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三卷 陳仲子豈不誠廉士哉
舉世茫茫穢行,誰能濁裡澄清。夢魂常逐幾方馨,一覺千秋未醒。
細數古人高潔,爭如仲子廉貞。只今遺得一潔名,莫道矯廉畸行。
這一首《西江月》詞說近世人情鄙猥,貪得成風。凡屬利孔所在,無不兢逐徵求,那管喪名污行,就如千年不醒的長夢一般,那裡再得個捐棄榮華,甘心落莫。雖當勞苦而不辭,或值飢寒而罔惜,清名苦節。表表人間的陳仲子,做一個中流砥柱呢!當初的人都說他是矯廉,不免輕薄他幾分。不知這樣的人,正是今人的藥石。那陳仲子是齊國人氏,戰國時的處士,排行第二,故此喚作仲子。因避居於陵,又號為於陵子。父親早故,惟有母親在堂,他的先世皆是齊國上卿,有兄陳戴見襲著祖父的官職,真個威風光彩。但見他:
食祿蓋邑,享粟萬鍾。榮承先業,果然氣燄熏蒸。勢擅餘威,委實聲名赫奕。衣錦繡,食膏粱,已自奢華不盡。樂妻孥,登大廈,果然享用無窮。成為庶姓之尊,列在一人之下。
若是當今之世,為兄的如此貴顯,為弟的少不得也要藉些勢力。這個陳仲子的生性偏是古怪,且聽我道來:
秉性貞廉,棲心淡泊。所惡的是朱紫盈門,最嫌的乃金釵繞座。盤中餐來得無名,寧飢餓而不食。身上衣不忍棄舊,雖破損而猶穿。久厭世人之競逐,欲同自己之清高。
一日,陳仲子對妻子說道:「我久慕清廉,不能遂志。若只管戀著不義之物,何以成廉?」妻子道:「那一件是不義的?」仲子道:「我和你日常間吃用是那裡來的?皆是吾兄的俸祿。俸祿難道是義的?就是如今所住的屋宇,雖然祖宗遺下,在我看來也是不義的。莫若棄了,方可礪吾之行。」妻子道:「如此卻好,恐一時沒有棲身的所在。」仲子道:「於陵地方,我有陋室一間,盡好安身,但不知娘子意下何如?」妻子道:「你既有心,我必同志。唱隨相守,何嫌於貧?」陳仲子大樂道:「此真仲子妻也。」後人看至此處,有詩一首以贊之曰:
避世辭榮意見真,修名砥行不妨貧。同心羨有賢義婦,此義何須再問津。
當下仲子又對妻子道:「我和你就去罷。」妻子道:「這也須別了婆婆,方才可去。」仲子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既同了妻子去別母親、哥哥,把要出去棲住於陵的話說了一遍。他哥哥是做官的人,心中便道:「他是薄福之人,不能消受體面上。」少不得把兩句好言語勸慰,卻不十分強留他。母親實出母子至情,未免肝腸寸斷,涕淚交傾,力為勸阻。夫妻二人堅執不從,竟自恝然而去。離得相府,轉出東廓門,不一會兒已到於陵地方了。但見:
數椽斗室,半畝方塘。屋外青山,聳起嵯峨之勢。門前綠水,流來嗚咽之聲。農者農,樵者樵,相逢絡繹。富者富,貴者貴,斷絕往來。暇時山水作生涯,靜夜琴書為伴侶。正是山中莫道無供給,偏多明月與清風。
仲子一身之外並無他物,與妻子商議道:「我和你立志貞堅,也要治些生理才好。」妻子道:「這個講得極是。」仲子便脫下隨身衣服,賣得幾錢銀子,買了些稻草,又買一雙草鞋,看了樣做起來賣。又買了些練麻,付與妻子辟績,大家賺些柴米度日。二人竟在於陵安心樂業,雖不比在家時節享用肥甘,卻也粗茶淡飯盡彀一飽。不料國中大旱,井泉皆枯。仲子只得起了一個早,手中拿著一個壇,壇上係了長繩,徑到東廓外去汲水。天色尚早,雖不曾有人汲過,井裡實是沒水。仲子慢慢汲來,恰好彀滿一壇,井裡就乾了。才把繩子收起,正待要走,只見男婦老小許多人,拿了壇來汲水,看見井中沒水,自恨來遲。見了仲子滿壇好水,不勝羨慕。