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卷 王歡朝暮見
從來道德與時違,宴笑盈堂予獨悲。多少趨承輕薄子,只遺名姓後人譏。
這詩是說古來賢聖,遭時不偶,遊蕩天涯,不能舒展平生之志。湊著這些世上人,一個個趨利附勢,婢膝奴顏,總為一點名心,兼為身家衣食,就把孝悌忠信、禮義廉恥付之東洋大海去了。花著臉、黑著心盡意諂媚,竭力奉承。不要說是王公貴戚去干謁哀求,就是那得寵的家人,稍可在主人面前說得一句話的,畢竟要卑辭屈禮,無窮趨奉,求他幫襯。這喚做拋磚引玉,以小博大,自然爵祿堅牢。惟有道學生生不肯隨方逐圓,遇見歹人便正顏作色,沒有一毫假借,常是犯了眾怒,不能存立於朝。他一味信得自是,並無怨言,這才是賢人的局面。有古詩一首單道勢利小人與君子不合之事。詩曰:
世俗既雲下,滿眼皆狐鼠。美爵歸勢門,哲人擯台胥。
遭逢庭陛間,非群則吳楚。鮮睇相容時,賤尤在爾汝。感慨集漣洏,默默誰共語。
且把閒話休提,如今單表一樁人人說得的故事。是一個真正道學的君子,一個真正趨奉的小人。此事在戰國齊宣王十九年間,宣王姓田,雙名辟疆,本是諸侯,僭稱為王。只因他國富兵強,所以招賢納士,只為眼力不濟,不識好歹,但憑旁人說好便好。那蓋大夫王歡,字子敖,原是個極卑陋的人。因每日趨奉上卿陳戴,陳戴薦奏宣王,就將王歡遷了右師之職,見他儀容俊雅,言語婉曲,宣王一味偏辟,錯認他是個好人,傾心相愛,固結不解。須知田舍翁多收十斛麥便要易妻,豈有一國之主便用不得一個臣子麼?故此無人敢說,這也不必深求。且說孟夫子名軻,字子輿,志欲行道,亦仿孔夫子當年週遊列國的意思,備了琴劍書箱,帶了弟子公孫丑,出遊諸國。先往齊邦,一入臨淄,早已望見齊國都城了。你看那裡的景象如何?但見:
第宅相望,冠蓋交錯。六街三市,鼓瑟吹竽。公子王孫,鬥雞走狗。寶貨盡山東之美,台隍枕海岱之交。日斜響遍歌鍾,春暖充盈花柳。簾捲瓊鉤,是何處美人吹鳳管。室開羅幔,問誰家貴客拊皇琴。
孟夫子遙望一回,天色漸晚,不敢停留,向前趲行。去了半里之遙,恰好來到雪宮地面。公孫丑道:「此間雖是宣王的離宮,每常有過往的使客在此借宿,夫子就在此處安歇何如?」孟夫子應允了,公孫丑走近離宮,只見門已閉上,輕輕的敲了兩下,裡面走出一個青衣漢子,問道:「尊使何處到來?」公孫丑道:「我從師父孟夫子自鄒至齊,敢假雪宮權宿一宵,房金加倍奉償。」那漢子道:「前蒙本國右師王爺吩咐道:聞孟夫子游齊,早晚必從此經過,若來假宿可用心款待。既然夫子降臨,快請到中堂安歇。」公孫丑即請孟夫子步入雪宮,安頓行李,一宿無話。
卻說這管宮的漢子連晚向右師府內去報,恰值王歡侍宣王夜宴出宮,這漢子稟道:「孟大賢已到了,現宿離宮,特此報知。」王歡道:「既如此,好生款待,自有重賞。」那人應諾而去,王歡亦退入私第去了。你道王歡既是宣王寵臣,右師又是尊貴之爵,為何恁般敬重孟夫子?只因孟夫子是個大賢,王歡是個小人,但他所作所為極不服人,畢竟得與一兩個正人君子往來,不惟可以掩飾人耳目,又好學識些事體,在人面前通文達禮,釣譽沽名,所以有這些虛禮數。還有一說,孟夫子自鄒至齊,路非一日。他又不是神仙,怎麼曉得孟夫子到來?只因此輩當權,羽翼甚多,百凡事體時刻打聽,所以得知。次早,宣王召王歡入朝,賜他坐下,便問道:「昨夜卿出宮後諸臣議毀明堂,卿以為可否?」王歡道:「臣聞明堂是周天子東巡諸侯之處,今主公業已稱王,就要使秦楚來朝,臨蒞中國,撫有四夷,怎麼倒要毀壞?臣聞鄒國孟氏博古通今,何不往聘一問?」齊宣王道:「他是大賢,恐未必肯來。」王歡道:「事有湊巧,他現游本國,臣已館在雪宮。吾主若欲行王政,可枉駕於求。」宣王道:「吾乃千乘之主,怎好去見他?」王歡道:「不是這般說。當日魯平公將見孟子,只因他駕下臧倉阻住了,至今傳為丑談。況主公非比尋常,不可不去。」宣王聽罷,即便依允,徑排車駕前往雪宮,拜訪孟大賢。後人有詩為證:
聊為訪道試婆娑,倒屣相迎禮數多。欲得春風疏茅塞,不禁命駕輾寒莎。
當時,孟夫子迎接宣王進宮,相見禮畢,宣王即開言問道:「聞子輿是當今大賢,不意光臨敝土,有失迎迓,幸賴子敖奉款在此,不揣有一事動問。」孟夫子道:「願聞其詳。」宣王道:「敝國有一明堂,近有人勸寡人毀壞,不知可否?」孟夫子道:「臣聞明堂是王者所居,吾王欲行王政又何必毀他?」宣王道:「如何是王政?」孟夫子把周太王治岐之政細細說了一遍。宣王滿口稱贊,即命返駕,又向孟夫子道:「寡人願安受教,敢屈大賢治我齊國?」孟夫子答道:「只恐臣性迂遠,不足以事王。」宣王道:「休得太謙。」言罷,起駕回朝。次日,宣王遣王歡迎孟夫子入朝,進為客卿。有詩為證:
談仁談義向天涯,不似縱橫闔辟家。自有國君隆禮貌,直教千載播聲華。
一日早朝時分,有大夫沈同奏道:「鄰國滕定公已薨,合當遣使往弔,特此奏聞。」宣王道:「國中何人可使?」沈同又奏道:「若使本朝文武出使鄰國,恐辱君命。今客卿孟夫子長於詩書,能知大體,得遣他去,足以增我國之光。」宣王大喜,即出令旨,就要孟夫子往弔滕邦,又遣石師王歡、靈丘大夫蚔蛙為副使。那王歡欣然應命,便私想到:我此行朝暮可以得近大賢,問他些行事,料他感我的薦舉,必然不吝教的。便去整了行李,備了弔儀,邀了蚔蛙,隨了孟夫子並公孫丑四人離了齊國,向滕邦取路前去。有律詩一首單道路途風景之美:
郵亭是處可淹留,況復修途值素秋。楓葉滿林紅似錦,波光繞渚碧如油。
板橋草店沽芳酒,客旅征夫話勝游。磴轉鄉遙風景異,時聞伐木弄樵謳。
行了數十里,天色傍晚,恰好已到書邑。邑宰出境相迎,齊到公堂筵宴,犒勞從者。然後孟夫子與公孫丑上房安宿,王歡與蚔蛙歇在下房。可笑蚔蛙原是沒用的人,竟頹然安寢,止有王歡是奸詐小人,一心思量與孟夫子接談。再三躊躇,不能睡著。忽聞寒雞半夜哀鳴,王歡錯認天色將明,也不喚醒蚔蛙並隨行僕從,連忙整冠束帶,要乘此早起無人,到孟夫子面前討好。誰知天色未明,王歡持燈出戶,忽被一陣風吹滅了,看見外面又是黑漆漆的,歎道:「天色偏與我作對。」退進房中納悶而坐,忽聽得傾盆大雨,王歡笑道:「好了,知心的雨來了。若是雨大,且勸孟夫子擔擱一日,或朝晨不得與他快談,到晚間畢竟要邀他一敘哩。」少頃,群雞亂啼,風雨如故,天色已亮。王歡出門將上房門彈了一下,公孫丑開門,見是王歡,遂問道:「右師大人到此何干?」王歡道:「令師何在?」公孫丑道:「在後軒看書。」王歡悄地走入,叫道:「孟夫子,勤攻書史,歡聞之,特自朝晨請教。」孟夫子即忙收了書,與王歡拱了手,絕不交言。王歡見相待冷落,又不敢發聲,只是陪筆,又道:「今日天雨,路行不便,據學生愚見,權住在此一日,待晴了再行何如?」孟夫子應道:「自然。」王歡又道:「還有一言請問夫子,我輩今往滕國弔喪,所行的禮儀畢竟該怎麼樣的才是?不揣請教一二。」孟夫子只得隨口答應他幾句,王歡也不敢絮繁,就躬身告退。