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卷 淳於髡日
忽訝盈堂溢笑歌,為傳辯士逞雄科。掀唇恰遇宸裡隱,抵掌偏從華屋過。
名震撼,列侯多,一言如鼎信非訛。最矜恬退身榮逸,平口安邦不尚戈。
話說古往今來的人物,若是一句說話可以排難解紛,一樁事情可以濟人及物,這個人不必題起,自然是千載傳名,萬年感激的了。但是,一件先要立品極高,不愛小便宜,不怕大患難,可喜便喜,可怒便怒,可生即生,可死即死,方才算為豪傑。縱不然便五霸盟也是妙的。你道為何叫做五霸?出在一本書上,就是孟子說的五霸假之也。五霸專要假仁假義,尊周攘夷,人若肯學了他,果有甚麼才調?果有甚麼辨說?走到那王侯之前,卿相之側,抵掌而談,橫襟而說,說得天花亂墜,鬼泣神驚,憑你是極愚極拙的鄉民村老,極頑極劣的野豎牧童,極狠極暴的國君人主,極柔極媚的女子小人,他若洗耳一聽,亦足動其真心,啟其美慮,挽其未趨,就其正道,不好的也都變做好了。還有一說,必須這個能言利舌之人自身也要修整,果然出言成文,勤營本業,不屑虛博聲名,這樣人說出來的話自然有人傾聽。若做了個放僻邪侈之徒,蕩簡逾閒之輩,憑你說出甚麼道理來,只當得耳邊風,東進西出,全然不關心內。有何益處?所以說道百業皆可成道,都要立身為主。我如今且說一個片言之下,救庇萬民的故事,乃是秦始皇駕下一員宰職,名曰優旃,身材生得瑣小,倒有極大的智謀,善說恢諧的言語。那秦始皇吞併了六國,東填大海,北築萬里長城,西建阿房,南修五嶺,費了多少財力,動了多少悲怨。那時,優旃年紀尚輕,官職又小,故此不敢進諫。所以,始皇乾了這幾件事,後來又要思量造一所苑囿,東至函谷關,西至雍之陳倉,有千里之廣,裡面種植花卉,開濬河道,啟建宮殿,打造船隻,以便遊觀行樂。傳下旨意,擇日興工。這優旃聽得此說,吃了一驚道:「這個工程算來不小,殫財竭力,為害匪輕,必須諫止方好。」即忙入朝面見始皇。始皇問道:「今日卿為何事,不召而至?」優旃奏道:「臣聞皇上欲議大苑囿,不識果有之乎?」始皇道:「這是有的。」優旃道:「只恐靡費不小。」始皇道:「偌大工程都做過了,何況此事?」優旃道:「好固好,但是多畜養些禽獸在內更好。」始皇道:「這是何故?」優旃道:「設或有盜寇從東方來,好令麋鹿與敵人相觸,則不必刀兵可矣。」始皇聽說,心下細想道:北築長城之後,果然內藏空虛,若再大苑囿,萬一有寇盜之警,則以何物需用?便向優旃道:「卿言良是。」遂降旨停罷苑囿之行,國中萬姓無人不感備優旃這句說話。後人有詩云:
萬里長城始奏功,何堪苑囿復加崇。若非一句優旃語,天下蒼生再困窮。
不隔幾時,果然匈奴侵邊,其時發出內帑應用乃得制勝。始皇大設筵宴,賞勞群臣。這一日適值大雨淋漓,群臣們免不得要冒雨而去,在街衢巷陌之中,都乘著車騎還不致緊,一進了朝門便無車騎,只是步行,自朝門外走到金鑾殿上,料不是三步五步的路,也有好一段程途。雖則跟隨的人張著一把雨蓋,遮了頭遮不得身,遮了身遮不得腳,走近皇殿沒一個身上不是濕的。其餘各官巴不到廊下避雨,只有優旃他卻有一片惻隱之心,竟不同眾臣到廊下,一徑直往丹墀之下去了。你道他這個大雨走去何事?原來皇上登殿之時,少不得有執戟執盾的武士侍立丹墀兩旁以壯威儀,以聽差遣。此時始皇已將次升殿,這些武士都已排列在丹墀內了。但是,聖駕出來的時節,難道他們敢張傘,就是蓑笠也不敢戴的。所以,只得立在大雨之中做個濯物。這優旃因看了他們,心中不忍,故此走到丹墀,問這些武士道:「你們可冷麼?」眾武士道:「怎麼不冷?」優旃道:「待聖駕升殿你們可要到簷下去站站麼!」眾武士道:「如此甚好,怎麼得能彀?」優旃道:「不難。少頃我在殿上大呼,你們都要答應。」眾武士道:「如此多感大人厚德。」優旃依舊步入廊下與眾官相會了,少頃之間只聽得御道傳呼,始皇早已登殿。真個是:
