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一卷
  段乾木逾垣而避之

  剩得閒身樂事叢,看花伴月弋飛鴻。紉蘭自詣雲鄉外,抱璞誰聞帝闕東。
  任詠茅齋春雪句,聊依沁水古賢風。不干名利山林老,厭聽人來說薦雄。
  當今天下有四民:士以讀書談道為業,農以耕雲鋤雨為業,工以居肆利器為業,商以貿易經營為業。惟有為士的,雖是個坐冷板凳的局面,只要有茂才異學,廣志逸情,足以運天下之大經,立天下之大本。自然那哲王賢相,遣使不遠千里而來,徵辟去做官治民,享榮華受俸祿了。這樣看來,四民之中,士為極貴,商賈藝術皆所不如。但古時用人,原不論人品,隨你農也罷,工也罷,商也罷,只要德行彌高,才學豐富,帝王卿相也是重的,屢屢破格擢用。還有一等懷才抱德的藝人,使臣奉命往聘,王侯枉顧相求,他卻傲睨世情,終不就祿。似這樣人,又是士人所不及的了。有詩為證:
  英彥埋光空谷深,如蘭之馥如清琴。豈同三月豔桃李,不耐寒霜不耐侵。
  總之,為士君子的人,只要德行渾融,切不可才情浮暴,自然有個受用之處。卻說一人,有才無養,令人駭躍稱奇,按經遺恨。你道此人是誰?他是唐宣帝時節一個才子,姓孟,名曰弘微,生得一貌堂堂,超凡脫俗。但見他:
  方面大耳,廣額偉軀。氣象巖巖,有泰山獨立之勢。語言朗朗,有洪鐘大叩之聲。年紀未及五旬,才學堪傾三峽。似草六經的楊子雲再世,如醉騎鯨的李太白重生。
  這孟弘微文字縱橫,兩舉進士及第,卻未曾授得官職,他便以此為怨。只因性喜讀書,不涉外務,真個是朝經夕史,閉戶下帷。若論他的腹中,也算得是個數一數二的了。怎奈他不曉得個英雄舉事之繇,學者安分之說,儒者待聘之言,一心一意,漸漸的怨天繇人。你道孟弘微為何如此?只因唐宣帝衝幼的時節,在藩序間與孟弘微極其相契,名雖是個君臣,論起那情投意合,猶如弟兄朋友一般。本意在異日做一個至美的官職,抒其胸中大略,展其濟世弘猷。其如宣帝自登大寶以來,萬幾倥傯,無暇問及孟弘微可曾做官也未,所為貴人多忘事的意思。那孟弘微卻是個書生,在家中精空不忙,兼且客居寂寞,把故人親戚時時繫心縈念。況且宣帝是天下之主,自然是刻刻掛在口頰上的。孟弘微到這時節,雖然舉了進士,仍舊像個寒儒,衣食粗足,僕御寥寥,全不是如今的世界。一發科甲,便自易寒為貴。他所以牢騷感慨,常說道枉有天子相知,不得一官半職,仍如山野閒人。鶉結為衣,藜藿為食,不知何日始遂生平。忽一日天下大雪,孟弘微走到曲江之上,觀玩少頃,興致未盡,詣一旗亭,沽酒散悶。飲至數杯,即景寫懷,吟詩一律云:
  舉目舊河山,原何忽變顏。銀堆高嶺斷,玉阻大江潺。
  草木沾恩澤,漁樵受寵頒。乾坤同一白,慚我鬢毛斑。
  題詩已罷,又飲數杯,不覺酒意半酣,猛聽得傳蹕聲呼,孟弘微心中甚駭,忙問店家是何緣故?店主人答道:「是當今皇上遊幸曲江賞雪,返駕回宮在此經過。」正說之間,只見羽旗華蓋,寶輦雕驄,一對對在江邊經過,好不繁盛之極。孟弘微乘著酒興,想道:我要面聖甚是難得,不若乘此機會攔街迎駕以圖一晤,或者皇上念我舊時相語之情,與我一個美官做亦未可知。當時還了酒錢,竟往江邊而去。我想這孟弘微也不像個書生,終日在寒窗之下吃黃齏捱淡飯的,到像吃了大蟲膽的這般狂贛,就是平常郡邑的官長經過,尚且不敢犯其節鉞,若有閒雜人等喧嘩阻道,也要拿來責治,豈有九重至尊的鑒駕經過,可以撞去相見的麼?那羽林軍士、儀從人等過去了許多,然後聖駕方到。