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卷
  墨氏兼愛

  不禁悵感古時情,但尚周仁弗市名。推食解衣真愷悌,覆雲翻雨甚浮營。
  須知厚道何容過,更信平衷矢勿輕。簡盡篋編閱盡世,在中曾有幾人行。
  這首七言詩,單指今人有了身家,不能無所親愛。獨有一件,無如偏僻自好,將奈之何?總之是那用情的不曾審得一個道理,遽謂我不將恩惠施及於人,猶然是薄劣之徒,不足戴天履地,不足人群結黨,與禽獸無知何異?雖然如此,想亦未曾駐鄰右駐之人,豈其又是一副面目,又是一番聲氣。俱他所作所為全是至中至正,至大至公,不肯有一毫不及,亦不肯有一點太過。假如人生長在這世界之中,有了人,那親愛自然生了,這也是情之一端,可以敦其天性,全其骨肉。若是人遇人的時節,那為我所親愛的事體又生出來了,這也是用情所在,有好則合,有惡則掩,又未常不可。不意人一往不回,溺而不反。考其起初,在一念偶同,及到後來生出變故之際,心心為之固結,事事與之綢繆。或是等夷之人,要將親無失其親,愛無失其愛。任其所之,甚至深戀難割,便是這性命似可捐而棄之,不敢吝惜。又有那居高位享厚俸的人,若親之必欲其一時驟貴,愛之必欲其一時暴富,便這名分亦可相忘。所以,旁觀的人看了疑道:彼何故與人如此逾涯盻睞,倒授不辭。那當局的猶恨疏闊,不曾狎昵哩。還有一說,人身上無輶毛之能,思量要助舉見德,人手無造命之柄,又思量要為情保生。如此弊病稍不剪刈,坐使天倫的慈孝,變做了比昵之私。聖人的琴瑟不幸釀做了同是之禍,此皆親愛一偏所致。正是:
  泛用親人流易枯,應為僥倖小人徒。不如揆理還餘樂,莫作人間賤丈夫。
  如今卻說一件忘身愛民的故事,你道此事出於何代?喚作何人?就是唐太宗皇帝,姓李諱世民,一自平了劉武周,得了尉遲敬德之後,即居大位,天下太平,人民從化,因置了一座弘文館於殿側,聚書二十餘萬卷,精選四方文學之士,俊彥之儒止有三人。一個姓虞名世南,一個姓褚名亮,一個姓姚名思廉。這三人生得儀容齊整,才思縱橫,甚為唐太宗皇帝所重。更日宿值禁中,聽他朝隙之時,引入內殿,講論前言往行,人物故事,或日斜未撤,或夜分乃散。其時,唐太宗偶幸便殿,那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恐怕太宗要來召對,即忙整衣束帶,執卷陳篇。卻好太宗正要與他三人講話,因令侍臣宣入殿來,見禮已過,太宗賜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三人坐下,便問道:「朕觀煬帝文辭,看他亦知是堯舜非桀紂,但其行事何故又是恁般相反?無論他窮奢極欲,就是他造迷樓一事,豈不與殷紂相同。卿三人可為朕說之。」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應聲答道:「君雖聖哲,猶當虛己受人,故智者獻其謀劃,勇者獻其伎力。那煬帝只因將那俊才自恃,矜驕自用,故此他那口中誦的是堯舜之言,他那身上為的是桀紂之行,曾不知自覆亡了。」太宗道:「言之甚善,況前轍不遠,是吾屬之師也。」又問道:「朕每臨朝欲發一言,未嘗不費三思,恐為民害,是以不敢多言。卿三人若有讜言直論,朕當黏之御壁,俾朕得出入省覽,幸勿吝賜雅教。」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一向在外將這致君澤民的事情,詳求備議,不期太宗此時問及,所以他三人就合口相對,無非是憂國奉公之心。有詩為證:
  方欽出語凜如冰,況復才名天下稱。若遣隋煬知此意,不教國喪與家傾。
  後人深感其事,未盡其懷,因又有七言絕句一首贊美之云:
  立身正直意悠長,洵是邦家作棟樑。試聽圖維瑕隙處,直令千載播嗣場。
  那虞世南、褚亮、姚思廉一心要盡職業、懷獻替,也不怕攖主之怒,也不畏蒙主之謬,因奏道:「君所依的是國,國所依的是民。若剝了民的脂膏奉了君的嗜好,就像割肉克腹,及至腹飽其身已斃。君富國亡,古今一轍。伏乞吾主援為殷鑒,是小臣之願也。」太宗道:「大哉言也。朕雖不敏,敢不敬聆高論。」值天色也晚,太宗即命撤駕前金蓮寶炬送歸館閣。從此之後,太宗惟以憂民為念。次日,又該視朝,太宗穿了法服,御了大寶忽見奏事官進了午門,揚塵舞蹈,山呼萬歲,奏道:「數日之內,畿甸之間飛蝗害稼,振羽蔽天,特此啟奏。」太宗聽奏悵然不樂,即命罷朝修省,撤樂減膳,與了五七個侍臣徒步苑中查看蝗蟲多寡。一步步走了半日,方才到得苑門。這苑中預先原植著許多奇花異卉,秀柏青鬆,以供巡幸賞玩的。頗奈這些蝗蟲也不顧是君王所好,一絲絲盡情白吃,竟吃得精空。太宗立住腳舉目一望,但見如煙雲滿苑;側耳一聽,又渾如春蠶食葉相似。太宗因歎道:「苑中花木尚且被蝗食無餘,不消說民間稼穡被他損盡。」說罷,涕泣不住。忽然,魏徵丞相也進苑來,向太宗奏議逐蝗。見了太宗,甚是引罪,不能燮理,以至災沴。太宗道:「與卿何罪,朕實不德。然而下民以谷為命,被蝗蟲食盡。朕今惟吞他在腹,食我肺腸,何忍致生民餓死。」魏徵急忙止道:「陛下聖躬貴重,豈宜為了賤下之民,或有不測奈何?」太宗道:「卿言過矣。朕無民何以為天子?」因祝天道:「皇天鑒朕,願蝗食朕,勿傷田禾。」祝罷,吞了數枚,始命侍臣引歸宮闕,魏微亦自出苑而去。是歲飛蝗雖然眾多,終久不能為害,這也是唐天子忘身愛民所致。為何我初說偏於親愛的不好?自古說得好:君民一體。所以,此事非為外務,非為過情。若說偏愛的也有一個故事,出在戰國之時,待我試談始末便知其故。正是:
  欲醒世人昏聵者,休將往轍等閒看。
  卻說春秋時宋國內有一人,姓墨名翟。他平生只要求異於人,每日在其家中著書立說,捏怪談空,凡一十六卷,共計六十一篇。其首重的是儉。這儉之一字,如寒儒貧士,以酸齏為珍錯,以蓽門圭竇,為重樓峻宇;如高人逸叟以琴鶴為僕御,以青霞絳雪為餱糧。曾不肯過求其食物,高大其門閭,一椽一石足以棲身容膝,此外遂無所求,亦無所戀。這兩等人惟將澹泊明志,儉樸承家。所以,墨子覺得此事猶是力所易為,便想道:紛華靡麗必須王侯貴人、達官長者。有了萬方之玉食,有了千里之保賦,始可拖紈曳綺,美宅華居,呼奴使婢,堆金積玉,撾瑟鳴琴,撥築鳴阮,夕樂朝歡,極情縱欲,蕩志消閒。若一屬以下之人便未免有捉襟露肘之疾,不若貴了這個儉字時節。自然人曉得我是性子好儉,我便不修邊幅,那懼人來譏我誚我,豈非一件大快之事?