產道:「須暫尋空闊去處安頓,免得火勢侵來又為移動。」公孫登得了這句言語,竟負了大蔡往空野之處去了。正所謂:
  事急無君子,心忙任意為。
  子產此時也身不繇主,事頭忙亂,走來走去,尚不曾分派得完,又想:宗廟事大。急急轉到朝門,只見簡公親自捧了廟主石函出來,急喚子產道:「主祀在此,徙到何處去?」子產道:「不如都遷到厲王廟中,並將群主共移一處,以便救護。」簡公道:「此言有理。」即捧了神主而行,那祝史即來代捧。簡公恐外有他變,仍舊入宮去了。那外邊的火勢愈熾,子產又使府庫之人各備救火之器,以防財貨失所。又使掌兵的司馬、掌刑的司寇,列居火道,以防不測之變。又恐城外有人暗梯入城,令遣雄軍把守。軍人應命,各各往任其事去了。頃刻之間,值此心忙意亂之事,虧他分撥防嚴,甚是清楚。後人因有詩曰:
  國運偶逢艱,謀臣備敢閒。但祈神力口,立把祝融刪。
  少頃,只聽得西北角中哭聲振天,細聽其聲都是婦人女子。子產就知道是先公舊時宮女,因他們在西宮近著火處,恐有不測,故此懼死哀號。即傳令與商成大夫著放宮女,盡歸東囿。商成大夫依令前去,放那些宮女到了東囿,果然哭聲就不聞了。自從薄暮燒起,整整燒了一夜工夫,次日早間其火始滅。簡公與執政上卿並諸位大夫俱在朝中哀悼,市中之人三日不曾貿易。子產乃將那些救火的軍民盡行犒賞,又查被火所燒的人家,記載其數,不下千餘屋宇,即出曉諭,以寬其徵賦,不督其租稅,又令他入山砍伐官木助其營建。國中雖遭了這番回祿,倒越感念了子產的惠績。正是:
  一番謀畫永清安,嗣後邦基穩似磐。日久人心今始見,賢哉東裡大夫官。
  那些新舊使客見國中火燒得如此光景也無甚意興,各各告辭歸國去了。簡公終日不悅,常想:那太宮大鼍、石主、府庫,皆賴子產一人輔佐大勛,不使有失。正思沒個報答處,忽有侍臣報導:「臣啟主公得知,火災方息,又有水患發了。」簡公驚問道:「卻是何故?」侍臣道:「洧水居民傳報導,洧淵之中有兩龍相鬥,若不差兵往逐,恐兩龍鬥處必有一傷。傷者若有族類,必致興風鼓浪,蕩谷移陵,伏乞主公上裁。」簡公聞報尚自驚疑未信,忙遣子寬大夫前至洧淵看其勢頭何如?子寬領命出了朝門,乘了快馬,早到洧淵,果見水中有二龍相鬥。但見:
  皂白難分,朝昏不辨。響颼颼風沙凜冽,亂騰騰雲霧迷離。一個擺尾搖頭,一個張牙舞爪。雙雙怒目,黑暗中透四點寒燈。對對長軀,白日裡露一身鱗甲。捲起千層巨浪,衝開萬丈洪濤。原來幽壑鬥潛蛟,只恐桑田變滄海。
  子寬大夫不敢稽遲,急急馳報簡公道:「洧淵之中果然有兩龍大鬥,水勢甚凶,望主公速召執政商議,以免洪水為災。」簡公聞言甚恐,急召子產。子產進宮見禮已畢,不待簡公開口即道:「洧淵龍鬥偶然至耳,不久自然退舍。如若稍稍驅逐,以觸其怒,突興波濤,其患比火更甚。」所謂:
  見怪不怪,其怪乃滅。洵有斯言,慎勿疑惑。
  簡公聽了子產之說始得放心。未及半日,又有侍臣報導:「兩龍解鬥,各各退散,波濤已平息了。」簡公始服子產神識不凡,乃謝子產道:「若非上卿之見,幾誤大事。但今鄭國不孝,遘此天災,意欲往報晉邦,不知上卿之意若何?」子產道:「報晉是理也,尚猶可緩。適有急事主公知否?」簡公道:「是什麼事?」子產道:「聞晉君已放歸蔡公子燮,近日陳、蔡合謀,將圖我鄭。陳、蔡雖是最小之國,兩軍統並,亦稱強悍,若不遣將伐之,恐有他變。」簡公道:「為今之計還是何如?」子產道:「蔡國素與楚連以為依附,今晉既釋公子燮,亦不知晉有何意?