九重閭闔開宮殿,萬國衣冠拜冕旒。
這些文武官員趨趨蹌蹌,一齊拜舞,山呼萬歲。禮畢平身,始皇正欲令各官就坐,只見優旃向丹墀下高聲叫道:「殿陛郎。」這些武士齊聲應道:「有。」優旃又道:「爾輩雖長,有何益處?俱立於雨下,我雖矮反得在殿上避雨。」大凡人君好發慈心的所在也是肯發的,只是自家尊貴了,不好輕言,一有人點撥即好說了。始皇聽得優旃這句說話,抬頭向殿陛下一看,見那些武士們都淋在大雨之下,心中亦覺不忍,便傳令旨道:「著他們都向廊下暫避。」眾武士得旨無不歡喜,一齊謝恩,徑都向廊下去了。此亦優旃一言造就的,事雖小巧亦算才智。正是:
片言輕出扶人口,救濟多人免被淋。
那時始皇命文武百官依次就坐,宴賞昇平,飲饌中無非是美酒佳餚,也不必細說。酒至數巡,始皇便道:「匈奴犯邊,一則仗諸卿之力,二則賴長城之功。昨日孤之太子議將長城俱要上漆。漆城不惟堅固,抑且草木無處發生,賊人亦無所扳援,此策甚妙。諸臣當與孤家弩力速為,不可遲滯。」眾臣聽罷皆默默不語,優旃便出席奏道:「太子欲漆其城,主上未言臣即先有此意。雖然百姓財力殫竭,卻是美極。漆城蕩蕩,寇來不可上。若就行亦是不難,但恐世間沒有許多的漆樹。」始皇聽得明明知優旃是說勞民傷財,借這樹來說的,對著優旃大笑一聲,乃止漆城之舉。你看優旃所行這幾件事,都只得一句言語悟了主上之心,省了多少國課,省了多少民力,皆為優旃平日為人正直,所以易能觸動。就是這幾句說話,若出在邪僻人的口中,莫要說是秦始皇,憑你甚麼人也是不理帳的。如今再表戰國時一個偉丈夫也會說巧語,動王侯。說將起來有許多妙處,不能盡述。有一首三言詩為證:
傳古昔,有一人。多才技,逞嘴唇。能悟主,會救民。試說起,敢逡巡。
休訾議,假也真。君不見,史記頻。立大功,便隱淪。儀奪童,獨稱尊。
卻說此人生在春秋戰國之時,雙姓淳於名髡,是齊國的人,又做齊王公族的贅婿。他身長六尺有餘,不滿七尺之數,也算得是個一表身軀了。可喜的多見博聞,強其記誦。只是他所學沒有一個定主,也沒有一個宗傳。隨人為師,任意為用,又且滑稽多辯。所長的是諫議說詞,專慕那晏平仲大夫的為事,一心利物濟人。若要開談陳論之際,必要觀你顏色何如,承你意旨何如,熟籌在心,利捷出口。往往向諸侯列國去出使遠行,未嘗受人屈辱,未嘗遭人唾棄,那一個不呼他做先生。其時,齊、楚、梁、趙四國之君最喜與他議談,最喜與他應對,常有金帛相賜,只當受四國的爵祿。這淳於髡也是天生成的好造化,恰好這時齊國君王不是別人,是威王在位。他性喜隱語,又好淫樂,每每飲酒不肯吃一二杯便止,必欲廣設了優人舞伎,媚子諧臣,水陸珍羞,笙歌細樂,徹日徹夜,歡歡喜喜,吹吹彈彈,如此沉湎於酒,也不去治政事,也不去治臣民,也不去治內外,也不去治軍旅。如此做卿相的、做大夫的,百官群小那個敢從旁進諫?所以,威王愈加荒淫無度,縱的是酒,愛的是色,且把這政務之大、國令之尊、人民之廣、社稷之大、宗廟之事,一些些置之度外,毫不在心,絕不動念,都托付於卿相大夫百官掌管。若是這卿相大夫百官,個個有臯陶稷契之才,人人有周公伊尹之德,憑你如何怠惰,還好曲為調停,善於扶持,提挈輔佐他做一個自怨自艾、遷善改過之君,庶幾不至有失祖宗傳下的基業。怎奈滿朝文武沒一個安邦定國之才,駕海擎天之力,把國政日弛,不能處置。正是:
若得好兒孫,能承祖宗業。庶不致傾頹,可以光史冊。
壯哉齊威王,終善始何拙。幸者猶在斯,無勞聲咄咄。
不惟眾官不能治安宗廟保護黎庶,又且都是些好壬不軌之人,極其可惡,見齊王委任於他,也便各思肥家,各思利己,把一個錦繡齊邦弄得個七顛八倒,把一位強橫齊王弄得做十死九生。那些鄰邦之人落得乘虛而入,以強欺弱,以大壓小,以堅摔脆,以剛制柔,一齊興動干戈,奪其土地,侵其都鄙。咦!這齊國的都城總是鐵鑄的,只怕也要銷鑠了。若是土泥石塊築就的,少不得旦夕之間,難禁這諸侯們以怒馬踐踏,眼見傾頹,可立而至。那左右的人巴不得君昏勢橫,誰肯犯那雷霆之怒,致受斧鉞之誅,故此齊王越覺昏愚迷惑。惟有這淳於髡是一個好人,只因他尚了那一位郡主,做了那一位贅婿,有了這一點骨肉之情,抱了這一段滑稽之才,為此清夜自思:此日正吾得志行道之時也。奈何秘而不出,豈不為之枉然?設使國旋喪亡,吾身亦難於保全,吾妻亦不免分散。惟有將些隱語縱縱橫橫說得威王聞語省悟,誅奸臣,遠小人,親賢士,用豪傑,把這國政重新,山河再造,多少是好。正是:
生平無他願,願作直言臣。悟王可立業,維風不墮塵。
真心惟寸赤,壯志恰如神。從此誇重振,中興頌再新。
淳於髡是日未明而起,穿其本等服色,坐其府中車騎出了私第之門,進到公朝之地。此時還是黎明光景。但見:
曉露霏微,殘星的爍。垂柳梢棲著幾群鴉鵲,曲砌上鋪著一派草花。宿衛軍兵,熬了夜嘴青臉腫。奏疏卿士,提了燈行急步忙。耳內但聽得玎玎當當數聲殘漏,目中惟遇那依依隱隱几疊高垣。呼一聲駕來殿上,響三遍鞭靜墀間。要回對的謹持笏繞玉龍牀,該退班的肅摳衣起金鳳院。正是聖主有百靈呵護,果然臣下有千樣威儀。
淳於髡等齊威王升殿,各官見過,他然後近前。只見威王宿酒未消,偎著幾個紅妝豔質,頭也抬不起,身也坐不定,東倒西歪,左攤右軟。那些伏侍的急得心慌膽戰,那一個不說道早知如此,且緩緩坐朝,甚麼要緊?口中微微細說,早被威王聽見了,便把金口開了,吐言道:「愛卿之言有理。」即欲退朝,依舊去到便殿深宮荒淫快樂,忽值這不知趣的淳於髡走到面前,急急叫道:「殿下請勿退朝,淳於髡特來候安。」威王將眼一睃,笑道:「淳於先生,你來得好。這幾日為何再不相見?」淳於髡道:「臣在外,君在內,內外隔絕,所以弗能親近。」威王道:「既如此,是孤之疏於接賢了。」淳於髡道:「不敢。」威王道:「先生今日惠然入朝,可有甚麼樣說話麼?」淳於髡答道:「正有一言奏聞。」威王道:「敬聆大論。」淳於髡道:「臣聞國中有一隻大鳥,其翼翅之張可蔽雲霄,他也不往集山間林木之上,倒反在王的庭陛上來。」威王聽了這句話是不曾經人道過的,不覺駭然驚問道:「先生之言果然有此深致,不知是耳聞還是目擊?」淳於髡道:「可以耳聞,可以目擊的。」威王道:「但不知此鳥止我之庭恰是何意?」淳於髡道:「連臣也不知其意。」威王道:「既然不知就該不言,今既言之,未有不知,幸即剖明。」淳於髡道:「這鳥來了三年,他也不肯刷其羽裳飛騰雲路,也不肯囀其音聲長鳴風中。王知此鳥有何故哉?臣實下愚野人,望乞賜教。」威王道:「此鳥不飛便罷了,若一飛將起來,不沖天他也不肯休歇。若不肯鳴還是同著鷃雀鷦鷯,也不打緊,惟其戛然一鳴,少不得要驚人了。」這威王一邊說一邊想道:「分明淳於髡道我不理朝政,要我改行,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意思。」及至說罷便悟透了,就向淳於髡道:「先生之言是剖寡人之隱矣。」那淳於髡見威王已解其意,方敢退去。威王從此之後:
重整伯者風,練將逞梟雄。星弧蓮花劍,碧玉大宛驄。
桓桓率甲士,橫行列辟中。孰不播名譽,孰不相欽崇。
三十六年內,時時奏膚功。直令千載下,重其辨說通。
仍復侵地廣,因鑄景陽鍾。佇見兵威嚇,再世小桓公。
次日,威王將那淫聲豔色,美酒佳餚,盡行丟開,穿了法服之輝煌,降了令旨之嚴厲,發出金吾之車、羽林之將,又發金花彩段、表禮書儀,即召那七十二處的縣令長來朝,就將那即墨大夫是一個賢能有德之士十分獎勸,賞他許多物件,又與他一個御筆親書的匾額四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。你道那四字?是「旌賞忠善」四字。又將那阿大夫斬首市曹,因他平日奸佞貪婪,做官又貪賂,做人又放蕩,所以威王將他誅斬。即時又奮鷹揚之勢,率虎賁之將,出離齊城,聲張要復各國向日所侵地,拼一個你死我活、我存你亡。其時各國諸侯個個藐視威王,只道永無回心之日,再無轉念之時,就如朽木之不可雕也,坍牆之不可修的相似。故此那列國諸侯那一人不鄙齊威王的所作之非、所為之錯?那一個不侵佔齊邦的土地?忽聞威王一旦振作,說也希奇,聽也古怪,諸侯們得了這個消息,都要前來和好,安敢復踏前轍?急忙修了書,遣了使,送了禮,見了威王的臣宰,然後求叩威王,將此侵去之地一一送還,好不昌隆興旺。威王大模大樣受了書,看過那書上的說話無非是溫言妙語,奉承趨附之旨。看罷笑一笑兒,打發使臣回國。此時,惟有楚國最稱強悍,聞知各國還了齊國侵地,楚王反笑諸侯為迂,他便另立主意道:「齊國已頹,各國不知虛實乃還侵地,不乘時吞併更待何時?」決意興兵加齊,統了傾國之兵約有數百萬,星夜前行,進發數日將到齊國。有六言口號為證:
千隊虎狼人馬,五方旗號鮮明。不是迎秋賽會,為言奪取齊城。
威王一聞楚師臨境,怎麼不要畏懼其鋒,急召淳於髡入朝商議。淳於髡應命而至,威王道:「今有楚師犯界勢甚猖獗,非先生口才不足以出使他國,望先生念先君之面,骨肉之情,代寡人往趙求請救兵,以拯黎民之困,望勿推辭。」淳於髡慨然應允道:「這是國家大事,既蒙君命怎敢不去?」威王即命左右向那寶藏庫中取出黃金百斤,又向廄中取出車馬十駟交付淳於髡往趙請救。這些東西若把一個窮儒可謂一時暴富,誰知淳於髡眼見甚廣,看了些須猶如糞土,便仰天大笑呵呵幾聲不止,他戴的冠纓都振下來。威王心下生疑,便問道:「先生敢是嫌少麼?」淳於髡假意對道:「臣怎有此心?」威王道:「先生發笑豈是無故,幸說明了。」淳於髡道:「今日臣在家中聞王宣召,適從東方而來。大王,你道這東方是甚麼所在?」威王道:「是怎麼的?」淳於髡道:「東方乃是田畝。」威王道:「田畝之中你可有甚麼觀見麼?」淳於髡道:「不瞞大王說,委實有些異聞奇見。」威王道:「恰是何奇何異?」淳於髡道:「只見那道旁有個田夫手中拿了一隻豬蹄,捧了一盂淡酒祭獻那田頭土地,口中祝贊道:甌婁滿篝,污邪滿車。