仲子嘿想了一會,便對眾人道:「你們且把我的水均分了去。」眾人聽得大喜,各把自己的壇分了水,作謝而去。仲子見眾人去了,仰天長歎道:「我其先乎?人乎?我其貪乎?飲乎?我其爭乎?汲乎?」就把水壇打得粉碎,草繩裂作寸斷撇在井邊,垂首喪氣回到家裡,才進門來就抱頭痛哭。妻子問其緣故,仲子答道:「我未嘗先天下事而爭,先天下事而貪。今日之汲孰使我先,孰使我爭,孰使我貪,以喪我貞廉。我且絕食三日,懲我之先人也。」便閉上了門,嘿坐無言,大有憂色。妻子也只在一旁績麻,請他吃飯,只是不吃。看看過了一日,明日也如此,後日也如此。三日之間並無一顆米下肚,妻子連忙做了些飯擺在桌上,說道:「今經三日已足,懲你之過了。有飯在這裡,且吃些充飢。」仲子餓了三日,那裡聽得?連桌上擺的飯也略略見些影子,卻辨不出是甚麼東西,便問道:「你不言不語,放些甚麼物件在我桌上?」妻子就曉得他目無見耳無聞了,高聲說道:「如今三日了,有飯在此,請吃些。」仲子把桌上一摸,摸著了飯碗道:「雖是三日了,卻沒些滾水漱口,乾巴巴如何下得喉去?今日已晏,料不先於人了,待我去汲些水來。」就扳著桌子,掙將起來,一步一步挨將過去,取了一個小瓶,尋了一根草索縛在瓶口上,喚妻子開了門,他便提了瓶兒,逐步步的挨出門去,慢慢掙到井邊,正要汲水,把手撈到井欄上去,只見有一李子在上,仲子拿將起來,近著眼睛一覷,已被蠐螬蟲吃過一半,只剩得半個。仲子便道:「此天所賜,以濟我貞廉也。不然,螬食何為不盡?」便把那爛的所在掐去了,上口便嚼,剛才咽得三咽,當此飢渴之際,那李子雖然是個棄物,卻也又酸又甜,嚥下喉嚨便覺精神添了一半,登時耳目清亮了。後人有詩為證:
廉士曾逢三日飢,見聞泯滅井邊頹。天貽半李教三咽,頃刻聰明依舊回。
仲子放瓶下井扯起繩來,已是滿滿一瓶水,雙手捧了將腳步緩緩移來,掙到家裡就遞與妻子。妻子燒火烹茶,仲子把井上有李的事說了一遍。茶已熟了,妻子便把茶飯放在桌上,請仲子去吃。仲子只因三日沒飯在肚裡,髒肺虛弱,雖然肚飢,那裡吃得多少下去?倒吃了三四碗茶,只吃得半碗飯,就叫妻子收過了。將息好幾日,才得飯量如舊。又過十餘日,方得精神旺相。妻子道:「你連日身子不健,不曾出去買得練麻,我的手裡脫空了。」仲子道:「待我就去買來。」徑到城門邊買了練麻復身回來,終久調養不起,初次出門便覺有些力倦了,權在路旁石頭上少坐一坐。不多時,偶湊齊王排駕出郊,到此經過自南至北。仲子也只得站立起來,卻在東邊路口。齊王見了便叫拿來,那些牢子們鷹拿燕搶的跑將過去,認得陳仲子,又曉得齊王是重他賢名的,便不動手。轉身稟覆齊王道:「路旁站立的乃是於陵子,小人們不敢動手,特來稟知。」齊王道:「既是於陵子,請來相見。」牢子們領命,又過去道:「大王特請相見。」仲子沒處推托,只得走近前來,見了齊王,長揖不拜。齊王先開口道:「寡人慕子賢,欲迎為大夫,不知肯許可否?」仲子聞言,不覺兩眉攢鬥,答道:「今之為王大夫者皆壯其冠、華其履,甘美其服食。與今臣心甘恬淡,恐非臣所宜也。非臣所宜,恐又非大夫所宜也。敢辭。」說罷,又是一揖,竟往舊地拿了練麻而去。正是:
高尚偏遺軒冕貴,目中全是邈王侯。