我國雖與晉國相和,今則不可仗其勢也。如據然伐蔡恐屬未便,莫若速伐陳國,使彼不能防禦,必獲大捷,陳國自不與蔡國相連也。」簡公聞言甚喜,即命子展為司馬,統領勁兵星夜兼程往伐陳國。陳國果然未備,被子展大獲全勝。陳國即具降書,永為納款,再不敢與蔡國結連。子展班師奏聞簡公,簡公出黃金彩幣犒勞將士,並嘉子展之功,遂擇日親自往晉。一來要報失火之事,二來要獻伐陳之捷。看看吉日屆期,子產輔著簡公,又帶大夫數人離了鄭國,曉行夜宿,不只一日,早已到了晉國城內。那時正值魯哀公初卒,晉侯因是同姓,在宮料理弔儀,未及與簡公相見。此時卻是趙文子執政,先遣晉大夫士弱前來,一則代為迎接,一則吩咐將言見責看簡公如何答應。這士弱來到行館,見了簡公,便道:「主公特命相迎。」簡公道:「深有勞大夫了。」士弱又道:「主公傳語,責公何故不守邊鄙,反去侵凌小國主何意也?」其時,子產著了戎服在身,侍於簡公之側,便挺身直前說道:「先王之命,惟罪所在,各致其法。今鄭本姬姓,與天子分形同氣,彼陳人忘周德之大,輒敢侵鄭,是以當誅。且昔者先王所有的地方止得千里喚為一圻,列侯地方止得百里喚為一國,自此以降次國七十里,小國五十里。今大國多數圻矣,若不侵小何以至此?聽大夫所言,非特責寡君一人也。」士弱聽了好生語塞,有南鄉子詞為證:
  賢執政,產方隅。氣凌霄漢命徵車,理直詞宏名又順。威風振,凜凜從教看折晉。
  那士弱到此智窮言盡,兩眼睜睜,好不沒法。看見子產身上穿著戎服,又責道:「汝雖執政於鄭,到俺大晉之都豈無宜穿的衣服,輒著戎服而來,是何意也?」子產道:「我先君武、莊二公,為平王卿士,昔魯僖公二十八年,有城濮之役,晉文公佈命道各各修服舊職,命我先君戎服輔佐周襄王,以授勝楚之捷,不敢廢主命故也。」士弱見子產說的話都是正理,不敢再去撓他,只得辭別回去,將子產的言語一一達與趙文子大夫得知。趙文子道:「子產這些言辭甚順,吾聞犯順者不祥,神明所不佑也。明日當達於主公,可與相見。」當時各自散訖。且說子產送別了士弱,回見簡公。簡公道:「適才上卿之言甚為中理,但今館垣甚是窄狹,不能容我國這些從者,卻怎麼處?」子產道:「惟有毀之一法。」簡公道:「毀之恐觸晉君之怒。」子產道:「臣有舌在,何足畏哉?」簡公道:「既如此,請上卿即刻從事。」子產即時喚了從者五七十人將館垣盡皆拆毀無餘,隨即藏納本國車馬。早有館夫報知趙文子了。趙文子想道:子產對士弱之言甚順,為何把我晉國館垣毀壞?此理甚欠,必須遣人責問,看他以何辭相對?欲待再遣士弱,恐其口舌不能便捷,另遣大夫士文伯前往。士文伯道:「不知執政以何言相責?」趙文子即教道了一番言語,士文伯別了文子,竟至行館。正是:
  大國恃強無禮,枉勞口舌縱橫。不識毀垣妙計,文子空為晉卿。
  士文伯到了行館即令駐馬,著人通報,子產聞報出迎。士文伯方才下馬,二人到了公廳,見禮分坐。士文伯未及開言,子產即問道:「執事到此敢是傳晉君之命,來請寡君相會麼?」士文伯道:「主公料理魯國弔禮未完,須寬一日方才得暇。」子產道:「既如此執事何故辱臨?」士文伯道:「敝邑因刑政不修,盜賊充斥,有列侯來朝聘於晉的,恐有疏失,以此主公令吏人完整客館,高其門,厚其垣,使之無憂。今足下壞我館垣,雖然鄭之從者知所戒備,他國有賓客到來,何以待之?以此主公特使不才前來請問。」