五穀蕃熟,穰穰滿家。」威王也不等淳於髡述完,一心要他往趙請救,便道:「這也是人情之常,沒甚稀罕,沒甚奇異。」淳於髡道:「大王休道如此,據臣看來的是世上無雙,人間絕少。臣見他所持來祭田神的肴饌甚少,他所欲的念頭又且甚奢,故此好笑得緊。」齊威王思想了一會就會著他的來意,便道:「實是寡人有失了。」即令左右又將黃金千鎰、白璧十雙、車馬百駟交與從人,隨了淳於髡往趙,那淳於髡方才肯行。終不然淳於髡做這個光景是好利麼?這不是他好利。凡游說列國少不得要賂其臣妾為入門進身之計,若是帶得禮物少了恐事體不成,空勞往返,又不能救濟本國之危,反貽下手長袖短之誚,如何做得游說的事來,也是無怪其然的。這威王亦有個緣故,只因他性喜隱語,湊中其懷。若使淳於髡直言請益,那威王或者又不捨得,惟其如此進言不怕威王不順從的。少頃別過威王,打疊行李,帶了僕從,星夜趲入趙國,備陳威王乞兵救齊之事說與趙王。那趙王正要與齊和好,敢不奉命?即日下令向國中精選雄兵十萬、革車一千餘乘,備與威王拒楚。那楚國的探子緝訪其事,報與楚王道:「齊遣辯士淳於髡往說趙王,請了救兵,勢極浩大,為此特來報知。」其時隨駕臣僚俱奏道:「那淳於髡不是個好人,萬一又往別國求救,其事愈不可知。我國千里興師,食糧不能接濟,不若暫退回朝,堅利軍騎,打點糧草,待時而動,未為不可。」楚王聞言默默半晌,自覺無味,即依眾臣之議,連夜退兵歸楚去了。後人有詩為證:
威望令人欽,星回馬足口。長歌非奏凱,解甲捷歸林。
齊楚仍和好,春秋通素音。還誇趙侯義,慨惜士遝臨。
那齊威王自從被楚人相攻,每日登城樓窺伺,又不知本國軍民善於守城否,又不知淳於髡請得救兵否,好不憂愁懸望得緊。忽見楚兵四散遠去,金鼓之聲看看漸杳,又見趙國兵馬已到,淳於髡將那齊王所與他的黃金犒勞趙邦軍士,不到本國取賞,又不來騷擾地方。淳於髡打發趙兵班師之後方才進城復旨,威王大悅,當即犒勞群臣。不題。
自古道:偷雞貓兒性不改。既有舊病在身,少不得要發作。威王只因各國歸其侵地,趙國肯借救兵,楚國引兵遠退,心滿志足,又想快樂。每日在後宮中廣列玳瑁之筵,共飲流霞之酒,朝以繼暮不知抵止。一日,召淳於髡進宮賜坐陪宴,直飲至月上花稍,秉燭而游,果然暢意遂懷。那威王乘著酒興殷濃,便問淳於髡道:「先生這樣一個大氣度、好規模,看來酒量決是巨的。但寡人向因國事匆忙,軍機勞攘,未曾與先生稍敘骨肉之歡。況全仗大才請兵救齊,獲成此功,今欲借此酌一以酬勞,一以較量,不知先生飲得多少?」淳於髡道:「若論臣飲酒之量,一斗亦醉一石亦醉。」威王道:「先生你既飲一斗而醉,安能飲得到一石,此說可得使寡人聞之否?」淳於髡道:「此說甚長,臣若說來未免手舞足蹈,恐足取罪不遜,只是莫說罷。」威王道:「寡人正要聞先生的娓娓高談,怎麼倒推辭起來?況飲酒全為合歡面設,何罪之有?」淳於髡道:「假若臣賜酒在大王之前,其時好不畏懼也。只見執法在旁,稍有差錯難免刀劍。又見御史在後,做出那冷面寒鐵的形狀,凡見大小百官略有絲毫不是,就要彈劾?臣到了這個時節,縱有貪杯的念頭,早被這威嚴所懾服下了。是以欲飲不得,欲棄不可,吃到一斗徑醉了。」威王道:「足見先生以敬事君的妙處。」淳於髡道:「若臣之親有尊嚴之客在堂,臣當此服勞不敢稍懈,參拜鞠腿,侍酒於前,我當此飲酒時賜餘瀝奉觴上壽,數數走起,不敢安坐,飲到二斗亦徑醉了。正所謂:君父一理,親而且嚴。侍觴惟謹,飲弗請厭。」