又想一想,以心相問道:我既將儉貴了,若是不與人同又非本來之意,必須使此心渾然如一。概將他人無所不憂,如人有疾就延醫餽藥、診病問安。或者是窮的,有了父母妻子之累,無論自己是個富人,雖貧者略有一分一粒,也不可私自留為己用,務要傾囊倒橐,委曲周急,始可稱物我為一體。然後乘機候隙向人前揄揚其教。那怕愚夫愚婦,不信不尊,不從不學,這倒是最上之策。還有一說,如今的人極不明理,極其量小,極其眼孔褊淺,局面狹隘,趨人之錢財,憎人之困乏。如與我疏的富了就視之如神明,奉之如父母,畏之如雷霆。如與我親的窮了就棄之如敝屣,恨之如寇仇,惡之如鬼蜮。那富者看了人,眼橫口輕,語尖舌薄,便說某也命好應該好,某也命不好應該不好。他起了這一點奚落之心,增了這一片驕誇之色,即有時將些東西施予親知,亦有何難?正是:
  終有輕人意,難忘呼蹴恩。須知尚志侶,寧逝勿延生。
  墨子又思想道:我如今只說命是天賦,於人原無好否之分,何須以無稽之事信為真確,以之欺人愚世。我惟非之刺之,若有這等的,便非賢人。可知我亦要將他拒絕,不與他交相往來,示他一個不肯同人親愛的不是吾教所取,人自必然緩緩醒悟,何必要限其一時歸順?再若得教化大倡,我之素願始畢,還須將那稀奇古怪之談,說鬼說神,令人耳失其聰,目失其明,心失其主,神失其舍,不必說歸依永遠,做了一家,何畏意外有不虞之毀哉?他有一個弟子,姓禽雙名滑釐,看知墨子所為的這些事體,所出的這些言語,皆是迥異乎人,反要同人兼愛,令人解之不可,辨之不能。幾次要懇求他說得個明白透徹,也好放下了這段疑根。是日,墨子正構得一所著書之處,門戶蕭條,僅蔽風雨,全無些回欄復院,玫砌紗窗,儼然塑出個貴儉之狀。那墨子朝暮住在其內,千思萬憶,忽見禽滑釐走將進來,深深拜揖,墨子連忙答禮。墨子叫禽滑釐坐了,滑釐先敘了些寒溫,然後告道:「夫子日常間所說的第一件事要貴儉。那儉之一事有何妙處,要去崇尚?此屬甚麼意故,弟子極愚且頑,乞示其詳,用修大道。滑釐專請,不揣夫子允否?」墨子道:「今天下之人,唯慕奢華,專羞貧賤。常見那貧兒偶得數金,便妝出許多富貴氣象,旁睨無人,恁般情狀,深為可嗟可恨。他雖自己看得甚大甚闊,究竟不過是一個銅臭而已,何足驕人?何足炫俗?我故所取之儉是第一事,人若能儉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的所在。若一味要居移氣,養移體,憑他有萬益金資、田連阡陌,不過是一個守錢虜,沒字碑。況且奢之一著,不徒是可憎之物,且是危身之器。凡有志者怎麼不要去貴儉?正是:
  識得個中真意思,不難謀道作人師。
  禽滑釐道:「原來如此,今日更有一言動問。」墨子問道:「甚麼事?」禽滑釐道:「竊見古之帝王卿相,其治天下國家,先以農桑為首務,每每在五畝之宅,樹牆下以桑,至了春夏之交,男婦競彩其葉去養女兒蠶,待到三眠之際,結成了繭,藏蟲其中。其時城市間,要經商買易的,各人取來做綿繰絲,日夜不休,勤劬畢備,也只為賴其可以為衣遮體,禦寒防冷,蔽風做雪,往往有人說耕耨之事極勞,繅織之事極擾。擾勞之事,民知了不肯遽舍者,知其可衣可食,所以鄉貢人蠶,機杼勞頓,不是過也。