子產道:「以敝邑偏小,介於晉楚兩大國之間,誅伐無時寧息,是以不敢安居,盡索鄭國土地之財隨時朝會。值國君事忙未得相見,又不獲聞召命,未知約寡君相見得在何時?若如此作為,恐非待宗盟之禮。」士文伯道:「非寡君敢生傲慢之心,實因有疾未痊。」子產道:「若是這等教不肖何時獲安寢席?既未相見國君,又安敢輸幣?又安敢使幣暴之於野?雖未見晉君而輸,實皆晉國府庫之物,又不敢以非禮輸納府庫。若暴露則恐燥濕不時,萬一朽蠹,反重敞邑之罪矣。」士文伯道:「執政此言或恐是理,但不知毀晉館垣出於何與?」子產道:「僑聞令先君文公為盟主之時,專要崇大諸侯之館。其館之式與晉君寢室相似,把庫廄繕修,可以藏幣養馬,司空開道,圬人葺垣。諸侯來時,掌館舍之人設其庭燎,巡捍之人防其盜賊,僕從有所安處,車馬有所喂涂。文公雖不留賓客,未嘗廢事,所以賓至如歸,不畏寇盜,不患燥濕,實與賓客同其憂樂也。」士文伯到此又要與晉君假裝體面,便道:「故此寡君不敢有違先君之訓,特設此館。不意反被執政毀之,雖板今弔古,何不憚煩一至於此。」子產道:「大夫此言差矣。」士文伯是個不明理的,聽了這一個差字,便微微發怒起來。有詩一首為證:
  籌國無才空讀書,渺聞淺見奈何如。意中謨不推詳過,陋室寧堪客所居。
  士文伯道:「在執政所言無往不正,及至下官有言,又譏差謬,是何意哉?」子產道:「非下官有罪而言,實晉君無禮,與執事多飾詞爾。」士文伯越發疑訝,便道:「執政之言毋乃有所聞乎?」子產道:「僑聞今日銅鞮之宮,其大數里,待諸侯之舍如處隸人,門不容車,不可逾越,盜賊公行,夭癘不戒,揖見無時,若不毀垣,無所藏弊,則重吾鄭國之罪,敢請執事何以命之?」士文伯聽子產說得有理,其怒始解,便答道:「寡君一因有疾,二因商議弔魯之儀,實無他故。」子產道:「晉君有疾情自可原,若說魯喪,鄭與魯亦有同姓之憂,若獲薦幣,修了館垣而行,是君之惠,安敢憚勞,有妨清問。」士文伯道:「這等待下官歸告寡君,即日請見。」說罷起身相辭,子產送出館外,一揖而別。士文伯急往趙文子府中細述子產之言,文子歎道:「信如其言,我國君其實不德,將隸人之垣授與諸侯,是晉之罪也。」又使士文伯住慰子產,趙文子自往晉宮奏與晉君。原來各國的執政上卿凡有政事商議,不時可以進見國君。此時諸侯朝貢已到數日,未曾相見,亦係大事,故此趙文子急入宮中,欲議召見鄭公之事,不意守門人稟道:「主上適患一疾,方得睡去,丞相爺姑且少待,待主上睡醒始可入報。」文子只得依言立候。有荷葉杯一詞為證:
  主臥豈能驚醒,相等立螭頭。耐心屏氣不移步,木塑怎優游。
  卻說晉君之病已非一朝,這日更覺甚些。他的病症不寒不熱,不語不言,也不思茶,也不想飯,昏昏沉沉,精神衰憊。此際情思愈覺散懈,方才靠著衾枕正待合眼,朦朧之間只聽得耳朵邊呼呼吼吼,一陣狂風陡作,果然金鐵皆鳴,風過處晉君強抹雙眼,細視殿外有何動靜。只見一件怪異物件,看了好不驚號也。但見:
  蒙蒙葺葺,身上披著些蒼黃毛片。閃閃爍爍,額下綻著那燦爛眼珠。看來不是人,倒也能行能笑。疑他不是獸,原何無帶無冠。殆似猩猩,喜酒誤穿紅木屐。其如狒狒,迷人故係綠襤衫。不禁離魂蕩魄,怎奈動臆傷眸。