那蚔蛙方才睡醒,撐開眼一看不見了王歡,正在狐疑,忽聽得在上房言語,爭奈雨大,又不十分明白,聽了半晌又睡著了。王歡進房將他拍了一下,蚔蛙驚醒問道:「右師大人到何處,去得這樣早?」王歡故意騙他道:「孟夫子請我進出使的話。」蚔蛙口雖道好,心裡便嫌他忌刻,可恨我睡著,不曾同去親近得大賢,這番再來請他,我一定要同去了。天色下雨,各守岑寂,一日無事。不覺天色昏黑,少不得邑宰有公堂晚酒,過來周旋一番,然後散去。那王歡又想道:孟夫子為人有些道學氣,不可驟然相得。憑著我這副媚諂的面皮,這片卑屈的心腸,這派謙恭的言語,朝一次、暮一次請見他,他意不過,自然日親日近,何難破些工夫?況此去滕邦還有千里之遙,正好與他盤桓。說未畢,樵樓上早已鼕鼕的起更了。王歡道:「趁此暮夜正好去見他。」只因日間賺了蚔蛙,他那句說話,恐怕要跟了同走,故意閒扯了半日。看見蚔蛙睡去,方出房門。誰知事不湊巧,走近上房把門一推,那門栓得甚牢,動彈不得。從壁縫中偷覷,不見一些燈火,連聲息也沒有,王歡不敢做聲,等了半夜,無可奈何。知道無濟於事,只得回到房中安歇。果然是:
妄想已心癡,恓徨無暇時。但從吾所欲,樂此不為疲。
王歡熬了半夜,力倦神疲,不曾解帶,和衣睡了。忽然金雞三唱,旭日高升,從夢中驚醒,叫道:「遲了,遲了。」急忙走到上房,正遇一個童子出來道:「天色晴了,車馬隨從各各打點起身。」王歡便向那童子深深一揖,那童子連忙回揖道:「大人何故如此?」王歡道:「夫了在裡面嗎?」童子道:「在。」王歡便跨腳進房,童子攔住道:「夫子尚未梳洗,不敢有勞玉趾,少時中堂相見罷。」王歡道:「雖未梳洗,卻在客中何妨?」童子再三推阻,王歡只得掃興而回。蚔蛙睡夢方醒,見王歡又是衣冠從外而來,甚生疑惑,懼王歡威勢,敢怒不言。不多時,束裝已就,那書邑宰來見王歡道:「聞右師大人即刻起程,恐天色初晴,路上泥濘不便車馬行動,敢屈再住一日。」王歡道:「多承盛意,但君命不可稽遲。」邑宰道:「既不可住,無可為情,小官有些須薄敬,本欲辦禮恭送,恐右師大人行路不便,特具白金百兩為犒勞車馬之費。」王歡微微笑道:「怎好受這許多。」邑宰道:「下邑缺然,方愧不暇,望大人笑納。」王歡便喚左右收了。忽報孟夫子已出中堂,慌得邑宰急避出去。外面人呼馬嘶,高車駟牡,安排齊整。孟夫子與諸色人等依次起程,邑宰遠送,出城十里才別。一路上林鶯草蝶,甚觸游懷。有詩為證:
隔花鳥語亂催詩,占斷池邊兩部吹。野意似偏宜朧壑,幽情兼欲弄參差。
卻說那滕國世子,與父治喪,嗣了國位,稱為文公,他原先未嘗學問,一味馳馬試劍,後來悔心之萌,聞知鄒國有孟夫子,他竟改過前非,折節讀書,定公在日,遣文公行聘於楚,聞得孟夫子游至宋國未回,他便傳下號令:「眾人暫歇楚郊,待我隻身往宋見過孟夫子,然後再見楚王。」那時孟夫子正聚徒開講,全不用合縱連橫、戰勝攻取之術。所說者都是唐虞三代之德,無非是發政施仁,愛民利物,有補於世道人心的好說話、大道理。因此文公長跪以求教,孟夫子因他是滕國儲君,尊賢敬士,不恥下問,因援引古人言語,即如三年之喪,齊疏之服,饘粥之食,顏色之戚,哭泣之哀,塚宰之聽,諒陰之唇,一一說得明白詳細。世子欣然領意,謝別孟夫子,始到楚國聘問。後來回到本國,適值定公病篤,文公憂形於面,親嘗湯藥。不及數月,定公已薨。文公登位,三日發喪。百官以文公年紀幼小,不諳禮數為憂。那知文公先在宋國以得孟夫子諄諄教誨明白。他不慌不忙,不遲不疾,一應國中政事無論大小,聽命塚宰設施。