齊王見仲子去了,也自起駕前行。卻說仲子回家,把麻交與妻子,自家又去做草鞋。手裡一面做活,一面又把路上遇著齊王的事情說了一遍。妻子聽說歡喜道:「正該如此。但我和你出來倏忽半年,為人在世清操雖是要的,孝心也不可丟得。何不走到家中看看母親?」仲子道:「去便要去,只是看不得家中這些積污。」妻子道:「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,有何妨礙?」仲子道:「我明日便去走走。」次早別了妻子出門,取路進城。不多時已到自家門首,進得大門,自前廳走入後廳,卻遇著哥哥的屬官孟大夫王歡差人送禮,他哥哥看了禮帖,正要動筆點收,因見仲子進來,即忙放了筆,與他見禮。見過了禮,只聽得前廳鳩鳩之聲叫將起來,卻是一隻活鵝。仲子便道:「鳥用是鳩鳩者為哉。」說完竟進裡邊見母親去了。他哥哥見仲子說的話,偏把這鵝收下。且說仲子見過母親便問安否,母親見他回來不勝歡喜,便教廚下整治酒飯,留他過夜。仲子那肯坐定,執意辭別要去。他母親見留他不住,心裡也想一想道:留便留他,只是媳婦獨自一個在家,如何是好?故此假托手放他回去。仲子別了母親回到家,只見有一遠客坐在家裡,仲子便拱手問道:「我仲子食貧居賤,以全吾廉,足下何故到此?」那人道:「吾乃楚國使臣。楚王因慕於陵子賢,遠遣相迎為相。」仲子聽說,心中焦躁不寧,並不做聲,竟進裡邊對妻子道:「楚使來纏擾我,奈何?」妻子道:「夫子左琴右書,織履為食,恬淡無為,樂在其中矣。聯駟結騎,所安不過容膝。食前方丈,所甘不過一肉。而懷楚國之憂,烏乎可也。」仲子聽了妻子這一番大議論,不覺欣然,便出去對使者道:「吾樂吾貧,侯王勿以易也。子其速行,弗污吾座。」使者見他回言來得斬釘截鐵,不敢強他,只得忍氣而去。仲子見楚使去了,對妻子道:「我避居此地指望晦跡埋名,不想齊楚二君俱來徵聘,卻不把於陵倒做了終南捷徑麼?我前日打從東廓外回來,見一分人家,有瓜果園十畝,貼著曉諭,召人灌溉,莫若與他灌園,亦可成我隱遁之志,你意下如何?」妻子道:「如此更妙。」仲子就去與園主講明,然後與妻子搬了動用物件,徑到園內住下,果然快樂無窮。有古詩一首為證:
一陣風來到處香,青青麥壠菜花黃。轆轤響處人車水,筐筥攜時婦彩桑。
淺水蒓多供久用,東陵瓜熟試新嘗。縱然萬物登收盡,還有松筠傍短牆。
二人既到園中,妻子盡力績麻,仲子早起晚息,不避辛苦。或鋤芸種植,或汲水灌溉。園中瓜果比前十分盛茂,園主見之異常欣喜。但不是以下之人,亦不敢過為優獎。夫婦二人樂此不疲,欲得此處為久居之計。一日,對妻子道:「吾聞父母在不遠遊,遊必有方。今吾母尚在,游雖不遠,未曾告之以方,是不孝也。意欲回去對吾母說知,省得他心中掛念。」妻子道:「我意亦欲如此,正要教你回去,你又先得我心。」仲子就別妻子出了園門,一路面西而走。進東廓門一步近一步,已到家中,竟進內室見母親,各把別後事情一說。仲子又對母親說道:「孩兒今日回來非因別事,只為向居於陵不能遁跡,今在東廓外為人灌園,猶恐母親不知去向,特來告知。」母親道:「你來與我說知,我做娘的便歡喜了。你在此我去叫他們整午飯與你吃。」仲子便要起身走,母親一把扯住道:「你來見你孝心,還要聽做娘的一句話便好。」仲子道:「母親有甚訓誨?」母親道:「前日留你不住使我心中懊惱,今日就吃一頓飯也不就傷了你的廉。」仲子思量道:前日去了,今日又不吃,母親面上也覺不好意思。只這一餐也不為礙。就應允道:「母親,既如此說,孩兒在此用飯便了。」母親便覺滿面春風道:「你且坐下,待我去說聲來。」隨即進去,教侍女們殺了一隻鵝,安排午飯,又來與仲子講些家常話。頃刻間,午飯已到,母親與仲子坐下,擺列齊齊整整,內有肥鵝一碗,只揀好的搛在仲子箸頭上,這也是父母愛子之心。酒後飯,飯後茶。方才吃,只見他哥哥從外進來,仲子連忙出位作揖,他哥哥看見桌上有鵝,吃得七八將完。因觸著仲子前日那句話,便指鵝碗說道:「是前日鳩鳩之肉也。」仲子聽得此言不覺面頰通紅、渾身冷汗,也不答應其兄,也不辭別母親,一徑望外邊跑出。母親卻不知其中袖裡,見他一忿之氣直奔了出去,愛護之心,未免把大兒子發揮幾句,不在話下。你道仲子急忙忙走出去做甚麼?他卻到一塊空地上立住了腳,就把兩個指頭向喉嚨裡邊一挖,霎時嘔吐,把方才吃下去的酒食不覺傾囊而出,猶恐吐得未盡,又把指頭再挖,那裡還有一些吐出來。正是:
誤食不義恐傷廉,致令五臟皆翻覆。
吐完轉身便走出了城門,就在城河下取些水漱口,一直徑到門中,訴與妻子道:「今日回去,幾乎被母親喪了我的貞廉。」妻子道:「立志在我,如何倒說母親?」仲子道:「我前次回去,恰遇有人送禮與哥哥,內有生鵝鳩鳩而叫。我便道:『鳥用是鳩鳩者為哉。』說罷見了母親就回。今日母親留我過午,我要辭回,母親道吃一餐也不為傷廉,我只得勉強坐下,擺幾品肴饌,內有一碗鵝。母親只管要我吃,便隨意吃了。那裡知道這鵝就是前日受的,剛放下箸,幸喜哥哥進來,見席上有鵝,省著那前日這句說話,意欲捉我破綻,便指道是鳩鳩之肉也。我聽見就覺渾身局蹺,徑往外邊一跑哇吐得靜盡而來。」妻子道:「受餽不義食之傷廉,既已盡吐亦不失仲子。」仲子道:「事便如此,我想人生在世終為口腹所累。我與你畢竟要如蚯蚓一般安身泥土,不為泥土滓染,方成得真正清廉。」妻子道:「蚯蚓也只是無求於人,你我自食其力,與蚯蚓也不相上下了。」仲子道:「我若不到得蚯蚓地位,死不甘休。」二人說話已畢,不覺天色將黑,吃些晚飯,就枕而臥。睡夢之中忽見庭中有一大竅隱隱透出亮光來,仲子遂挨身入內細細一看,中間多有路徑,亦有居亭,一人細頸柔腰,長眠自鳴。仲子上前與他施禮,他全然不答。仲子又問道:「先生高尚如此,尊姓大名。」那人道:「我姓丘名引,世居此園,與足下相聚已有日了。今日聽見子夫妻二人要與我爭廉,我略把行事與子比勘一番。」仲子道:「願聞。」那人道:「你上棟下宇,衣布食粟,能比我上食稿壤,下飲黃泉麼?」仲子嘿然不應。那人又道:「你不能為千乘勞心,而反為十畝勞力,能比我逍遙於泥土之中,天籟自適麼?」仲子不敢出聲,那人又道:「你易粟以食,不免馳逐往還,能比我與人無競,與世無爭麼?」仲子又不敢答應,竟說得仲子目睜口呆,置身無地。沉思多時,正要開言回答,忽然一腳蹬醒,卻是南柯一夢。正是:
醒時怕逐腥羶去,夢裡還從廉介來。
仲子既醒,把夢中之事對妻子一一備說。妻子道:「只是日間說了蚯蚓,故此夜間得夢。」夫妻二人你一句,我一句,說得心中痛快,性地清涼,恰像悟了禪家的棒喝,得了孔門的一貫。巴不到天明,二人起來便道:你我雖稱廉介,但食用的終未免以有易無,兩相較量,況這些粟米的來繇,知他是義的,知他是不義的?莫若絕粒斷煙,便縱然餓死,也得全名完節,不枉為人一世。即將廚灶什物盡行毀壞,見得已後再不謀食。自此之後也不去灌園做活,每日只是撫琴三弄,著書十行,飢則食些草根木實,渴則飲些流水清泉,不覺又是數年。偶爾一日,無病無災,雙雙謝世而去,世人以為升仙雲。
當日人嫌仲子廉,聖賢中正律須嚴。若將仲子繩今世,今世都堪問劍鐮。
總評:仲子之廉亦云苦矣。豈是矯強可得,子輿貶之,亦是春秋責備賢者之意,誠恐廉字義字認得,不真教人,無下手處,未免以自誤者又誤後人。故罵仲子者,為世人立一榜樣耳。然世風日下,不可無仲子,而玉成仲子不可無此婦。
又評:日子所思,夜則成夢。蚯蚓未必能言,或即仲子自相詰責邪?假若能言,亦不失為仲子知己。真邪?假邪?是邪?非邪?可發一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