  晉君正在驚慌,只見那一個異物撲來撲去,撲了好一會,然後竟向晉君身上撲來,張口亂咬。晉君慌了手足,躲避不及,幾乎被此異物將一個晉君的貴體咬做一團肉醬,不覺大叫一聲,早已汗流浹背。那些宮人侍女一齊吃驚,忙問根繇,那晉君還不知是夢,兀自開著眼,胡嚷亂嚷。那趙文子在門外聽得晉君喧呼,急入問安,看見晉君恁般模樣,心中好不著急,欲待上前相問,又懼晉君遷怒及身,欲待退出外庭,主上有患不救,豈是為臣子的道理?看此光景必然是夢魘了,只得上前連叫了數聲,晉君方省人事,目中認得是趙文子,便問道:「卿來幾時了?」趙文子道:「臣來已久,適才莫非主公有驚異之夢麼?」晉君道:「便是。適才夢一異物,似人而非人,似犬而非犬,毛色如土,遍體腥臊,撲於寡人之身張口亂咬,以此驚悸狂呼。」趙文子想一想道:「主公勿憂,夢中所見之物乃黃熊也。昔日周武王夜夢飛熊,得呂望為其軍師。此夢必是吉兆。」晉君道:「卿言雖是,但寡人心懷疑惑,若得個圓夢之人細解其情,才可消釋這一片憂疑之思。」趙文子道:「臣不敏,不足解此,臣看鄭國子產是個博物君子,必知其故。」晉君道:「只是子產遠在鄭邦,如何請得他來為寡人圓夢?」趙文子道:「事有湊巧,物有偶遇。見今子產從了簡公朝聘到此。」晉君失驚道:「來幾日矣?」趙文子道:「因主上有疾故不通報,已來三日矣。」晉君道:「卿可快召子產前來。」趙文子道:「更望主公許約鄭公在於何日朝會。」晉君道:「寡人心內釋疑,不時朝會可也。」趙文子隨即出朝,仍命士文伯往請子產進朝。正是:
  茂才廣略堪回主,重禮隆儀不敢遲。
  一霎時已請到了,子產與趙文子相見,隨即同進宮中朝見晉君。一見之初,先說了一回失於迎訝的話,然後說及夢熊之事,要他解說。子產道:「主公夢中所見的黃熊,即聖禹之父鯀後是也。他因不能治水以致洪水移陵倒谷,淚沒生靈,堯帝震怒,殛死羽山,鯀遂化為黃熊,投入羽淵。當時士人道他雖則無功,只是糜費錢糧,不曾有貪酷之私,遂立廟於東海。後來夏商週三朝俱有祭祀,迄今廢弛已久。且今之天下,晉為諸侯之盟長,應佐天子祭祀諸神。今黃熊咬君之體是欲口食也,求主公祭祀也。主公可即出令旨,擇日祭祀,病自霍然。」晉君聞言連聲道:「解得不差,寡人之憂疑已釋矣。」即吩咐趙文子擇日祭祀黃熊。頃刻間身體便覺無恙。晉君大喜,甚重子產,即日請簡公相見,行了交會之禮。趙文子又奏子產毀了館垣,實晉之禮貌太薄,乞主公修葺高大,可容車駟出入,晉君也納其奏,即在次日排筵以餞簡公並子產二人歸國。自此之後,晉君命修館垣,十分高大,以待後來的諸侯,此皆子產毀垣之功也。簡公與子產離了晉國,路經瀟湘雲夢之澤,早已到了楚邦。這楚國乃是異姓諸侯,只因鄭國介在晉、楚之間,既然到晉國幣聘往來,少不得楚國也要如此。此時,子產隨了簡公入楚,正是與敵國相見,簡公禮當除地。你道怎麼叫做除地?將地上草藤荊棘割刈得個乾淨,這叫除地。若把其地掃除,又要封土為壇,以受郊勞。今子產也不除地,也不為壇,但為草舍一間。當時人有詩道:
  智者從游,廣淵有謀。為壇為舍,各壇雄遒。
  其時,楚國有一掌管旅次的人,名曰外僕,專一迎賓送客,就如今日的驛宰相似。看見簡公不設其壇,因對子產道:「昔日先大夫相先君,曾往四國,未嘗不築土為壇,自昔至今,皆是如此。今大夫到了敝邑,住在草舍之中,恐於勢有不便。」子產道:「其中有故,子豈不知?」外僕道:「所以求執政賜教。」子產道:「以大國之君去適小國,必要構土為壇。若是小國之君來適大國,不必用壇,只須草舍。」外僕道:「此為何故?」子產道:「吾聞以大適小有五美:一是宥其罪戾;二是赦其過失;三是救其災患;四是賞其德刑;五是救其不及。」外僕道:「原來如此。那作壇卻是為何?」