此時雞犬也不敢放聲,人影盡皆逃避,就是那酒肆的青簾也深深藏過了。那知孟弘微突然跳出,連叫聖上數聲,我孟弘微在此迎駕。那些侍臣武士嚇得魂不附體,卻認得他果是孟弘微進士,此處卻顧不得情面,畏不得勢耀,即時將他綁縛押到宣帝面前。宣帝穩坐車駕之中,看見一人跳到街心,惟恐是個刺客,好生驚恐。聞知是孟弘微方才放心,便降下玉旨道:「令他過來見朕。」孟弘微也不畏懼,也不肯跪,見了宣帝猶然沉醉如泥,開口便道:「陛下今居九五,便不知有臣在朝。況今日中翰缺官職,正宜搜羅幽逸以為珥筆之佐,奈何陛下不以臣文字召用,臣恐貴人善忘,特於當街接駕。」宣帝雖然舊日與他相語,但到此時節,自然有個君臣的體度,若是縱容無忌,就不顯其乾斷了,即命該管衙門議擬驚駕之罪。宣帝拂然返駕回宮,孟弘微酒醒之時懊悔已無及矣。正是:
  躁進還遭擯斥,存誠養重為先。更須慎辭絕旨,否則坎坷迍邅。
  孟弘微只因平日失於涵養,今日到此酒醉的田地,就拘束不來。可見是大小事情,皆要習於素常。這個還是做士人的要干求明主之用。如今再表一個王侯去求賢人,賢人不就的故事。話說晉之三家,一名趙藉,一名韓虔,一名魏斯,請了名封,廢了晉國,烹分地土,各據一方。其魏斯即以國號為魏,稱為文侯。他卻是個賢德之君,慮及初封之國尚有韓、趙比肩,故此銳志精心,以求治安。視酒為腐陽之藥,視色為伐性之斧,視財為危身之器,視氣為傷情之本。一意勤修德政,兼且禮賢下士,遍訪有德之人相為輔佐。此時孔子有一個弟子,姓卜名商,字子夏,在晉國西河地方衍教,從在他門下的甚多。文侯想道:「寡人德薄才劣,雖得謬分茅上,惟恐不能治安,豈不有辜天意。今子夏為聖門高弟,不若拜之為師,求他開道,以廣博見聞為治國之計,有何不可?主意已定,遂擇了一個吉日,也不使人先去說知,徑自排了車駕來到西河之畔,即便下車登舟,揚帆過渡。怎見得西河山水的景象?但見:
  江流急擁,山勢崇高。片帆飛渡,惟聞耳畔澎湃。只騎巡行,卻訝眼前兀突。設使壅上流在此地方,空勞心力。若是渡陳倉繇此境界,必受災殃。出師的誰敢投鞭,登山者不能著屐。果稱天險之區,足羨地形之勝。
  文侯見江山形勝,不禁歎賞道:「魏國外之形勝甚險,若能內修文德以兼之,不愁不治安也。」說話間,船已就岸。文侯離舟就車,一霎時早到子夏門首,文侯令侍者通報。子夏正與眾弟子講究詩書,聞得文侯駕到,心甚疑惑,只得率了群弟子出門相迎。文侯即忙下車,同入中堂,見禮已畢,子夏便道:「臣孔門後學,遠處鄉僻,敢煩君侯枉駕,有失遠迎,負罪殊甚。」文侯道:「寡人此來非為別事,只因菲才劣德,不能治安國家。特來拜從夫子門下專求教誨,惟祈不吝是荷。」即命隨臣捧過禮幣送與子夏,子夏再三辭道:「主君為千乘之主,卜商不過一草茅之士。且從古至今,未聞有君師其臣之禮,恐貽外國之議,冒罪敬辭,伏乞主君詳察。」文侯道:「禮賢下士,君之常也。夫子為聖門高弟,自是不同。況寡人初荷殊封,非他國世爵可比。涼才薄德,正宜大賢教誨,此寡人至意,夫子何必固辭。」子夏勉強收了禮物,文侯要行拜禮,子夏再四不肯,只得長揖就坐。文侯便問內修文德、外修武備之事,子夏細細講了一遍。文侯心中甚喜,又問子夏道:「寡人素志求賢而不可得,未識夫子耳有所聞否?」子夏道:「晉國雖大,賢人德士實少。有段乾木者,遠處趙氏之治卒難相近,惟田子方離臣之居數里,臣嘗朝暮見者除此二人,晉國別無賢德之士矣。」文侯求賢之心頗急,一聞子夏之言,便要去訪田子方,聘他為臣,即時與子夏說明,相辭而去。子夏率弟子送文侯出門,登車就道,方才回身。後人有詩贊文侯拜從子夏為師之事云:
  自古王公貴獨尊,文侯下士禮何口。甘心受教親幃幕,君弟臣師獨擅門。
  卻說文侯別了子夏,來到田子方之門,適值田子方去訪友未得即回,只得怏怏而返。過了數月,又渡西河再訪,始得相見。田子方執意不肯出仕,文侯便與他做個朋友往來。只有段乾木不曾相見,每日縈懷不能棄置。你道段乾木是何等樣人,魏文侯便如此企慕?那田子方還是一個讀書的士人。原來這段乾木出身是個駔儈,他卻出類拔萃,異乎尋常,居仁繇義,言信行忠,卻也名聞鄉黨。你說甚麼樣人喚做駔儈?大凡做買賣的,或是殊方異俗之人,中夏夷戎之侶,載貨易錢,其間的說話不能相通,輕重的物價不能畫一,必須這乾人要通八方之言,能達四海之事,先與那些做買賣的酌論時價,方與兩邊交易,他便是首為倡率之人,如今日牙人一樣的。他雖則是個駔儈,卻不可做駔儈看他。須知古來豪傑,皆自起於貧賤,無有不從屠沽傭保中做出補天浴日之事,托孤寄命之為。即如傅說舉於版築,膠鬲舉於魚鹽,如此之輩不可枚數。人切勿以賤業限人,只要素行端方,砥節無垢,自然極為尊貴之人,爭來敬奉。所以,段乾木的為人,亦不與此為異。他幼年性好讀書,博古通今,及至做了駔儈,每日專於生理,乘暇便自看書,是買賣中的讀書人。一日,段乾木偶然想道:「我在此做這駔儈,空閒之時看得幾句書,終須不能透徹,總到老也不能會悟大理。如今聖人弟子姓卜名商,字子夏,在魏氏地方西河衍教,我這裡自趙至魏不過三四百里之程,子夏既為聖人之徒,做個口口口口,我段乾木就做不得個賢者之徒麼?不若載贄前往拜從門下,習學三年,做個窮經明理之人,甚麼不好?即時備了贄禮,收拾行囊,徑至魏氏地方而去。後人有詩贊云:
  不憚驅馳遠問津,此行端不為謀身。但求見性明心跡,道可優游德可鄰。
  卻說段乾木到了子夏之門,整頓冠裳,捧了束脩,竟入中堂拜跪。子夏也不推辭,收為門弟,每日講究經書,段乾木甚有所得,十分喜悅。光陰荏苒,不覺已有兩年光景。一日是春和天氣,子夏與眾弟子正講些孝悌忠信、仁義禮樂之旨,段乾木見子夏面有憂色,語言不爽,便問道:「夫子今日有何事縈心,致形於面。」子夏道:「吾生年五十未嘗有憂,但吾子年始七歲,望為宗祧之寄,昨得一急症似不能治,所以戚戚在心。」說猶未畢,只見裡面走出一個小小童子報導:「小郎君已故了。」子夏聽得,放聲大哭,走進內房去了,免不得備些衣衾棺槨殯殮他。眾弟子見子夏哀痛異常,慟哭幾日,只道有個止的時節,那曉得他哭了一日又是一日,哭了一月又是一月。就是子哭其父、妻哭其夫的一般,竟哭一個不休。眾弟子只得會齊向子夏相勸道:「父子雖是天性,但死者不能復生,夫子何得過於傷感?」子夏道:「吾之過哀,爾輩之所未知也。」方欲拭淚細談,只見一從者從門外而進,向子夏道:「國君特來弔慰。」子夏正待出門迎接,那魏文侯已進中庭來了,相見已畢,子夏與文侯就了賓主之坐,其餘臣僚弟子等輩各各侍立於旁。只見文侯開口便道:「寡人年來為操治軍旅之事,不得親臨夫子之門,心實有悔。近聞夫子喪子已經數月,尚不徹哭聲,未知何故?寡人此來,一則敘闊,一則弔慰,伏乞夫子儉哀,以保身體。」子夏道:「臣之哭子非故哀也,但臣之子與他不同。經云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臣年五十,筋力全衰,僅一七歲之子,止望上承宗祧,永傳後世祭祀。不意此日垂亡,宗枝頓絕。從古至今不知傳幾百世,一旦滅於臣手,是天地間大不孝之人也。