不知為何這都會市鎮、店肆之上,紛紛炫目奪睛,處處擺列都是錦繡絺紵,要他恰為何用,特請夫子以道其詳。」墨子道:「這件東西是皆非吾之所務,吾之所用,今試與汝說明。那錦繡絺紵是亂國之主,不知及時明其政刑,反要盤樂怠傲,荒淫無度,奢靡猶濃,其下令如疾雷相似,又如決水,不許稍有阻撓,一瀉千里的光景。此輩專愛前件。凡民間夫婦有能工其機杼善於織作的,急命其弄梭搖掠,捻線叩經,隨你是春月寒宵,秋風涼晝,也不能夠容你稍稍告息片時。不然稍有片咎遲延,道是違了欽限,即刻加刑問罪。那些鄉野窮氓好不苦楚,好不利害。」正是:
  為人莫作工藝身,一生安瘁由他人。直至工成和藝就,為誰快樂為誰辛。
  譬如今日適當凶年荒歲,家家絕食無糧,處處哀號泣涕,那野田之中不生長一絲青草,囊篋之內,空蓄積萬兩黃金,可謂救死不暇了。設有一個人欲將那隋侯的明月珠,又將一鍾的白粲粟也持來與你,這一鍾粟非易事也。這鍾乃是個量名,能受六斛四斗。我想貧霎之子,簞瓢屢空,困抑無聊,動轍匱之,下動廝養之食,雜居口口之中。雖不敢強求事之未然,若要思量那升斗濟其飢餒,憑著你望穿雙眼,屈斷十指,有甚麼親舊肯為義舉慨助,到頭不得已出於矯飾一途。自以為自己屏絕滋味,聊在市廛,混跡埋蹤,行其素位。他的初心止不過要讀古人書,行古人事,做一個有道之君子,或者有日名聞諸侯之國,取爵祿、養妻子、結交遊、蓄僕御,既擁富厚之資,又擅謀身之術。這都是倚空妄想,何足掛齒。假如有得了珠的,止好藏襲笥篚之內,究竟此時、何處變賣,兼且又不能去得一粒之粟,即有得了這一鍾粟的,又不能再得那光燭百里的寶珠。吾今與汝商量取捨,汝若當此將有所擇。禽滑釐道:我此時惟以救窮為急要,珠何益於我,只可因了這顆珠,受盡莫大之累。萬一遇人不良,探囊相迫,不惟失了珠,倒又害了命。粟價雖少,吾寧取之。珠值固高,吾不願取。墨子道:「誠如此言,何必尚其奢哉。若以無用之物,為其可長末淫之務,為其可好?除非暴虐的主上,或有從而行之。至於聖人斷不肯破其戒,令後人訾議的。」禽滑釐道:「敬聞命矣。」遂長揖深躬,拜辭而出。未免向人前將墨子的話說與人知道,自然有傾耳聽的,有抵掌談的,也有交口譏的,總皆人情之常,不消細說。
  適值那時又有一弟子,名曰公上過。聞知墨夫子一是貴儉,二是兼愛,三是尚賢,四是明鬼,五是非命,六是尚同,說得心志暢悅,聳動其懷,乃歎道:「越王賢而好士,吾當往薦夫子。萬一越王見用,也不枉我為他弟子一場。」這公上過輕裝一劍,前往越邦,叩見越王以薦墨子。越王道:「寡人聞墨子名翟,為人務外,做事不肯近情,一味兼愛,恐屬謬傳其賢,執事切休自失。」公上過又將禽子面述墨夫子兼愛等語委委婉婉的奏上,那越王十分大喜,便向公上過道:「汝師苟肯至越,請以故吳之地陰江之浦,書社三百以封爾夫子,決不虛言,望執事代陳寡人之意。」公上過謝別越王歸至宋郊,見墨子備述越王之意。墨子道:「子今觀越王果能聽吾之言、用吾之道否?」公上過道:「殆未能也。」墨子道:「如此說,不惟越王不知翟的主意,雖吾子亦不知翟之主意。假若越王聽言行道,縱極遂我的本意,不過度了身而衣,量了腹而食,比於賓民,未敢求仕。萬一越王不聽吾言,不用吾道,不要說去做甚等次的官職,雖將全越之地為了我的食邑,賜爵封侯,亦無所用。」公上過聽了此言,已悟到墨子兼愛是要將天下事事物物無所不愛。今僅封越國書社之地,止是利及一身,非其意了,所以不肯應承。公上過是個聰明之輩,打首知尾,竟不敢相強其去。有詩為證:
  知師莫如弟,斯語非虛玄。從此高聲價,傳之億萬年。
  這墨子但有兼愛之心,利人之想,卻未曾行將出來,也未見得他的心內果是何如?恰好遇著一件事體,甚是危急,墨子不得不顯其長,已遂生平的志向了。你道是一件甚麼樣的事?卻說此時魯國之中有一巧人,姓公輸名般,又名班。被楚王聘去,製造機械,攻宋國之城。其時宋國中巡城飭堠,演武操兵,至於局外之人,雖不能高枕而臥,亦可以束手旁觀。縱有一二橫戈躍馬的,必定是吃了王家俸祿,享了皇國厚恩,不得已而為之。可笑這墨子一聞攻宋之信,惟恐有害於人,就如自己身上割去了一塊肉相似,急急自宋國走至楚邦。他也毫不避些晦明風雨,他也略不顧些利害艱難,裂了裳,裹了足,日夜不休行了十日十夜,方到楚都郢地,入見楚王便奏道:「臣墨翟乃北方鄙人,聞大王欲示威鄰境,將圖攻宋,信有之乎?」楚王道:「然也。」墨子聽罷便啞然一笑,楚王頓生疑心,問道:「子何笑之有?」墨子道:「大王今日攻宋,還是熟思過的,還是驟發意的?」楚王道:「此念久矣。」墨子道:「既然久有此心,敢訊大王,據今時之勢,必得宋乃可相攻,不得宋乃師出不義,尚可攻之麼?」楚王道:「子又來亂言。既不得宋且又不義,何必攻他?」墨子歎道:「此言甚善。臣看來宋國必不可得。」楚王道:「公輸子是天下的巧工。他現為寡人製造攻宋器械,吾子亦曾聞知麼?」墨子道:「臣非不知,請公輸子試攻之,臣試守之。」當即辭楚歸宋。楚王即傳下令旨,著公輸子攻宋。他九次設機都被墨子卻退。那公輸子計窮力竭,只得稱伏不敏。只因公輸子自有全義,所以此處不及相述。這叫做:
  相逢各騁大神通,到底誰雌誰是雄。安得群侯息戰馬,尊周更復事雍容。
  卻說墨子破了公輸子的機械,好生快活,又請楚王相見。那楚王問道:「子今日更有何辭?」墨子道:「敢以一言奉告,即告退矣。」楚王道:「就請下教。」墨子道:「今大王國內倘有人在此,其平日所乘的是文軒,他卻棄爾舍之,見那鄰里之人倘有敝輿敗轅,反欲竊為己有;其箱筒積蓄下的都是雲錦宮繡,他也棄之不顧,見那短褐的賤服,便又欲向鄰家去竊;他及至有粱肉可以適口克腸,他更舍了,反去竊鄰家的糟糠。如此所為,可是何如人也?」楚王道:「如此者必為有竊疾矣。不知子出此言卻是甚麼意思?」墨子道:「臣觀楚的地方五千里之廣,所謂天府之國矣。今宋止是叢爾,方五百里,其土地人民止當大王十分之一。看起來豈非文軒與敝輿一般,楚王口殃不容。」墨子又道:「楚有夢澤,其中最多的是犀兕麋鹿;又有江漢,其中所饒的是魚鱉黿鼍。若區區小宋所謂雉兔鮒魚,也不能夠有的,豈非粱肉與糟糠一樣。」楚王道:「夫子所言莫非要緩我攻宋,陰使人來襲我郢都麼?」墨子道:「若如君王所言,必致傷殘人命,臣必不去做他。」楚王方才放心,便道:「子言有理,可還有比喻麼?」墨子道:「未哎哩!今聞楚國,所有的是長鬆文梓,梗稱豫章。況宋,國不產長木,此與錦繡短褐無異。臣以大王攻宋,與此同類,故敢斗膽敷陳,非過為侈談天下之務。」楚王道:「說得甚善,請無攻宋。」墨子道:「如此足仞大王高義。」於是,楚遂罷兵。有詩為證:
  片辭凜凜息紛爭,從此通和兩國寧。笑殺公輸空擅巧,難逾墨氏這番情。
  其時,宋王知墨子說楚有功,安車駟馬,召回本國,待以上賓之禮。墨子當此自信己之愛人利物,無所不主。且有弟子禽滑釐、公上過等三百人,相與周旋歲月,從其教者,幾遍天下。然而,宋國又有一人,名曰子冉,乃是奸佞之徒,做人極其奸險,好談人過,口中以是為非,以非為是。觀見墨子游說楚王息了兩國刀兵,人民安堵,又召回本國,恐其一旦做了卿相,奪了他的權柄,竟私自算計墨子,要將他擺佈死了方才暢意,設或不然便在吾主面前浸潤之譖,膚受之訴,將他離間,自然不能在這宋國一朝居也。後來墨子果被子冉讒言誹謗,一旦觸了宋王之怒,禮貌衰哉,將墨子逐出。墨子顧影自悲,撫心欲哭,又恐人來恥笑,勉強閣住了兩眶眼淚,獨自一個悽悽惶惶,徒行去國,前途茫昧,不知何地可以棲身。偶望林端有一座小小城池,那墨子觀看其城:
  團團如鐵甕,矗矗入雲霄。試問為何地,將身可住牢。
  城牆之外繞著一派汪洋城河,河上許多人家。人家之中不見有士農工商,縱有其人也多有遊手游舌之輩。你道為何?只因此邑人人最好歌唱,殷紂時曾建都在此。那墨子看了其城,心中便想道:我墨翟有了大才絕學,反被讒人誹謗,以致馳驅道途,沒個解驂致館之所,又沒個推賢敬士之人,受了無限痛苦,萬種淒涼。如今幸喜走到了這樣一個的城池側邊,或者此地可駐我的行蹤,可安我的身體,可息我的寢食,可抒我的志氣,可用我的才華。我只因在此委質為臣,得位行道,豈非是賢人君子,志士英豪,發跡之場,也不枉了這幾時牢落,也不埋沒了這一片救民兼愛的心腸。況我只為一心愛了宋國,說了那楚國以致退兵不攻,今日事已定了,功已成了,君上無憂了,人民也安枕了,社稷也無毀敗之危了,宗廟也無絕滅之恐了,不指望感我酬我,他倒反聽細人之言而逐我。難道此處還有甚麼奸人,再像那個子冉的為人?料想這答兒決沒有如此之人。咳!老天,你既生了我這墨翟,就該尋一個安置我的所在,縱不能上位存身,便是工藝細民的流等,也憑我操一業成名,奈何令我今日一身落魄如是?正是:
  有懷未遂傷情切,四海無依實可憐。
  墨子歎未畢,那城門已近,早見一個老人家約有五七十歲光景,鬚眉皓然,他目中還低低答答,咿咿唔唔,一頭走,一頭歌。墨翟暗暗想道:「這老者高興得緊,我不免問他此城何名,有何禁令,即可進否。」那老者望見墨翟便不唱歌,倒先問道:「夫子何方到此?」墨子道:「在下姓墨名翟,今到貴方不知是何地名,特問老者一聲。」老者道:「原來你就是墨夫子,聞你說楚有功,為何宋君不用你,反到此來?」墨子道:「一言難盡,但此地何名?」老者道:「此地名曰朝歌。」墨子一聞朝歌二字,忙將其身退轉飛走,離了那座城門。那老者看了墨子點一點頭兒,歎道:「這個人蹤跡甚奇,決是個失心瘋的,恐他未必是個墨子。」老者歎罷,依舊唱歌他去。那墨子走離了數箭之地,方才立住腳,自歎道:「我今日何其命運苦哉,怎奈所如輒躓,吾死矣夫。今這個小邑孤城,我還妄想其中有好人,有明主可以賦黃鳥之歌,以寄飄蓬之跡。怎奈我又來得差了,邑名朝歌,其人必惡儉尚奢,不肯從教依法的了。吾又何益?縱在此邑,猶在宋邦無異。況昔者尼父是個大成至聖,他半日尚為不已甚,及至水名盜泉,那尼父堅執不飲。況我亦非以下販夫豎子,如何不要效而為之,只索去罷。」有詩為證:
  顛沛猶堅志,流連何處安。無衣逢雨雪,有鋏但攜殫。
  去路茫難定,悲啼恰易殘。徵懷誰共訴,旅影自孤單。
  空愛兼人物,徒勞沛世難。蕭蕭還切切,冷冷復漫漫。
  入邑思投刺,經都孰守翰。及門人散久,淒楚懶加餐。
  墨子行未半里,天色已晚,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勉強在露天草下且宿一宵,不覺雞鳴天曉,人物聲喧。那墨子權宿了一夜,心中也不懊悔,但恐無處再顯其才,得以兼愛世人。是日,天色晴明,遠望林木之外,有炊煙縷起,墨子向煙而走,腳到之所乃是一村旅店,可以買飯息足之所。墨子自袖中取些錢兒,向店中梳洗酌飲,然後復往路中行走。真是倀倀何之,不勝其苦。那墨子只是心中酸楚,這兩隻眼角上偏生閣不住眼淚,只管要流將出來,好生陶他的氣,少頃拭得乾,又觸著些人言鳥語,便又不禁其淚如泉。墨子只得立定身子,假以看看東西,望望南北,行行走走,忽見村落之中又是一帶人家,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畫。但見:
  竺嶺丹楓,澄湖黃柳。門前草色含疏爾,氟獵翩翩。窗外鬆聲送落潮,悠悠遠遠。野鶴飛來,似忘年歲。輕鷗戲處,如結弟兄。老叟扶杖看芝,小兒垂竿拂葦。日暮雲封竹,秋深樹散煙。問誰氏深居隱姓名,是何人僻地移城市。少不得有衝花投鳥食,又豈無那踏月與僧期。披麻且結網絲,磨石聊鋪棋局。槿花開而且落,野蝶去以猶還。映水芙蓉,繁陰江滿港。當軒檜柏,老靄散空庭。直教睡足三竿,豈待香飄一篆。疏世情而畏客,讀道書而清齋。竹枝森森被徑,花影蕭蕭疊林。若非跡擬古人稀,定是情同高士隱。
  墨氏看了,觀之不足,愛之有餘。又行數步,只見那個人家裡面,堆著些素絲,如山高相似。墨子停睛注目,細看了一眼道:「此乃是蠶結的蘭,是人家的男婦繅的絲,為何那兩個人在彼處將許多素絲向手中播弄?」又走近一步,又低頭細視,只見那兩人在那裡染絲。墨子道:「我想這絲本是白白淨淨的,恰被人拿了些蒼黃顏色,憑他要染蒼就蒼,染黃就黃,即如吾人一般。若其自己本是個好人,萬一習俗,少有明師佳友,少有好言好語開發其聰明,挑動其昏塞。全是貪殘奸佞之人,作歹為非之輩,與之朝夕盤桓,時刻居處,免不得好人也要改為歹類。就是守節的貞婦,若有如簧之舌,出言哄誘,自然守不住節操,念動懷春,情傷獨旦。就是那征戍之士,若有敵人誘以夫婦之樂,家室之歡,也未有不棄甲投戈,私自逃遁的。就是那在位之人君,終日居在深宮大院,伴著豔冶妖姿,若無三老五叟,坐而開論古今治亂興亡,朦史箴其言動,瞽工相其飲食,畢竟為著奸聲邪色,惑志喪神。就是那學道之流若無所見,也要被情慾喪了聲名,亂了道法,永墮地獄,怎上天堂。就是那農工商賈,不將志立,恁般堅固,也未免要墮其四支,危其職業。我想來豈不就是個素絲的榜樣,要染便染了五色,要不染仍舊是素白之絲,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絲之類。昔宋用我就是素絲,今日逐我就是染絲。」那墨子說到其間便哭將起來,就如喪了考妣一般,跌足捶胸,口中叫道:「我那絲呵,你為何被人染了顏色,自身不得自主,反被人在手中團捏。」他自早至午哭個不休,其時染絲之人一心在那裡調勾作料,染其顏色,那管墨子的閒帳。始初聽得哭聲,其人尚認道是:
  隔水嬰兒哭未休,也因操業只低頭。無何墨子聲逾厲,始住調勻偶送眸。
  染絲人抬起頭來,看見是墨子這樣一個大人家,乃笑道:「這人又不著鬼,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,難道是失心瘋的?若不是個瘋子,為何作此態度?看他形狀,又非以下之人,其中必有緣故。」那墨子偷眼看這染絲人住了手,私自喜道:他見我哭這絲,他便饒了不染了。及見其人又染,墨子又哭,其人又住手。墨子又停哭,如此三回五次,不一而足。墨子哭得眼淚枯乾,喉嚨叫啞。染絲人忍耐不住,住了手,走出門來,拽了墨子的衣袖問道:「你看我大哭,其意何也?」墨子道:「老兒有所不知,這絲質本素,要將來染黃就黃,染赤就赤,染白就白,染青就青,染玄就玄,染蒼就蒼。豈不是與人彷彿,習善便善,習惡便惡,習好便好,習歹便歹的榜樣,故此不覺心傷得緊。」說罷又大哭起來。染絲人聽了此言,連聲道:「呸!癡人,癡人。絲之為物,拿來染了顏色,濟人用度,怎麼倒費你扯淡之哭?」即將身退轉,笑了一聲,掩門進去。那墨子見他不彩,四顧沒個知己,哭了又哭。忽然其弟子公上過、禽滑釐二人聞知墨子為宋所逐,也擔囊躡履來尋,恰好遇著,看見墨子哭倒在地,二人向前問其緣故,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,一味指著了那人家的門內而哭。公上過、禽滑釐錯道墨子或受其辱,故此哭泣之哀。二人又再三動問,墨子道:「彼家染絲,我故惜之,不忍見其因素而染於五色,如人不學無術,也有染其習俗,壞其聲名相似。」公上過、禽滑釐齊聲歎道:「原來夫子為愛天下之心,故如是忘身致渤,弟子輩謹聞教矣。但宋君不仁不義,逐了夫子,今往何方?」墨子道:「茫茫風塵,正無稅駕之所。」公上過、禽滑釐齊道:「夫子何苦獨自奔走天涯,我二人特來相尋夫子,且回故鄉再作區處。」墨子應允,即便回去。
  只因墨氏一念兼愛,以致如此,若非公、禽二人豈不做了他鄉之客,萍蹤浪蕩,何時了休。我雖愛人,人不我愛,何益之有?所謂異端之學,必使正人君子攻而滅之,始為快事。所以後人有感其事,乃有一詩歎道:
  悲哉墨氏,不情之猶。說楚何益,逐宋何仇。千載而下,只足貽羞。
  寄言末世,有識者流。或作販豎,或為王侯。慎勿妄學,聊以優游。
  總評:兼愛是無父之事,這墨子甘心為之,是烏得稱有情者。如此博譽希名最為其甚,及至裂裳入郢,甫及罷兵,又遭讒謗,其為力也,不亦勞乎?不亦拙乎?
  又評:常言有之,勞無功,反苦窮。讀墨子者,當作是觀。可見夫子有攻乎異端,斯害也已之言,不為虛矣。何則兼愛一事,還可冤做有仁心者,及哭染絲,止可供人捧腹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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