子產道:「作壇昭示五美之功,所以小國倚藉大國,無有困扼,懷服如歸。是故作壇以垂及子子孫孫都要進德修善,不可怠惰。」外僕道:「以小適大可有五美麼?」子產道:「止有五惡。」外僕道:「此五惡亦可得聞麼?」子產道:「一惡是向了彼國之人解說其身上所有的罪戾;二惡是請說其不足,惟恐被譴責也;三惡是奉行其政事;四惡是供其職,貢其土產;五惡是從其朝會征伐之命也。」外僕道:「止用草舍又是為何?」子產道:「大國之君專好重幣,賀弱弔凶,此皆小國之惡,焉用作壇,以昭其禍?所以,告子孫切勿招禍,始為永安之良策。」外僕道:「不聞高論怎知此事?」說罷即便告辭,子產也不挽留。後人有詩贊子產道:
  始知草捨不為壇,狂楚為仇肆戾殘。恰羨公僑明古道,息爭寧國報平安。
  外僕將子產不設壇、惟建草舍並子產的言語歸告楚君。群臣道:「子產明於今古興亡之道,又精於大小敵國之謀,似非以下之人,望主公速行朝會之禮,無使彼覘我虛實,以貽其譏。」於是,楚君即與簡公相會,設宴款待。朝會既畢,簡公同子產辭謝了楚君,仍返鄭國。簡公見子產多才,將國中一應政務盡聽子產指揮掌管。那秦、楚、晉三個大國以後聞了子產之名,俱不敢來侵我,不過每年用幣帛往來,通些和好。此皆子產一人聽政之功也。且鄭國之中民多地少,族大且侈,自從子產聽政之後,百姓安堵,獄無冤囚。國人都誦道:
  取我衣冠而楮之,取我田疇而伍之。孰教子產,吾其與之。
  不數年間,郊遂甸服之人都來歸服,如水就下,共相敬愛,如憐孝子,如敬慈母一般。國人又誦他的德政道:
  我有子弟,子產誨之。我有田疇,子產殖之。子產若死,誰其嗣之。
  你道子產為何被國人時常誦念?只因他在鄭國凡一應政令皆能懾服人心,嘗作丘賦,作封洫,制參辟,鑄刑書,這四件是治國齊家最要緊的事,他一一能為,其他可知。大凡從古至今的君子被人誇譽固多,其中未免有一二個謗毀他的。那時鄭國公族有一人名曰然明,與國人到郊外一個小亭閒遊,與那些口尖舌快之人,議朝政之得失,談子產之是非。其中有一人深為子產不平,歸告子產,勸子產拆毀了這個所在,杜其後游,免致私議。子產道:「吾聞忠善以息謗,未聞作威以防怨。若作威防之,其怨愈深。若有人談我公孫僑失處,即當改過遷善,則然明大夫,豈非是我之師!何必拆毀其亭。」那人見子產之言,深服而退。子產以後愈將事體斟酌,把一個小小的鄭國扶危治亂安傾定覆。後數年,簡公告薨,子產亦因勞心費力太過,得患一病,國人莫不吁嗟歎息。說道誰人可能代吾子產大夫死者,吾當事其父母,養其妻子,厚其殯葬,綿其祭祀。不料數月之後,子產藥石無靈,可惜一位執政上卿,卻做了南柯一夢。那時舉國之人孰不哀悼,士大夫們痛哭於朝,商賈們痛哭於市,農夫們痛哭於野,就像沒了父母一般哀慟。至是孔聖人在魯,聞子產之變,亦自出涕良久乃止。有一首哀詞為證:
  泰山頹兮樑木壞,叩天遠兮靈奚在。望東裡兮淚泫然,傷子產兮屯運屆。
  苟延齡兮治國都,或廣上兮未雲邁。胡速返兮援末繇,拊幽心兮增感慨。
  總評:節受匡濟之政,子產一傳盡之矣。世人勿作小說看過。
  又評:大國圖霸易,小國圖治難。子產為小國之臣,行恭敬惠義之政,晉、楚莫能攖其辭。有釋難解紛之術,無喪師辱國之愆,足稱一時良佐。設使得輔桓文之主,其政更當何如?吾知其名,必超管、晏諸君之上。
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