他自己即位,痛哭減膳撤樂,_粥飲水,哀毀非常。各國俱遣使臣往弔,惟齊國未來。一日,驛使飛馬來報:「齊國宣王差客卿孟夫子同右師王歡、靈丘大夫蚔蛙前來弔喪。」塚宰聽了忙遣有司整備館舍,供給下程等項。因孟夫子主使,分外加厚。是日,孟夫子、王歡、蚔蛙同向定公柩前行弔奠之禮,文公謝畢,就位號慟。孟夫子上前勸慰,以次王歡、蚔蛙也來勸慰。文公罷哀,塚宰便請孟夫子、王歡、蚔蛙同回公館洗塵筵宴。宴畢,塚宰辭去,孟夫子仍舊與公孫丑同宿上房,王歡恐怕蚔蛙礙眼,各自分房安歇。這蚔蛙的心裡,也思量要與孟夫子相往講談,竟不想睡,也學了王歡的樣子乘著月色微茫,意欲走進孟夫子房內講談一番。走近房門看見燈影射出,暗自歡喜道:我今夜來著了。但又不敢敲門,沉吟了一回,只得走進自家房裡,坐了片時,心跡不安,又走出來,遠遠看見王歡走近上房。蚔蛙暗中相覷,只見王歡也與我一般,不敢叩門而轉。蚔蛙恐王歡看破,急急轉身便走。王歡抬頭一看,見前面一人,寂然不見,疑心道:「驛庭公館極多鬼魅,適才見的只怕是鬼。」耽著驚,細著步,不住瞻前顧後,一步步巴到房中,把門關了道:「又是我神氣旺,鬼魅不敢相近。不然怎了,只索割斷這朝暮見他的心腸罷。」此後果然把這呆念斷了,但是懷恨在心,這也不在話下。次日,孟夫子同王歡、蚔蛙辭別了文公,仍取著原路回齊。正值初冬天氣,萬木凋零,百草憔悴,野景甚是淒涼。怎見得?有《酒泉子》一詞為證:
寒葉墜風,斜映孤村茅舍。碧雲飛,山徑迤,唳徵鴻。
遠林峭峭少行蹤,煙靄亂藏殘月。馬啼忙,人意急,響疏鍾。
此時孟夫子一心只要覆命,也不思觀看風景,曉行夜宿不只一日,已到齊都。孟夫子同二人進朝覆命,宣王再三慰勞,賞賚有嘉,朝罷而散。次日,滕國遣使齎帛謝弔,宣王受了謝儀,就打發滕使回國。日往月來,不覺又是冬盡春初,本國大夫公行子的長子身故。宣王每常無事,就召其子入宮閒耍。今聞訃音十分哀痛,發出金帛到公行子家裡治喪,又遣右師王歡代弔。孟子正為客卿在齊,禮上往來也未免要備了禮物一弔。但見合國大小官約有百餘員,俱在公行大夫之子靈前執喪,真個衣冠濟濟,禮數雍雍,位次不少紊亂。忽聽傳報導:右師來弔。只有孟夫子立著不動,其餘的官員個個變容改貌,整冠束帶,巴不得躬身向前迎他下馬才好。王歡車馬儀從盛不可當,進到靈前行了奠禮,隨後各官相見,趨承惟恐落後,那顧得朝廷有不歷位與言的禁令,不下階相揖的法度,紛紛的就著右師講話。孟夫子暗暗駭然,以禮自守,並不開談。王歡覺得滿面羞慚,說道:「諸君子皆來與歡談論,子輿獨不與我交言,是簡慢歡了。」說罷,怫然而去。眾人見孟子如此正道,不覺自己沒趣,反道孟夫子不合時宜,不近人情,不是好相處的。後來這件事傳入宣王耳朵內,連那往返齊滕,王歡朝暮見的事情一一得知,湊著王歡又去膚受之愬,浸潤之譖。宣王原是沒主意的人,就聽王歡之言,相待孟夫子禮貌甚疏。孟夫子原是要行治平大道的人,那裡肯如此隨機逐勢,竟上了致仕的本章,即日掛冠而歸,與其徒公孫丑、萬章諸人序詩書,述仲尼之意,作孟子七篇。有詩為證:
奸諛德業本難符,況復君臣只好竿。大道不行聊拂袖,直教萬祚作規模。
總評:王歡是徹底無知小人,如何近得孟氏?所謂柄鑿不相入也。
又評:君子最惡小人,小人最忌君子,又最敬重君子。究其心術,不過要君子合做一黨,可以騁其奸佞,恣其所為。但孟氏不樂阿諛,所以宣王枉駕求晤,受以卿職。及至禮貌衰殘,不俟終日,決意掛冠,豈非天地間一個樂行優藏的大聖人乎?彼哉王歡,何足語此。