威王道:「既如此說,何時何地才飲得多呢?」淳於髡道:「若是有知心會意,契友良朋久不相見,率然之間走到面前,如久雨見了旭日的光景,歡天喜地,道古談今,又將私情曲意互相告語,語罷無事即命飲酒,這個可也難得醉。」威王道:「為何?」淳於髡道:「交友相會深情相通,必定要吃到五六斗,方才博得一醉。」威王道:「可還強得麼?」淳於髡搖手道:「不能,不能。」威王道:「為何?」淳於髡道:「是猶惡醉而強酒。」威王道:「好個飽學先生,但屬過腐些兒,不識繼此而進,還飲幾何?」淳於髡道:「假若州閭之間,大舉社會,斯時男子、女人紛紛雜坐,但見:
酒倒流霞,臉生桃花。投壺六博,競鬥奢華。
這時節好不放蕩之極,不拘男男女女,與他握手而談,也無個責罰,便將這目睛注視也沒個糾彈官在旁覺察,也沒有一張告示掛在那邊將這飲酒禁止。臣當此際正向筵前飲酒,忽口口幾聲珠玉拋在地下蕩然作響,又要飲酒,那酒才入咽喉,聽得這聲禁不住又要去看,可笑那酒好生作怪,反要奈何小臣。」威王道:「酒被先生吃了,為何倒說酒來奈何先生?」淳於髡道:「這酒正因臣要吃他,他氣臣不過,不由你使喚,乘著臣低頭向地,他卻從鼻穴流出,好生酸癢難熬,又沒計去搔,豈不是個奈何的法兒?」威王聽了好生大笑,也含著一口酒不覺噴了滿案,鼻孔中也覺酸癢難禁,即喚左右洗盞更酌,又問道:「那墮下地的是甚麼東西?」淳於髡道:「是墮珥。」威王道:「妙也,這是女人的耳環了。那後面可還有甚麼物件遺下來麼?」淳於髡道:「怎麼沒有?臣前拾其珥正待還座,只聽得後面嚶嚶笑語道可惜二字,及至回頭又是一枝遺簪,恰是微微有些傷痕在上,臣見之不忍使其玉碎,即忙拾在懷袖,如此甚樂也。若去飲酒可至八斗,十分中有了三分醉意。」威王聽說此言,正中他荒淫之事,滿口稱善,又問道:「先生到十分大醉還在何時?」淳於髡道:「在那日暮之時,酒闌之際,將那酒餚合做一處,男女不拘,長幼同席而坐,所穿的履舄在這台幾下,交相參錯,猜拳行令,擲色傾壺,杯盤狼藉。此時堂上燒的燭已滅了,那主人將臣留住,送客出門。此時臣雖微醉徒倚其間簾外簷端,月光射入,窺見那女子羅襦襟解兮露酥胸,似雪如脂兮異馥融。薌澤微聞兮蘭麝暖,銷魂蕩魄兮喜匆匆。」威王道:「淳於先生樂哉斯境,使寡人聞之不覺神馳意亦醉矣。」淳於髡道:「當此臣甚喜歡,能飲一石。」威王道:「如此享用也不虧先生吃。」淳於髡道:「然而古人也曾有幾句說話題得最好。」威王道:「是甚麼呢?」淳於髡道:「這卻有許多妙義的,便述與大王聽之。」威王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淳於髡道:
酒極則亂,亂極則悲。萬事盡然,言不可極。極之而哀,以諷諫焉。
威王始初尚只道是甚麼盤桓歌舞之言,誰知說到後頭把前邊的說話都班轉了,卻是一派逆耳忠言。不期威王欣然稱善,遂罷長夜之飲。以後淳於髡極其寵用,命為諸侯主客之職,一應宗絕置酒,畢竟召淳於髡來陪席,恣其恢諧謔誚,莫不始。倒有一七令為證:
髡,出語,溫存,能解慍,會釋紛。形軀既偉,笑貌可尊。王侯皆敬羨,草野盡誇雲。果是英人與俊品,令人蕩魄與消魂。