是以哀毀,實非哭子。」文侯道:「夫子之言固是大禮,還宜減哀為是。」子夏只得唯唯勉從,文侯又將近日國家事體說了一遍,子夏亦將治民之本講了一通。文侯即欲作別而去,子夏因哭後容顏不美,不便出送,乃命段乾木代送。文侯也子夏揖別出堂,段乾木代子夏相送文侯。一面行走,一面細看段乾木,早已識得他是非常人物。只因文侯與子夏平日交往不曾見他,惟聞其名,今見其容止美都,出言和婉,實乃是有道之器,必非以下之人,就問道:「足下何時到此?為何向日不曾識荊?請問尊姓大名,幸勿推托。」段乾木道:「君侯在上,鄙人乃晉國書生姓段名乾木。」文侯聽了大驚,便與作揖,乾木即忙答禮。文侯道:「寡人聞大名已久,今日何幸獲瞻丰采。想子夏痛哭傷感,他卻忘懷了寡人慕子之心,不曾說明,止令子送我。可惜適才不曾暢敘,以醒愚蒙。意欲復進草堂,恐又驚動夫子起居,當在異日請教罷了。」段乾木道:「下裡小人,何敢當君侯寵庇?既蒙留青,自當中心藏之,永矢勿諼矣。」話畢,文侯一拱而別。有詩為證:
  我本懷歸客,那堪送別心。梅花先入曲,楊柳未成蔭。
  文侯上了車一頭走,不住回頭顧盼,戀戀不捨而去。這段乾木從此又在西河習學,通前連後,整整住了三年有餘。喜他宿慧天才,凡事一學而成。謝別了子夏,仍歸晉國,把駔儈之事閣起不做,但將文學為事。看看年紀長成,並不圖謀婚宦。他卻淡然無營,惟以左琴右書,屏俗不輿相通,獨居一室之內。自春至夏,因秋及冬,或是登山,或是臨水,或是放歌踏草,或是命僕採花。雖不聚徙設帳,倒也自在優游,安然無慮。且說魏文侯自從一見段乾木之後,每日懷想。只因國務傯忙,不曾再到西河一看。過了年餘,方得命駕前往。聞得段乾木已回晉國去了。文侯吃了老大一驚,就像失了左右手的一般。只恨自家不是,就是不能親來,也該遣使探問,怎麼就被他去了。雖然總在晉國之內,卻相去有四五百里程途,從此諒不能相會了。只得與子夏敘些別故而歸,日夜縈思,不能棄置。縱欲千里命駕,越國求賢,怎奈國中自有政務,不便脫離。若遣一個使臣齎禮往聘,又恐不遂所欲。所以頻頻思憶,竟不能遂願,蹉跎許久,為之奈何?有詩二首為證:
  其一:握手論交日,相看又一年。如何今日思,翻倍數年前。名下神交久,窮途感慨偏。自嫌多懶癖,前去失魚箋。
  其二:自古銜知重,於今負德深。片言同挾纊,一語擬千金。六月聊為息,三秋思不禁。常懷離索歎,幾作唾壺吟。
  不覺又過許久,適因韓魏趙三晉之主約齊於晉都會盟飲宴,事畢各散歸國。文侯意欲求見乾木,預先備了禮物帶來,至期遣人問了段乾木的住處。一徑前往,來到一個僻境,兩旁皆有岐路,但不知從何而往。那些儀從人等正在遲疑之間,只見道旁有一童子在那裡灌菜,從人便問道:「借問此間段乾木家卻在何處?」童子聽得抬頭一看,吃了一驚,想道:「此處曾無王侯貴戚往來,何故突然而至?」便答道:「西首茅房便是。敢問輿內是那一位貴客?」從人道:「我主魏文侯親來徵聘段乾木為官。」原來這童子就是段乾木家裡的,一聞此言連忙丟了那灌菜的器具,一徑先到家中把柴門閂上,報與主人知道。段乾木猶自不信道:「文侯國政傯傯,那得餘閒訪我於數百里之外?」說聲未了,聽得人馬喧呼,看看漸近,段乾木始信是真,便道:「文侯是君,吾乃士也,豈有相見之理?只是他遠遠而來,我若不見他,道我辜了他的美意,這卻怎麼處?」童子道:「文侯既來聘夫子為官,只該出門遠接。」段乾木道:「若是相見,他就畢竟要我出仕,言談之際,無可推阻。我獨處村僻,優游自樂,有何不可?定要干求祿位何用?不如避他的好。」童子道:「若是別人相訪,或有不見之禮。但是一國之主已到門首,我家又無後扉可啟,如何避得他?萬一他推門進來,免不得是一見。」段乾木道:「既如此,我當跳過牆垣聊以隱跡藏身,你可在此緊守片時。」說罷,走近牆垣踏著一塊頑石輕身一跳,把個丈餘的牆垣容容易易跳將過去,不知躲在何處去了。這魏文侯車駕到了門首,從人呼了半晌,並沒人出來開門。那知這門戶不曾閂得緊,裡邊人一推,把柴門已推開了,文侯便下了車輦,步入其家。但見:
  綠水繞門,青山入檻。低低啞啞,門前桃李成蔭。密密疏疏,籬外桑麻交錯。左有琴,右有書,取樂堪稱三友。上有天,下有地,行事不畏四知。可羨筆精研良,更喜窗明几淨。
  文侯看了他的住所,口中嘖嘖稱歎道:「真好一個隱賢居室,自與尋俗不同。」舉目一看,見適才途中的童子立在旁邊。文侯即喚他近前問道:「段夫子往何處去了?」童子道:「小子不敢說。」文侯道:「但說何妨?」童子道:「家主因君侯寵臨,意欲出見。只是未曾委質,恐於理有礙,故不敢出迎。」文侯道:「我與爾夫子原不以君臣為論,不過因向日西河曾蒙片辭相敘,實為爾夫子高才,特來請教。如何反不得見,不識爾夫子在何處?」童子道:「主人適已逾垣而避,不知何往?」文侯道:「段夫子是賢人也。恨我無緣,不能相晤。」童子獻了一杯清茶,文侯就在他室內少坐一會,好生惆悵,只得依依浩歎而回。那段乾木跳過牆垣,卻躲在一個草叢之內,聽得車馬之聲已去得遠了,方才回家。據我看將起來,段乾木若是少涵養的,早已謀求鑽刺。惟其有德有行,為此輕覷富貴。王侯臨門逾垣而避,使文侯愈加珍重。從此之後,文侯有事又往晉都,也從段乾木門首經過,恐怕又驚動他,又不得見,故此不去相見了。但是,車從門限之際,文侯將身體正直而坐,前不扶著扶手,後不靠著靠背,端端嚴嚴,就像執圭臨朝的一般。侍臣問道:「吾主一國之君,段乾木不過是個隱者。為何君過其廬,必軾其車,是何意也?」文侯道:「段乾木未嘗肯以寡人之貴,將他平生操守頓然改易,吾安敢驕之?況他光乎德,寡人不過光乎地;他又富乎義,寡人但富乎財。段乾木者,寡人之所不及也。今過其廬安敢不軾車而過?」隨臣人等無不敬服文侯之說。此後往返數次,文侯皆是軾車而過。魏國人民就相誦道:
  吾君好信,段乾木之敬。吾君好忠,段乾木之隆。
  後來秦王與魏文侯有隙,秦王欲統傾國之兵前往魏地征伐。大夫唐且諫道:「吾主興兵伐魏未為不可,但魏有一隱士,姓段名乾木,乃是大賢。魏君以隆禮禮之,親詣其門,欲求他為仕,乾木逾垣而避。以後每過其廬必軾其車。魏有如此賢君,如此德士,豈可加兵?還望吾主三思而行。」秦王聽說大驚道:「若非卿言,寡人幾誤矣。我國兵雖可勝彼,彼國之德實勝於我,焉能與他相對?」即便按甲休兵,秦魏兩國依然和好。此皆段乾木逾垣而避,不受相祿之力也。後人有七言律詩一首贊道:
  不獨藏躬若好環,高名猶爾重如山。市朝紳佩皆生色,林谷芝蘭盡助顏。
  有志永全身世累,蹇修已越仕途關。還誇氛息疆場外,慕德懷嘉萬禩間。
  總評:段乾木雖稱賢人,其始則國中之駔儈也。文侯不以魏主之尊,能加隆禮。而虎狼之秦,且不敢興兵戎,掠城侵地。文侯雖不見乾木,而實勝於見矣。
  又評:古之隱士,如段乾木者不少。但不遇其主,則不能顯其所長。若論王侯臨門,士人禮宜郊迎,以博寵榮。何事逾垣而避?設使處之今世,咸稱為癡人矣。呵呵!
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