後來,各國諸侯沒一個不聞淳於髡之名,惟梁惠王因有一個賓客再三稱誦淳於髡的賢能,惟他更加企慕。這一年淳於髡別卻威王,往外路閒遊,偶住梁地。那個賓客聞知淳於髡在此經過即來相見,求他進見惠王。惠王大喜,乃屏開左右,獨自坐在龍牀,賜淳於髡坐一繡墩,吃了一杯茶,沒一句說話,淳於髡就作別而退。次日,梁惠王特請淳於髡進朝相見,又與昨日一般無二。難道淳於髡與梁惠王相見二次再不開一句口、說一個字?這正是他的譎詐之狀,原不足為怪。惠王不知其故,竟錯怪了他,那淳於髡退得在外,急喚客來埋怨道:「子一向甚稱淳於先生之才,雖管仲、晏子也不能相及,及至來見寡人,寡人未曾得他甚麼教益,難道是寡人不足為言?難道淳於髡原沒有甚麼才幹?是子謬為薦舉?不然恰是何故哉?」賓客聞言大慚而退,見了淳於備陳惠王不悅之言,淳於髡略不動聲色,應道:「誠有這樣的事。吾前日進朝見王之時,那惠王志在驅逐之上,後來復入宮見王,那王志向又在音聲之上。吾是以默然而退,非不言也。」這賓客想道:不想惠王如此,如今正無顏覆命,不免藉此回復。即辭淳於髡來見梁惠王,將淳於髡言語述明,惠王大駭,道:「嗟乎哉!淳於先生誠聖人也。」其客聽了這言便道:「淳於先生何以謂之聖人?」惠王道:「他始初進來之時,有一人獻了一匹良馬來與寡人騎坐,寡人未及賜觀,值先生至。我那時一心一意思其馬之善否若何,所以見了淳於先生沒情沒緒,覺得禮貌上有些欠缺。這原是寡人不是。」賓客道:「此誠大王重畜而輕賢,毋怪他沒有一語。」梁惠王道:「到了後次淳於先生又來,偶有一人善解音律,能作清謳,未及張筵設座,試其繞樑落塵之響,又值先生來。寡人雖然將左右的侍臣僕御一應閒雜人等盡盡驅除,止留寡人與淳於先生在彼對坐,然我這點私心不肯拋離。果然有這兩件事,怎麼不是個未卜先知的聖人?」那賓客道:「原來大王知其為聖人,以後時時請他進宮談吐,料無倦色矣。」惠王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有詩為證:
重士尊賢,列侯所難。奇逢梁惠,出類拔萃。上世既無,今且獨孤。淳於之子,堪誇合志。
卻說惠王自賓客報復之後,淳於髡不時進見,常常交談,果如其賓客之口。惠王思量國中雖有臣工,不如淳於髡者多矣,我若求得他在梁做個卿相,或者他邦有使伐之憂,求他在內游說豈不為美?惠王因有了這件意思,便托客轉達。那淳於髡聞言,自思身為齊邦贅婿,非尋常世俗之人也。若要貪圖富貴,希翼錢財,在本國之中豈沒有個遂意的所在,稱心的官爵,直到你這梁國地面干祿邀名、稱臣呼主,豈是我淳於髡平生的所願?況昔者孔夫子有雲,不義而富且貴,於我如浮雲。今惠王欲以卿相之位待我,是大不義了。吾惟隱遁不仕,也好隨吾快活逍遙。次早,上了一個辭梁的書札,惠王不敢扳轅,即辦了安車,駕了駟馬、束帛加壁、黃金百鎰送歸青齊。淳於髡歸到本邦,終身再不求名圖利。後人贊他這般超脫戰國之氣習,不戀塵俗之繁華,稱為偉人,信然、信然。有詞為證:
擅微談兮解世紛,今不再兮感慨殷。救世途兮醒客慮,是英雄兮是聖人。吾今傳兮傳不傳,淳於遠兮高風存。
從茲後兮勞夢寐,憾其逝兮懷其真。非威惠兮多明聖,將杰士兮委風塵。真有此兮真足尚,朝野間兮橉令聞。
總評:演淳於髡者全在描其機詐便捷,若取孟子七篇內所言,因而寫之。何啻泥塑雲長,木雕韓信,求其秉燭待旦,月夜私奔,有何生動之致,必如此庶稱美觀。
又評:世傳淳於之徒是個小人行徑。何也?因其承意觀色故耳。雖然此非可論淳於髡者,天下誰人肯棄了卿相不做?只此一段就是非常之異品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